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三章●初戀

  許明珠與李林共浴愛河

 

 

不久,明珠以優異成績,考入當地有名的中學。

紅牆綠瓦的建築,座落在鬱鬱蔥蔥的灌木樹旁,不遠處還有許多大樹圍抱着,猶如一只只火球在綠色的海洋中騰空。古色古香的九曲橋,橋畔挺拔嶙峋的假石山群,橋下涓涓流水,好一個“小橋,流水,人家。”明珠喜的是,這樣的校園,多像寧靜舒適的家。

從教室通往操場的主幹道上,全栽滿無數高大的鳳凰樹。上百年的鳳凰樹的枝椏,早已在校道上空交枝結叉。大地吐綠,校道就是一條綠色的走廊;大地噴紅,那兒就是一塊紅色的地毯。明珠自然很喜歡昂首挺胸地走上去,臉上便浮現出當年武則天踩着紅毯戴帝冠時的莊重肅穆,當然少不了壓抑不住的傲氣!

下課了,該回家了,但她捨不得這鮮紅的地毯。也有不少女生和她一樣,有些俯下身來,拾起一片片剛落下的花瓣,輕輕地把它夾在書頁中。而有些就抓住那火紅的瓣兒,撒往蹲在地上的人的頭上,嘴裡不停地嬉笑着:“哈哈,一叩頭,拜天地;二叩頭,拜祖宗;三叩頭,”斜眼瞧見有男的走過來了,於是那“夫妻互拜”趕緊免去不說了。而那蹲着的姑娘早已反彈而起,抱住正在撒花的人的腳,就這樣,都在這花毯上打滾了,活像一條條紅鯉。自然,這些惡作劇哪會少得了明珠的?

明珠從笑鬧聲中爬起,烏髮上沾滿了點點紅花,像是戴了頂火紅的小絨帽。紅撲撲的酒窩旁,也貼上一兩瓣花瓣,惹得拿着枯枝在揮舞的男生哈哈大笑。

明珠狠狠地罵了句:“不害羞!”那群男生聽罷,笑得更放肆了。

明珠瞧他們那德性,惱得“哼”了一聲,仰望那秋水般的藍空,舉起雙手,慢慢用手指梳理那頭烏油油的天生就鬈曲的秀髮。

“她張開嘴時,像那吐蕾的花苞;她燦然一笑時,像那盛開的花兒;她輕輕扭着身,就像那風中的花莖!”不遠處,有個男生正在欣賞她。

“糟了,髮卡不見了!”她小聲地罵道。其實她也不知道該罵誰才對。這髮卡由紅黃白藍的梅花組成,是叔父早幾年前從美國回來時送給她的。在這舉目無親的孤獨的城市裡,摸摸它,就像摸到那若即若離的溫暖。是的,該罵的,應該是自己!誰叫自己不小心呢?

四朵小梅花陷在這火紅一片的花海中,要找到它,與大海撈針無疑。假如不是紀念品,才不管它死活,甚至也沒心思把它戴在頭上。

身邊響起了“窸窸”聲,明珠正欲求援。定神一看,卻是個男的!本想開口罵:“走遠些,別擋哀家大駕!”正欲開口,忽然又紅着臉嚥下了。不好,正是那個同班的!濃眉下一對烏黑的大眼,從她第一腳踏入教室的門檻算起,不管有意無意,都逃不過這雙眼的追蹤。

當他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攝在一塊時,雙方的臉,都會紅了一陣,隨之便不自覺地低下頭或扭轉頭。她常在心中嗔道:“該死的,為什麼總盯住我?”隨即,又自嗔着:“你不看人家,又怎知道人家看你呢?”“為什麼要在人群中尋找他?”“為什麼當我發覺他看我時,我的臉就會紅,其他男生看我時,那臉就紅不起來呢?”她思忖着,有點心慌,更不敢走近這男的,但又怕這男的忽然隱了形。

“喂,這,可能……”只見這男生從不遠處走過來,向她伸出手,但卻有意避開她的視線,結結巴巴地說。

“啊,正是。那你自己的呢?丟了什麼,找到沒有?”她紅着臉說,從那名叫李林的男生手中接過髮卡,莞爾一笑,笑得比那地上的鳳凰花還艷。他如痴如醉地望着這張笑臉,不禁靦腆一笑。他慌亂了,眼神閃閃失失的,不是摸摸衣襟,就是扯扯書包的揹帶。

“喂,站在這兒像木頭似的。你丟了什麼?我也幫你找。”明珠看着他那尷尬的樣子,不禁笑起來說。

“不,我沒丟什麼。”李林慌慌失失的,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才是。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丟的是髮卡,又怎麼知道我丟的髮卡就是這個?”她用低得像耳語般的聲音說。她感到她的心正在背叛她:為什麼非要怦怦跳不可呢?

“這個……”李林也感到自己的舌頭也在反叛了:往日口齒伶俐的,可今天為什麼卻會張口結舌的?他心裡怔着:你,這不會是明知故問吧?其實,自己的確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頓時滿臉通紅,雙眼閃着灼人的光芒。他心裡在叫苦:“我李林自讀書以來,從未被教師問倒過!可今天,這……你好厲害,憑你那靈性,我就不信你沒猜着八九分?”

明珠望着他張口結舌的,覺得自己的手,好像摸到他心扉上來啦;而自己的心,此時此刻,又跳得這樣,是不是……她輕輕地按住那起伏的胸脯,在心裡自誡着:慢!心扉啊,千萬別開……頓時,滿臉緋紅。李林在旁看得真切:“紅過鳳凰,艷過牡丹!”他差點兒脫口叫出來啦!

明珠在心裡第一次驚奇地發現,這校道,火紅;這年華,青春!火熱的怦跳着的心配得上這一切。

 

                                       

 

穿着緊身的藍旗袍的音樂教師,走進音樂室來了,明珠最愛看她這身打扮:傳統式的中國旗袍,兩邊開的叉,開到膝蓋那麼高,露出頎長勻稱的腿。圍腰一收,把那豐滿的胸脯烘托出來,顯露了女性特有的魅力。一頭齊肩的鬈髮,襯托着那瓜子臉,一對杏眼像飽藏秋水似的,常帶着幾分柔情注視着自己的學生。這位女教師年已卅有八,但乍看去,只有二十多歲。

聽說她還有段羅曼蒂克史。她彈得一手好琴,再加上這副金噪子,自然,石榴裙下不缺鬚眉。她挑其中之一與之山盟海誓,履行着人間偉大的承諾。可這世上最美麗的光環,沒幾年就失去它的光澤,那男子背叛了她。然而,徐娘雖老,風韻猶存。明珠的班主任朱大森先生,是這位音樂教師的熱烈的追求者。這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聲稱世上女子熙熙攘攘,非她不娶。周末,他總要到她的客廳裡,坐上好一陣子。聽她彈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貝多芬的《獻給遙遠的愛人》。他默默地坐着,無一言語;然後又默默地離去,無一道別。他大概以為這樣做,會像燕子啣泥那樣,或許會默默地、不動聲色地愈合她心靈上的創傷。然而,許多年之後,當他把這段純潔得像晶瑩的雪花似的單戀,帶入了自己的墓穴時,才宣告他這段馬拉松式的愛的長跑,畢竟還是跑到了終點。才證實他用心良苦純屬是徒勞的!

女教師外表的美,加上那薄命紅顏的情,使明珠帶着對其它教師不同的眼光看她:她憐惜這位飽經滄桑的弱者;她尊敬這位我行我素的強者。

女教師下意識地用手指捲着耳邊的小鬈髮,這是她不經意的小動作,調皮的明珠會為她記下在一堂課裡,這一小動作重復了多少次。片刻,教室裡迴蕩着陌生的鋼琴聲:3332321135∥……明珠眨眨眼,再沒有心思去盤算那女教師的小動作了。她用食指戳一下耳朵,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靠右邊坐的男生微微騷動了;靠左邊坐的女生在私下拉拉鄰坐的裙裾。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同學們,跟着唱!”女教師邊彈琴邊昂着頭說。彈慣了貝多芬交響樂的手,怎麼忽然彈起這廣告車常唱的曲調,這“陽春白雪”忽然變了“下里巴人”,不免有點不倫不類了。聽起來,似乎缺了一點什麼力;又好像少了一些什麼情;或許,這新時代的流行曲的本身,不宜用大鋼琴來伴奏?明珠在心裏思忖着。

年輕人對新鮮事兒總有好奇感,特別是明珠,她雖然沒有什麼藝術天份,但藝術細胞,多少也有一點兒,特別是那豐富的想像力,使她每每隨着音樂的旋律,帶來了多彩的遐想。《藍色的多瑙河》這美妙的音符一響起,就好像看到環抱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山下千年不息涓涓而流的多瑙河、塞納河、地中海;當《青年圓舞曲》一奏起,就好像看到拿破崙摟着奧地利第十六公主,在凡爾賽宮翩翩起舞;還有文藝沙龍裡的渥淪斯基與安娜‧卡列林娜,特別是安娜那一身的黑舞衣。每當她聽到這類世界名曲,她就如置身於永恒的山光水色或神話般的宮殿裡。難怪她每次音樂考試都得滿分,大概是因為那位女教師,特別喜歡明珠這種與眾不同的藝術投入。

可如今,這曲調、這唱詞,怎麼也提不起她的藝術投入?

這天空,是明,是晦?她不知道。反正她天天面對的學科,她都感興趣。本來,她一貫愛好國文課,最近,因滲入了說教似的教材,她就頓感索然無味。而今,這堂音樂課竟又如此掃興,她就根本不想唱了。她不時地緊攥着小指頭,緊緊咬着像塗了口紅似的朱唇,這煩躁不安的表情,被左邊那對濃眉大眼早盯住了。她雖然在下課時低着頭急促地收拾書包,但那敏銳的感官,使她不用張目,也知道那閃閃爍爍的目光的力量。那閃爍之中,夾着少許疑惑與莫大的關注。這可使她羞澀了。可能是少女懷春之情被觸動之時,那癢癢之感;可能是傲慢之心被揭短之後,那悻悻之情?她狠狠地把椅子一推,用力把書包往背後一甩,走了。李林注視着她那修長的背影,眼神有點飄飄忽忽,滿臉佈滿疑雲。

“明珠,下一堂是生物實驗呢。”迎着明珠說的,是她的同窗女友古寧高。

“真的,太好啦!解剖些什麼?”

“兔子。”

“這可以大開殺戒啦!不過,兔子太馴服,若是狼,那才痛快呢!”

走在她身旁的程超伸伸舌頭說﹕“真嚇人。可了不得!”這個從香港回廣州讀書的男生,他的視線也是常投向明珠的。可他氣惱的是:她總望着另一個!

在全班為數僅十名的女生之中,明珠最愛和古寧高交往。說起來也奇怪,她亭亭玉立,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而古寧高郤很矮,坐在最前排。古寧高雖不怎麼漂亮,但很端莊。圓圓的臉、線狀似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略微上翹的鼻子,齊耳的短髮,一字形的流海,不用髮卡,那頭麻黑的頭髮,便會馴服地貼在腦勺上。夏天,穿的是白色運動衣;冬天,穿的是白色的長袖襯衣。春夏秋冬都穿工人褲、解放鞋。若論穿着隨便,她比明珠更甚;若論穿着整齊,卻是明珠所不及的。

她倆親熱地挽着手走向實驗室。調皮的男生早在黑板的右下角,繪上這一高一矮的少女的畫像。大概他們覺得這畫面有點不協調,然而,她們的交往,卻協調得像一首歌!

這不是沒緣由的。明珠認為:她起名不俗,姓古的,本來稀奇,取名“寧高”,更顯女傑之氣概。她我行我素,不為“悅己者容”。她功課好,幾乎成了自己的勁敵。她很愛動,又是壘球場上的一號發球手,而自己卻是一等守龍門的。自己和她在球場上一出現,每每使對手不戰而慄。在下課之餘,和她練球時,那傳球聲“啪……嗖”的,疾如勁風,快如閃電,嚇得女生們抱頭而竄,有的男生望而生畏,有些竟破例為之喝采。明珠就為了這一切,與她成了莫逆之交。

這時,一提起解剖,她就神采飛揚,先前音樂課的懊惱心情,早已消失於九霄雲外。步入解剖室,只見一只用繩子綑住腳的白兔,馴服地躺在桌上。桌上放着一把尖刀和一個鋁製的托盤,盤上還有小鉗子、小叉子、棉花球……各人換上白大衣,戴上白口罩和手術用的膠手套。不看那稚氣的臉和細小的身段,還以為這些都是大夫。教室裡異樣肅穆安靜,同學們都在靜候着生物教師的一聲令下﹕“動刀!”

看着眼前白皙皙、毛茸茸的小東西,瞧它那殷紅的眼睛濕潤潤的,似乎懂得了教師的口令,在哀求着操刀者。明珠的手不禁有些顫抖了。

每次解剖課,古寧高都是和明珠交替着做操刀的。同組女生,大多站在旁邊看。有的蒙住雙眼,在指縫中偷偷看着;有的還捂住鼻子,口中輕輕發出“噓,吁”之聲。

“我來吧,明珠。”古寧高望着她這般神態,焦急地說。沉默了一會,明珠咬咬下唇,攥攥手指頭。

在教室的另一角,又飄來那濃眉大眼的關注的目光。明珠雖沒與之對視,但她這一扇微微開着的少女的心扉,早已感受到絲絲暖意和微微的震撼。

“不!”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她想,自己從來不是懦夫,只不過有點惻隱之情罷了。眼前畢竟是一個小小的生命!然而,為了將來自己能自立於世上,成為一個大智大勇者,這就不得不反女性的怯弱了。

“咧……撒……”這時,在她手下發出這熟悉的刀聲,她耳邊又響起父親在講《庖丁解牛》的聲音。她想:我現在不正是游刃有餘麼?看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副完整的兔骨起了出來,幾乎沒有一絲兔肉粘在上面。不久,那五臟六腑,完整地擺好,幾乎沒有一絲刀痕。經過她的講解,全組女生都寫下了她們的實驗報告。

明珠這手好刀法,被教師譽為全班之冠。甚至還勸她長大了,當一名外科醫生。不服輸的男生圍攏過來,也免不了“嘖嘖”稱羨。惟獨有一個仍坐在教室的另一角,嘴裡浮現出絲絲笑意。這是為她的勝利由衷而產生的喜悅。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的男生向她走來,她都不看一眼,而偏要尋覓這一個?他為什麼不走過來?他為什麼對自己的舉手投足那樣關注?他似乎連自己在煩躁時愛咬下唇的小動作,已經知道了。她按着那顆怦怦跳着的心,往窗外望去,花萼將要怒放了!

她這才猛然發覺:自己不再是穿着汗衣短褲、踏着木屐走大街串小巷的小傻珠,而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這時,她的臉一陣緋紅,在眾多的男生的間縫中尋覓他的視線。兩人的視線不期而遇,是那樣的含情脈脈。她急忙掉轉頭,她的心劇烈在跳動着。她的眼簾,跳出她在日記本上抄下的,英國大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詩句:

 

“青春,是唯一值得擁有的東西……

人世間其實是一無所有的,

唯有青春!”

 

可這時,她哪會注意到,在教室的另一角,還有一個眼巴巴地望着他倆的另一個他呢?這是程超。他正在自怨自艾:“若在香港,我早向她發出情書了。為什麼自己帶不回香港男生的銳氣?”

古寧高放下手中的實驗報告問道﹕“明珠,周末你沒什麼安排麼?”

“沒有。”

“你不覺得靜得無聊麼?”

“早已習慣了。一打開書本,那‘孫悟空大鬧天宮’,‘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趙子龍單騎救主’……說不清,道不完,可熱鬧啦!”

“既然你對文學有這麼大的興趣,我們去看戲吧。”

“看《寶蓮燈》還是《搜書院》?”

“不,我不愛看粵劇。我是說去看歌劇《白毛女》。”

“這又有什麼好看的,毛都白了的女人,太難看了。要花錢去看,一定要看漂亮的。”

“不害羞,你又不是個男的。別胡鬧了,我請你看。”

“不用你請。我爸媽沒忘了,丟在廣州的我,是他們身上的一塊肉。還是我請你吧。”

周末,她倆手拉手高高興興地走進劇院。

舞台上,老貧農楊白勞用他一年辛苦掙得的。除了交租外僅餘的幾枚銅錢,買了二尺紅頭繩,給自己的那個幼年喪母的獨生女——喜兒。

明珠心頭湧出不知是甜還是苦的滋味。甜的是,父女親情洋溢於舞台上;苦的是,這種柔情自己不能身受。

楊白勞被逼在女兒的賣身契上打了手指模後,自殺了!喜兒被擄入地主黃世仁家,被姦了!後逃進深山,產下了不久即夭折的孽種。此後,獨在深山過着野人般的生活。就這樣,縷縷烏髮頓變白雪。她的未婚夫從軍之後,把她救了出來。最後,他倆結成眷屬。

戲越演越近高潮,明珠情感波濤越滾越劇。台上,喜兒在唱:“我要報仇,我要活”時,台下的她雙眼通紅,雙拳緊攥。直到台上大春喜兒重逢時,她才輕輕噓了一口氣,才把一直筆挺着的身子,往椅子上一攤,似乎已經癱瘓了。

觀眾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演員們在恭恭敬敬地謝幕,惟獨她仍木然坐在椅子上。她眼前跳躍着幾個新鮮詞兒——貧農、地主、解放軍、共產黨……這些在政治課中早聽說過,但只在腦海中停留不到兩分鐘。而今晚,卻是字字在敲打自己的腦袋,在揉捏那堅韌的神經線。

此後,周末的傍晚,常見這一高一矮的身影出沒於劇院、青年文化宮、新華書店……

這一切讓明珠不知不覺從才子佳人的邂逅、俠士騎士的行道中走出來,走到一個更大的舞臺前。銀幕上晃過一個個感人肺腑的女主角——化成烈鬼也要復仇的李慧娘;能令上蒼六月飛霜的竇娥;怒沉八寶箱的杜十娘;折斷桃花扇的李香君……這些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帶給她的只是那份哀哀無告的凄情。雖然,還有另一種功勝於鬚眉的紅顏:如為復國而獻色的西施;為和番而獻相的昭君……她想,她們一生最大的本領,莫過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她在心裡罵那天下的鬚眉。斥他們堂堂七尺比不上纖纖女流!繼而,又低聲哀嘆:哀天下貧女,苦命多緣於色相;嘆世上貴婦,誥命也難免不緣於色相。難怪男子常把“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這一句話,挂在嘴邊。

這時她滿胸怒火,喊道:“砥石不過,刀鋒不亮!”

