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二章●動盪

一個女孩獨自面對乾坤巨變

 

 

“開船囉!”

“叮噹……”催送客上岸的鈴聲響起了。

船艙內,橫七豎八地堆放着行李。有破舊的皮箱、藍紅間條的帆布袋、有用竹簍裝着的閘蟹蝦乾、有麻繩袋裝着的楊桃香蕉……雜亂的行李堆上坐着一對男女孩。

女孩剪着齊耳的短髮,略微偏高的前額,留着自然鬈曲的一綹流海,畢直而高的鼻梁、偏厚的嘴唇、白皙皙的瓜子臉,乍看去是個纖弱斯文的女孩。可是,細察那常翹起的嘴角,卻藏不住那男孩般的野性,更甭題那水靈靈的大眼睛上的那道劍眉啦。這劍眉,蓋不住那紅粉中難覓得到的鬚眉的剛氣。

這個剛度過了十二個春秋的女孩,名叫許明珠,是父親起的名。這名字,雖難避俗氣,但卻難隱親情。

“弟,不要走!去了香港,我見不着你了!我們不是約好明早去爬越秀山的麼?”她焦急地說。男孩一聲不吭,一臉的尷尬。

“別怕,我揹你上山。”她翹着嘴角說。

“好!”弟弟歡叫着,從行李堆上躍下。這幾天,他可氣惱啦:想當初,他坐在越秀山的石級上,要她揹上山,不揹!拖着手兒上山也罷了,不拖!唉!這個狠心的姐姐,卻笑“咯咯”地蹬蹬蹬。他,只看見那風風火火的背影;只聽見那“呱呱啦啦”的叫嚷:“溫室絕對長不出參天的大樹!”

“走,走!別在這兒囉囉嗦嗦,雞啄不斷的。快跟你爸上岸去!”一個四十多歲的穿着藍布長衫的中年婦人推開她,把那男孩重新按倒在行李堆上說。

明珠沒好氣地瞪了母親一眼,憂郁地望着弟弟那稚氣的臉,她不知道在什時候,被一位年過半百的男子拖着走,耳畔還響着弟弟的叫喚:“姐,明早揹我上山!”

她跟着父親身邊,偷偷地用袖子揩去流到腮邊的淚。她曾經聽爸對媽說過:“這個女兒,不知道是性情還是淚管有問題,自從她脫離孩提之後,從未見她哭過。”

“嗚……”一陣刺耳的汽笛聲響了!接着,一艘緩緩啟動的大船、一只從船艙的窗櫺伸出的小手,在她眼前晃動着。她直盯住那只小手,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直到那大大的船,也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她只有看那江面。在兩岸的萬家燈火輝映下,被那船身劈開的江面,起初,好像有一條雪白的蛟龍在騰躍。漸漸地,躍起的浪花沒了,江面泛着五光十色的漣漪,間中只有少許細浪在吞吐着。

 

                                       

 

“轟……隆……”,“嗙……”,“嗚……”,“嗷……”!

一片混亂,一片嘈雜!砲聲槍聲,雞鳴犬吠,哭爹喚娘,呼兒喚女……

明珠既恐懼又好奇地跑上她母親買下的這幢木樓的樓頂。過去,她經常在那兒遠眺巍峨的越秀山和莊嚴的中山紀念堂。她記起,經常因此招來母親的呵斥:“一個女孩兒家,爬高爬低的!”本來嘛,這種斥責是可以接受的!但不可以接受的是:為什麼非要加上“女孩兒家”這幾個字不可;況且偏偏又在姐姐告密之後。可如今,木樓內卻是個絕對自由的空間。爬上屋頂,也沒人管得着啦!

她踮起腳站在那曬台的石上,慌忙扶着上面供曬衣用的一根木樁,往山那邊伸長脖子望去:

一隊隊衣冠不整的士兵,歪歪鈄鈄地舉着青天白日旗,步伐零亂,倉皇急促地朝南跑去。看不見往日那整齊的隊形;聽不到往日那威武的呼號。

她直覺地大叫:“逃命!”

樓梯口一個老婦在叫着:“九姑娘,快下來!子彈沒眼的!”

她在心嚷道﹕“對,下去。蜷縮在樓梯底下是最安全的!”她一個箭步,“噔”的一聲,跳了下來。

她還記得,六歲那年,日本鬼子轟炸她就讀的小學。一陣巨響,她也是一個箭步,飛出教室,往大樓樓梯底下鑽。全靠這一鑽,才免去她跟着全班被炸死一半的厄運!

如今,她又要耍出這一絕招來了。入夜,全樓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自然,那樓梯底下有沒有老鼠,也管不了那麼多啦。不過,話雖如此,這可是她平生最怕的!她拍拍胸口,低聲喝斥:“本小姐今晚屈居於此,汝等鼠輩,趕快退避三舍!”隨即又嘆了一口氣道:“人淪落到如此地步——與鼠爭穴。可悲!可惱!”

“九姑娘,你在哪?我好害怕!”黑暗中傳來女僕阿四的呼叫。

“阿四,我在樓梯底下,你在哪?”她喘着氣說。她在埋怨自己的母親,把她的腿生得那樣頎長,害得她膝蓋頂着胸口,喘不過氣來。

“我在床底下。”

“唉,有床不睡,犯了誰啦?”

明珠在“噗哧”一笑。

“還笑呢,什麼世道?唉,我看過‘喀嚓’一聲,男人的辮子,全掉了;我又看過‘呼哧’一聲,那塊紅色的‘膏藥’又貼在旗子上。好不容易挨到旗子上再有青天白日,還以為得安寧了。不知道今天晚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槍砲聲?唉,我這把老骨頭……酸疼死啦!”床底下傳來了阿四的呻吟。

“阿四,別出聲,你聽!”她驚叫着,夜空正傳來陣陣的“嗖嗖”聲。

“轟……咧……”一陣巨響從遠處傳來,很快又在遠處消失,就這樣不規則地持續了一陣子,整個城市像墓穴那樣寂靜。若不是胸中怦怦的心跳在提醒她,她還以為自己也隨着這巨響而消失了!

