‘番’邦

 

 

廣東人以前愛稱外國為“番邦”,那是一種鄙稱。帶著這樣的老眼光,在異國他鄉,免不了多些挑剔,然而,有些事卻讓我感意外。

第一個疑問是,號稱世界大都市為什麼絕大多數的街道行人屈指可數,連曼哈頓中城的旺區,也非人頭湧湧,只有節日前後例外。唯獨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那遊客才絡繹不絕。至於紐約的住宅區,由於屋前後有一片空地,與對面街的房屋間隔較遠,而且人們無論在室內外都恥於高聲說笑,於是,在家中似身在無人居住的地帶,終日不聞人聲,極少聽到汽車聲。

曼哈頓的所有街道,平民化的氣息很濃。即使走進富人區(如5AV.PARK AV.)偶爾和一位珠光寶氣的貴婦狹路相逢,你也不必自慚形穢,她也不會向你使白眼。無論是富人區平民區,乞丐極少。這二十多年偶爾在曼哈頓地鐵站口遇一乞丐,其身旁豎一討乞牌子,而人卻在專心致志地看一本大部頭的書。

走在曼哈頓的街道上,我第一次把“番”邦和禮儀之邦連在一起來想。在街上如果有誰想超過我往前走,總會說一句“Excuse me”(對不起),如果不小心碰著人家,就趕緊說:“I am sorry!”(抱歉)。連在公共場合不慎打了個噴嚏,也說一句“Excuse me”,在場的人便答一句“God bless you (上帝保佑你)!”這“I am sorry” “Excuse me”,幾乎沒有一天不說的。我有時不管是否該由自己負責,也是三十六著,先說為上著。

至於在公共場所抽煙,那是絕對沒有的。我可以在沒有煙味的商店餐館(哪怕是很小的店鋪)隨意購物或進食。談到進食,別以為這裡的人都在室內吃的。我常見到人們拿著吃的、喝的東西在街上邊吃邊走。在街心公園這種現象更普遍,白領藍領的都有。但他們都把垃圾扔到垃圾桶裡,連那些穿著尿布的小孩也如此。

    無論在什麼樣的公眾場合,你很難聽到人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絕大多數都在看書。有些新移民不懂規矩免不了大聲交談。這時會有老外向他們投以詫異的目光。但這往往不被當事人發現,因為不正面看陌生人是一種禮貌。

唯一一種聲音是會引起車上的人露出笑容並終止閱讀的,那就是嬰兒的笑聲。

這裡宣揚一種道德風貌,很少來一輪宣傳工作,而是通過立法,違規者就罰。如在地鐵上喝飲料,把腿架到另一座位上,或是干脆躺下來,那你就準備吃罰單,即使在車廂僅有你一個乘客的情況下也不例外。

然而有些不用立法,美國人卻從小就懂得該怎樣行事。

街道旁的候車站,秩序井然。往往是一個候車站只候一種號碼的車。若兩種不同線路的車同用一候車站時,由於停車時間各不相同,況且乘客很有秩序,從沒有爭先恐後的。我常得到這樣的優先:那就是我明明跟著隊伍走,可在我前面的男士,往往讓我先上車,上車後那老人坐的位置總空著的。如果被老人坐滿了,常有一些年輕人給我讓坐。乘電梯也如此,男士們若站在我前面便讓我先進去,到我出電梯時,那男的用手扶著電梯門讓我先出,即使是他和他的太太同行,他也是先讓我和他的太太先出他才後出。但這種現象往往出現在老外身上,華裔男士極少這樣做。

如此自律有時到了近乎迂的程度。以我親身經歷為例。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我被指定為陪審員到法院,我站在排得長長的隊伍中準備進入法庭。在這之前,我正在進行一部小說的創作,整天腦裡想的就是小說中的人物。這時我正在想小説中男女主人公生離死別的場面……

此刻的我,身穿棉大衣,腳踏長統雪靴,左手拿著一把大雨傘,右手叉著腰,其造型與廣州中山紀念堂的孫中山先生銅像相差無幾了。我正在閉目凝神靜思,忽然有警察拍拍我肩膀說:“Are you OK (你沒事吧)?”這才把我叫醒。我愕然一望,前面的人早走空了,而我後面的幾十人居然就這樣站著不動,沒人超越我往前走,也沒人動問我為什麼不走。當我驚醒過來後,全場的人發出善意的笑聲。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外開心地笑著說:“Very surprise(多麼令人驚訝)!”

回家時行色匆匆,正愁剛才為了趕赴法院,沒來得及掃雪。可回到家一看,門前的雪已被鄰居掃得乾乾淨淨。我在感激之餘竟發出這樣的感嘆:“我寧願各家自掃門前雪。”因為別人幫你掃過雪,你在下一個雪天的清晨,必須搶在人家起床之前不但掃清自家還要掃人家門前的雪,那我想睡懶床也不行了。

面對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在想,何時何地,都會有像雪那樣潔淨的東西的。

 

2006.11.12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