一九五零年以後的校園,打破了傳統性的寧靜安謐。“抗美援朝”運動來了,到處便響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自然,這少不了學生在街頭上演唱,甚至還有報名參軍的。在報名冊上,哪會少了許明珠這個名字的?“三反”、“五反”運動來了,學生們趕製彩色的三角旗,上街呼口號去了。這一切的一切,當然有明珠的份。她站在大榕樹下,揮舞着小三角旗,大講反貪污保廉潔的重要,活像一個演說家。引得圍觀的民眾“嘖嘖”稱是。每逢碰上這樣的講演,她總愛穿淺藍色的唐裝上衣、黑色長裙、白襪黑布鞋,宛如五四時代的女生。而她所踏的木凳,總是沒經她吩咐,那個他自然會為她搬來的。

每逢列隊演唱,指揮者自然是她。誰會想到,那纖瘦的雙手,會打出剛勁的節拍;那秀麗的雙眸,會迸出熠熠的光芒,像兩道熊熊烈火,燃燒着她和同學們的心。一貫最善於藝術投入的她,在用她的身體語言,來表達這種投入。李林站在男音隊裡引吭高歌,伴隨着她的手勢起伏,藏在他心底的柔情也隨之湧起,使他雙頰陣陣潮熱。他差點兒失聲叫道:“多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而每當她與這奇異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的手揮得更有勁了。

要跳秧歌舞啦!她便穿上粉紅色的上衣、綠色的綢褲,腳踏布鞋,腰紮紅綢帶。手指捏着紅綢帶的頂端,依着56561615165323︱的調子舞起來。只見在她手下,時而出現那艷艷彩虹,在空中騰騰跨度;時而又像那涓涓紅河,在地上潺潺流淌。她那勻稱而頎長的腿,時而扭着十字步,時而單腳躍起。柔軟地扭動那纖纖的腰身;羞怯地挺起那豐滿的胸脯。這倩影、這風韻,迷亂了多少人的眼睛!李林在旁看着,雙眼已經有點飄飄忽忽了。

明珠的孤獨感,減退了;對新社會的恐懼感,消失了。漸漸地,她喜愛了周圍這一切,整天樂顫顫、喜悠悠的!

“是時候了!”古寧高高興地自言自語着。

她,領着明珠在一面旗子前宣了誓。明珠抬頭一望,紅布上印有一個金圈,圈內有一顆金星。這就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團旗。這時,她才知道,古寧高原來是該校團支部的組織委員。不久,李林、程超、陳忠等優秀男生,也先後入了團。班裡的團員成立了團小組,推舉明珠為正組長,李林為副組長。

不大不小,可也是個官兒。神氣十足的男子漢,也得在自己手下。更愜意的是,那個他,竟是自己的副手。於是,為了研究工作,不免接觸多了。他因此而感到甜蜜蜜的;而她亦難免美滋滋的!

明珠在主持會議,說﹕“我們團小組要擴大,下一步要發展誰?”

程超說﹕“梁山海不錯。成績中上,人有義氣。”他雙眼默默地盯着明珠,兩頰不禁一陣緋紅。

“張瑜也可以。她是班上的數學科代表,工作很積極。”陳忠說罷,臉也一陣緋紅。

明珠看着他們,不禁心裡笑道:“怎麼啦,這些男的?忸忸怩怩,小資產階級感情!”

“梁山海這人不錯,交由程超去培養。至於張瑜……”她說,停了一會,又望望陳忠。只見他的臉陣紅陣白的,他正在擔心自己這個提議會不會遭否決。

這時的程超,早已美滋滋地望着明珠。他突然覺得,今天,他恢復了自信,是真正的男子漢了。因為,她採納了自己的意見啦!

“李林,你看張瑜怎樣?”被明珠這突然襲擊,李林真不知如何回答。說好嘛,又怕挑起少女間特有的妒意;說不好嘛,又怕委屈了張瑜,違反組織原則。

但他深知自己愛慕着的她,是一個爽朗中夾着溫柔,活潑中摻着沉靜的姑娘。別人只看到她“剛”的一面,而那“柔”的一面,只有他才感受到。他是從她那一顰一笑,從那犀利的目光伴着絲絲柔情中感受到的。這樣的姑娘,如果以世俗的觀念來審視她,那無疑是對她的褻瀆!

“我同意張瑜為下一批的入團發展對象。”李林斬釘截鐵地說。

“好,一言為定。”她說着。很欣賞李林這果斷的作風,帶着贊賞的目光望望他。他會心地微笑了。而坐在另一邊的程超,心裡好不是滋味。

陳忠先前發白的臉,不禁又紅了一陣。明珠看着,不禁抿嘴一笑:白裡透紅不展現於娥眉之下,竟在鬚眉之間。

李林看着她這副神態,心裡怦怦在跳:“好勝的姑娘,要追到她,我非要遙遙領先不可!”

一年後的五月卅一日,明珠入團一周年。當時,人們把政治生命說成是第二生命。明珠這有特殊意義的生日,悄悄地來了!

她特意穿上潔白的襯衣,胸前別上一枚精緻的團徽,腰間束深藍色的皮帶,下穿普藍色的長褲,腳踏白球鞋。步履輕盈而堅定地走向她的課桌。課桌上不知誰早已擺下一朵向日葵的塑料花、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金筆、一張寫着“祝福你”的卡片。她看着這一切,笑起來了。那對深深的酒窩、那迷人的紅暈、那醉人的眼神,攝住了全班男生的視線。李林那如醉如痴之感更不在話下,而程超亦帶着閃閃失失的眼神盯住她。

她低聲說了聲“謝謝”,然後坐下。理一下額前那卷曲的流海,隨之打開抽屜。她正想把書包放進去,忽然又把它拿出來。李林屏息着看這一切。只見她從抽屜裡撿起一本書,翻開第一頁,裡面寫着:“送給親愛的明珠同志,下面署名“林”。

她讀到“親愛的”這幾個字時,禁不住臉上一陣紅。但一看到“同志”兩個字時,既親切,又感生疏。她想,若沒這兩個字就更好!不過,料他不敢這樣寫。自己也不敢這樣接受。現在這樣寫,說明那情感溫度計,度數正適中。但那簽名,看到這,她的心怦怦地跳了,雙頰紅得像牡丹!這微妙的心態,只有李林才感受得到。那甜滋滋、麻酥酥的味兒,第一次湧上心頭,使他像觸電似的,全身麻了一陣。他比誰都清楚,只有對他,她才有那種恍惚羞赧、火急火燎的神態。

如果她對這一點矢口否認,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正如鏡子對外界的反映是那樣真實,真實到連鏡子本身也無法抗拒那樣。當心裡那撲朔迷離之火從靈魂之窗噴出時,她感到這是那樣熱烘烘、柔絲絲的啊!

像那迎朝霞的露珠,像那蓓蕾綻開的百合,是那樣晶瑩芬芳。花兒旁邊免不了蜜蜂的“嗡嗡”聲;名花周圍少不了人們的“嘖嘖”聲!她的身旁,自然沒缺少男生們的覬覦。但她給予他們的,像那天上的皎月,可望而不可及。人們對着皓月,除心曠神怡之外,再多的企求,無疑於流沙上壘塔!然而,他們當中,就存在着這一位大膽的追求者,竟如此勇敢地邁出他的第一步!而另一個他,幾次想開口卻又把話嚥下了。這就難怪李林了。“勇”可是人之帥氣呢!

“起立!”值日生在教室門口叫口令。“嚓”的一聲,全班同學立正了。目光迎着穿着中山裝的物理教師,他們緊張地盯住他手中的試卷。他在講壇上站好,示意大家坐下之後,便說:“這次期中考,滿分的只一人。”同學們屏息着呼吸,盯住教師的嘴,不知誰掉了一支鉛筆,那聲音特響的呢。

“李林”!教師的話音未落,“劈劈啪啪”的掌聲隨之響起。李林神色欣然,掩不住嘴邊隱藏着的笑意。他昂首挺胸地走上講壇,接過教師發給他的試卷,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然後,轉過臉,正好與明珠的視線相遇,忍不住燦然一笑。這笑意,顯露了勝利者的喜悅;蘊含了追求者的信心!伶俐的她,覺察到後者的含意,修長的眉毛下那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顯得有點羞怯。這微妙的只有一剎那的神態,哪逃得過李林那犀利的目光?於是,什麼“流沙壘塔”、“水中撈月”,這一切塗過灰色的詞兒,都隨着他那“唰唰”的堅定的腳步聲,紛紛被彈落了!

“鈴!”下課鈴響了。像一群被嚴格的老農飼養的鴨子出籠那樣,“嘀嘀噠噠”、“唰唰噠噠”的皮鞋和球鞋踏地的声音,在校道兩旁響起來了。那飄飄忽忽的辮子、鼓鼓堂堂的裙子走了;那淡淡濃濃的髭鬚;畢畢挺挺的西褲走了。

校門外,一間長方形的簡陋的飲食店,有一位秀麗的姑娘走進來了。那明眸淺窩加上那楊柳扶風般的身段,讓店裡的食客都停了筷,情不自禁地往入口處窺望着。精靈的店小二,不必查看,只要一發覺店內如此這般的動靜,就會準確地判斷出,誰來了!

店小二頭也不抬,拿着手中的毛巾揩揩桌面,向另一桌指着說﹕“姑娘,你今天的座位在那邊。”

明珠低聲說﹕“不,我習慣坐這邊的小座位。”

店小二尷尬地說﹕“哦,實在對不起,這小座位有人坐了。不過,他出去走走,等一下會回來的。”

明珠平素最不愛強人之難,只得朝那大圓桌走去。正要開口點菜,店小二早已向廚房走去。

“喂,小二,我要……”她向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早懂啦!”小二轉過頭調皮地眨了眨眼說。她以為他自會習慣地搬出那爽口的青豆炒牛肉,便不再理會。

在餐館裡等候菜餚上桌,是最無聊的,何況又是孑然一身。她抬眼張望,迎來的是,從四周投來的異性們打雀似的目光,更覺得無聊。便插手入書包內,再看看他送給她的那本書。這是當時很暢銷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自傳體小說。她正在翻閱着。

“青豆炒牛肉”、“清蒸鯇魚”、“宮保雞丁”,一盤盤菜端上來時,店小二便叫嚷一次。可她,什麼也沒聽到。突然,一只柔軟的手,掀開她額前的鬈髮,另一只手正伸向她手中的書。她嚇了一跳,趕忙把書摟在懷中,抬頭一看,原來是張瑜。她身旁赫然站着李林、程超、陳忠等。

張瑜叫道:“給我看,什麼書?”她故意避開李林的視線,低着頭小聲地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李林緊張地盯住她,兩頰“唰”地紅了起來,幸而沒被她看到。但卻被另一個他看到了。那個他一臉的不高興呢。

張瑜仍窮追不捨,說:“剛買的?”她點點頭。張瑜疑惑地追問着,說﹕“多少錢?”

她怔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不記得啦!”張瑜以為她買書太多,況且,又是她們當中的小富婆,自然不計較這些小數,便不再追問。

李林在旁聽着她的答話,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他那微微顫抖着的雙手,掩飾不了內心的激動:她終於把他送給她的禮物,作為一種隱祕。這樣,他倆總算有了只有雙方才知道的秘密了。而程超,在旁瞧見這般光景,早已猜中八九分,失神地望着她。

她生怕張瑜再糾纏不放,忙說道:“你們都來了。是不是我坐錯餐位啦?”

李林見她有意扯開話題,在心裡笑了。他神秘地向她眨了眨眼睛,轉過身來,招呼各人坐下。

“店小二,來支香檳!”李林叫道。

“來支威士忌!”陳忠嚷道。張瑜噘噘嘴,微帶嗔意。陳忠低聲對她說:“今天特殊,我只喝一點點。”

李林把香檳酒打開,向各人的酒杯斟了少許。陳忠便在男生的酒杯裡加些威士忌。李林站起來舉杯說:“祝我們的組長同志,生日快樂!”

明珠有點難為情,但更多的是衝動。這顆曾經孤獨過的心,享受着友情的溫暖,感到無比興奮。她霍地站起來,舉起酒杯!

陳忠和程超亦頻頻祝酒,酒過三巡,程超雙眼飄飄忽忽地盯着明珠,臉紅了一陣又白一陣的。李林瞧這般光景,心裡一股辣味。       

陳忠不聽張瑜的規勸,又往自己的杯裡斟滿威士忌,兩眸有點微醺了。平日不愛言語的他,忽然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我和程超,合租一間小房,就在學校對面。”

明珠關切地問道:“你們的家呢?”

陳忠答:“都在香港。”

明珠不再言語了。同病相憐之感,使她有點感傷地望望他們。這時她才發現在程超的眼神中,怎麼會有像李林那樣的眼神?她不免有點緊張,下意識地向李林望去,只見他仍是那樣的柔情,不過多了點彷徨。她不安地向周圍望去,迎來的卻是異性那狩獵似的目光,她顯得渾身不自在了。李林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陳忠激昂地說﹕“我們是響往新中國才回來的。別說我等無名小卒,那大名鼎鼎的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不也回來了麼?”

程超略帶傷感地望望明珠說﹕“不過,我們可能要走了。”

明珠驚訝地問﹕“去哪?”而張瑜的眼睛早已噙着淚。

陳忠淡淡地說﹕“學校說,要招募一些青年入幹校。畢業後搞行政工作。”

明珠說﹕“你報名了?”她記起校長曾作過動員,但她沒興趣。她覺得“棟樑之材,不可以用作筷子!”

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的程超,悻悻然望着她。他不知道:為什麼她對他,如那冷漠的朔風,而自己從她那裡所得的,永遠是那摸不着的春之夢!

李林不再插話了,他望着眼前的餐桌發愣。他想:各人的前程,就如這潔白的餐布,滴下一滴香檳,呈淺黃色;潑上威士忌,呈啡色。它或許會五彩繽紛;或許會空白一片。那就全靠自己的雙手,在它上面怎樣着色。

聚也匆,散也匆!這頓祝酒,既是為明珠慶生日,也是給陳、程二人餞行。不久,他們真的走了!在明珠依依惜別中走了;在張瑜淚眼汪汪中別了;在陳忠、程超的頻頻回首中消失了!

不久,一個霪雨紛紛的黃昏,明珠回到這店內,坐在她慣坐的小桌旁。她手摸着茶杯,明眸凝視屋檐下滴滴的雨點,在想她的團小組?抑或是一道難解的數學題?一篇難運筆的論文……連她自己也理不清這紛紜的思緒。這時,一個男子走到她的桌前坐下。她正在看得出神,想得入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啦。

他不打擾她,只在她面前默默地凝視那像玉雕似的秀麗的臉龐、那晶瑩的雙眸,他從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欣賞她。眼前的她,溫柔得像芊芊的春草;純潔得像晶瑩的夏蓮;飄逸得像臨風的秋菊;倔強得像傲雪的冬梅。此時的她,既像馬上可以舔得到的甘甜;又像很難捉摸得着的深邃。

“同志,你要什麼菜?”精靈的店小二躡手躡足地走過來說。

“青豆炒牛肉、油爆腰花、豆苗魚片湯。”他輕輕地說,默默地望着那凝神靜思的她。

她猛地轉過身來,臉一陣緋紅、心撲通直跳,雙唇微抖着說:“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李林陶醉於她這微妙的心態的變化,沉迷於她那未褪去的緋紅,幾乎連她的話也沒聽到。這時,店小二端來一盤又一盤的菜餚。

“啊!我自己倒忘了點菜。”

“你不喜歡吃這些?”

“不,我是覺得奇怪……你?”

“你真的不喜歡?”

“不,但是,你為什麼會知道……”

“唔,這個……你以後會知道的。”他笑了笑說。把筷子遞給她。

明珠低下頭,神色有點黯然。她想起了孩提時代,偌大的飯桌,凳又高、手又短、菜又少、人又多。只有胡亂地往胃裡像倒垃圾那樣倒了些飯進去。飽不着、飢不了,她已滿足了。因為這總比吃那不到半個巴掌大的紅薯要強些。有一次,為了安撫那“嘰哩咕嚕”響着的腸子,她偷吃一個生雞蛋。那生雞蛋還未嚥下,她的腿上便青一塊、紫一道的。母親放下雞毛帚獨自飲泣,父親走過來拉住明珠,講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

“起筷吧,不要餓壞了身子。”李林柔柔地說。沉默了一會,她終於拿起了筷子。李林停下手中的筷子說﹕“你天天來這裡吃飯麼?”

“是的。”

“為什麼不回家?”

“什麼?……家!”她失聲地叫着,眼神有點凄然。

“噢,我……對不起!”

沉默了一會,李林又忍不住,終於又開腔了:“恕我冒昧。我覺得你剛毅的目光中,藏不住那絲微的哀惋;你爽朗的笑聲中,掩不住那深沉的憂鬱。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別獨個兒坐在自己心靈的門坎上,苦苦思索!”

“李林,你像在朗誦詩!”她瞧他那犀利的眼光,感覺得像是一度X光射線那樣,直透心底。

“這未免有點班門弄斧了!不過,這是我想了很久的話。如果這些話,能敲打你心靈的門扉,是否可以為我……為我開一絲門縫也好!”他說罷,滿臉通紅,雙眼放射出灼人的光芒,直射明珠那羞紅了的臉。

她經不起他那溫柔的苦纏;擋不住那深情的勸慰。她那心靈之窗,第一次向異性打開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和別的姑娘沒什麼兩樣的:都在渴望得到呵護!不過,她又在呵斥自己:為什麼被人一攻就破了?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住那顆早埋在心田裡的愛的種子,它正在躁動啦!

“我出世前,大娘生的我的三個哥哥早已飄洋過海,我們常靠他們接濟。為此,我非常敬仰他們。十二歲那年,我和父親送走了我的親娘和弟弟。而後來,他們,所有我家裡的人,什麼時候全走了,我都不知道!”明珠說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去哪?”李林焦急地說。他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像是在她家的門坎上站着似的!

她冷冷地答道“去香港,聽說還準備去美國。”沉默了一會,她接着說:“記得十二歲那年,我一踏進家門,發現過於尋常的寂靜,我忍不住大叫:‘阿四,我爸呢?’阿四說‘九姑娘,書讓你讀懵啦。你爸在香港。’當時,我耳鳴目眩,頭一陣陣炸痛。我很痛苦:誰走了都可以,但爸爸,就不能捨我而去!”

“大概這是傳統觀念吧,他們只得帶男孩子走。”

“那我姐姐也是男孩子麼?”

“大概是你父母不放心吧。”

明珠氣得兩眼冒着火星說﹕“我呢?才十二歲半,就放心了?”她把經年心中的鬱悶,一下子沖着李林發泄了!

“這……這,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了,自己也不去問一下?”

“不問!君子不強人之所難!”

 

                                       

 

帶着無比親切激動的心情,李林與明珠分手後,乘公共汽車回家。下了車,他揹着墨黃色的帆布書包,低着頭,走在西關文昌路上。他在回味着共餐時的溫馨,根本沒理會那熙熙攘攘的路人,絲毫也沒注意那搧着的大葵扇、那冒着火星的旱煙斗,還有那甩動着的小辮子。他不知不覺,走進了家門,拉開那像竹筏似的熨門,只見爸爸在那兒光着膀子,正在“天井”里刨木。這“天井”是廣州民舍的特色之一,這是進入大廳前的一塊空地。上無瓦片,於是這便成了室內中之室外。

“吱……”隨聲而落的是那些像蛋卷似的木片和那像米糠似的木屑。這木片,是女孩子所愛的,它像西洋娃娃頭上的鬈髮;而木屑,卻是男孩子所喜的,當把它撒向人們的眼睛的時候,真像警察手中的催淚彈呢。李林望着這些,不禁想起兒時的惡作劇,臉上展出一絲稚氣的笑意。

“回來了。”在鋸木的爸爸漫不經心地說,仍然低頭使勁地刨那方正得像把尺子似的木條。“嗯。”李林放下書包,在旁邊打掃那兒時的玩具——木片、木屑。他望望父親那雙長着繭子的手說:“爸,歇一會吧。”

“等一會,就快成了,這是給你做書桌的。”

“你夠累的了,我坐在床沿邊,也可以做功課的。”

“我字也不識一個。我祖祖輩輩只知道怎樣弄刨子、鑿子、斧子,只知道墨線要拉直,扯鋸要按墨線,卯榫木楔要對得準。你可要認真讀書。木,做屋樑才大用,木屑,只能暖灰爐。”

“阿林,回來了,快吃飯。”

“媽,我吃過了。”

“在哪兒吃的?”