“阿四!”她呼喊着。她為自己在危難中如此呼喊,感到無比悲涼。她想,普天之下,人在危急中,往往會不自覺地喊:“媽呀!”可如今,媽在哪?她睜大眼睛望着那漆黑的夜空,眼前晃動着那藍布長衫匆匆走進船艙的背影,還有那江面上向她揮着的小手……啊!如今,舉目無親!只剩下一主一僕、一老一少,面對這翻天覆地的震撼!

“九姑娘,上床睡吧!沒飛機聲,不怕睡床。”阿四在床底下喘着氣說。

她把脖子一收,把頭向下一壓,雙手爬在地上,用膝蓋頂着地板。她在心罵自己:“怎麼像一只狗那樣爬出來了?”她伸直腰,挺起胸膛,把腿屈起又伸着,然後,雙手高舉,往她剛才蹲過的黑暗角落,啐了一口唾沫說:“我才不要這樣的活法!”

“九姑娘,快拖我出來!”阿四在叫着。

明珠按住她的頭,輕輕地把她從床底下拉了出來。阿四踉蹌地晃了一下。明珠趕緊把她抱住,扶到床上,替她揉腳。

阿四慌忙地把腳縮回去說﹕“九姑娘,我是下人!”

“什麼上人下人的,什麼年代啦!”說罷,她一骨碌地爬上床,拉阿四躺在身旁。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似睡非睡的。只見麻黑的樓房變得漆黑,不一會,一縷淡薄的晨曦,驚恐地從窗櫺、從門隙嚅嚅透入。

她張開眼說:“天亮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話音未停,突然,“劈……啪……”一連串的聲響不絕於耳。

她推推臉如土色的阿四﹕“阿四,誰家燃爆竹?”

“這……槍聲!”

“嗖……”的聲音在晨空中呼嘯。

“嘀……嗒!”有硬物掉到樓頂來了!

子彈,快……”她叫着,一轉身把阿四拉到床底下着。

“國民黨的士兵們,大家都是中國人,都是窮家子弟,繳槍不殺!”寂靜中傳來一個操北方口音的男子的叫喊聲。

沒有答話!街上又響起零零星星的槍聲和雜亂的跑步聲。之後,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明珠這才恍然大悟:打到家門前來啦!怪不得前些時候,人們紛紛搶購柴米油鹽,原來全為了剛才那一聲呼喊。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歷代如此!”她在心答應着剛才那一聲呼喊,反而顯得冷靜與鎮定。

別少看這弱質女流,她可是個人間的滄桑客!剛張開眼睛,學看星星,卻看到那漫天的戰火硝煙;剛豎起耳朵,學聽歌兒,卻聽到那撼地的槍鳴砲響;剛拔開腿兒,學跑步,卻要學那逃生的競技;剛拿起筆,學繪畫,卻要畫那“膏藥”旗!

她忘不了那刻骨銘心的一幕……

晌午時分,在小學門前說說笑笑,冷不防被人拉着就往前拖,害得她險些兒摔了一跤。她瞪着眼,衝着那人罵道:“呸!拉我幹什麼?趕着去投胎!”

那人回過頭來,氣沖沖地罵道:“死剩你這張嘴,走慢點,真的去投胎!”她一看,原來是被氣惱了的姐姐。

接着,“嗚……”一陣汽笛聲,像狼嗥、像鬼叫!

“緊急戒嚴啦!”人們驚叫着。剛才還響着的汽車的喇叭聲、牛車的骷轆聲、小販的叫賣聲、學童的喧嘩聲……這一陣陣城市慣響的聲浪,一下子全消失了!

霎時間,喧鬧的廣州街道變得比黃花崗烈士陵園還要死靜。一道白刃般的刺眼的日光,照在這冒着煙的墨黑的柏油路上。路的兩旁,木然站着不准跨越馬路的人群,像木樁,一樁樁死死地釘在那兒。這人活像墓園的墳;這黑色的馬路,就像通向墓穴的通道。人們屏息着,聽不到任何聲音。

忽然,“噔噔噔!”那皮靴蹬地的聲音,由遠而近。

“有人來了!” “不!鬼來了!”人們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這是人是鬼的腳步,在人的兩側繞了一圈,忽然,在明珠面前停了下來。

她看見那對滿是泥污血污的皮靴,好奇地向上望去。只見眼前有一把刺刀,在烈日下發出凜凜寒光,刺得她的眼睛發痛。她揉揉雙眼,再往上望去,越過那渾圓的肚皮,看到一把蓬蓬鬆鬆的像打了結似的黑色鬍子。她好奇地打量這個怪物,以辨清是人耶?鬼耶?

一只長着很長的黑毛大手,有着厚厚的繭皮的手指,“呼”的一聲,刮起一陣怪風。這些毛、這些繭,馬上在明珠那嫩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紅的印記。像鷹抓小雞那樣,她被提到馬路中。“呯”的一聲,被摔了下來。趔趔趄趄地蹎了幾步,終於,運用傳統的紮馬步法,立定了。

她的姐姐在人中,捂住胸口,臉色發白,全身顫抖。那堵人,像那被提着脖子的鴨,從遠處望去,那黑黑的弧線,向上升高了幾度。

明珠撥一撥被弄皺了的短裙,提一提將要滑下肩的書包帶,睜大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神色那樣的泰然,令所有看客為之一怔。

一只毛茸茸的黃中帶黑的手,伸向她的書包,她本能地向後倒退一步:她平生最怕把書弄髒!

