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把我摑到
床底下
我弟玉衡比我小7歲，我是抗日戰爭前一年出生；而他在抗戰勝利前兩年出世。
當時，爸爸沒固定職業，幫人家改改卷子糊口，主要還是靠僑彙度日。戰爭爆發，僑彙不正常，有時我們沒飯吃。記得有一次，一個賣番薯的老婦人拿了一個很大的番薯敲我家的門。
我見媽媽和她推來推去的不肯收，後來，媽給她錢她又不要。她走了，搖著那小鈴鐺在街上走著，不時發出這樣的叫賣聲：“又黃又甜番薯哩，熱辣辣，鬆化化……”
我看著她的背影：被風拂動的白髮、輕微擺動的灰藍布衣、帶著泥漬的黑布鞋，冒著煙的擔子……遠去，遠去！遠去得一點背影都看不見。
那賣番薯的老嫗，連同我父母早已化為塵土，可那熱騰騰的番薯，那迷茫茫的背影，不是流煙！這一切，刻在那冥冥的空間，用心靈顯微鏡可以看得到……
這位老嫗就是曾在我家當過女傭的三姑。
“不能靠人家施捨度日的。”我常聽到爸爸這樣說。可就是失業，無奈爸爸膝下5張小嘴在張著。
後來，不知怎的，家裏找不著媽媽，剛斷奶的弟弟哭喊著。我外婆來家幫著帶，我和姐姐自然是她的好幫手。我不敢問媽媽去哪？但看到外婆在我家，我就知道媽媽會回來的。
直到1976年，媽媽和我們路過桂林時，忽然停下來指著一條街說：“這條街很像我當年在這賣自己衣服的地方。”
這時，她才揭出我弟弟一歲那年她離家的謎。我屏息著聽她慢慢道來……
“你三叔、四叔在美國寄一筆錢來給你爸過日子，說是做點什麼生意也好，免得整天失業。錢寄到你堂姐的學校。而她學校又疏散，我追去又說走了，終於好不容易找到她，見她時問她這筆錢怎樣了，她說花光了。我在桂林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在街頭賣自己的衣服時碰見一位好心的同鄉，他借錢給我買車票。後來我到處找他打算還錢給他，找不到。這一輩子我從未欠人家一分錢，看來，我到死也找不著他。”媽媽這句話應驗了！
記得媽媽從桂林回來的那天晚上，昏暗的電燈下，媽媽那又瘦又癟又髒的面，讓人看了好害怕，像是一個討飯的。這就難怪外婆說：“連衡仔也不敢認你啦。”
我聽說便拉著弟弟往她身邊走，弟弟拽著我大哭。為討媽媽歡心，我叫外婆幫我把弟弟揹起來，我聽見媽媽在說：“阿葆懂事多了！”我神氣十足地瞪了我姐姐一眼。
弟弟總愛我揹，好在他那時很瘦。我愛揹他在四樓的陽臺往下看街。
“嗚！”一聲巨響，這響聲連續不斷地自遠而近。往下看去，街上的行人紛紛停下來望天。我看見他們神色驚惶，有些慌慌張張地跑起來。邊跑邊叫：“飛機來啦！”
我心一驚，抬頭望去。頭頂響著的“嗚”聲越來越大，震得我捂住了耳朵，一架飛機飛得很低，機身上有一大塊紅膏藥。我赫然看到一個日本兵在飛機上向外望。這日機一下子飛到前面去了。隨後，有近十架敵機一起在前面的上空集中，接著一個個黑色的炸彈就在這些鬼子飛機身下扔著，霎時，地上升起一團團火，一簇簇黑煙夾著鮮紅的火向周圍擴散。那邊的高樓先後塌下，有些像開了花似的……
“鬼子炸人啦！”我指著那血紅的那邊天大叫著。一聲驚叫把背後的弟弟嚇著了。“哇！”弟弟拼命哭。媽媽從廚房奔了出來，這廚房離陽臺很遠。
“呱呱！”這聲音響後，我的臉熱辣辣的。媽在打我！她的面色好難看，邊打邊罵：“你不知道個‘死’字怎樣寫！”
接著，她用力一推，把我和弟弟塞在床底下。
床板、背上的弟弟，擠得我好痛。我摸著那被打的面，熱辣辣的。咬一下牙，不哭。我記得媽曾對爸說：“我打她，她未哭過！”我這時在想媽說的話，心裏在反駁：“我知道那個‘死’字怎樣寫，我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
寫於2004.5.19紐約
後記■■■偉大抗日戰爭七十周年紀念日將到。
為了讓下一代不忘國恥，特意在我的《回眸》一書中
摘有關抗戰的回憶錄，讓大家知道當時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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