“大家聚餐,各人交一份錢。”

“你的錢還夠用麼?”

“夠。媽你每月給我的零用錢,我積下來呢。”

李林在房內做完功課,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想着剛才和媽說的話,撒謊啦!不禁有點臉紅:“她不是也在撒謊麼?在張瑜問她那本書的時候。啊!我倆有共同的隱私了。”他在心裡叫着,臉上一陣熱辣辣的。

過了一段日子,他愕然發覺,明珠的明眸,不知什麼時候,竟被淡黑色的一圈所包圍,神色顯得憔悴,時而又和古寧高嘀咕些什麼,而他自己又找不到與她單獨談話的機會。他很想問古寧高,但又膽怯。

他着實抵不住這種困擾,只得在校門口等她放學。

“許明珠!”他喘喘地叫着那低着頭默默走着的她。

她沒理會,只是雙眼茫然盯住腳前的路。

“許明珠,你怎麼啦?”她被這熟悉的聲音所喚醒,抬頭望望眼前的他。只見他的眼裡,帶着多少柔情多少愛憐啊!她不敢望這樣的眼睛,慌忙地低下頭。

他只憑那一瞬間,便覺察到劍眉下撲閃着的,那對黑寶石般的眸子,有着幾道紅絲。眉梢邊還帶着一滴晶瑩的淚。那清麗的臉龐,帶着幾分凄惋哀愁。李林心裡一陣沉重,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這是第一次握手,第一次肌膚之接,他倆不約而同地顫抖一下。她羞赧着,但沒有把手抽開。李林喉間熱辣辣的,雙眼晶晶瑩瑩,用低得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呼喚着:“明珠,你怎麼啦?你哭過?”

這第一次如此親暱的呼喚,明珠心頭為之一震,握着的手也顫抖了。李林緊緊地捏一下她的手,他倆的汗珠交漬在一起了。李林有點惶惶恐恐,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力量使他敢於這樣做,他誠惶誠恐地等着她的責備。

“不!誰說我哭過?”明珠說着,那少女特有的矜持在辯護着。然而,淚,卻不聽使喚地像斷了線的珍珠,撲撲簌簌地往下掉。李林輕輕地噓了一口氣,臉不禁一陣漲紅,心想,這傲氣的姑娘,竟沒責備他,這說明兩人的距離又拉得更近了。此時的他,好像雙腳踩在棉花堆上,不禁有點輕飄飄的。但看着那腮邊的淚,又一陣沉重。

“瞧你,還說沒哭!”他愛憐地說。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她遲疑了一下,臉微微潮紅,終於接過來擦淚。

她也不知道,自懂事以來,沒哭過。和姐姐吵、和弟弟鬧,被母親打,僅只咬咬下唇而已。可今天,怎麼全失控了?

一個硬漢子,可以在逆境中,甚至在心靈受到鞭韃時,凜凜傲立,然而,一旦面對那眷眷之情,也會溫柔地痙攣。誰說剛烈的人沒有他柔情的一面。李林深知他身邊的這一位,雖不是硬漢子,但卻是紅顏中的鬚眉。他懷着又敬又慕又憐又愛的心情,挽着她,在街頭躑躅。不知不覺來到了越秀公園。

這裡一片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鳥語花香。粉紅的桃花、鮮紅的杜鵑、潔白的李花……好一個萬紫千紅!

然而,透過淚水來看這一切,顯得那樣慘白。她看不到爭芳鬥艷的春天,只覺得那是“落葉滿階紅不掃”的深秋。那陷進眼窩裡的雙眸,蘊含着多少凄楚、孤清、絕望的神情啊!

面前是一片綠蔥蔥的草地,李林邀她坐下,她卻恐懼地跑離草地,獨個兒朝湖畔的六角亭走去,李林忐忑不安地跟着她。

這紅柱綠瓦的亭內,擺着四張瓷質的圓柱形小凳。岸邊,垂柳搖曳,像跳草裙舞的姑娘在賣弄風情。湖中,睡蓮潔靜,正在自嘆那“出於淤泥而不染”的清高。遠處,一葉孤舟在蕩漾,清澈的湖面在夕陽的餘暉下,映出麗影雙雙。

面對這撩人的春意,李林的心早己躁動了。可她卻木然。他揣測她的心在絞痛。他憂慮地盯住她那玉雕似的側臉,她坐在桌旁,雙手托住臉龐,淚痕未乾,凝視着前方。李林坐在她身旁,呆呆地望着她,眼裡充滿着愛憐、不安與期待。

“明珠,說說,有什麼打擊使你這樣難過?你可是個打不倒、壓不垮的姑娘啊!”她迷惘地望着李林,他最後的一句話,該是把她的心靈喚醒了。

“她走了!”從牙縫裡吐出的幾個字,輕得連她本人也聽不到。但對於這個體貼入微的他來說,只要發自她的,無論多微弱,哪會聽不到的?

“誰?”

“阿四。”她低聲地答。臉上禁不住抽搐一下。

“走到哪?”

“走到那下面去了。”她說着,臉色一陣蒼白,失神地指着剛才她跳着離開的那片草地。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剛才她不肯踏草地,大概怕踩着什麼生命、什麼幽靈,或是對安息了的形骸以慰撫。李林曾從她口中得知阿四雖是僕人,也猜得出她在她心中所占的份量。但對於失去忠僕的主人而言,世上有多少人會像她那樣動真情的?他感嘆着:這好心的姑娘。

“什麼時候?”

“前十天。”她若有所失地答。

“什麼病?”

“流感。”

“你不是說過,她孑然一身的麼?誰給她辦後事?”

“我和古寧高。”

“那要花很多錢吧?你應付得了麼?為什麼不說一聲?”

“我媽曾應允過她,給她送終的。錢應付得過來。”

“可你精神上卻透支了。為什麼連我也不說一聲,你太見外了。”

明珠羞怯地望了他一眼,兩人的視線又攝在一起了。她忙轉過臉,避開那灼人的目光。

他有點神不守舍,但一想及她的孤寂,便忙問道:“你現在一個人還住在那木樓?”

“不,古寧高早已把我的鋪蓋搬到她家裡去了。她父母很熱情。”明珠的嘴邊這才有點笑意地說。李林看得出這十幾天來的熱情款待,使她嚐到人間難覓的家庭溫暖,他這才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但這畢竟不是我的家。我現在卻嫉忌那些有家的人了。”過了一會,她冷冷地說。她這一說,嚇得李林半天不敢說話。

“你不是天天在那間小店吃飯麼?”李林想起他最近常窺看她獨坐店內的情景,但自己又無能力陪她吃飯,不禁自慚地說。

“是的,我不想打擾古伯母。”明珠心境慢慢變得平靜地說。

“可惜我不能陪你。我家境很貧寒,你不會見笑吧?”他怯怯地說。這是他所顧慮的一個問題。他不知道她會怎樣看待這個木工之家,他更不知道他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

她低聲地說﹕“你錯了,你還不太了解我。”

他張大那略帶驚訝而又充滿希望的神情的眼睛說﹕“你說什麼?”

她故意避開李林的視線說﹕“你若問我:喜歡寒門還是豪門,我覺得前者出狀元的可能性,大於後者。”

李林掩飾不了內心的激動說﹕“噢,你真好,你使我有了信心!”

“你,你在說什麼?”她說着,臉頰泛出紅暈,雙手在揉捏着李林在校門外遞給她的手帕。

一股熱流沖擊着他的心房,呼吸變得急促了,連鼻尖下噴出的氣也顯得短而急了。他兩眼略微潮紅,兩道目光炯炯熾熱。滾燙的手忍不住又一次抓住她的手,像在囈語;像在懇求:“明珠,你……我……”

她低着頭,不敢望他。她好像聆聽到他那急促的呼吸聲,她第一次這樣近地接觸這閃着電花的目光。她頓時感到:一絲絲春雨滴進那乾涸的心田,滋潤着那顆正在躁動發芽的種子;一只厚實的手在撫摸那孤寂的心,抹掉那流向心頭的淚。她那豐滿的胸脯在一起一伏,櫻桃般的嘴唇在微微抖動,臉龐紅得像朵玫瑰。她低着頭,凝視那澄清的湖面,一對鴛鴦正在戲水,一群海鷗正在撲簌簌地拍擊湖面,濺起了一串串水花,七彩的霓虹,把這水花反射得彩色繽紛。她在心裡叫道:“鳥禽尚有情。”

“明珠,你明白我的心麼?這幾年來,我看到你笑,我就高興;我看到你難過,我就心痛!我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明珠,我發覺,我……”他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口氣把憋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的話說了。像那迸射的火花,噴出熠熠的紅光,是那樣的明亮,照得她滿臉通紅。他忍不住拿起她的手,放在唇邊,那閃爍着光亮的眼,望着她那似乎醉了的臉,喃喃地說:“我愛你!”

她沒說話,微笑着的嘴唇顫抖得很厲害。一只厚實的大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輕輕地托起她的下顎。雙目對視着,是那樣的飄飄忽忽,那樣的閃閃爍爍。這深情的一瞥,這默默的注視,神魂俱亂了,心律跳亂了。他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她的頭往他胸前一靠。她第一次聞到男性的體香,是那樣的撩人,撩得人心慌意亂。他倆像觸了電似的。只覺得無數的電荷在體內亂竄,顫抖抖的、麻酥酥的。真是如痴如醉,如醉如痴!再也听聽不到拂松的風聲;嗅不到襲人的花香。他倆彼此依偎,相互熔化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貼近自己時,是那樣的酥軟、那樣的灸熱、那樣的有彈性。他輕輕地吻着她的秀髮,他發覺她的身子在強烈地簌動。她把頭往他的懷中埋得更深。他在心裡嚷道﹕“噢,真像一只溫馴的貓兒在懷中亂揣。”

被這溫柔的躁動撩起了濃濃的春意,他迷亂地再一次托起她的臉,她慌亂地把臉藏在他的懷裡,這更煽起那燃着了的情火,他往後退了一步,害得她微微顛簸了一下。他趕忙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抱緊,那顫抖着的雙唇,微微張合着,說:“明珠,別怕,我這肩膀,是你溫暖的港灣;是你一生的靠山!”他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臉,他再也忍不住她那艷氣襲人。那顫動着的像發燒似的雙唇,從她的前額到眉梢到鼻尖,慢慢地軟軟地蠕動着,像一塊發燙的海綿,在吸吮着她的每一毛孔滲出來的體液……

這一陣陣又麻又軟的顫抖,使她無法抗拒。她猛地把身子一挺,雙手扣着他的脖子,雙唇微翹着,雙目微閉。這脖子上的“明珠”,那燦燦的光芒,映射得李林心蕩目眩,早已不喝自醉了!他那發紅和發亮的雙眼,在默默地注視着那半閉着的黑眸子,一股熱流直湧心頭,他屏息着,喘着粗氣,用力緊緊地摟抱着他的至愛,四片灼熱的嘴唇在吸吮着,兩個鼻尖搭成個十字架。他愛撫地摸弄着她的秀髮,她柔情地撫摸着他的肩背。那“咻咻”的吸吮聲令人心醉。他貼在她的耳邊,顫顫地柔柔地呼喚:“明珠,我等了好幾年,終於等來了這一刻啊!明珠,我愛你!”

涼風習習,吹動這一對在瘋狂地摟抱和熱吻着的戀人的衣袂,吹送着一個個醉人的音符。這靜寂的夜空閃着最美麗的光環,響着最美妙的音樂!

他輕輕地扳開她的瞼,望着那閃着亮光的黑眸子,喃喃地說:“明珠,你呢?你說呀!”她的臉一陣漲紅,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他低頭吻吻她的秀髮,摟着她的腰慢慢旋轉着。低聲叫道:“明珠,我想聽呢!”

她輕輕地捶打他那結實的胸脯,嬌嗔着:“這,還用說麼?”李林一陣痙攣,把她摟得更緊,氣咻咻地叫道:“不,我要你說,我要你親口說!”

她把那發燙的臉貼在他的心房上,張開那灼熱的嘴唇,低聲說:“我愛你!”

啊!這是對着自己的心說的啊!李林激動得猛地抬起她的臉,那紅得像朵大紅牡丹的臉,於是,這兩張年青的、俊俏的臉,又貼上了。遠望去,這六角亭好像是多了一根柱子。知情的遊人,不用告示,會意地止步了;知趣的嫦娥,不用通傳,羞赧地繞道了!

自從那晚初浴愛河之後,她自己也說不清,雙方的視線總會透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碰到一起,接着,便是微微的或怦怦的心跳。她常主動地下意識地搜索他的存在,連他坐過的椅子,也會偷偷去撫摸一下。其實,這一切,李林早已這樣做的。不過,時至今日的她,那顆孤寂的心,在初嚐愛的甘甜後,發自內心地關注自己愛着的人。她在心裡叫道:“原來男子並非都可惡的,有的竟是一塊磁石!”

他倆在放學後,不約而同地走到第一次會面的那個角落裡,這早被張瑜窺探到了。早些時候,她看見明珠對李林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很納悶,但最近發覺他們很默契了,心裡又煩悶了。她手捏着陳忠的信,不知如何是好。

張瑜正在左右為難,不由自主地向他倆約會的地點走來,只見明珠在張望着。

張瑜指着教室說﹕“明珠,他今天值日呢,等一會就來。”

明珠的臉一陣紅,打了張瑜一下,說﹕“鬼丫頭,誰說我在等他?”

張瑜嬉笑着說﹕“你敢說個‘不’字,你就馬上離開這兒,害他罰站!”

“鬼丫頭,看你還敢說?”她邊說邊往張瑜腋下搔去,弄得張瑜一陣酥軟。

照往常一樣,在遠處,李林總是透過黑壓壓的人流,往這一角落張望的。當他發覺她倆這般光景時,他只得揹着書包,站在街的另一角張望。

她估計他快要出現了,便主動向張瑜說:“不鬧了,你找我有事麼?”

張瑜向遠處張望着說﹕“是的,我得趕快說了,別耽誤你那千金一刻咧!”

“又嘴賤了,該打!”說罷,“啪”的一聲,打張瑜的臀部。

“咦,好疼,你不可以輕點麼?”

“什麼事?快說!”

“不知道從何說起。你自己看去。”她把信遞給她。她接過信,趕忙往張瑜手中一塞,說:“不看,這樣的信,看不得!”

“這沒有什麼秘密的,反正,你可以見習一下,怎樣寫情信?”她還是把信遞給明珠。

她接過信,調皮地朗誦着:“親愛的瑜,我好想念你!”她斜眼望望她,只見張瑜的臉紅了一陣,一滴晶瑩的淚早已挂在腮邊,她停下不唸了,低聲說:“別難過,人的聚散,自有天定。”

張瑜定了一下神,指着信的末端說:“你認真看這一段。”

她疑惑地望望張瑜,再看信,失色地叫道:“什麼?哦!程超,不可能!可你這個陳忠,怎麼竟把夢話當真話。”

張瑜喃喃地說﹕“夢中呼喊的,往往是繞在心裡的!”

明珠漲紅了臉,咬緊下唇,不再說話了。她在痛苦地思忖:“程超,你遲了一步了。不過,即使你早一步,也是徒勞的。你知道麼:我從未因你的存在而興奮過;也從未因你的離開而痛苦過。唉!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張瑜見她低頭不語,焦急地說:“我怎樣回答陳忠?”她冷靜地思索了一會說﹕“你就說你把信給我看過了,要不,你就說我知道此事了。”

“就只說這些麼?”

“是的,就只這些。”

張瑜望望她,一臉的無奈說:“那程超那邊?”

她斷然答﹕“我自有主張的。”

瞧她這般神態,張瑜也知道怎樣回覆陳忠了。張瑜默默地摺着陳忠的信,朝自己的家走去。

李林在遠處目睹這一切,心裡忐忑不安,疑惑地走到她的跟前,而她仍在凝思着。“明珠!”他低聲呼喚着。

“啊,李林!”她失聲叫着,慌慌失失地抓住他的手肘。

“怎麼啦?明珠!”

“剛才張瑜給我看陳忠給她的信。”

“人家的情信,怎麼你也看了?”

“有些是寫給我看的。”

“什麼?寫給你?”

“是的。”

他沒說話,心裡亂得很。

“是程超。”她吃吃地說,鈄睨着他。

一提起這個名字,特別是從她的口中提及,他心裡就不知是什麼滋味。雖然,這兩個男的從未直言,但憑感官的直覺,就很容易覺察到對手的虛實。程超早知李林對她情有獨鐘,但似乎她的態度曖昧,所以他還未失去自信心。可後來,他發覺她對李林的眼神聲調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他臨陣退縮了。這,李林也覺察得到的。李林心想:“現在又怎麼啦?”他很想問而又不敢問。因為這些事兒,她不說,就是自己沒有知道的必要。他只得強迫自己冷靜。

“喂,你怎麼啦?”她看他那若無其事的態度,跺着腳說。她不知道作為一個男子,對這些事的度量該有多大?

他親切地對她笑了一笑說﹕“怎麼啦?我在聽着呢!”她覺察到那笑容中,摻雜着惶恐與不安。

“陳忠說,程超在夢中叫我的名字。”她輕輕說着,雖然是出於異乎尋常的冷靜,但卻掩飾不了內心的衝動。

他知道,這是少女特有的矜持,在博得異性追求時那種勝利的喜悅。他更知道,她在考察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怎樣面對這難忍的挑戰!而他放心的是:她對自己可說得上真誠相見。他望着她,只見她的眼神,帶着幾分不安與疑慮。

她低聲說:“李林,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蹙着眉,惘然說:“唉!你要我說些什麼呢?我又能說些什麼呢?這可比三角函數還要難解的題啊!”

她噘着嘴兒說﹕“人的感情能用數學公式解答得了就好啦。這是三角,但不是三角函數。”

他瞧她那模樣,心裡又禁不住好笑:“咦,生氣了。不過,那嬌嗔的樣子,特別惹人又憐又愛。”

她瞪着他,焦急地說:“你說我該怎麼辦?”這一問,把他剛才那游離了的思緒重新集中。他不敢望她,但難以抑制內心的焦慮,只得說:“那要看你的心意了。”

“我的心意你還不懂麼?”她惱怒地說,說罷,噘着嘴,咬着下唇,不再說話了。

他吃驚地望望她,知道她真的生氣了。這使他幾年來在心裡對程超設下的防線,一下子全崩了。他禁不住開心地笑着。而她,哪知道他們有這些糾葛的?她幾年來所接受的灼熱的目光,只有發自身旁的這一個俊小子,她根本不知道,在茫茫空間中,向她投來的這種目光,何只這一道啊!怎麼,他竟一言不發!她氣忿地瞪了他一眼,只見他那劍眉下的大眼,飽含笑意,嘴巴還咧着呢!

她真的生氣了,用力捏一下他的手臂,跺跺腳,叫道:“你這個人好壞!”

他從他那得意的喜悅中驚醒過來說:“什麼?我好壞?我沒有欺侮你啊!”

她把嘴兒嚕得漲鼓鼓地說﹕“不是麼?人家在發愁,你在笑!”

“啊,我以為你在說什麼,我哪在笑呢!”

他,越是看她撒嬌,越顯得自己勝利,這時,他真的禁不住大笑起來。

“還說不笑?壞蛋!”她搥打着他的胸脯說。

他趕忙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吹着、吻着,愛憐地望着她說:“啊!手掌兒沒打痛吧?我渾身的肌肉可是堅實的,你別吃虧!”她的心頭又一陣發熱。

接着,他貼在她耳邊說:“你還要問我麼?你自己不是找到這一問題的答案了麼?”