“你,大大日本的書,大大的我們的國旗。”那日本兵咧開大嘴,露出被煙黑了的牙,指指明珠,又指指自己帽沿上的那塊紅色的“膏藥”說。

“去你媽的!” “什麼‘我們的國旗’,狗娘養的!”這像螞蟻啃木頭般的“窸窸”聲,在人群中,同聲同氣,誰都聽得懂。

明珠困惑地向那人望去,一張張蠟黃的、死灰似的、充血的、繃緊的、 驚恐的臉,是陌生的。她從剛才她站過的地方望去,看見姐姐那蒼白的臉,她低下了頭。

這時,她耳邊嚮起了隔壁的阿蓮姐被鬼子強姦後跳樓自殺時的慘叫声;眼前晃動着前幾天一個男孩因讀不出這日本課文而被那鬼子打得滿臉血的情景。

“讀!大大的讀,大大的有賞!”那日本兵猙獰地笑着說。

“看來,不讀是不成了。淪陷區,肉隨砧板上!照讀算了,管不得那麼多……唉!毛丫頭,無法扭轉乾坤!”從小就聽慣了花木蘭、岳飛、林則徐故事的她,在心沉吟着。

此時此刻,號稱祖國南方之珠的廣州,顯得暗淡無光。滿城慘白,滿城死靜!連這一個六歲的女孩那瘦削的小手翻書頁的聲音,很遠都聽得到。

“紅色的圓球,代表太陽;一片白色,代表大地。太陽照耀大地,是日本國旗。”

紋絲不動的上空,清脆響亮地震蕩着那悅耳而又刺耳的聲浪。大多數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因為那是非常標準的日本話。而那些會聽的,除那日本兵外,有些人緊攥着拳頭,而有些人會意地點點頭。

“唔,回去,大大的好!”那日本兵用人們很難才聽得懂的中國話叫嚷着。他那打了結的鬍子向兩邊舒開,在這當兒,還抖落了一些煙灰泥塵。

回到了家,大門“呯”的一聲關好之後,姐妹倆例行的吵架又開始了。大人們習以為常,不去理會。

明珠氣憤地說﹕“為什麼要我讀日文?” 

“那是日本鬼子要你讀的!”

在廳看報紙的父親聽到當姐姐的最後一句話,馬上放下報紙,:“怎麼一回事?”

快嘴的明珠沒快說,讓她最愛搶先的姐姐說去吧。

姐姐剛說完,只見父親一聲不吭,低着頭,走出客廳。

晚上,他把明珠叫到身邊來,:“你今天經歷過一場刺刀下的考試,你要記住這一教訓:讀好書,有過硬的本領,有時或許在刺刀下求得生存。而這刺刀,有時是無形的。”停了一會,他親切地看着明珠說:“子曰:‘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父親長嘆一聲,深沉而略帶感慨:“庖丁解牛,他的刀用了十九年仍然鋒利,之所以如此,就因為他能游刃有餘。游刃有餘,人生不外如此!但這並不是人人能做得到的!”

說罷,他拿起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這四個大字——“游刃有餘”。

明珠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一本書。自此,這張後來變了色的紙,不論它的小主人經歷了多少風波,它仍然是那樣平平整整地被保存着。從她六歲那年起,伴着她、照着她、引着她、誡着她,踏上那滿佈荊棘的人生旅途;跨越那明亮的或隱晦的、堅固的或搖墜的、寬敞的或隘窄的、溫煦的或冰冷的、歡愉的或苦痛的人生驛站!

 

                                       

 

清晨,這個徹夜未眠的城市,卻不如往常那樣躁動。起碼,沒有響着那羊城獨家交響樂——大小木屐踏在馬路的“嘀噠”聲。

“吱呀。”開門的聲音顯得特別響。

“誰呀?”

阿四,是我,你好生躺着。我出去一會就回。明珠沒理會阿四的叫喊,早已三步併作兩步,走了。她的腳步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有人輕輕打開窗戶,探出頭來。

“不要命啦,一個女孩子!” “我們也出去看看,這個小妹仔都不怕,羞煞我們這些漢子!”隨着這些說話聲,“嗖……咦”,拉鐵閘、開木門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嘀噠”,“嘀……噠”的聲音赫然大作。她知道,這是大小、厚薄、輕重不一的木屐跟地面較勁。不過,這支木屐大軍,顯然是稀稀拉拉的,這可以從那“嘀噠”的響聲是那樣的零亂,聽得出來。她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我領頭,就有人跟着!

從這小巷上大馬路,要登上十幾級很陡的石級。那石級,是用不折不扣的大岩石砌成的。巷內的老人家,往往登得一半,便要坐下來歇歇。明珠一口氣跑了上去。站在中華北路的馬路上,向北望去,屋檐下黃綠一片,其中也夾雜着一些黑色的長筒筒。是兵!奇怪,也像昨日見着的兵那樣:黃綠一片,衣冠不整。昨日他們不是往南走了,今天怎麼又睡在中華北路上?

她想走近去看,但又很害怕。這時,她記起八歲那年……

一天,她帶着弟弟在中山紀念堂玩耍,看那些當兵的操練。她和弟弟拾起一根樹枝,扛在肩上,在不遠處,按着那排長的口令,也“一、二、一”地操起來了,甚至還大聲地呼口號。這光景,惹得那些當兵的,咬着嘴唇,強忍着笑。那排長沒好氣地罵道:“嚴肅點!一、二、一!”但當那排長沿着那些強忍着笑的士兵的視線望去時,才發現這對乳臭未乾的“兵”!他忍不住兩眼也露出笑意,但隨即又板起臉孔大叫:“解散!”士兵們滿臉輕鬆,但不敢大笑,然而卻不約而同地瞅着這對姐弟。而他倆也按排長的命令,休息去了:一個早已爬到孫中山先生銅像的腳下,讀總理遺囑;而另一個,早已拿起彈弓,向着那大榕樹,尋覓他要攻擊的目標。

明珠正在躬身唸着:“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忽聽到有一男音在耳邊響起:“我說,小妹仔,以後我們練兵,不許你在這附近!”她挺起身,眨着那對明亮的大眼睛,瞅着那個把鬍子刮得青黑一片的排長,發覺他的眼神沒有敵意,只不過聲音郤像獅吼那樣難聽。她知道:“軍令如山倒!”她雖然滿肚子委曲,也只得馬上立正說:“是!”

這童稚中的老成相,剛才還繃着臉的排長“哈哈”地笑了起來,圍觀的士兵強忍了很久的笑聲,一下子像山洪崩瀉似地響起來,使兩旁的小樹被震得抖抖的。

明珠長這麼大了,從沒有被這麼多的人笑過自己的。她惱了!紅了臉,把頭抬得高高的,用不屑一顧的眼神,橫掃那些士兵一眼,便氣沖沖地拉着弟弟的手大叫:“回家去!”

弟弟正聚精會神地着一只眼,在向樹上瞄:“別叫,這大麻雀!”

