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失眠的這樣的拜年

 

 

    紐約有一位作家、詩人,名叫海鷗,在紐約第一次華文文藝創作展覽會上看到我參展的八本書,硬是要我不送也得借來看。說實話,已無多少藏書了,只得借給她。她說先借我自己認為最滿意的那本。我想那就是《情感滄桑》,她還說,那再借一本《SARS新娘》。

因為是參展作品,主辦單位要等展覽結束才准拿走書。我又不想拿家裡珍藏的給她。從小我有個怪癖,只要是我愛讀的書,看前必用肥皂洗手,決不讓它起皺,而且也不想給別人摸,包括家人在內。

她身體不適,行動不方便,為拿我這兩本書,冒著嚴寒坐大半個鐘頭的車走了兩回。我說送或寄到她家,她又不給我地址。我在感激的同時心裡很難過。

年初二晚,她來電話給我拜年,一席話,害我徹夜難眠。

她說:“你這兩本書寫得很成功,賺了我不少眼淚。我相信你是拿眼淚當墨水來寫的。《情感滄桑》反映了那個特定的時代,你寫得很細膩,很有感情,像把我也寫了進去。但為什麼你愛它多過愛《SARS新娘》。”

“《情感滄桑》是我大半輩子的人生積累、感情的沉澱,醞釀了十年寫了三年的。《SARS新娘》是我當年感情驟然爆發時寫的,那段日子,國內的SARS,害我寢食難安。”

“那段時間你在國內?”

“不,我在紐約。

“沒燒到你這一沓(方言,在此相當於“邊”)呀!”

“不!燒到我的祖國我的廣州,那就等於燒到我!我天天在看CCTV4, 聽到那上面響著的救護車的聲響,看著那被隔離的人在窗戶裡伸出的手,我就哭。可我這個人一輩子哭過多少次,幾乎有數的。看到鐘南山臨危不懼,看到廣州人眾志成城的,我這才不哭。”

“我覺得《SARS新娘》,從長遠來看它的社會價值會比《情感滄桑》大。它完整地記錄了這一宗人類不幸的事件,又告訴人們在災難到來時應持怎樣的態度,既有完整的故事,又有有血有肉的可歌可泣的人物,你人不在廣州可你為什麼寫得如親臨其境的。我是流著淚看它的。這本書是真書,你不要隨便送人。我想,這一事件留下的有價值的書就你這一本了。”

“你這樣說不把我嚇壞了?”

這時,她顯然有點生氣了,語氣不再溫柔。

“我就不滿你這樣的態度,我要正告你,你不要太隨便太小看自己!我代表讀者向你提出這樣的嚴正要求:你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有這樣,你才能為讀者寫更多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寫下去。讀者希望像你這樣的作家好好活下去!我這番說話,不但對你,還對我自己,對所有像我和你這樣的作家群說的。”

“謝謝你對我一片誠心;也謝謝讀者對我的關愛,你這番說話除了對我過譽之外就是一種鞭策。我感覺到有種神威讓我震撼,把我威懾。”

“人類需要能提高人的精神文明的作家,當讀者讀到能震撼人的靈魂的作品並喜愛它,又想多得到這樣的作品時,人類文明的時代不遠啦。”

“你想得太深遠了。我只想到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要有他的使命感。我是當作完成歷史使命來看待我的寫作的。你說歷史上多少重大事件,沒有人把它記下,一晃就過了。可人類是從昨天走到今天的呀。記下昨天不是為了找誰算賬,而是為了更好珍惜今天,創造更美好的明天。世上不存在沒有犯過錯誤的聖人。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嘛。我們這些文人手裡的筆拿來幹什麼的呀?就說SARS吧,我咒它從此絕種,但萬一子孫碰到別的天災,也可以從當年人們如何戰勝SARS中吸取經驗教訓,發揚我們這一輩的傳統的民族精神。這就是文學作品的作用,是作家的使命。我那本《情感滄桑》寫的是‘反右’和‘文革’的,是想讓人們記住這樣的歷史不能重演,是想讓人們知道那段時期優秀的知識分子是怎樣走過來的。我以為寫這樣的題材不可能被重視了。出乎意料的,被北京清華大學廣東中山圖書館收藏了,這說明人家也是把它當作一段歷史的回憶,讓它儲存的。”

“我敢說,在當今銅錢臭向文壇出版界漸漸滲透的時代,在有些讀者捧著那些低級趣味書看得上癮時候,像你這樣有使命感的作家不多了。”

“不,你不能這樣說。文壇旺盛。任何上升期的東西之所以充滿活力,因為主流是正確的。大海有主流當然會有支流。何況,廣大讀者嗜好的主流我相信是健康的。”

“你不要以為現在自己不出什麼名就泄勁。那麼有名的像卡夫卡,生前把草稿墊台底的呢。”

“暢銷書不一定都是好書;不暢銷的書不一定就不好;那些不能出或不准出的書稿不一定是糟粕。我不能和卡夫卡比,連一般的作家我都沒資格比,也不應比,也從沒想過和人比。如果稍有一點和人家比或圖點什麼這樣的心思去寫作,那他寫出的東西肯定失敗。我只是在一些外界的東西把我衝擊得思潮起伏到了只有把它變成文字才舒服時,我才寫。寫了也不管人家發不發表。只存一種感覺:心態因此平靜了,我完成該負的責任了。我從沒想過要什麼名,要了一些名我還害怕。我覺得自己名不副實,反而無形中給自己增添壓力。所以現在接到有關這類的信函我都怕得把它封存。因為我知道自己斤兩不夠,何況我不是為這而寫的。”

“我不隨便和人交朋友,現在我宣布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我很自信,認為我不隨便說話,一說就是正確的。你信我的話,你要好好為自己定位,為讀者珍惜你自己。”

好個熱情的帶點武斷的海鷗,你害我開年這一晚真的開了年。整晚就跟著你在蒼茫的大海上飛翔,不!在生命的海洋裡泅渡。因為,我並不像你那樣會飛 !

 

2007.2.20  紐約

 

弗蘭兹卡夫卡:20世紀德語小說

   Franz Kafka188373—19246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