“不一定!”她瞧他那得意的樣子故意挑逗着說。

冷不防李林把書包丟在地上,霍地一轉身,一把摟抱着她。那濕潤的雙唇早已蓋住她的嘴,邊吻邊喃喃自語着:“我看你還敢說個‘不一定’!”

她慌亂地從他的臂縫中偷看小巷的盡頭,幸而無人。她臉紅耳赤地掙脫了,理一下被他弄亂了的一頭烏髮,“咻咻”喘着氣說:“李林,這是什麼地方,怪羞人的。”

他憨然一笑,彎下腰揹起書包,又挨着她走着。他根本不想她怎樣處理這個難題,只是沉迷於剛才的溫馨。

他知道,最近他的腳步輕快多了;目光炫耀多了。連他的父母也覺得奇怪,這一個回家就埋在作業堆裡的兒子,怎麼突然有了笑聲和歌聲了?這就難怪他們對他提高了警覺性:涉及這獨生兒子的婚姻大事,父母的職能總要盡的。誰知他們的兒子哪管這些。反正想愛就去愛,能愛得上,那就是天生的幸運兒!

他顯然對自己不乏信心,憑他的德才、他的俊俏魁梧,他身邊不乏妙齡女子頻送的秋波,而他卻視而不見。這一個從他第一眼就鐘情了的她,是那樣熱情、坦誠、聰穎,又是那樣美艷多姿。他萬萬沒料到她會接納自己,而這快樂竟來得這樣早!

一天,古寧高放學回家,放下書包,習慣地往房中,改換在家中穿的唐裝便服。這是廣州女性的俗例。雖有男子氣的她,也沒違此習俗。換好衣裳,忽然愣住了:床上的鋪蓋怎麼少了一張?再往房的角落望去,皮箱亦少了一個。在書桌上,有一字條。上寫着:“寧高,我回家了。多謝伯父母和你,在我最孤獨最哀傷的時候,給我的關照。我不想長久地打擾你們。這五十元是我微薄的敬意,請笑納。千萬別退給我。知我者,莫若寧高!明珠留字。”

雖然,古寧高與明珠一樣,同是紅顏中的鬚眉,但她瞧見這一字條,也難免有一種失落感。她知道她的好友的硬性子。那好勝的自尊,將如何承受這獨居於忠僕剛逝的木樓的壓力。而明珠是個寧願自己窘迫也不願打擾別人的人。十幾天前,若不是她硬把她的鋪蓋搬來,她絕不會離開那孤寂的木樓的。她雖然認為自己是個烈性女子,但明珠這種遭遇,她未經歷過。她不禁慶幸自己還有個家。平時覺得母親的嘮叨,自己免不了有些心煩,但現在與明珠一比,就覺得很可貴。

她拿着字條,走到廳裡,溫柔地對母親說:“媽,她走了!”

古母驚訝地望望她,一是因為明珠不辭而別;二是因為女兒今天變得如此溫馴。她低聲說:“怪可憐的,才十幾歲,就自己一個人!”她回過頭來,審察着女兒那難堪的臉色,便說:“你們吵架了?”

“不,我想一輩子護她也來不及呢!”古寧高不經意地說出這幾乎是一語成讖的話。她把字條和錢遞給母親。

“有什麼打擾的?這錢,趕快退給她。”

“她的個性,我懂。平時對同學都是解囊相助的。不是我貪錢,而是要退給她,她一定不收的。”

“這樣好的姑娘,誰討着她,有福氣呢!”古母這一說,觸動了她的心,她亦不難看出,最近李林和明珠的關係。但這一板正經的她,從不會打聽這類事的。

第二天,她在校裡找着明珠,把錢退給她,但她硬不肯收。古寧高只得作罷。

原來,這是明珠與李林早商議好了的。

一天,她對他說:“我想從寧高家搬走。”

“你們吵架了?”

她凄然說﹕“不,我不想打擾人家,況且,看到人家家庭溫暖,反而感到自己凄清。”

“不過,你別忘了那是間空屋。況且……”他正想往下說,但望着她

那忽然慘白的臉,他不忍心往下說了。

“我知道!”她咬着牙,這三個字是從牙縫裡慢慢擠出來的。李林只得順她意了。

“明天放學後,我叫輛三輪車。你提前把行李收拾好。”

從古家搬回來,正好是周末。一大清早,門外“咚咚”的敲門聲,時斷時續的。昨夜她一宵未睡,雖是勞累,但身居此屋,如入鬼穴。隔壁小孩的追逐聲,以為是阿四魂歸的足音,既恐懼而又親切。而最主要的是,昨日李林給她的溫馨,是那樣的纏纏綿綿;那樣的甜甜蜜蜜,不禁摟住枕頭在回味着。直至雞啼三遍,才勉強合上眼。

“咚,咚”,她被敲醒了。以為是阿四的叫門聲,不禁在恐懼之中又帶着喜悅。她趕忙下樓梯,繫一下睡衣的腰帶,理一下蓬亂的頭髲。從樓下的窗縫望去,不禁失聲地叫起來:“天哪,這……”

雖是春天,但清晨仍難避寒意。李林在門外發出一兩聲咳嗽。這可把門內的她急壞了。她忘了自己衣冠未整,忙開了門。他一個箭步跨了進來,看見她這一身未經梳洗的打扮,心里蕩蕩然的。

她紅着臉欲上樓更衣,他卻一把把她緊緊地抱住了。他那帶着寒意的嘴唇,吻着她的暖烘烘的臉,很快,這兩雙顫抖着的嘴唇在慢慢地吸吮着。他的雙唇,從冰涼到灼熱,兩人摟抱着像一個人似地旋轉着。他一面吻着她,一面用手指理着她的頭髮。誰也不說一句話,有的只是身體語言!顫抖着的手的愛撫,熱吻時的喘氣聲,這就足夠令人陶醉了。她再一次熔化在這魁梧身軀裡,聽着那帶磁的聲音的呼喚,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他一把將她抱起來,坐在沙發上。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左臂,右手就摟住她的腰,讓她半躺在自己的懷中。她雙手吊着他的脖子,微微閉着雙眼。他從未見過這睡美人的誘人姿態,心頭一顫,再度緊緊地摟抱她,用那灼熱的唇吻她那半閉的黑眸子,那顫抖着的發燙的手在撫摸着……她猛然捉住他的手,滿臉羞紅,半嬌半嗔地瞪了他一眼。他臉紅到耳根,全身痙攣,語無倫次地,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麼:“明珠,我……我不會欺侮你的!”她見他確實衝動難支,撲過去,把自己那發燙的臉蛋貼住他的臉,顫抖着的嘴唇蓋住他的嘴,不讓他把話說下去。

這冷清清屋裡,只聽到這溫柔的叫喚聲、熱吻的吸吮聲、衣裳摩擦的窸窸聲。頓時,愛之火把這冰冷的木樓,烘得熱氣騰騰!

“別鬧了,李林,你來幹什麼?”她首次終止這瘋狂的惡作劇。

他略帶揶揄的眼光瞧着她說﹕“我抗議!你不要叫我的姓,除非在公開場合。”

“好,林,我的林!”她低語着,雙眼下垂,不敢正視那灼人的目光。

他輕輕地呼喚着﹕“噢,珠,我的珠!”又再一次緊緊摟抱她。

她再一次艱難地推開他說﹕“說正經話兒,你來幹什麼?”他吻着她的耳梢說﹕“我來陪你,昨夜你肯定沒睡好。我替你收拾房屋,你睡去!”

“好,一言為定。”她站起來,理一下皺亂的睡衣,上樓去了。他在樓梯下目送這婀娜多姿的身影,聽着她虛掩房門發出的掩門聲,“噢……”他在心裡嚷道,頓時,感到身上又有一股電流在亂竄了。他只得輕輕推開窗戶,讓風把自己冷卻。然後便認真仔細地抹門窗、擦桌椅。忽然,肚裡 “咕里咕嚕”作響,他才記起自己還未吃早餐,便走進廚房,雖不大熟悉這裡的架步,卻很快把飯菜煮好:兩個荷包蛋、一碟豉椒排骨、一碗西洋菜魚片湯。他把菜端到桌上,擺上兩對筷子、兩個小飯碗。他沒急着盛飯,他知道她最怕吃過早盛出來的飯的。     

時針已指向下午一點了。他餓得着實撐不住了,便有意放重腳步,啍着歌兒,上樓去了。是有意讓她自己醒來;還是自己情不自禁的雀躍,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樓上一片靜寂,只聽見她從房裡發出的鼻鼾聲。他站在門外,心在怦怦地跳着。他輕輕地敲一下門,沒有應聲。他輕輕地把門推開,那雙烏黑的大眼勾住床上了:一張天藍色的緞被,裹着一個蜷曲着的身軀,雖是被裹着,但還是勾勒出那玲瓏的曲線。那白皙皙的臉蛋,被溫暖的被窩烘得紅彤彤的。幾縷天生就鬈曲的秀髮,散落在湖水色的繡花枕頭上。那像塗了口紅似的嘴唇,在盈盈淺笑。他被這銷魂的睡姿弄得神魂俱亂,在門外看了好一個時辰,再也忍不住了,便單膝跪在床前,右手輕輕地揉弄她的秀髮,不禁心頭又一顫,濕潤的嘴唇,從她的前額一直吻到嘴邊,吻到脖子,吻到肩上。

她終於被這一陣陣熟悉的喘氣聲所弄醒,她緊閉着雙眼,雙手就摟了過去。兩張發燙的嘴唇、兩個熾熱的臉蛋、兩頭油亮的黑髮,就這樣貼在一起,揉在一起。他兩眼通紅,雙手顫抖,摟着她,咬着她的耳鬢,竊竊私語着:“珠,我倆就這樣……一輩子!”

她不禁喉頭熱辣辣的、心怦怦地跳、臉紅得發紫,如痴如醉地望着他那英俊的臉,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把頭直往他懷中鑽。

李林眩惑了。他從懷中抬起她的頭,用手揭開那緊閉着的黑眸子,柔情脈脈地說:“明珠,不要避開我,望着我。你這樣不敢看我,就使我想起這三年來,你總在逃避我每時每刻投向你的目光。你可知道,你又要避我,又在最後向我瞟來的那一眼,真叫人神魂顛倒啊!明珠,老實告訴我,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她羞赧地說“你一定要知道麼?”

他忍不住低頭吻吻她說﹕“是的。”

“就是在你用特殊的目光注視我的時候。”

她的語音未停,早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他撫摸着她說:“噢,你,你為什麼不早點表示,卻裝着避開我的樣子,害得我好難受!”

“笨小子,你哪懂得女孩子的心?”

“別的,我不懂。但你的,我就懂。我有時在想:越是逃避,越說明有意。”

她用手指撩着他的臉頰說﹕“你一點也不笨。”

他笑着說﹕“我是笨的話,你會接納我麼?”說罷,連拖帶拉把她按坐在鏡前,她拿起髮刷,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認真梳妝了。難免掉了一些頭髮在桌上,李林趕忙拾起,放在一張紙內。

待她梳罷,他已飢餓難支,趕緊挽她下樓。她看着那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家,還有那一桌的飯菜,笑着說:“真不好意思,讓你勞累了!”

“以後不准說這些客套話。”他一邊盛飯一邊笑着說。

他倆說着笑着,不知不覺華燈初上。她想起還有許多東西未買,便約李林上街。他倆漫步在羊城街頭;穿梭於大街小店。街上的霓虹燈和汽車燈交織的光線相互輝映着,迎臉而來的略帶寒意的西風撲打着他倆的臉。他們胡亂地吃了碗雲吞麵,暖暖身子,便朝明珠的家走去。

大包小包,大袋小袋,挽得李林的手起了一道道紅的印痕,急得明珠又是抹藥酒又是熱毛巾敷的。一看時針已指向十點了,她只得依依不捨地讓他回去。

“回去吧,你媽會惦掛你的。”她半推着但又依偎着他說。他轉過身來,又是一陣瘋狂的熱吻,他咬着她的耳朵說:“明珠,好好珍惜今天!”她倚着門,目送着這頻頻回首的背影在小巷的一角消失之後,茫茫然若有所失,坐在椅子上,望着粉白的牆壁,看得出了神,似乎上面有字影綽綽:

 

是枯木,就會聆聽踏青的腳步;

是冰河,就會盼望春日的拱照;

未凍僵的手,就不會珍惜烘爐的溫暖;

未澀的喉嚨,就不會品嚐滴水的甘甜。

 

她斷定:他是一塊有巨大吸攝力的磁石、一顆有無比能量的星星,見着他,就像那電荷,相碰相吸;見不着他,就像那牛郎織女,牽腸掛肚。他就是那個能在世態炎涼中,噓寒問暖的知己!她太需要有一個溫暖的家了。但絕不像這空蕩蕩的、只聽得見自己聲音的木樓,而是要見得着人形、嗅得着人氣、聽得着人聲的家。今天,這真像家的生活,似乎正是她給未來的自己所編織的,璀璨而溫馨的夢!

愛情給人以極大的能量,他倆籠罩在這最美麗的光環中,格外的神采飛揚。背地裡是熱戀中的白熱化,在人前卻裝得若無其事,這增添了兩人互追互逐的樂趣;潤飾了愛情的神祕感。

張瑜把她的發現匯報給古寧高,作為明珠的好友的古寧高笑着說:“這可是對金童玉女。”她為此找明珠詳談過,要她好好珍惜這段情緣。明珠歷來把她當作團組織的發言人,以為他倆的事,得到組織的認許,便更大膽地出雙入對了。

於是,校裡便頻傳佳話。男生們帶着羨妒的眼光,看着李林,嚥下那難嚥的一口醋;女生們眼巴巴地望着王子騎着白馬,擦肩而過,在自怨自艾。

夏天的炎酷,把人們趕到海邊。李林鑒於她不習水性,便當了她的教練。一天,他倆來到西關渡口,請來一艘花艇。這流行於珠江畔的花艇,古色古香的。首尾長而尖,中間有一船篷,靠着船身有兩行木板,算是給客人坐的椅子。船身全用彩色的油漆粉刷,上面繪有圖畫。船艙口,挂有彩色的珠簾。當時,駛往荔枝灣的花艇,不外如此裝璜。各艇都有一船夫主持着,廣州人稱之為“蛋家”。

“啵……咈”,“蛋家”們的胳膊有節奏地擺動着。這時,櫓擊水的聲音,也跟着很有節奏的。明珠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一顆雪白的早已剝了皮的荔枝,正塞在自己的嘴裡。她知道這是誰做的好事,他從溪邊墜入水中的紅艷艷、水靈靈、香噴噴的一串串荔枝中摘了一顆。

“‘一騎紅塵妃子笑’,你比楊貴妃還強呢,你可以直接吃這樹上長的。”

她微笑着,張口咬着那潔白的果肉,那香而清的果汁在往下滴,她把那另一半往他嘴里一塞,趁“蛋家”沒注意,他把她摟在懷中,使勁地親了一下。她紅着臉,指指“蛋家”,把他推開了。

艇划到游泳俱樂部,靠了岸。放眼望去,一座古色古香的水上建築立於江中,這是用竹排和木筏,按五代時的樓宇格局搭成的。六角形的屋頂,都粉刷上鮮紅的顏色,上面豎起四個鮮紅的仿宋體大字:海角紅樓。樓外,面向滔滔的珠海;樓內,用竹筏分隔成各類級別的游泳池。面向珠海的高級池內設有高高的跳水台。在海灘,人們穿着泳衣、赤着腳,有踏水的、游水的、潑水的、泡水的,各式其式。

明珠和李林各自從更衣室裡走出來,她用一條特大的棗紅色的毛巾裹着。一見到李林,顯得特別羞怯。而他,赤露上胸,下穿深啡色的泳褲,皮膚黝黑,胳膊上的三角肌厚厚實實。明珠看着,不由得心頭一顫。敏感的他知道她在欣賞自己,便大踏步迎着她走來。伸手扯去她身上的毛巾,柔聲地說:“不要保守。讓我也好好看看你。不然,太不公平啦。”

他瞧她那一身嫩白的肌膚,那柔軟得如起伏海水似的酥胸,在那綠色泳衣緊罩下,很誘惑人。頎長的大腿,很勻稱。他不禁失聲叫道:“明珠,你真美,真迷人!”她羞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嬉笑着,挽着她的手臂,朝泳池走去。這段日子,她深知他的衝動,情難自禁。便有意走到水邊,把他潑得濕轆轆的。邊潑邊笑着說:“傻小子,我要你清醒一下。”他怎能清醒呢?別說他啦!就連他身旁的小伙子也看傻了眼。岸上坐的、水中游的,眼睛都勾住這一邊啦!他們在悄悄說着:

“哇,好一個出水芙蓉!”

“真像貴妃出浴!”

“好一對俊男俏女!”

“羨煞人了。那小子,面對着這條美人魚,全身都發軟了,哪來的力氣教她游泳?”

明珠聽了,白了他們一眼,於是,一個陌生的男音,又從不遠處飄來:

“喂,小心說話。惹那姑娘生氣了,我們就沒了眼福!”

那一串串撩人的話語,撩得他倆心花怒放。李林興奮地托着她的下腹,她就在他的掌心中伸出雙臂,蹬直腳,在學蛙泳的基本動作。他很細心地教着,而岸邊那些小伙子們挑逗性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這弄得他心頭癢癢的,兩眼又再充血。雖是裝作聽不見,但心裡卻恨不得人家多說幾句。她看出他有點神不守舍,便笑笑說:“喂,你注意集中些!要不,我就請別人教。”這時,他才猛然定了定神,在水中輕輕地拍拍她說:“你敢?這可是我的專利!”她斜睨他,臉一陣羞紅,心裡不禁顫顫的。

視線一直沒離開過他們的那些小伙子,看到這情景,更是如痴如醉。忘掉了男性的自尊;忘記了應有的禮儀。用貪婪的目光,盯着他倆在傳情,似乎自己也墮入了溫柔鄉。她被這些人弄得渾身不自在,便俯在他的耳邊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此後,他們常來這裡消磨夏日時光。沒多久,她還可以和他比賽。然而,每賽下來,必然是他領先。他半身站在水中,等到滿臉紅撲撲的她氣喘喘地游過來時,便張開雙臂一抱,把她從水中抱直了。有時還把她舉得高高的,在水中旋轉,有時,又特意放下她,他卻潛入水中,嚇得她慌亂地在水面尋覓。正當她驚惶之時,一只手早已攔腰一抱,把她橫放在水面上。她嚇得驚叫起來,而他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低下那還滴着水的臉,使勁地吻她。自然,岸上的小伙子免不了齊聲喝采。害得她滿臉紫紅,扯住他鬧着要走。他嬉笑着,摟着她那濕轆轆的腰,上了岸。走到沙灘的另一角,那行人止了步的地帶。

浩瀚無邊的江面,一片清艷的藍色,把水和天在遠處連成一線,只覺得人處在一個藍色的大圓拱形之中。“海水如雲崖,流雲如蛟龍。”濤濤江水從遠處朝他們綿延而來,一浪接一浪的,摩蕩出洪大的拍岸聲。一群群潔白的海鷗,時而展翅直插藍天;時而俯首下沖江面;時而在藍天碧水之間盤旋;時而又駐足於岩石上歡叫。她面對這大自然的美景不禁想道:“多舒服!”心裡也像大江那樣坦蕩,在寧靜之中,身心全鬆弛了。她用力地深深吸了口氣,空氣帶着清涼而又夾雜着少許鹹味,浸入胸中,是那樣舒坦。她拉着他站在水中,任由浪花來吻他們的腳:多麼濕潤、多麼溫暖!