明珠正沒好氣的,一揚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打了弟弟的屁股說:“我要你服從命令!”

那些士兵們大叫道﹕“哈哈,又要學當兵,又要打人家屁股。我們可沒這打屁股的軍令!哈哈,哈……”

“喂,小妹仔,你有姐姐麼?告訴她,明晚到我家喝酒去!”一個令人作嘔的叫聲從背後響起來了。

明珠氣得滿眼充血,惡狠狠地“呸”的一聲,向背後吐了一口唾沫。越想越氣,越想越令她作嘔,像肚吞了一只蒼蠅似的。

她背後的士兵們嬉笑着說﹕“哈哈……這小妹仔可惜小了一點,長大了可是個美人兒!”“一朵帶刺的玟瑰!”

她拉着弟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得越快,越聽不到那些該咒的、該死的!

回家之後,被母親為此事狠狠地揍了一頓,打了兩支雞毛帚。她大腿上青紅色的條條,大半個月還沒有褪色呢!從此,母親下了禁令:“不准到中山紀念堂去玩!不准靠近當兵的!”

 

                                       

 

“不准靠近當兵的!”如今,母親的禁令,言猶在耳。但她想:“媽管不着啦!眼前這些兵是睡着的,可怕的只是那一支支又黑又長的筒筒,大概不會蹦出一粒花生米來吧?”

憑着她要在縮頭烏龜似的男人面前充阿大的好勝,她輕輕地走近那些打着“呼嚕”的士兵。只見他們身上有個像枕頭那樣長方形的挂包,一個脫了漆的軍用水壺,小腿上用黃綠色的布條成菱形自上而下地綑着,緊繃繃的,就像過年裹的粽子那樣。腳下是暗綠色的黑膠底鞋。

她心想:“兵嘛,和以前那些沒有什麼兩樣的!”

她認真瞧去:“咦,不,不一樣,那帽沿上的,是一顆紅星。怪!昨夜走的是‘青天白日’,今晨睡的是‘五角星’!現在是早晨,卻不見‘青天白日’;現在非夜晚,卻見着這麼多的‘星星’?昨日一個個丟三拉四地跑離羊城;今晨一個個橫七豎八地倒臥羊城。同樣都是兵!是‘青天白日’好還是‘星星’好?”

明珠轉念一想:“那白日,空中只有一個,孤家寡人的。大概因為它太狠了,所有與它同類的發光體,無法與它爭光耀。那星星,空中無數,群聚群嬉。大概是因為它太善了,所有與它同類的發光體,在墨黑的天幕,有多少熱,發多少光!唔,看來星星可能會好過白日。”

咦,這兒怎麼少了個攝影師,沒攝上這歷史的一瞥:

一個梳着齊耳短髮、穿着白恤衫黑短裙的小女孩,正睜着那對烏溜溜的、帶着睡意的眼睛,俯身審視那些抱着槍睡的解放軍戰士。而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着數十個頭髮蓬、睡眼惺忪的市民。他們個個都腳趿平底的或高跟的、杉木做的或榕木做的、塗了漆的繪了花的或不塗不繪的木屐。

他們像路邊的電燈桿那樣站着。自然那些腳下的木屐,亦安分守己地停在那兒。忽然,木屐們顯得不安靜了:“嘀噠,嘀……噠……”,響個不停。

在睡着的士兵中,有人大叫起來﹕“什麼聲?” “子彈!”

“嗖”的一聲,那在地上睡着的,全都蹦跳起來。手緊握着槍,圓瞪雙眼,向着發出“嘀噠”聲的方向衝去!

明珠被嚇得向後倒退幾步。木屐們亦嚇得失了靈性,全都像木釘似地釘在地上。於是,一切又回復了戰士們入睡時的安靜。

“沒事,是老百姓腳下發出的聲音。”一個操着廣東口音的戰士說。

“小李,你咋曉得?”一個看上去像是當官的說。

“我是廣東人,你們第——一次聽到,才覺得稀奇。”

隨即,他們才發覺,在槍桿子和木屐之間,在那尚留着幾十米距離的空蕩蕩的街中心,竟然亭亭立着這一個稚氣逗人、秀氣可人的女孩!

明珠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站在那兒,活像一株臨風的玉樹!她在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明珠聽着她背後傳來的木屐大軍的議論——

“前面那些兵叫什麼,土八路?”

“不,叫解放軍呢!”

“昨日那些兵真飯桶,怕人家追,炸了海珠橋!”

“這可糟了,驚動海龍王啦!”

明珠在聽着前面的人的議論——

“別把老百姓嚇着了,找個同志上前說說。”

“這兒可不是老根據地,沒有人送茶送水的。”

“那些老鄉說的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明珠在學校也學過一些國語,聽得懂前面的人說什麼,便朝他們友善地笑了笑。

一個像是當官模樣的人迎着她走來。明珠緊張地望望他,她心在嘀咕:“手上沒握着槍,不用怕!”她瞟了他一眼:高大的身軀、端端正正的五官、黑帶紅的古銅色的臉,滿臉的疲憊,卻掩蓋不住青春的氣色和勝利的喜悅。她不禁覺得稀奇:怎麼當兵的竟有俊小子!

只見他束一束腰間那條粗粗的皮帶,走近明珠,伸出手來說:“小同志,你好嗎?”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伸出手。她想:既不能靠近士兵,更不能與之握手。況且,長到十二歲多了,還沒和人握過手,何況這又是個男的!

那軍人善意地笑了笑,把遞向明珠的手,轉而向着面前那一大群市民揮着,大聲叫道:“同志們,你們好!我們是你們的子弟兵。廣州解放了!讓我們大家一起來建設新廣州!”

一雙雙木屐輕輕地移了位,頃刻,又發出剛才令那些戰士們驚恐的“嘀噠”聲。明珠看着士兵們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背後的市民的腳上,忍不住“噗哧”一笑。她便走到木屐大軍中去,聽人們的七嘴八舌:

“‘同志’,哈,好新鮮!”

“喂,你和那當兵的是同志,你敢拿槍?”

以後不准叫大姐大佬,叫同志,是不是?