他把大毛巾往沙灘上一鋪,就拉着她坐着、依偎着,談了許久。

“你穿這泳衣很迷人,身段就像那粼粼水波似的。難怪每次來,都招來了不少狂蜂浪蝶。”他望着她樂滋滋地說。

“別這樣,像嘴上塗了油似的。”她向他撒了一把沙說。他趕忙轉過身去。她俯在他身上,邊抹去他身上的沙邊說:“謝謝你給我買的這件泳衣,你又沒量過尺寸,但很合適。”

“哪用量的?你忘了我是全市數學比賽冠軍的得主,我眼裡有一把隱形的尺。”他閉着眼,驕傲地說。他不為自己拿冠軍而驕傲,而為自己是世上的幸運兒而傲着呢!因為此時的她,竟然趴在他的身上,用那柔軟的手慢慢地撫摸着他!她差不多整個兒貼在他身上,俯在他耳邊說﹕“那你就可以當裁縫了。”

“在家裡,我一輩子當你的裁縫。”他說着,雙目微閉。他被這一個軟綿綿的富有彈性的尤物,弄得全身酥化了。一團烈火正在胸內燃燒,但他仍閉目憩息,他要盡量享受這令人暈眩的溫柔。

“又來佔便宜了。”她嬌嗔着,推了他一下。獨自躺在他的背後,轉過臉,不理睬他了。

他趕緊急轉過身來,趴在她的背上,半挺着身子,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右手早己插入沙中,左手圍在她的胸前,側着身子把她摟抱着。兩人禁不住像觸電似的微顫着。大家不再言語了。閉上眼,藍天為帳,大地為床,可算得上人間難覓的享受。

過了好一個時辰,他把她扳平放在沙灘上,半俯着,低着頭,灼熱的目光直逼她的黑眸子,顫抖着說:“明珠,你還有句心裡話沒說呢,你!”

她用手指點一下他那發燙的臉說:“怎麼又有這麼多的話,就像個法官。”

他雙眼通紅、雙手顫抖,深沉的大眼睛直視那飽含春意的臉,用熾熱而又略帶嚴肅的口吻說:“我以前問過你的,你沒答覆我呢。”

她知道,今天非答不可了。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閃爍着光芒的黑眸子,直瞪着他那誘人的嘴唇。

“你要問?”她激動得聲音有點顫抖地說。

他深情地望着她,知道她在挑逗自己了,便使勁地吻了她一下,俯在她耳邊說:“你肯嫁我麼?”

她頓時臉發紅目光如醉,低聲說:“我願意,不過,不是現在。”

他高興地叫道﹕“啊!我終於等到這一刻了。”他心頭一陣痙攣,撲了過去。他倆就這樣摟抱着,差點氣都喘不過來,他覺得自己是在擁抱着全世界的幸福了。他笑着說﹕“我是世上難得的幸運兒,你說要我等多久,我都等得的。”

她激動地說﹕“等我們讀完大學之後。”

他使勁地吻着她說﹕“好,一言為定。就是四年之後。我告訴我父母,下周周末,我帶你回去。”

她推開他,坐起來說﹕“讓我們還是好好計劃未來吧。”

他挨着她坐着說﹕“好,你準備報考什麼專業?”

“我很喜歡寫作,但又怕成不了作家,還是報考師範學院文學系吧。”

“很好,當人民教師很光榮,於國於家都有好處。”

她紅着臉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去你的,沒點正經!”

他摟着她,低聲說:“說真的,我們相處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要報考理科。”

“你報清華,我報北師大,周末,我們還可以見面。”

“好吧,就這樣一言為定。”他說着,高興得拍着她的手掌,他倆的手緊握着,望着那寬闊的江面,憧憬着那輝煌的卻又很難預測的未來。

從江邊歸來,李林向父母訴說他倆的事,喜得老人家合不攏嘴。洗地板、抹門窗、添糖果、置葷素,像是準備過年似的。李林自然在旁也幫着。

好不容易等來了這一天,李林一大清早便趕到明珠的家。她身穿淺藍色唐裝上衣、黑裙,那對白襪配上平底黑皮鞋,跟着李林乘公共汽車。

到了李家,李林向父母介紹着。“請坐,不要客氣。”李父熱情地說,瞪着老花眼,打量着這位俊俏的姑娘。

“快坐下,不用客氣,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李母說着,雙眼笑得瞇成一線。她本想再生個女兒,但上天偏與她作對,看到別人有女兒,她羨慕到幾至嫉忌的程度。眼前這姑娘,端莊美麗,竟會是未來的媳婦,大概是李門堂上積的蔭德,也許是拜得神多神保祐吧。她高興得拉住明珠的手,低首擦肩地攀談着。李父在旁看着,也在憨笑。明珠很喜歡這對老人。

她早已陶醉在這溫馨的氣氛之中。大凡當母親的,總愛在子女的未來配偶的面前,訴說孩子的往事,往往從他兒時數落起:“阿林這孩子,很愛讀書。記得還在農村時,他和幾個男孩子游泳,後來,人們都回家了,惟獨不見他。我慌了,找到海邊。遠遠看見一個人赤條條地伏在沙灘上,一動也不動的。我慌到心都快跳出口了,猛撲過去。一看,真是他。你猜他在幹什麼?”

明珠不加思索地答﹕“在抓螞蟻。”

“不,在看書哩。”李母說着,嘴邊的皺紋坦然舒展着。明珠抿着嘴笑着。

李林臉紅耳赤地望着明珠說﹕“媽,說這些幹什麼?”明珠見他一副狼狽相,更覺好笑。

“好啦,我也說多了,你帶明珠到你房去看看吧。我要到廚房去了。”李母笑着說。

“伯母,等一會我來幫你。”明珠邊說邊跟李林進了他的房。

一入門,他就把她壓在門邊狂吻起來。她指指門外,他示意說他們不會進來的。她便踮起腳尖,迎了過去。她第一次進異性的房,早已被這雄性的氣息,弄得心神蕩然,更何況耳邊又響起那竊竊低語:“我終於在自己房內,擁抱我的至愛!”

這低語,像電波流在她身上,她早已酥軟了。這樣默默地過了好一個時辰,她走到桌前,找來一把梳子,梳理一下被他弄亂了的頭髮,李林在旁幫她扯平上衣和裙子。

她環視他的房間,收拾得尚整齊。小方形的書桌,桌上有個小鏡框,裡面藏着滿臉笑容的她。他指着書架說:“這是我做的。”

“當真!”她說。顯然有點不相信。

“我跟我爸學的。廚房裡許多東西是我做的,不信,你跟我來。”他邊說邊拉着她走進廚房。

李母正在裡面忙個不停。看見他們進來,便說:“為什麼不在外面玩玩?”

“我是來幫忙的。”

“不,哪能讓你幹呢?你是個難得的客。”

“伯母,你不要把我當作客人。”

“對,像是自家人呢。”

李林拍拍母親的肩膀說:“媽,連這個‘像’字也不該說。”

李母開心地望望紅了臉的明珠,又望望滿臉春風的兒子說:“我當然盼着這一天!”

明珠在洗菜,李林當了個大廚。明珠洗完菜,便走到他身邊,望着爐火出了神。李林正在炒她愛吃的豆苗炒腰花。他望着她那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臉說﹕“明珠,你又在想什麼啦?”

“沒什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瞪了他一眼說﹕“自作聰明。”

他嬉皮笑臉地說﹕“你在想:我可是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小子。”

李父正在整理自己的工具,看見妻子從廚房走出來,詫異地說:“你怎麼不去煮飯?”

“讓他們幹吧,我在那兒礙着呢。”她說着,那嘴巴笑得合不過來了。

李母樂滋滋地說﹕“阿林說她是團小組長,而我們的阿林還是當個副的。嘻嘻,真是‘一代好媳婦,三代好兒孫’啊!”

“人家閨女還未過門呢,你別高興得太早。”

“你瞧他倆那樣子,這事,準成!”

“世事多變,誰說得準?我倒忘了問:她的父母是怎樣的?”

“聽阿林說,她的父母在香港,只剩下她和一個老工人,最近,那老工人又病死了。”

“她父親以前幹什麼的?”

“聽說是縣裡的教育局長。”

“唔,讀書人家出身,又沒有小姐派頭,有教養。不過……”

“有什麼‘不過’的?現在是什麼時代啦?不興父母作主的!”

“你不懂的。”

“你說說看,急死人啦!”

“前些日子,廠裡談提升,就出了些新鮮事。”

“這又關阿林什麼事?”

“你就不以舉一反三麼?”

“你又不是讀書人,你為什麼會說這些話?”

李父想起廠內的討論,忍不住說﹕“那個技師,最初是同意得提升的,後來,說是出身有問題,被卡住了。”

“人家是要當官的;我們這一個是當媳婦的,怎麼扯做一起呢?”

“但有時,你後面講的那句,比前面那句還難處理。”

“我說,你別忘了以前我們過的日子,我勸你,還是豬八戒撒泡尿照照鏡子。換作解放前,人家這樣的大家閨秀,會踏入你的門坎麼?”

“可能是我多慮了。但願這個問題,不要作弄孩子。”

自這天以後,明珠常出入李家。而李林卻很想到她家。因為在木樓內,可以無拘無束地傾瀉他的愛,她又可以盡情在這愛河中沐浴。

不久,高中畢業考逼近了,他們均以優異成績獲得畢業文憑。學校黨支部大做畢業生的思想工作,除了關於要報考祖國急需的專業外,還強調要向黨坦白自己乃至家庭的一切。後者是明珠第一次聽到的話題。

幼稚的她,不知道這一話題的原罪性,那從母體帶來的黑色的政治胎記的危害性。在冠冕堂皇的口號下,把她所一向崇拜的父親在抗戰勝利時,被國民政府委派到惠州幫助清點戰利品的委任狀,交了上去。白紙紅字,寫的是什麼中尉。這銜頭沒嚇着別人,倒嚇着她或許還有從她手上接過這紙的人。她只知道,父親一貫除了筆、書報、煙斗、茶杯外,幾乎沒見過他拿過別的。不過,不管這委任狀的來歷是怎樣的,身為團小組長的自己,聽黨的話,交上去,沒錯!她還為自己曾經一度想焚毀這張委任狀而自責,責備自己與黨離了心。她以為,一交上去,就劃清了界線,自己的良心會清白。因而變得輕鬆了。不過,此一舉,的確划清了界線,不過,不知道劃的是誰與誰的界限呢?

        一天,她與李林的約會取消了,因為他被黨支部叫去開畢業生的會議。

會後,李林告知她會議的情況。她困惑了。歷來只有他倆同時參加會議的,有時甚至只有她單獨參加的。因為論資排輩,不大不小自己也是坐‘正’的。如今,為什麼自己還比不上他,甚至還比不上昨天剛入團的人。這未免有點空穴來風了!

她忽然想起美國卡通畫家沃爾特‧凱利的話來了:“我們看見了敵人,他就是我們自己。”她想:是不是這一個“自己”,把我從我熟悉的人群中推開?不過,和任何一個分隔也無妨,反正已畢業了。惟獨他,卻例外!

她忽然感到自己又一次墮入那孤寂的深潭,在那裡,只聽到發自空曠四壁的自己的呼救聲。如果在七八年前,她早已習慣了這種孤寂,也許還不會產生反彈的心態。可如今,就不同啦!這七八年來,她發自內心地對黨亦步亦趨的,從未怠慢過!受到表彰、得到認許。這樣從自我封閉的孤獨中走到一個大熔爐裡,感到格外溫暖。可現在,怎麼樣?打入另冊了!儘管你表現得超群,也得入另冊!

李林發覺她最近的眼神,有點惶惶怵怵的,很擔心。但自己又無法理出這雜亂無章的思緒:他為自己被信任而興奮;又為她的不被信任而納悶。他着實找不出,她有哪一點會招至組織對她如此冷遇的緣由。

李林攀着她的肩膀默默地走着,漫步在公園的小石徑上。他關切地望望她,只見她咬着下唇,緊攥指頭。他知道,這又在自我折磨了!他挽着她坐在一大樟樹下。

這樟樹,不僅大,而且老得出奇。單是根,就離地騰空架起,形如一座小拱橋,無數粗大的彎曲的樹根下,有無數的洞,洞內安放着好幾張石凳。

她一言不發,仰望那奇形怪狀的樹根,望着那看不到頂的大綠篷傘,長嘆一聲,一字一板地誦着:“‘不因平凡而仰望大樹,不因美麗而忽視泥土,在生命躁動的森林裡,你是寧靜的一株。’這是我從雜誌上背下來的,寫得多好!”

“寧靜的一株?可你並不寧靜!”他的口吻帶着憐惜又有幾分譴責地說。

她狠狠地說﹕“我在價值觀上應該是寧靜的一株。不如你,卻像眼前這參天大樹。我只不過是樹底下的一棵小草。”

他霍地把她扭轉過來,看着那失神的眼睛,用手捂住她的嘴。他雙眼發紅,略微潮濕,喉嚨乾澀,嘶啞地叫道:“明珠,別說了!我的心在絞痛。我好幾天沒睡好覺了,你還挖苦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的?”

她望着他那痛苦的神情,不敢再說帶刺的話了。她把頭緊貼在他的胸前,聽得出他的心跳得劇烈而沉重,她輕輕地撫摸他的心口,變得溫順地說:“林,原諒我,我不是有意傷你的。”

他用力摟着她的頭,吻她的秀髮,聲音嘶啞地說:“明珠,你我之間不提原諒這個詞吧。我不是因你說的話而傷心,而是我看到你傷心而傷心。

“噢,林,我的林!”她叫着。幾天來的沉悶、憂鬱化成了淚水,心裡反而舒暢了些。他從懷中托起她的臉,看着那像珍珠似的淚滴在酒窩裡,停在唇邊。他伸出自己那灼熱而又柔軟的舌頭,默默地舔乾她臉上的每一滴淚珠。

他溫柔地撫摸着她說:“明珠,你說你是個不愛哭的姑娘,怎麼在我面前,你哭過不少次啦!不過,想哭就哭出來吧,壓在心裡是很難受的!我這懷裡,是你哭的最好的地方,而在別人面前,你卻只會咬緊下唇!”

明珠在想,有人說,女人是水做的。這一說,無可考究。可能是指柔情似水,或是說淚如水。不管怎麼說,自己是個女的,只不過自幼孤獨,養成眼淚往心裡流的習慣罷了。而今面對知己,又何必強嚥那眼淚呢?

他默默地抱着她,一言不語,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個夠。漸漸地,他覺得她平靜下來了。他抬起她的頭,她那汪汪淚眼,望着那對深沉的大眼睛,慢慢地說:“是道路,就絕不會平坦;是人生,就絕不會一帆風順!我有信心走那坑坑窪窪的路,去嚥那澀澀辣辣的苦。”

他雙目炯炯有光,用力緊抱着她,激動地說:“這,我就放心了。這才是你真正的自我!”他向她訴說着:“不要再計較別人怎樣看自己,而要想自己應該怎樣做。有個叫升田幸三的日本人說過:‘未能將負面轉為正面的人,人生便不會成功。困境才是良師……。痛苦,乃是真正的學習機會。’這段話,很值得品味!青春時代的林肯,不是也發出‘我是完全絕望了’的呼叫麼?大發明家愛迪生小時候,不是被拒於校門外麼?”

明珠用欽佩的眼光看着他說:“想不到你除了數理化外,還懂得那麼多。”

他笑着說﹕“不,在平時,我很少說這些。在你面前說這些,未免有向花噴香水,在金上裝金箔之嫌。”

周圍的空氣,隨着他們的談話顯得更清新了,不像先前那樣沉悶了。他們平心靜氣地研究怎樣應付高考。為了雙方集中精神,她告訴他,只能考完試再見面了。因為古寧高和張瑜要搬到她家來,說是她家的環境清靜些。他說:“有她們作伴,這也好。”說罷,臉一沉,不言語了。

“林,又怎麼啦?”

“這一個月不見面,好難熬啊!”

“林,忍着點,未來的日子還長着呢。”

“好,那就讓我今晚親個夠。”他說罷,一下子把她摟入懷中,又是撫摸,又是狂吻。遠處看來這樹背上留下的身影,只見一個人影在搖晃着,直至深夜。

好不容易度過高考,在等待放榜之時,古寧高建議組織團小組畢業旅行。大家都歡欣雀躍地出發了。目的地是廣東肇慶市東北十八里外的鼎湖山。

這名山,有書可鑒:“層疊重翠,懸泉飛瀑。王屋之奇,青城之秀,武夷之清,西樵之逸,丹霞之媚,委羽之幽”,盡皆有之。最近又被定為中央一級植物保護區,更抬高了它的山價。

剛到山下,迎面而來的是一株千年老柏,萬節修篁,斑斑駁駁的樹身上有一圜接一圜的木疙瘩,仰頭望去,半空冉冉的,連太陽光也散了影。

他們拾級而上,只見石級兩旁,有不少石崖突兀,上面長着綠霧般的苔痕,飄雪般的碎花,真是奇花佈錦,異草噴香。

隨着尋覓那潺潺流水聲,他們來到一座脫了色的朱橋面前。仔細一看,橋欄是用老松木搭成的,上書“寒翠橋”。橋下怪石嶙峋,一絲清水涓涓而流,清澈見底。站在其中,只覺得曲徑繞雲、蔥蘢郁郁、濃蔭蔽日。撥開曲徑兩旁的垂蔓老藤,走上半山亭,大家都走累了,歇歇腳。

李林鬆開胸前的鈕釦,一絲涼風從喉間直竄而下,好不涼快。明珠窺瞥那結實的胸脯,正巧與他那火熱的眼神相碰,不禁耳根一熱,急忙轉頭向別處眺望。

只見那一片綠色海洋,層層疊疊的樹頂,看不到人煙,更看不到塵土。林海中,有一丹崖怪石,岩石一邊是朱紅色,如蟹背狀,有紫藤從山頂垂到山腳,形如蟹爪。峭壁頂處,伸出一株松樹,形如羅傘,像為峭壁撐傘似的,峭壁的一邊,呈紅色。大概是這羅傘遮不到的。而它的另一邊,卻是烏黑黑的,翠竹為屏,綠樹蓋蔭,活像陰陽兩臉的鐘無艷。遠處傳來那錦雞彩鳳的歡叫,崖上樹下的猿啼,還有那如絲竹輕奏的流水聲。

明珠不禁“嘖嘖”叫絕,說﹕“好一個人間仙境!”

張瑜亦情不自禁地附和着,說﹕“連日緊張的高考,把人都弄到昏沉沉的。現在呼吸着這新鮮空氣,好清甜!”

休息了一會,他們繼續向上走。李林早已把明珠的背包搶過來揹着。快到山亭時,又見一朱墨色的古亭,上面寫着“補山亭”三字。相傳此乃女媧補天所遺之石,留作補山之用。只見前面是一個大缺口,如谷之頂、如碗之端。赫然一片青藍色的雲海,在寥廓的蒼穹中飄蕩,偶爾還有幾縷雲彩飄上這缺口之中。

山頂處,隱約可見綠樹叢中一座灰墻黃瓦古剎。上書“慶雲寺”三個大字,兩旁有對聯:“蓮華歷劫香初地,雲液飛泉響萬峰。”下題明萬歷年重建。據傳始建於唐高宗,至今已一千三百多年。明珠好奇地打量這古剎。只見那雉堞拱門,闐然凝寂。兩扇門已斑斑駁駁。門中有兩個獅子頭銅像,極盡肅殺之威嚴。

雖是靜窗虛室,不免帶着幾許肅穆神詭,懾人以神威。古剎頂上一片瑞靄祥雲,廟內繚繚上升的煙與廟外茫茫飛渡的雲連成一片,日光在搖曳着這分不清是煙,辨不出是雲的片片煙霞。她忙跺跺腳,李林急上前說:“你走累了?”

她笑笑說﹕“不,我以為自己不是踩在凡間的地上。現在聽到腳下錚錚有聲,才放心了。”

他扯扯她的衣角說:“你別想學嫦娥,你要飛,我也要跟着的!”

古寧高和張瑜見狀,故意避而遠之,獨自入廟去,和主持聯系住宿事宜。

一位和尚走過來,看他,眉清目秀,風度瀟灑,光着頭,頭頂上清晰地灸有九個小點點,身穿絳黃色袈裟,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小腿用灰白布裹着,腳踏黑布鞋,雙手在胸前合掌。

他半閉着眼說:“阿彌陀佛,施主,要我幫忙麼?”

張瑜正打量這俊俏的男子,心想:“如此美男,竟出家,豈不可惜!”

那主持目不斜視,等待着她們答話。古寧高亦目不斜視,一板正經地說﹕“我們一行七人,四男三女,高中畢業生。今日到貴寺,想借宿一晚。”

主持合着掌說﹕“善哉,善哉!女施主住觀音殿,男施主住羅漢殿。這本來不讓人投宿的,若真要投宿,那要修道很久的。你們眼下有難處,佛渡有緣人。善哉,善哉!”

不知什麼時候,明珠已走入廟來,笑着說﹕“謝謝,我們前世修煉過的。遵守佛門清規,弟子知道了。”

“善哉,善哉!阿彌陀佛。”主持微閉雙目,合掌說。他的嘴邊綻出了笑意。

“阿彌陀佛,……阿……喃……也……”不遠處傳來一大群和尚唸經和敲木魚的“篤……篤”聲。

明珠側耳細聽,只聽見那抑揚頓挫的聲調,無法知曉內中的原委。他們尋聲而去,穿過帶着泥土味的潮濕甬道,走到滿是青磚鋪着的地上,來到一座殿前。只見一座紅墻綠瓦的古廟,屋檐上長滿了雜草,偶爾還有幾只麻雀在那上邊飛來飛去。

殿中供奉着一尊大佛像。看它,儀容清俊、兩耳垂肩、雙目烏黑。雖是塑像,卻做得炯炯有神,乍看去,還以為是個活的!明珠仔細打量着,只見它頭戴黃金帽、身披淡鵝黃色的袈裟、腳穿盤龍襪、下踏縷金靴,雙手合掌,雙膝盤坐。她再往上看去,見有一匾額,上書“大雄寶殿”。她心想:這大概就是佛祖釋迦牟尼。兩旁各自有二尊塑像,她想:這四個菩薩,大概是阿難、迦葉、觀音、勢至了。大凡佛龕,不外如此。她到處張望,只見從廟外兩株千年老柏鈄照來的太陽的一絲光暈,把這些塑像照得金光熠熠。除此以外,殿內一片晦暗潮濕,散發着發了霉的泥土怪味。明珠心想,佛像選擇了迎陽處,可真是它的造化。穿過陡嶺叢林而投進的陽光,透過殿內無數木格砌成的窗櫺,還有那琉璃窗上深淺不一的圖案,再灑落在這上千年的泥地上,似乎給這千年古地繪上了印象派大師的傑作。這就是古剎特有的神秘感。在微弱的陽光中翻飛着的灰塵,肉眼都可以看得到。漫室的香火和煙霧的薰味、四時鮮花和生果的香味、摻和着幾十名和尚呼出的廢氣和那經久沒洗的袈裟的汗味……明珠以為跌入那陳舊的地窖,差點喘不過氣來。

她揉了揉眼,往殿內高處張目,看那屋樑上懸吊着數只老舊的褪了色的紙糊燈籠,上面寫着誰也看不清的字。一條條似灰非黑的、從屋頂垂至地面的長幔,上面佈滿塵埃。明珠心想:只要輕輕一撩,那將會在室內飄起飛雪。殿內的四周靠壁肅立着的,還有好幾個天神天將的塑像。有的手拿諫冊,一臉的凜然,好像為禱告者記下那人間的忿忿怨怨;有的手執三叉,一臉的殺氣,似乎為善男信女平息那塵世的罪罪惡惡。明珠心想:它們在這裡接納過千萬信徒的億萬柱香,它們看夠了億萬柱香的香頂,從灰白至淡紅,然後墜落在香盤中化作一大堆暗紅,乃至灰燼。它們聽夠了這灰燼裡藏着的千萬個禱告。那說不完的紅顏薄命、青樓薄倖;訴不盡的劫富濟貧、豪情俠義……這一切,都藏在這輕如彈指的灰燼、重如驚雷的復燃之中。在這裡,可以看到,我炎黃子孫,就在這千年供奉的香火的盛而復衰、燼而復燃中,延續其悠久的生命史。

她正想得出神入化,卻被李林扯着走上那狹小的石徑。張眼望去,“哇,真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氣勢。”她在心裡嚷道。他們又走進一靜室邊,從雕着木花的、用彩色玻璃隔着的窗戶望去,什麼也瞧不着。把耳貼在窗櫺細聽,依稀聽到那低沉的男音在講“道”。明珠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一下子便記起是剛才在門口接待他們的主持。她心裡說道﹕“人長得英俊,聲音也很動聽呢。”

只聽見他在說:“就靈氣而言,人、天、地相通。聖經云:‘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善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輕咳了兩聲,接着又說:“人間俗事,不外如此。正所謂‘夫妻是緣,有善緣有惡緣,善惡有報;兒女是債,有討債有還債,無債不來。’”明珠聽着,向李林作了個鬼臉,豎起大姆指。李林點頭笑了笑。

古寧高在殿宇的另一角向他們招手,示意吃齋飯了。一路上,張瑜扯着明珠的耳朵說:“新秘密,你聽不聽?”

“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

“我才不管這些呢。”

“那你大概要發佈什麼新聞?”

張瑜望望李林,貼在明珠的耳邊說:“那主持是個美男子吧?”

“嘻,這又是什麼秘密?明擺着的臉兒,讓大家瞧得着的。這叫做‘天生麗質難自棄’。”

“這句詩是用在美人身上的。”

“對,但是,人分男女。這美人,可指美男美女。”

李林在旁忍不住插口說﹕“張瑜,別和她爭。她的詭辯可厲害啦。她說什麼海枯石爛心不變,拿來表真心,那勢必是假的。因為有時海會枯,石會爛的。”

“李林,你也不必吵那么麼多,她怎樣詭辯,你儘管放心好啦。你別管凡夫俗子的心誰變了,只要你和她的心不變就是了。”

明珠羞紅了臉打着張瑜說﹕“打你這張貧嘴。”

李林在一旁甜滋滋地品味着張瑜的話,一面笑看這對姑娘的打鬧,心裡又一陣騷癢。

張瑜又扯着明珠的耳朵,說“別鬧了,這是佛門清靜地,過來,我說給你聽。”

張瑜輕輕地說﹕“原來那個美男,在峨嵋山修道的,懂得七國文字,是清華大學的碩士。”

“哇,好棒,那為什麼要步入空門?”

“聽說是失戀。”

“哦!”明珠叫道,臉一沉,笑意全沒了,只剩下一片哀惋之情。李林見狀,忙加快腳步,扯扯明珠的衣角說:“她對你說什麼來着,好端端的,為什麼又沉着臉?”

“唔,別問了,人家的悄悄話,你也想聽?特別是女孩子家的。”

“不,讓你難過的話,不管是誰說的,我也要知道。”她的心又軟了,只得告訴他。

李林沉默了一會說:“‘不是傷心人就不入傷心地,愛情可以燃起生機;也可以使人毀滅。不過,為什麼他要放棄對她的追求。如果耐心等待,或許會有一線轉機,除非他的情人死了,但,如果她還活着……”

“活着又怎樣?如果真的恨不相逢未嫁時’呢?”

“如果是我,我就死等,等到心臟跳到最後一下,然後再投胎,下一世再和她……”

未等李林說完,她的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嗔着:“說錯話了,該不該打?”

李林這才恍然大悟地叫道﹕“哦!”

這幾天來,鑒於有同學同行,無法與她親昵,弄得他心癢癢的。現在,管不得這佛門清靜地,看看張瑜走了,便馬上張開雙臂,一下把她摟入懷中,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她慌忙推開他說:“林,冷靜些。想想別的!”

李林在呻吟着,說﹕“很難!比高考還難。如果單是我們兩個人來就好了。”

“這樣吧,下次我和你去白雲山。”

“好!這樣,我就要學那些和尚力戒七情六慾,安心玩過這幾天。”

眾人說笑着,去進膳。桌上擺着各式素菜,美味可口。明珠邊吃邊說:“張瑜,你說這怪不怪,既然不吃葷,為什麼這些菜名偏要說成是素雞、素鵝的?豈不是對葷菜還是留戀的。”

“你的鬼心眼就是比別人多。”

“‘食色性也’,硬要逆之,未免反人性。姑且不論其必要性,暫說這方面的意志力,這不得不令人折服。”

李林在旁插話說﹕“這又怎能說人家想吃葷的?這可能是以此為誘餌,怕你們吃不慣齋。”

明珠瞪了李林一眼說﹕“瞧你這張嘴。”李林愜意地笑了!

張瑜拿着筷子指着他倆說﹕“你們兩個都是牙尖嘴利的,你們以後的家庭,不會是雞犬不寧的吧?”

“又該打了。”明珠說罷,站起來,拿起筷子向張瑜打去,被吳雲山擋住了。

吳雲山笑笑說:“你哪夠她打的?不過,他們在耍花槍呢!”

明珠笑着說﹕“哦,張瑜你又多了一個護衛。”張吳二人的臉“唰”地紅了起來,李林在旁看着,不禁困惑不解。

飯罷,他們一行人往廟外走去。不遠處傳來了琤琤流水聲,微風吹拂,夾着清涼和甘甜的味兒飄來,沁人心肺,大家不約而同地朝那邊走去。

抬眼望,筆峰挺立,直透雲霄。其中挂有銀白色瀑布,好像在這山崖垂挂着白色的帘帷似的。“琮琮……琤琤……”,好一曲大自然的交響樂!山崖邊刻着清袁牧詩句:“萬丈狂瀾如道奔,轟雷掣電忘昏曉。”在瀑布旁,那千年古樹,恣意橫生,節錯根盤,樹攀枝騰。墨綠、青綠、深綠、嫩綠、黃綠……眾綠交雜,其中隱隱約約有幾點鮮紅。紫紅、粉紅、赭紅、朱紅的花兒,像無數彩龍伏臥或飛騰在那綠海之中。瀑布之中,山澗深沉,沿着那清澄澄的水流去,有形狀怪異、大小不一的奇石磷磷,堆砌雜亂。

明珠揀了一個拱形的山石坐着,赤着腳,讓那潺潺緩緩、清清澈澈的流水,輕輕地拍打自己的腳。頓時,精神為之一爽,一陣清甜沁入心肺。她舉起手撩撩那沾滿水珠的秀髮,順便尋覓李林的去向。只見他在崖底摘着奇花異草,還向那松篁斗翠中折了幾枝,結成一朿。

“路邊的花兒不要採。”遠處傳來張瑜的歌聲,她身邊,那個吳雲山正在拾貝殼。

明珠向她扔小石子,叫道:“你這丫頭又嘴賤了,別以為有人護駕,我就怕你。”

張瑜向身旁的他看了一眼,臉“唰”地紅了起來。明珠用力過猛,不小心滑了一腳,差點兒栽下水裡。幸而李林及時趕到,忙把花束一扔,雙臂一張,就把她抱了起來。

“哈,哈!好一對鴛鴦戲水!”張瑜大叫着,羞得明珠滿臉通紅。

吳雲山在旁搭腔着,說﹕“李林真有兩手,好熟練。”

張瑜陰陽怪氣地說﹕“不熟練還了得?”

“我今天不揍你就不姓許。”明珠從岩石這邊跳了過去說,李林在水中護着她。張瑜無處藏身,被她按着,又是打屁股又是搔腋下,害得她“咯咯”地笑個不停。兩人在岩石上摟作一團,引得這兩個男生呆呆地看着。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只見吳雲山紅着臉,舔舔舌,李林好奇地打量他,他不好意思地轉身拾貝殼去了。

遠處,瀑布對面有一塊又大又平的大岩石,人們都愛坐在這觀看那如婚紗般的瀑布。古寧高正在那兒張羅着。她用塑料布把岩石面鋪了一半,然後從水中掏出一個大西瓜,邊切邊叫道:“快來,一流的雪藏西瓜!”瀑布的水是清甜、冰冷的。原來古寧高早已把西瓜用小石頭圍起來,任憑瀑布潺潺流過,不被沖走。

同學們嗅到撲鼻而來的清甜味,早已停止嬉戲。但明珠張瑜卻摟作一團,無法起身。李林見狀,跳上岩石,一把拉起明珠,明珠又扶起張瑜。吳雲山在旁眼巴巴地看着張瑜那紅撲撲的臉,李林向明珠使了個眼色。明珠悄悄說:“她很久沒和陳忠通信了。”

“為什麼?可憐的陳忠。”

“不知道,這類事兒,誰說得準。”

他的臉漲紅着,緊緊地捏一下她的手腕說﹕“我看我是最幸運的一個了!”她回眸向他一笑。笑得那樣真誠、那樣熾烈、那樣甘甜!李林又忍不住雙眼充血,臉在輕輕抽搐着。若不是有同學在場,他一定會像出籠的豹子那樣的。

她看他這神色,慌亂地加快腳步,跳到古寧高跟前。眼明手快,揀了兩塊肉最厚的西瓜,把一塊遞給正向她走來的李林,低聲說:“趕快吃下去,特效清涼劑!”笑着的眼神帶着幾分神秘。

他邊吃着,從紅得像火的西瓜的邊緣,偷偷鈄睨着明珠,心裡說:“小蹄子,趁人多就學孫悟空,等到天黑,我看你還有多少個變法?”

明珠看他那模樣,只得走到古寧高和張瑜中間,她心想:“西瓜都無法降他的熱度,那只有我走開了!”李林見狀,只得找吳雲山搭訕着。

“張瑜這個人挺不錯嘛。”冷不防李林說這樣的話,害得吳雲山不知所措。李林見他半天不開腔,便追問着,說﹕“你說是麼?”

吳雲山“吃吃”地說﹕“是的,為什麼你要說這?”

“傻小子,我不怪你,聽說張瑜主動和他斷了。你知道麼?”

“我知道。”吳雲山說罷,緊張地點點頭,慌亂地向水中望去。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

“哦,你還用等什麼呢?她把心都掏出來了!”

“真的?你怎麼知道?”

“我是過來人啦!你必須主動出擊,可別錯過了。”

“你叫許明珠替我說說去。”

“怕什麼,現在不興說媒。”

“這……”

“怕,就追不到啦!你自己親自開口,那滋味你自個兒品嚐去!”說罷,他情不自禁地望着那大岩石上的明珠,心中充滿了暖意。

那邊的張瑜瞧着這兩個男生談得這樣默契,敏感地猜到可能是談及自己的事了,不禁心慌意亂,往往對明珠答非所問,明珠只得和古寧高交談。

夜幕悄悄地向這山崖拉近了。影動着的星河亦慢慢地呈現在狹小的山谷的上空,向人間灑下那嫵媚和溫柔、潔淨與清幽。山間的紅杜鵑、紫羅蘭、黃玟瑰、白百合,映着縷縷銀色的月光,難辨黑崖青嶂。陣陣冷氣從瀑布那邊吹來,連清露也是冰涼的。

明珠不禁打了個寒噤。李林趕忙拿衣服披在她身上。他倆有意走在眾人後面,他摟着她的腰,轉過迂迴的石徑,用手撥開兩旁伸出的長蔓老藤;趕走那散着光影的飛螢;踢開散落在地上的黃蘆亂葉。漫步拾級而上。只見山路兩旁又長滿兩行破梢的黃竹,風吹動竹林,瑟瑟有聲,好像步入了瀟湘館那樣。

眼前不禁浮現兩玉相嬉的麗影,他忍不住把她壓貼在竹林邊那小路旁的峭石上,少不了一陣陣的親吻和愛撫。她被這良辰美景陶醉了:“竹林中、岩石上,這現代的賈寶玉!”她心裡蕩蕩然,瘋狂地摟着他。伴隨着百鳥歸窠的鳥鳴而響着的微微吸吮與粗粗喘氣聲,這可是一首愛的《小夜曲》。若是被那失戀的和尚聽到了,不知會合掌叫“善哉”還是“惡哉”?

李林依依不捨地把她送回觀音殿之後,默默地走回羅漢殿去。甜滋滋地品味着剛才的一幕:嘴角還留着她的唇香;胸前還留着她的溫暖。根本沒看到昏暗的油燈映射出十八羅漢怒目圓睜的臉,納頭便睡了。

吳雲山看着他那甜滋滋的神態,不用說,便知道他倆故意走在人們的後面,是幹了些什麼的,不由得自己心裡一陣燥熱。這時他忽又想起李林那一席話,便猛地下了決心:“我也要嚐一下這個甜蜜!”

這邊,觀音殿內,明珠一覺醒來,古寧高和張瑜早已外出。她懶洋洋地到處張望,只見幾支大紅圓柱在殿的四周,窗櫺很小,上裝着雜色的琉璃玻璃。山日從山林裡、從屋檐下,投下了脆弱的微光,把這彩色的玻璃反射得絢炫繽紛,活像那萬花筒。殿正中,帷幡寶蓋之間,有一白瓷塑像。身穿白玉裌袍、腳踏金縷靴。綹綹青絲齊腰,眉如彎月、眼如鳳、唇如櫻。右手托嬰兒;左手執神拂。膝下,兩支大紅燭熠熠,紅淚滑到蓮花狀的燭台上就凝固了。此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

神壇旁一小木架,內有白底紅字、白底黑字的簽語。她好奇地拿起一張,只見上書:“福滿庭,東海承福樂盈盈;褖嗣室,子俸傳祿顯赫赫;壽盈歲,南山如壽歲悠悠。”

明珠不覺心頭一動,趕忙穿着整齊,恭恭敬敬地向觀音三叩首,點燃了三柱香。霎時,三線輕煙繞繚、飄逸,撲來陣陣幽香。裊裊上升的輕煙,頓時使殿內氤氳騰霧。她在心裡默默祈禱。接着,從神台上取下一竹筒,筒內裝滿編了號的竹簽。她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虔誠地搖動着。一支竹簽沖刺而出。“咇”的一聲,落在地上。編號48

她走到竹架前,取出這一編號的簽牌:上寫“中上簽”,下題“薜仁貴征西”。簽語云:“安樂值錢多,誰人奈你何?平生遭歷劫,今日任風波。”

不看由可,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這簽可靈驗:生於亂世,幾成棄嬰,稍事安逸,卻孤影自憐。豈不一生下來就歷劫了?然此“平生”二字,意味着以後那悠悠的歲月……她早在打寒噤了!越想越惴惴不安,似乎身上的血液,也像那升騰而逝的煙霧,抽離於體外,頓生惶惶無告之悲涼。忽又悟起眼前此佛,乃可普渡眾生,何不再拜求她啟齒,開導這不可泄之天機。

無論自己上了多少香,叩了多少頭,回報她的卻是:觀音那與世無爭的、無可奉告的表情。這,反使她悟道了:這大概是“安樂值錢多”之謂也。安樂,不單指生活上的安穩,更重要的是指自己的心靈,在逍遙時之安逸、危難時之安定。這一自我解嘲,不知是來自祖傳秘方抑或是妨效阿Q的精神勝利法,總之是生了效:心裡頓時輕鬆,臉和手都似乎有血流到了。

步出觀音殿,在如水的晨光中走來的李林,被她的神態嚇得止了步。他大氣也不敢出,屏息着。他知道她又犯愁了。她告知他胸口很悶,便約他到山崖邊呼吸新鮮空氣,忽見他站在哪兒,一聲不吭地盯着自己,心裡更納悶。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說:“走,晨運去。”

晨運,是她十幾年如一日的好習慣,他很欣賞她這種毅力。說真的,沒有這韌性,她也難以對付日後的歷劫!