“他的‘志’,不一定是我的‘志’,同什麼志嘛?”…

明珠聽着,心罵道:“小市民!終日愛鑽牛角尖,成不了大氣候。”

接着,她又在嘀咕着,他們為什麼不想想﹕一聲巨響,有人要撤向城南,把海珠橋固實的橋墩炸上了天;一聲吶喊,有人要進入城北,把廣州固有的“地盤”翻了個底!是吉?是凶?天才曉得!什麼建設新廣州?是舊壺裝新酒,還是挂羊頭賣狗肉?來者是牛魔王?烏龍王?人民公僕?他們要演《六國大封相》?我們要不要演《三毛流浪記》?

 

                                       

 

一晃眼,到了一九四九年年關。

年卅晚,論理按例,哪家的閨女不是忙在灶邊,候在廳堂?蒸年糕,炸酥角,擺佳肴,設家筵。待一切忙過之後,就等待着那一覺醒來,那種刺激,可絕啦!哪個小孩誰不知曉,這比西方的小孩過平安夜還要捧呢!為的是,那小小的用紅紙做的小紅包,那廣東人稱之為“利是”的,內裝着的壓歲錢,可以買下一年來大大的希望,它蘊藏着多少幼稚的無的歡樂! 

每年的這一晚,明珠躺在床上,那十個小手指頭,在屈着算着:“爸爸媽媽的那红包,是最大的!”“阿姨、阿四的那封,也可以集腋成裘!” “滿屋的哥哥姐姐,為什麼不娶不嫁?要不,我將會得到更多的包!”“算來算去,夠了。那新華書店,最近出了一本《普希金詩集》,我早盯住了!”“買不買呢?那店的書,全看過了。不過,蹲在角落看,腰酸背痛的,還是買的好!”“假如我將來發大財,我要的不是洋房而是書庫!”……

兒時的趣事尚留痕,唉!俱往矣,如今門庭冷落可羅雀!

除夕的清晨,鬧鐘十年如一日地響起,明珠像一條活蹦蹦的魚掉入滾燙的油鍋,一彈,便彈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從小沒有睡懶床的惡習。

一套天藍色的運動衣褲,一對白色的球鞋,一眨眼便全都附在身上。“噔噔!”邊下樓邊用十個手指頭,胡亂地抓着那一頭蓬的烏髮。從嘴邊吐出來的黑髮卡,飛快地插在髮上。管它朝東向西,管它坐南向北,只要頭髮不垂到眼前,就不礙事。至於鏡子、梳子嘛,早已風塵撲撲啦!難怪阿四每次進房來打掃,總是嘮嘮叨叨的:“同一個媽生的,兩個不一樣!”

這話可說得一點也不假……

明珠記得,姐姐出門,在梳妝鏡前,前後顧盼,左右轉悠。拿起淡綠的,又取出粉紅的,最後還是一套全白的打扮:白連衣裙、白手套、白高跟鞋,差點兒還要戴白頭紗呢!

明珠見狀,走近門邊,大叫:“弟弟,快來,拿千鈞棒!”弟弟早已拿起一支竹棒,站在房門口說﹕“姐姐,今個兒要耍什麼?演《孫悟空大鬧天宮》?”

明珠鄭重其事地說﹕“不!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姐姐最初還對着鏡子抹口紅,一聽,咦,弦外有音!馬上追了出來,滿臉通紅地大叫:“我要打歪你這張賤嘴!”

明珠早已來一個鯉魚翻身,一躍,跳到樓梯的高處。弟弟忙用“千鈞棒”擋住那怒沖沖的姐姐,指着樓梯上的嬉皮笑臉的另一位姐姐,一板正經地說:“老孫在此,勿傷吾師!”

明珠陰陽怪氣地嚷着﹕“哈哈,你打不着我的嘴,你倒要照照自己的嘴!”

姐姐圓瞪着眼說﹕“有什麼好照的?我的嘴不像你那樣不乾不淨的!”明珠索性用唱粵曲曲調唱着說﹕“嘻嘻,卻是不紅不白的!”

她姐姐在鏡前一照,果真,剛才只顧得揍她,竟少了一道工序。趕忙補上一抹。隨即拿過一張小板凳墊腳,在那上面作個三百六十度的轉悠,左顧右盼的,最後,終於上街去了。

“嘀噠……”!“噹鏘鏘,的噹鏘鏘……”!

姐姐還未過馬路,就聽見背後的木屐踏地聲和男女混唱粵曲的聲音。她便轉頭望,只見她的妹妹,身穿未到膝的短褲,一件連鈕也扣錯了的短衫。她的弟弟赤着腳拿着那支破木棒。兩人衝向她走來,兩張小嘴在開合着:“的噹鏘鏘,的鏘,鏘……”

姐姐氣昏了,吆喝着﹕“趕快滾,連個婢女跟班也不像!”

 “小姐,要有點氣質,已經打扮了這一身啦。可別踐踏了斯文!”

“快給我滾!”

“你走你的鬼門關,我行我的陽關道!這條街,你可沒買下!”

 

                                       

 

明珠想起那時的惡作劇,不禁也覺得好笑。如今,姐姐跑到能讓她隨意打扮的地方去了。現在,明珠見到那些稱作幹部的女人,個個穿的,不外是寬衣闊褲的。除了藍灰黑白四色之外,似乎和一切彩色都結了仇!單憑這一點,她對新社會已產生一些好感。

她一邊想,一邊在門前的石級上作深呼吸,踢踢腿,扭扭腰,然後,拔腿就跑,心中數着“一、二、一”,呼吸也隨着這節拍更有節奏了。

每逢跑到連新路那棵古老的木棉樹邊,她必然放慢腳步,仰頭看看它的長相。樹幹高大筆直,葉茂根深。花瓣是棗紅色的。花盛開時,有飯碗那麼大;花謝後,便露出一個深綠色的苞兒,面藏着柔軟的、奶白的木棉,間中還有好幾粒黑色的棉籽。小孩最愛嚕起嘴兒,吹木棉來比賽,看誰的氣最粗最長?看誰手上拿着的木棉花的花絮飄得最遠最高?每次比試下來,明珠往往是女中之強者,有時還勝過男的。