晨曦初上,幾縷飄飄忽忽的白雲繚繞在迭嶂尖峰之間。遠望去,山脈綿迴,峰頂接青霄。那峻峻的嶺、陡陡的崖、深深的壑、峭峭的壁,曙光從它們的背後射來,一切就變得巍巍峨峨、飄飄渺渺的。那青黑色的一切,連成一片,似乎向自己身上壓下來,快要被壓碎了。這時,她忽然想起那簽語,臉頓時白了一陣。

他發覺她今天的動作特別帶勁,喘氣又特粗,未免有點反常。便走到她的跟前,疑惑憂郁地望着她。她故意避開他的視線,每逢看到他這種目光,她便會感到自己身處X光射線之下。李林不忍再看下去,按着她說:“不再做操了。你心裡有疙瘩,在這種心態下做操,有害無益。”她只得停下來,雙眼有點濕潤了。

她心裡更犯愁。不說,難逃他的苦纏;說,又怕他笑自己迷信。他挽着她走到一屹嶝的怪石前,揩乾那上面的朝露,把她按下坐着。他低聲說:“昨晚還是好端端的,怎麼一大清早又變了樣?”

她默不作聲,從口袋裡掏出一紙條塞在他手中。他疑惑地望望她,看看手中那簽語,困惑地說:“哪來的?”

“我求的。”

“可以告訴我你那三個祝願?”

“對你,沒有什麼不可告訴的。”當說到其中一個是有關終身大事時,他興奮地摟着她,熱熱地給地一個吻。

她生氣地推開他,說﹕“人家煩死了,你還這樣得意。”

“你這又何必呢?這些話兒,你還相信麼?退一步說,你信了,又怎樣?歷劫、風波,誰沒遇上咧。但這個‘任’字,卻一字定音啦!”

李林這一席話,又重新燃起她那自強不息的火燄,心舒坦了,熱血在歡騰了,臉也變得紅潤了!先前那青嶂翠崖所給她的壓迫感也遁形了,只覺得眼前有一青翠盎然的青紗幔,在晨風吹拂下輕輕搖曳着。

他望着她那潮紅了的臉蛋,忍不住又吻了過去,用手指輕輕理着她那頭烏黑的秀髮,在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明珠,答應我,以後別為這玩意兒心煩了。記住我的一句話:你永遠是個壓不倒、打不垮的姑娘!”

從鼎湖山旅行歸來後,人們都盼着全國高考放榜。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不知怎的,大概是臨別時才知道羊城的身價吧。這些高中畢業生躑躅於城中的每一角落。像一群又一群不歸窠的百鳥,飛過那巍巍松柏的林蔭大道;越過那萋萋青草的羊腸小徑,大概要重溫那難忘的回憶。最後,他們終於來到導致這不夜城的焦點:珠江畔的廣州郵局。

這是一座歐洲古式的建築。雕了花的黑色鐵門緊閉,鐵門兩旁,平列着米白色的大圓柱,柱下,有好幾十級石級,上面坐滿了應屆高中畢業生。李林和明珠只得走到大樓的側面,找一個地方立足。他們從側門外觀看夜班工人操作。

工人甲說﹕“喂,今晚外面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學生,不會搞什麼示威吧?”

工人乙說﹕“有什麼威可示的。這些人有覺不睡,我們想打個盹也難。”

一個上了歲數的工人說﹕“我那小子也在外面等呢。”

工人甲說﹕“這也難怪,考得上,一畢業,月薪四十五元,而我們只得十八元。”

聽着工人的對話,明珠這才知道,讀大學與否,會有這樣的差別。其實,她根本沒有掙錢的概念,以為讀完高中,自然就要讀大學。

石級上的男女生們,“吱吱喳喳”的,在說着各地的名勝古蹟、風土人情。深夜兩三點,他們像那些在枝頭上叫了一整天的喜鵲,累了、睏了、靜了。人們在打盹養神,以便迎接那瘋狂的明天!

明珠靠着李林的背在打盹,她看到那一直在移動着的星河不見了,那一輪皎月也隱了形,天忽然一陣墨黑,連街燈也暗淡了。她不禁打了個寒噤。他轉過來緊緊地摟着她說﹕“怎麼啦,冷了?”

“不,我怕會下雨了。天忽然黑得這樣。”

“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特別黑的。黎,就是黑的意思嘛。”

“我總在想,如果你學文科,我們又可同窗了,真可惜。”

“我這個人,一半學理,另一半學文。”明珠輕輕地打了他一下,他抓住她的手吻着說:“說什麼也沒用了,天一亮,命運也定了。”他倆頓時顯得肅穆,手心兒握得快冒汗了。

他們再沒有睡意,凝望着遠空,只見黑色的帷幕被拉開了。那彎下的月弦,已暗淡無光,稀稀落落的幾顆晨星,鑲嵌在無邊無際的蒼穹裡,天慢慢變成淡灰色。漸漸地,東方露出魚肚白,漫漫的天幕又轉成青藍一片。忽然,一輪紅日從水平線那邊冉冉升起,金色的流光瀑布般地傾瀉整個江面。頓時,大小碎金在跳躍,順着這陣陣的波濤,一起一伏,形成一環環金色的光環,向岸邊奔瀉。

“哇,好美!金色的年華,金色的青春!”她情不自禁地說。甩動那一頭秀髮,站了起來。

李林凝視着她,在晨曦輝映下,那白皙皙的臉蛋兒,反射着帶金的光澤,閃爍的黑眸子,凝視着遠方,寄託着多少期待、多少響往!晨風吹拂她那一套緊身的天藍色的連衣裙,整個人就像一幅繃緊的、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光滑透明的天藍色的緞,襲上了金光,閃閃發亮。他心裡怦怦在跳,深情地自語着:“可真是‘入眼平生曾幾有’的漂亮姑娘啊!我發誓這一輩子,絕不讓她這樣獨個兒站着的!”

不知從哪兒先開始,人們騷動起來了。李林側耳細聽,遠處傳來一聲低微的男低音在唱:“紅日照耀在東方……”接着不少男女聲在唱和着。歌聲由小至大,震醒了寂靜的石階;震醒了熟睡的羊城。歌聲飄到那跳金躍銀的江面:“自由的人們蹤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牆鐵壁……”

上早班的工人騎着自行車,望着這一群群像乍開的蓮蕾似的、臉帶稚氣、純情的青年,都投以羨慕甚至妒忌的眼光。那些提着菜籃子的大嬸大姐們,都停下了腳步,聆聽他們年青時早就熟悉的歌兒。在江畔打太極拳的老漢,也停下來答上了腔。郵局的工人,也被這扣人心絃的音符攝住了,他們一邊傳遞郵包,一邊也低聲和唱着。這是不用指揮的、發自肺腑的全城大合唱。氣氛是那樣的平和、安謐而又高亢、激越!

李林和明珠亦隨着人們引吭高歌。歌罷,他拉着她的手,激動地說:“你選擇學文學是對的。你看出來啦:文學藝術就有這樣巨大的吸攝力、震撼力,那真是跨時代、跨年紀、跨階層的。”

“我但願自己能成為這雄壯歌曲中的一粒小音符。”

“不,你還要創作。人生就是舞台,演着永不落幕的戲。每一個人的經歷,搬上舞台,就是一齣戲!”

“我沒這‘搬’的能力,而有看的興趣。”

“明珠,你一定要寫。記住,我等着,我永遠是你的第一個忠誠的讀者。你還記得我送給你的《創作的甘苦》這本書麼?裡面提到感人的作品,不一定全靠驚人的技巧,主要還是靠是否反映時代的脈膊;是否再現那真實感人的生命。”

他倆正在侃侃談着,突然看見剛才那位老工人從側門向一個青年遞出一份報紙,李林心想,這青年大概就是那位老工人剛才提到的他的兒子了。他叫道﹕“快,跟我來,這一刻終於等到了!”他拉着明珠的手往郵局報紙零售處奔去,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

霎時間,他倆的背後,已排滿一條長龍似的隊伍,石階上坐着的人們,爭先恐後地站在這長隊的後面。人們伸長脖子、踮起腳,那僅有兩尺大的小窗扉,怎抵得住這千萬雙焦急的眼光發射出來的強力穿透啊!

“噹……”,鐘樓發出響亮而莊重的鐘聲,像是要送走遠征者而響的號角。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井井有條的人龍,全都屏息着氣,等候着這神聖而又瘋狂的一刻的降臨!

“吱呀”一聲,這當今世上沒有比它更可貴的窗扉啊,向着千萬顆年青的、火熱的心打開了!

窗櫺旁,安民告示:“今天的《南方日報》,每人限買一份。自備零錢。”

李林和明珠興奮地掏出四分錢,從窗內馬上遞出一人一份的《南方日報》。明珠把它放到鼻前,還嗅出那墨油香呢。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如捧着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她不無惶恐地想:假如我看榜,就像剛才排在隊首買報紙那樣順利就好了!

多少羡慕的、妒忌的眼光伴隨着他倆手拿報紙雀躍而去的身影。他們急忙選一張臨江的石凳坐下,正巧凳前有一石桌,可以把報紙攤開。臨江伏石桌下棋的老頭,見狀趕快收起棋盤,好讓學生們看榜。

各大學在中南區錄取新生的名單,全在這報紙上了。李林和明珠屏住氣,逐行點着每一字,像一只獵犬在尋覓獵物。最後,連氣也不敢喘了,幾乎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到了。

“哦,李林!明珠,快來看,李林,北京航天大學。”李林指着報紙大叫起來。

明珠搶過報紙驚喜地說﹕“什麼?去北京?”

他跳起來,搥着胸大笑着說﹕“哦,我是大學生了!到北京去,多捧!”

她激動地握着他的手說﹕“林,祝賀你,新中國笫一代的航天人才!”

“不過,我沒報這一志願呢。我一心想當愛迪生的學徒。”

“說不定這是祖國最需要的,也是最能讓你施展才幹的呢!”

他猛然清醒過來說﹕“你自己呢?”

她焦急地說﹕“我,還未找到呢!”

她報考的北師大,沒有她的名;所有北京文科的新生名單,沒有她的份。她不想看下去了。他,去北京;而自己,沒份了!她凄然望着他的側臉,高高的額、濃黑的劍眉、畢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這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又那樣的生疏。她知道,能見到這英俊的臉的日子,屈指可數了!她緊緊地盯着他,生怕這一切忽然會在眼前消逝!

李林看着她那略帶蒼白的臉,心裡一陣隱痛。他很想摟抱她、撫慰她。奈何此地、此時、此刻?他握着她那冰涼的手,焦慮地說:“明珠,別這樣,慢慢找!”

她只有再集中精神,她的手指在報上慢慢地蠕動,就像工兵掃雷時的腳步那樣。不知是因為她精神太緊張,還是海風吹亂了頭髮擋住了視線,終於還是李林幫她找着了:“許明珠,秀峰師院中文系,校址,廣西桂林。”

她瞪眼一看,狠狠地把報紙一扔。他悉心地撿起來把它摺好說:“保存它。這可是我們守了一夜才買來的。它是我們人生轉捩點的記載;它是我們歡樂與憂傷的見証。你和我都要好好保存它,看到它,會想起我和你共度的第一個晚上。”

不知是他的話全部還是哪一句起了作用,不過,就憑他這最後一句,她順從地把報紙放在自己的書包裡。

“喂,你們在這兒。李林,我和你一起的。又同校啦!”吳雲山邊跑邊說。

李林高興得抱着吳雲山說﹕“好小子,真捧!”

跟着吳雲山走來的張瑜說﹕“我可守着個大本營了。”原來她考入華南師院。她望望臉無血色的明珠,馬上走上前說:“你怎麼啦?”

她冷冷地說﹕“去桂林。”

“沒看錯吧?我聽班主任說,鑒於你是高足,他違規查了你高考的作文,得八十八分。還說要把它收入《廣州市高中生優秀作文選》這本書里。”

李林高興地說﹕“你說什麼?這是真的?”

張瑜點着頭,拍拍她的肩膀說:“明珠,你真成。”

“不過,這只是去桂林。”

李林不敢再言語了。一陣難堪的沉默。

吳雲山向張瑜使了個眼色,笑了笑說:“桂林有許多名山古蹟,古今多少文人專程去那兒呢。難道叫李林搞航天的,去那滿是山的地方?”

張瑜會意了,接着說:“難道桂林就沒有平地麼?那明珠豈不是入了花果山?如果她學了七十二變的法術,那時首當其衝的,你猜是誰?”

吳雲山笑着說:“絕不會是李林。”

張瑜“咯咯”大笑地說:“她可能會變成一串明珠做的項鍊,挂在他的脖子上。”

吳雲山望着明珠那漲紅了的臉說:“孫悟空可沒這變法呢。”

張瑜指着明珠說:“她可有這本事。”

“喂,你別以為有他護着,盡說些不乾不凈的話。”明珠說罷,便追着張瑜要打。大家看着都樂開了。特別是張瑜,這一個要打一個願挨的,想着她倆今後雖然同處於“廣”之下,卻各分東西。況且,眼看堂堂一個才女被拒於名校之外,憐她惜她之情又不便言表,看來只有逗她了。李林何曾不知吳張二人的好意。他望着張瑜在他們兩個男生之間穿梭,半喜半憂地聽着明珠推開吳雲山時的笑罵:“好一個貼身侍衛!”忽然看到她差點兒絆了一跤,眼急手快地挽住她,笑着說:“別鬧了,跌傷了,什麼仇也報不了。”

張瑜用手撩着自己的臉說﹕“咦,多羞人!”明珠這才意識到,他的手還在自己的腰上,羞紅了臉推推他,他亦“唰”地一下紅了臉。吳雲山望着張瑜傻笑,弄得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明珠指着他們對李林說:“你看,她還有資格羞人?”

李林笑着拉吳雲山走過一邊說:“坦白交待,你倆……”吳雲山愜意地點點頭。

李林握着他的手說:“恭喜了。”停了一會,又說:“買車票時通知我。不過,我要先送她,免得她送我。”李林毫不掩飾自己對明珠的愛憐與內心的隱痛。

吳雲山大有感觸地說:“我懂。不過,我那個只有嚐這一滋味了。”

他們回轉頭,看看那剛才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消散了許多。那條長的人龍不見了。人群結成一堆堆、一撮撮的,有的狂笑着;有的奔跑着;有的擁抱着;有的嬉鬧着……他們顧不得車輛和行人。頓時,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大作,不時還聽到車伕的笑罵聲:“好小子,看路、看車!想飛黃騰達,首先要保住身子。”回答車伕們的笑罵,是一陣陣年輕的歡笑聲,他們興奮得忘了形。

誰都知道,這可是攀上雲梯的第一級。攀上去,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要儲備多韌的意志。然而,這攀上青雲的,勢必晴空萬里。自然,在這歡樂的群體的背後,亦有些向隅而泣者:或是名落孫山;或是報考志願上的張冠李戴;或是面臨牛郎織女的困境;或是面對經濟拮据的煩惱……

李林挽着明珠與吳、張二人告了別,低聲問她:“去哪?”

她茫然答道:“不知道。”

“回去告訴爸媽。”他看着她那副失落的樣子,自知失言。赔着笑臉說:“跟我一起回去,好麼?”她一臉的無奈。當走近他的家門時,她止了步說:“你自己進去吧。”

他不敢勉強,只得說:“你到前面那間新華書店等我,我進去一會就來。”她無聲地點點頭,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默默地走進家門。

迎接他的是父母那焦慮的、譴責的眼光。李母罵道﹕“怎麼去了一晚都不回家?你這麼大了,從未試過的。”

“媽,我不是告訴過你,說是等放榜的麼?”

“去哪兒等放榜,要足足等上一夜的?”

“在郵局前。上千人都在那石階上等。”

“天哪,有床不睡,卻蹲石階!”

李父走上前,推開李母說﹕“喂,你嘮叨夠了沒有?我想問也插不上嘴。”

李林興奮地嚷道﹕“我中了!”

李父咧着嘴笑着對李母說﹕“啊!謝天謝地。我這幾代白丁的家門,總算出了個大學生!今晚,你一定要在祖宗的牌位前上香。”

李母滿臉生光地說﹕“啊!這真是祖宗保祐。蹲一晚石階都值了!”

李父焦急地問﹕“去哪?”

他答道﹕“北京航天大學。不知是開還是做抑或是修理飛機的?”

父母倆不約而同地叫道﹕“哇,去北京!”他們一臉的神釆飛揚、自豪得意。

他這時想起她,便急着要出門。李母攔截他說﹕“不好好睡一覺,又要去蹲石階!”

李父關切地說﹕“讓他去吧,肯定去陪她了。忘了問你,她考得怎樣?”

“她考的成績倒不錯,選上了,學師範。”

“那肯定去北京了?”

“不,去桂林。”

“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不,沒什麼,只是猜測。不過,說出來也無妨,我猜,這大概與她的家庭有關。現在開會,這些事兒挂在嘴邊呢。不過,你不要隨便向她說,怪可憐的。”

李母推着兒子出門時說﹕“去吧,陪陪她,多可憐。”

李父嘆息着說﹕“要說可憐的,不只是她,還有我們的兒子。”

李母在呵斥着,說﹕“我們的兒子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李父若有所思地說﹕“正因為這樣!”

李母幾乎在吼叫﹕“為什麼?”

李父嘆了一口氣說﹕“我自己也說不清呀!”