如今,這些小孩不再比試了,但這兒時歡快的記憶,並沒隨着腳步聲的消失而溜走。

“一、二、一”,這有節奏的青春腳步,早已踏進中山紀念堂的路上。她向佇立在紀念堂正前方的孫中山先生銅像,行了個注目禮。心虔誠地喊着:“早晨,國父!”然後再繞着那綠茵茵的草地,那長着白花、黃花的鐵柵欄,跑了一大圈,慢慢地放緩了腳步,雙手伸向藍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蹣跚地向家走去。      

“唉呀!九姑娘,從年初一跑到年卅晚。今日就不可以歇歇麼?”阿四從廚房走出來說,“瞧你,誰不穿上大棉衣,圍上圍巾的?哎喲,你的耳朵被吹得像兩只燒紅了的豬耳!”阿四慌忙地揉着小主人的耳朵。

“管它呢,只要別掉下來就行!”明珠坐在飯桌旁說。

明珠接過阿四遞來的早餐:“哇,好香!白果腐竹粥、豬腸粉、油條!”

一會兒,她拿着一粒白果說:“阿四,來,你瞧這白果。”

“怎麼啦?我可是每粒都剝了皮,挑了心的。”

“阿四,今天是年關吧?你怎麼叫我吃白果?”阿四瞪大雙眼,額頭那幾條皺紋霎時縮在一起。

“你不是說我這一年的一切,是白做了,沒結果的吧?”

“哦,我該……我老糊塗了!”

明珠“吃吃”地笑起來,抓住她的手說:“阿四,我是跟你開玩笑的!”

早餐後明珠便把房門關上,做寒假作業了。每逢這時候,阿四連走路都踮起腳尖的。

牆上挂鐘敲了十二下,明珠便伸伸懶腰,打開房門,一陣飯香撲鼻而來。阿四早站在飯桌旁邊恭候着。

明珠把阿四按坐在自己身旁說﹕“快坐下,阿四!”

“不,我以前是在廚房吃的。”

“以前你那種吃法,我早已看不慣了!現在,你就坐在我身邊。”她硬要把阿四按下來,又接着說:“吃菜,老人家特別要注意營養。”說罷,便夾了好些肉,放在阿四的飯碗

阿四含着淚說﹕“九姑娘,我折福了!”

“別這樣,大家同樣都是人。你是你家死剩的一個;我是我家走剩的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

阿四低頭拭淚。

阿四,你的菜炒得很好吃!”

我來你家打工之前,是在餐炒菜的。”

“什麼時候你教教我?”

“你記得那次我教你,老爺是怎樣說的:‘女子有才便是德。要炒菜,讀完書再學也未遲。’”

“哈哈,阿四,你向我丟書包啦!”

“哪敢呢?九姑娘,我不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也常聽人說。老爺這樣說,我一次聽見,覺得古怪,便記住了。”

“唔,這個,很有意思,但說給你聽也沒用。”

午飯後,按她自製的時間表,該是出外活動了,便隨手揀件短褸,拉開了門。

“九姑娘,早點回家,別忘了今晚回家吃團年飯!”

“嗯。”說罷,像有什麼東西卡住喉曨了,她心頭掠過一絲悲涼。

“我的家?團年飯?哼!”她惱了!隨即,仰頭望那灰色的天空,猛力將頭髮向後一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挺起胸,走了!

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中央公園那綠樹環抱的“眾樂亭”前。亭上刻着的幾個字又映入眼簾:“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禁又撩起剛才心中那陣悲涼:眾樂不存,獨樂焉附?

公園空蕩蕩,沒有遊人。明珠這才記起今天是年關。誰不往那安樂窩鑽去?

百無聊賴之中感到自己身世未免有點凄涼。不禁又想起那獨自面對乾轉坤變的夜晚,好奇心使她跨上十四號公共汽車。汽車駛過每一街、每一店、每一家門前,無不是那些熙熙攘攘、喜氣洋洋、左提右挽的人群,明珠不禁又一陣黯然神傷,隨即,不免對這些人產生惱意:“年,有什麼好過的!”

“同志們,終點站到了!”那女售票員的叫聲,像是沒吃過飯似的。明珠不服氣地嚷道﹕“還未到海珠橋呢,這十四號不是開往河南的麼?”售票員白了她一眼,用力甩一甩那齊腰長的辮子,下了車。

“同志,你不是住在廣州的吧?你不知道那海珠橋……”一個正在下車的男子的話還未說完,明珠已沒好氣地接着說:“本”,她本想說“本小姐的”,後來,忽然想起解放的那天,馬路上的木屐大軍的議論,今後連“大佬”、“大姐”都不能叫了,那“小姐”,早應滾到歷史的垃圾堆啦!於是,那剛到唇邊的“小姐”,被嚥到肚里去了。她馬上改口說:“本人可是生在廣州,長在廣州,但不一定死在廣州!”那男子只得學那售票員那樣,白了她一眼,下車走了。正在下車的一個婦人低聲叫道:“大吉利是!”明珠在他們背後低聲罵道:“該死的!”

她怏怏地下了車,在胡文虎銅像前停了下來。遠眺珠江大橋,橋早己腰折了!幾十米長的橋身,露在水面上,中間已絕大部分插入江心。近處,爛泥碎鐵,稀稀落落地聚着散着。遠處,一座十幾層樓的先施公司的東南角,像被刀削了似的,被這大橋的鐵塊飛斬了。

傳說這先施公司的老闆,原是一個收購破爛的窮漢,只因為他從一個二世祖手中收購了八個被誤以為是銅,其實是真金的菩薩,這才發了蹟。大概海龍王趁機剃了這幢樓的眼眉,以示懲戒。不然,為什麼眾多比它還要靠近大橋的大廈,安然無恙,而它卻遭了殃?

上了極刑的海珠橋,再也無法顯耀昔日的輝煌了;海珠橋畔,再也無法訴說往日的繁華了!眼前只是敗壞一片。凜冽的北風,刮起一陣陣黃黑色的波浪。這波濤發出“嗚嗚”的響聲,在沖刷着倒在江的橋身。那橋好像在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一陣陣凄厲的哀嚎!正如一頭受傷的雄獅,再被鐵矛刺入傷口那樣,在撕心裂肺地嚎叫!

“大橋在哭了!”明珠難過地說。一滴滾燙的水珠兒,從她的眼角邊滾下,她倉皇地抹去。這一個從小被人打也不哭的女孩子!

幾條黑黑的緩緩移動着的人流,流向海珠橋橋下的渡口。成千上萬的市民失去了昔日的那種風光-——乘坐十四號公共汽車,在車上休哉悠哉地欣賞那羊城八景之一的“珠江夜月”。人們頹喪地滯留於橋下。明珠從遠處望去,只覺得那人流,像一條黑黑的蛇,等到渡船一來,便匆匆往船上鑽。之後,江邊又移動着一些黑點,這些黑點,很快又結成一條黑線,又像一條黑蛇那樣向渡口蠕動。

無數像黑蛇的人流在江邊出現了,又被小船吞沒了。岸邊啞然無聲。夜色蒼茫,在那歸心似箭的人們的疲憊的臉上,抖落一抹銀光,映射着人們那焦急的興奮赴筵的神色。而他們在團年之夜顯示出來的興奮喜悅,霎時引起她的反感。她得,人們那欣喜的心境,竟如此背叛她那孤獨的心態。她狠狠地扭轉身,低着頭,用腳拚命踢着地上的石粒,似乎這樣可以覓得心態上的少許平衡。

她悻悻地走到一棵千年老松樹下,正邁向那小石凳,歇歇腳。

“快出來,去不得!”她被一個陌生的叫喊聲嚇住了。回頭一看,一個中年婦人在遠處向她招手。

“大姐,這可沒貼告示!”

“你不是住在這附近的吧?”聽見明珠答話後,那女人神詭地說﹕“從那天晚上起,誰也不敢來這兒的!”

“為什麼?”

那女人指着明珠身旁的大樹說﹕“為了一個軍官在這兒被槍殺!”明珠聽罷,嚇得毛骨悚然,嘴唇也有點顫抖着說:“什麼樣的軍官?”那女人搖頭不語。

“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

“誰知道是什麼黨的?”

“他那帽沿上的帽徽,是怎樣的?”

“死的是青天白日,打死人的也是青天白日。”

“這可怪着呢!”明珠低頭一看,那兒果真有幾個新鮮的彈孔。

“還有更怪的呢!那死的‘青天白日’,在他倒地之前,竟叫‘青天白日’的仇家萬歲的口號!”

“真古怪!”

“這年頭,怪事多着呢!你,一個女孩,不怪我多嘴了,不要單獨走動,何況,今日又是年卅晚!”

明珠向她拱拱手說﹕“多謝大姐。”

晚風一過,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趕忙往回走。她搞不清楚,這是從陰間還是陽間吹來的?忽然橫生出一種恐怖。

從公共汽車走下,此時乘客只剩她一個人了。沿途那林蔭樹下,黑影稀稀疏疏,眼睛一陣模糊,覺得這真像鬼影綽綽。頓時,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兩只腳像被地下的鬼氣攝住了,沉得很,挪一步如挪千斤重。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蓮花井五號的門前,只要一轉彎,就到家了。

五號門前正在燃爆竹的小女孩,扯住她的衣角說﹕“喂,你又瘋到哪兒去?”明珠搖搖晃晃,把這一位小街坊推開,說﹕“唔,放開我!”

女孩拉着她的手說:“到我家吃團年飯!”

“不!”她忿忿地從那乾裂的嘴唇中,迸出這個字來。她拚命地咬緊下唇,心罵道:“不懂人情,不知世故。這種飯,怎能在人家家吃的!”

那女孩怯生生地說﹕“你家又沒有人,多……”但當她看到明珠那鐵青的臉時,急忙把要說的話兒吞下肚去了。

明珠見她把話只說了一半,更加氣惱。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多謝啦!”轉身就走。那女孩難過地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害得明珠又發小姐脾氣啦!怕明珠又不跟她玩啦!她氣“呼呼”地在明珠的背後罵道:“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

她哪會知道,亦根本不能理解,明珠這時的心態,這種被億萬個幸福家庭所不能理解的億萬分之一的心態!

明珠這時正步履維艱地走着,心悻悻地想着那女孩要說而又未說的話,不外是“多冷清”、“多寂寞”、“多可憐”反正任何一種說法,她聽起來,都會

一樣的難過。

誰說“冷清”?那不是有個阿四麼?誰說“寂寞”?那不是有陪伴我長大的一磚一瓦麼?誰說“可憐”?被可憐者,可是個弱者!我絕不是弱者,我不要別人可憐!不過,這個有表無實的家!唉!我還得鑽進去,鑽進這木做的窩;鑽進這被人遺忘的角落!就像草原上一只被棄的小鹿,鑽進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樹洞棲身那樣。

是的,被棄的!那慘白的家門前的大石級,彷如十二年來,令明珠一閉目就出現的那塊大岩石,也是這樣慘白的。不過,所不同的是,前者就在眼前;後者卻埋在亂草叢中。

“一點也不假,是被棄的!”明珠憤憤地說。眼前晃過那十二年來常在腦海中浮現的一幕……

一支潰不成隊的難民隊伍,個個衣衫襤褸、皮黃飢瘦,拖着那被無形鐵鎖鎖着的腳。這些腳,有浮腫的、有裂開口的、有流膿水流鮮血的,全都走在“跑日本”的途中。

她那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父親,艱難地彎着腰,用雙手頂着扁擔,那扁擔已經把他的肩膀壓得出了血了。他一步一喘、一步一蹎、一步一跌地走着、爬着。扁擔的一頭是全家賴以糊口的乾糧;另一頭是躺在籮筐里的襁褓中的幼女。

當人們稍事休息再度啟程時,素來不吭聲的他,登時像一只受傷的老虎那樣吼叫:“我的女兒呢?”

那對一直蘊藏着溫煦目光的眼睛,頓時射出可怕的綠光。回答他的是:曠野陣陣的風聲!長期的飢餓與勞累,使他沒叫上兩聲便聲嘶力竭。但他還在絕望地嘶喊:“誰要走我的女兒呀!”那擔子明顯的失重告知他:這是人間最悲慘的失落!

“先生,冷靜點!連自己生的都養不起,誰會要你的呢?”人群中一位滿臉塵垢的男子,實在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哀嚎,走近明珠父親的身旁說。

明珠父親一聽,猛地一轉身,衝向他的妻子,大叫道:“你,為什麼不吭聲?”

他的妻子,早已淚流滿臉,在她昏倒之前,艱難地說:“我……沒……奶!”

“天哪!”“啪”的一聲,他扔下手中的扁擔,跌坐在地上。

明珠的兄姐們哭着,有些在哭叫着暈厥的娘;有些在搖着絕望的爹。他們驚恐地望着自己的父親。只見他那怒瞪着的雙眼,像在噴着火,直射塵埃滾滖的天幕。這時,荒嶺上的朔風,“呼呼”作響,似乎也為這人間的慘劇而低咽着。

“唔伢……唔伢……”亂草中!岩石上!一陣陣嬰啼,划破那被悲哀氣氛充塞着的顯得很低沉的天空。

一個箭步,一步踉蹌!一個沖刺,一步蹎簸!連跑帶跳,連跌帶爬!一雙被蒺藜荊棘刺到鮮血淋漓的手,顫抖着、痙孿着,伸向那慘白的岩石!

那雙還滴着血的手,輕輕地顫抖着在撫摸襁褓中的女兒。一滴滴鮮血,伴着那潔白晶瑩的淚珠灑在嬰兒的臉上。分不清是父親的還是女兒的淚了,這早已和父親的血溶在一起了!那小嘴兒在吸吮着,小舌頭在舔着,嚥着這血溶於水的飲料,那小臉蛋露出燦然一笑!

“傻珠珠,各人少吃半口,也要把你拉扯大!”她的耳畔響起父親顫顫的耳語,那叱吒風雲的誓言!

 

                                       

 

明珠在離開那個小女孩,正向自己家門艱難地一步步走來時,腦海翻騰着過去這難忘的一幕。她還能昏昏沉沉地自語:“是的,該感謝父母在難以忍受的艱難困苦中,把自己拉扯到今天。”但是,她隨之又轉念一想,渾渾噩噩地叫着:“哦,今天,我又被棄了!不是當初被棄在亂草叢中的岩石上,而是,被棄在同樣也有岩石的小巷……不!是被棄在與他們所處的截然不同的社會!”

“是的,他們像爸爸教我讀的那句詩經那樣:‘逝(誓)將去女(汝),適彼樂國’,假如他們認為那是‘樂國’,為什麼不帶我也去‘樂’一下呀!”

“難道真要我學那庖丁解牛,游刃地生存!人生,這兩個寫起來,最容易不過啦!僅七畫而已。但實踐起來,所遇到的災難,不亞於七乘七,那就是四十九難啦!有多少難也得生下去呀!瞧,現在就快到家門口了,難道就這樣倒下去不成?”

一步一思,一步一想;一步一怨,一步一嘆!她舉起顫抖抖的手。

“來啦!”阿四聽見敲門聲,大叫道。看來她真的等到心發慌了。

門一開,明珠向前一倒。阿四慌忙抱住她,向後踉蹌着倒退了幾步,兩人差點兒跌在地上。幸而,阿四雖老,但骨頭還硬朗,她紮穩馬步,撐住了自己,終於把明珠扶到床上。

“躺下,快躺下,像個火球兒呢!”阿四顫顫着說。

一床又一床的棉被,蓋在身上;一塊又一塊的熱羌片,貼在額上。

“小祖宗,瘋到哪去了?瘋病了!那一桌的團年飯,那白切雞,還有那你最愛吃的雞爪……”

阿四的嘮嘮叨叨,在明珠的耳畔,由大至小、由近至遠。最後,“嗚”的一聲,頭一沉,像掉進那無底深潭,越沉越深,幾乎沒頂了。又像墜入那燃燒着的火山,越燒越痛,幾乎被燒焦了。她聽不到人聲,只聽見那一陣陣的狼嗥虎嘯。這種可怕的叫聲,使她的頭陣陣炸痛,像被一把利刃在刺着似的。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她拚命地撐開那不聽使喚的干裂的嘴唇,呻吟着:“水,水……”

從明珠床沿的地上響起了阿四的聲音:“九姑娘,菩薩保祐!水,我拿粥餵你。”阿四把她扶起來,靠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地餵她喝着稀稀的白粥。明珠瞧見床下的鋪蓋吃力地說:“阿四,天寒地凍的,你怎麼可以……”話還未說完,她的喉頭像有什麼東西哽住了。

阿四替她擦着汗,說﹕“我怕我服侍不了你。”

明珠喘着氣說﹕“別這樣,你別累垮了。不然,我倆病死了,也沒有人知道。”

阿四雙手合掌,半閉着眼說﹕“大吉利是!九姑娘,講錯了。菩薩保祐她,別怪她!”

“劈……啪……”屋外傳來一連串這樣的響聲。明珠低垂着頭,有氣無力地說﹕“阿四,又打槍了?”

阿四又合掌閉眼地說﹕“大吉利是,這是大年初一,放爆竹!”

她艱難地撐開眼皮說﹕“阿四,上街去,買副中藥給我!”

阿四困惑地說﹕“大吉利是,今天是大年初一!”

她喘着粗氣說﹕“快去,不吃藥,我會被燒死啦!”

阿四顫顫地走近她的床前,伸手摸摸地的額。心驚叫道:“天哪,好像摸着個火爐似的。不過,我幾十歲的人了,從未試過大年初一走進藥材舖的。”

阿四又顫顫地走到窗前,又合着掌,半閉着眼,口中唸唸有詞:“菩薩保祐,你不要聽她說的那個字。我九姑娘可是個大好人,你可憐她和我都是孤仃仃的!”

“阿四,你快去!”明珠的叫喚打斷了她的祈禱。

阿四一臉的無奈,只得對明珠說:“我去就是了。不過,你要封個紅包給他們,可以辟邪!”

沒多久,阿四回來了。明珠這一輩子可是唯一的一次,吃上用大紅紙包裹的中藥。

對於明珠來說,這可是個怪年:她沒吃上團年飯;她沒得到家中已婚的長輩封給她的紅包;她這一個小女孩卻要封紅包給那些賣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