門外,李林行色匆匆。耳邊響起從未聽過的父親的那番話。這又使他想起,畢業前黨支部召集會議,要他們報上頭圈定的秘密專業,這會議,竟沒有以德才兼備聞名的她參加,這讓她傷心傷了很久,而自己又花了多少唇舌才把她安定下來。而今,這冷酷的現實又再一次提醒他,任憑他背熟了多少警世良言,再加上那三寸不爛之舌,也難以撫慰這顆孤傲的被屈了的心。她此時正像那翱翔九天的折翅大雁,在蹎蹎伏伏地飛翔。她將會顫抖抖地飛過那廣褻漠索的原野、那蜿蜒疊拓的十萬大山,駐足於巍峨險峻的獨秀峰下。無人為她撥雲開霧;無人近她噓寒問暖。念及此,他不禁打了個寒噤!這樣,踉踉蹌蹌地從新華書店走過了好幾步,連自己也不知道。

“林,你怎麼啦?”明珠一眼瞧見他那失色的神態,慌亂地追上前說。

“沒什麼,大概是昨夜沒睡過。可能是肚子餓了。去,到對面那店填填肚子。”他說罷,便拉着她進了店,胡亂地吃了一碗雲吞麵。

“我想回家去,我太累了。”

“我送你。”

“你也要回家好好睡一覺。”

“你這樣回去,我就睡得着了麼?我已告訴了爸媽,我今晚會遲回家的。他們也叫我陪陪你。”

“他們知道了?”他默默地點點頭,挽着她的手臂,朝她家走去。

考場失意,再加上這空蕩蕩的家,一陣空虛冷漠的感觸,直襲心頭。她半躺在梳發上,一言不發,眼梢邊挂着一滴晶瑩的淚。李林蹙着眉,心中掠過一陣淡淡的悲涼、深深的感觸、柔柔的愛憐。他走到她跟前,半膝跪在地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輕輕揩去那滴淚珠,在她懷裡,像夢囈般自語:“明珠,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知道,你不會在別人面前掉淚的。這兒來。”他站了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指指自己的懷裡,然後把她的頭靠在懷中。

滿肚的委屈、一腔的鬱悶,面對冷眼旁觀者,她還會一口把它嚥下去。每遇到這柔情的撫慰,那心頭的澀澀、淚水汪汪,就像那鼎湖山上的瀑布,一瀉千里。他愛憐地抱着她的頭,貼在胸前,用手揉揉那絲絲秀髮,不時又用手帕替她拭淚,弄得自己的胸前也有一片淚漬。

本來是抽搐着的身子,在他的懷裡變得平靜多了。他輕輕扶正她的身子,拿髮刷刷她的頭髮;拿濕毛巾抹她的臉……她任由他擺佈,自知這樣相聚的日子無多。她珍惜他每一道柔情的目光、每一個親昵的笑容、每一聲磁性的私語、每一手灼熱的愛撫、每一次熾烈的狂吻……她必須盡情享受這充滿愛的一分一秒,貪婪地吸攝這愛的卡路里,以便積聚那無限的熱能,好去面對獨秀峰下清凄的晚風。而他亦像小豹子那樣撲向她,緊緊攫住她。他一想到,不久將來,他將難以看到這兩道帶剛氣的劍眉、那淺笑的梨渦、嫣紅的雙頰、醉人的雙眸,他使勁地摟抱着,生怕手一鬆,再也抱不回了!

他倆就這樣依偎着,什麼話也沒說,他們在欣賞着互相撫摸的“瑟瑟”聲,感受着時急時緩的電波的震盪。李林低聲地啍着:“只要妹妹你耐心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回來喲。”漸漸地,這柔情的音符停止了跳動,這兩個昨夜不眠的他倆,睡着了……

她似乎看到那雪白的石階上飄着許多報紙,那些報紙忽然變成彩色繽紛的風箏。他和她正在操縱着。風箏飛向天上,飛向那深遽莫測的蒼穹;飛向那層岩疊拓的巒嶂。突然被山峰上的樹枝絆住了,而手中線卻韌如鋼絲,怎麼也扯不斷,反而將他倆帶到天上。她感到像在騰雲駕霧,飄然若仙。她死抱住他的腰不放,生怕一鬆手,就會粉身碎骨。耳邊響着“呼,呼”的風聲,眼前是一片潔白的雲海,靜謐的太空傳來李林的呼叫:“我要開飛機,就這樣飛翔!”他笑聲朗朗,震盪太空。

“嗖……”那手中線發出怪聲,裂了,斷了!她獨自飄飄蕩蕩,飄進那峰林,墜入那深山峽谷中。“林,救救我!”她張開嘴大叫,但卻感到一陣窒息,怎麼也喊不出來。只聽見耳邊響起了谷壁的回音:“林……”

李林被這驚叫聲喚醒,慌忙低頭看她。只見她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額上眉尖都冒着豆大的冷汗。他急忙揩乾她臉上的汗珠,緊緊地摟抱她,潮潤的雙唇貼在她的唇上。她被這熟悉的暖氣烘醒,深情款款地注視着他。他親昵地說:“你又發惡夢了?”她點點頭,繪聲繪色地複述一遍。他聽罷,心裡隱隱作痛,暗中禱告着:“天哪,但願這只不過是個夢!”

 

                                       

 

剩下的日子,是他倆收拾行裝的時候了。他倆為自己也為對方打點着。她送給他一件毛衣、一條圍巾、一只手錶。她要他穿上這毛衣,就會感到摟抱時的溫暖;繫上這圍巾,就會記着脖子上的她;戴上這手錶,就會記着那溫馨的一分一秒。李林送給她的,幾乎雷同,以寄同一情思。

臨別前,團小組舉行最後的一次活動——聚餐。他們到以前來過的店,坐以前坐過的餐位。

“今天,我們團小組作最後一次聚會,會後各人各奔前程。未來的大學生們,乾杯!”明珠泰然履行她最後的職守,鄭重地主持着。眾人手拿香檳,相互碰杯。

“我提議為各人能造就成祖國合格人才,乾杯!”古寧高興奮地舉起酒杯說。她與李林考上同一大學,學的是航空地勤。

“我們的團小組,今晚就要解散了,為我們永恆的友誼乾杯!”李林舉着杯深情款款地說。

明珠站起來為會議作結:“我們,沒有財產、沒有官位、惟獨擁有這人類無價之寶——青春!這樣,我們就可以繡出地球紅,並有希望使自己造就成宇宙一切珍寶的主人!”

接着,各人互送禮物。餐畢,古寧高約李林、吳雲山一起上路。古寧高看到明珠眉宇間暗藏着的憂鬱,誠懇地說:“明珠,‘失之桑榆,收之東隅。’說不定你的文學細胞,在那座文化古城裡、在那山水甲天下的地方,才有更大的生命力呢。教材,是全國統一的。至於名山勝水,北京就比不上桂林了。天然美卻是無價之寶!你說是麼?”

她黯然神傷地說﹕“這也是,你的話,多年來我都愛聽着哩。可惜以後沒這機會了。”

“至於嘛……”古寧高神秘地瞥了李林一眼,李林見狀,知趣地走開了。“最可貴的是兩相知。短暫的四年,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如瞬息一刻。更何況‘小別勝新婚’呢!”古寧高這最後一句,故意壓低嗓門,貼在明珠耳邊說的。

她漲紅着臉,拍了古寧高一下說﹕“喂,怎麼你也會說這個?”

古寧高開心地笑着說﹕“我也是人嘛。”

明珠神秘地眨眨眼說﹕“你的那個是誰?”

古寧高爽朗地笑着說﹕“機緣未到。”

明珠笑着說﹕“到那時候,別忘了告訴我。”

古寧高笑着說:“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明珠聽她這一說,激動得把她摟抱起來。兩人在臨別前的一剎那,在這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擁抱中,盡情享受着那經年用真誠注下的友情的溫暖。

李林在不遠處,不無妒意地偷偷看着她倆。古寧高見狀,把她拉到他跟前,笑着說:“不要嫉忌我,把她還給你。願你們在祖國的南北,開展競賽。若你們的那一天到來了,可別忘了通知我。再見了!”古寧高用力甩動她那頭短髮,“噠……噠”的堅定的腳步聲,伴着那矮而結實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明珠依依不捨地望着這六年多的忠實女伴的離去!

不久,他們持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派出所吊銷了戶口,當了十八載的廣州市民,一夜之間成了這城中客,未免有眷眷之情。以後想再當這一市民,那就靠國家分配了。於是,那銀河天上有、地下無的說法,不存在了。人間的牛郎織女,可不像天上僅一對的呢!

李林幫着明珠打點行李,叫了輛三輪車,去火車站托運了。各大學在車站前設新生接待站,李林帶着明珠找到秀峰師院接待站,向那個領隊交託清楚,以便在途中有個照應。

臨別前夕,他到她家打點一切。把一切該包紮的都封存好。明天,這裡將是人去樓空了。

連餐具也封了,只得出外就餐。為了尋覓失去的過去,他倆又回到替明珠包伙食的那間店,坐回那兩人頭一次共餐的小桌,點着那次李林為她點的菜肴。

兩人默默地吃着。店小二瞧着,忍不住向別的伙計伸伸舌頭,示意說:“吵架了!”他更小心侍候着,說:“姑娘,你要飲些什麼?”“哥兒,你還要吃些什麼?”他倆彬彬有禮地推辭着。店小二自覺沒趣,拿着菜盤,回廚房去了。

飯畢,她走到柜台前結了賬,向廚房叫着:“小二哥!”

“哎,來咧!”受寵若驚的店小二聽到這清脆的叫喚,幾乎暈了一陣,腳一發軟,幾乎不聽使喚。幸而嘴裡還會甜甜地應着。

“這是給你的,謝謝你多年來對我周全的接待。”她說着,遞給小二二十塊錢。

小二的手有點顫抖着說﹕“使不得,我不敢要!”

她柔聲地說:“小二哥,我不知道買什麼東西送給你,你拿去愛買的就買吧,算是我給你的紀念品。”

小二怯怯地說﹕“你天天來這裡,不用說什麼紀不紀念的。”

她茫然答道﹕“不,我明天就離開這兒!”

小二無不惆悵地說﹕“去哪?”他見明珠不答,便改口說:“啊!恭喜,上大學了!”她點點頭,把錢塞在小二的手中,拉着李林的手走了。

小二激動得熱淚盈眶,一半是為自己失去每日得睹芳容的眼福;一半是為她所給他的,差不多等於他一個月的工資。

回到家,望着那收拾得空空蕩蕩的屋子,她的失落感更重了。他替她檢查各處,打點完畢,已是深夜了。她無限眷戀地望着他,哽咽着,說:“林,回去吧,你自己的行李還未收拾呢!”

像一把刀緩緩插進他的心,他雙眼通紅,閃着淚花,身子顫抖,雙唇微顫着說:“明珠,讓我陪你吧,你太孤寂了。我倆相聚的時刻,已經是可以用這時針計算的了!”

“這行麼?”她說着,早已全身烘烘然倒在他的懷中。

“行,你信得過我的人格。我不會欺侮你的。”他說着,狂吻着她。

她太累了,終於上床了。他在廳裡的長椅上,脫了外衣,睡下了。這兩顆怦怦跳着的心,怎麼也不能平靜。生怕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吵着對方。其實各人都在屏息着聆聽房內廳外的動靜。

這時,牆上挂鐘“嘀噠,嘀噠”的響聲,特別清晰。他倆如睡火氈,都在等着對方在這難熬的夜裡的叫喚。她不知是因為往日入睡前習慣了的呼喚,還是今晚她的心裡特別騷癢難支,情不自禁地在切切自語:“林!”

他本來怦怦跳着的心,被這一叫,跳得更劇了!他的聲音已顫抖了:“明珠,怎麼啦?”

很久沒有聲響,他以為她在夢中叫他,便甜滋滋地微笑着,而且還強迫自己緊閉雙眼。

“林,我……”他聽得出她的聲音也在顫抖着,而且還在轉身呢!他輕輕叫道﹕“咦,她醒着呢!”他忍不住霍地跳了起來,赤着腳,推開她的房門。

一縷月光羞怯地從窗外照入帳內,映照着她那羞紅了的臉、那潔白的向他伸出的雙臂。他一下子就撲了過去,吻着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肩。她像喝醉了酒似地倒在他懷裡。她知道,天一亮,她再也沒法熔化在這魁梧的身軀之中;再也沒法躺在這溫暖的港灣裡。

他倆從未試過如比肌膚之接,忍不住像觸電似地強烈地痙攣,發狂地顫抖!不一會,又輕輕地推開對方,欣賞着他那豐碩的胸肩、她那酥軟的胸脯。當她偷偷抬眼看到他那充血的眼睛在勾住自己時,便像一株被撥弄的含羞草,把頭低低地埋在他的懷裡。於是又不顧一切地摟抱着,汗珠兒浸出來了,交漬在一起;急促吸着的氣噴出來了,熏陶在一起。

他着實有點忍不住了;她亦有點按捺不住了。但他想起他的諾言,他要把那最神聖的歡樂,奉獻給千金一刻。他只得強迫自己做出從未試過的第一次先行的自我克制,咬着她發燙的耳朵說:“珠,我的未婚妻,以後……乖乖,以後……”

呢呢喃喃、切切喁喁,這語無倫次的別人聽來不知所云的話語,只有他的她才聽懂了。她慢慢地冷靜下來。他像哄小孩那樣哄着她,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裡,柔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她的前額、她的手臂,直至天亮。

太陽公公從未試過這樣不受歡迎的了。它開始發覺月亮之特別被戀人們偏愛不是沒有緣由的。時鐘雖然也列入不受歡迎之列,但它還是盡責地、不近人情地轉動着發條。

“鈴……”無情的鬧鐘,把這對摟抱着的剛閉眼不久的戀人吵醒了。無情的揪心的一刻,終於無可抗拒地降臨了!

她默默地把鋪蓋疊好,並束之高閣。那裡面還留着他倆的汗漬和體香。她凝思着:“唉!把這一切都封存了,封存在那永恆的思念中!”免不了有點凄然。

邁出家門的最後時刻逼近了,她深情地望着這住了十八年的木樓,眼神是那樣的眷戀,免不了憂鬱地自語:“別了,家!哪年,哪月?才能回……”她撫摸着欄杆、窗櫺,淚花閃爍,猛一回頭,才發覺他倚在門內,癡癡地望着自己。她一下子猛撲過去,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

他有點委屈地說:“你太偏心啦!”她的心早在抽搐着,頭也早已混沌一片,辨不清他在責怪些什麼?強笑着說:“我偏什麼心?”

他托起她的下顎,眼神迷迷蒙蒙、喉結上上落落、聲音乾乾澀澀地說:“你只管跟你的房子告別!”

她被這莫明其妙的妒意弄得有點眩暈了,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想別啊!”她抽噎着。

他把她抱得更緊,幾乎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直盯着這帶着淚花的黑寶石般的眸子、那醉酒似的嫣紅的雙頰、那線條柔和的雙唇,他貪婪地盯着這一切,他要把這妍姿全攝入心裡的那部攝影機之中。

那令人心醉又心碎的聲音又響起:“珠,我的未婚妻!”這一聲叫喚,使兩人又想起那纏綿溫馨的昨夜,兩片灼熱的嘴唇又緊緊貼在一起,直到她喘不過氣來。她的臉轉向左,他又吻向左;她的臉轉向右,他又吻向右。兩人瘋狂地摟抱着,如膠似漆,從門邊抱到樓梯邊,像一個連肢體了。

還是她首先推開他說:“林,我的林,等着我。學有所成,我倆終生會像現在這樣的。”

他熱吻着她,斷斷續續地說﹕“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未來如何,我會終生等你的!”

接着又是一陣難捨難分的擁抱。他喘喘氣,喚道﹕“珠,再叫我一聲!”

她顫抖地呼叫着﹕“林!我的林!”

她緊緊扣着他的脖子。他輕輕推開她,說:“不!要像昨夜我喚你……”

她臉“唰”地飛紅,緊貼着他,伏在他的肩上說:“噢,我的未來的”,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他最忍不住這春意撩人的躁動,強忍着那陣麻酥酥的衝擊,把她摟得更緊地說:“說……對着我心房說。”

她那發燙的嘴唇,吻着那豐碩的散發着男性氣息的胸脯,羞澀地喚道:“我的未婚夫!”

他顫聲答道﹕“噢,乖乖,我的心肝……”

他雙手輕輕拍着她的背,最後凄然說:“珠,讓我們最後吻別吧!答應我:別在車上哭起來;別在異鄉流眼淚。記住我說過的一句話:你永遠是個壓不倒、打不垮的姑娘!”

說罷,他倆深深吻着,依依不捨地相互吸吮着。這空蕩蕩的木樓,留下他倆終生難忘的一吻。

還是她送給他的手錶的“嘀噠”聲,把他倆從這難捨難分的、如痴如醉的迷惘中敲醒。他最後一次替她梳理頭髮,扯平那件深藍色的外衣,翻平一下裡面的白襯衣的領子,然後,從頭到腳地打量一下她的裝束,滿意地推着她的肩膀,開了門鎖,出發了。

她任由他擺弄,她感到,這甜滋滋的享受,只要一脚邁出家門,就只憑追憶才能嚐到那甘甜味啊!再要得到他這樣的愛撫,不知何年何月了!這乾澀的苦果,誰願一口嚥下呢?現在真的邁出這門檻啦!只有低着頭趕路,默默地開始咀嚼那苦果的澀味。越走近車站,那苦味更濃了,腳步因此而感到更沉了!一聽見汽笛聲,他倆的心抽緊了,同時打了個寒噤。

入站了!她拿着一張硬席車票,他手持着月台票,他把她的隨身行李安放後,便強顏歡笑地說:“這位子倒不錯,靠窗的呢。”

他不敢再望那對潮紅了的眼睛,她也有意避開他的視線,生怕雙目相遇,那使勁忍着的淚珠,就會撒野了。

她只有拚命地緊咬下唇,緊攥手掌心。每每看到她這個多年來自律的小動作,他總會因她傷心而心痛。無奈此時此刻,他無法撫慰她,他根本找不到一句能安慰她的話;他根本找不到一個能愛撫她的動作!

“咇……”列車長在車外吹起了哨子。“送客的同志請下車。這是一零二班次開往廣西桂林的列車,快要開車啦!”

車內外的廣播器同時響着這刺耳揪心的叫喊!字字敲打着他倆的心頭;句句撕裂着他倆的神經。他伸出那對正在顫抖的手,嘶啞地說:“珠,一路平安!再……見……”最後的一個字,差點兒說不出來啦!

最後的一分一秒,怎能不看這最後一眼啊!兩人那熾熱的目光又相遇了。他倆都看出對方的黑眸子同時閃着淚花。他用力緊握着她顫得很厲害的手,哽咽着說:“珠,堅強些,再見了!”

她哭了,字不成句地說:“林,再……見!”

他不得不下車了。剛跳出車外,腳還未站穩,列車就“卡嚓卡嚓”地開動了。伴隨着“嗚……”汽笛的鳴叫和一縷縷乳白的濃煙,開動了!

她幾乎把她的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手執着寫有他倆名字的手帕,一邊拭淚,一邊揮手,向他道別。

只見他發瘋似地跟着列車奔跑。他一直揮着手,一直盯住曾經是他的手帕。他氣喘喘地跑着,拚命喊叫着:“明……珠!”一直跑到月台的盡頭,只得失望地站住了。眼淚這時才不自主地“唰……唰”往下流,像決了堤似的!

淚眼看着那黑色鐵龍由大變小,那手帕由方塊變成長條、小團球,最後變成白點,最後……什麼也看不到了!只看到天空飄散着縷縷白煙,而這唯一能和她連在一起的標記——這輛列車發出的白煙,也被無情的晨風吹拂得無影無蹤!那“卡嚓卡嚓”的聲響,最初還在遠處隱隱約約地飄來,如今,什麼也聽不到了。

“啊!她走了!走……了!一個人,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僻靜的峰林裡!”他在對廣漠的蒼穹說着話。他一直在那兒站了許久,直到雙腿發麻,才踉踉蹌蹌地回候車室歇一下腳,定了定神,差不多辨不清路向,趔趔趄趄地走着。

回到家,遇到的是父母帶着譴責的目光,看到他那痛苦的神情,做母親的就不忍開口了。李父嚴厲地說:“昨夜,你是不是在她那兒?”

他若無其事地說:“是。我幫她收拾行李。她剛走了。”

李父罵道﹕“哪有像你這樣幫的!”

他這才恍然意識到父親為何這樣呵斥自己,只得申辯:“你放心好了。我沒欺侮她。我們都懂得前程是最重要的。我睡在廳裡。”他心慌了!又一次在父母面前說了假話。不過至少那大前提沒摻點假的。

沉默了一會,李父口氣緩和了些說:“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這些事兒要守規矩,別讓人家笑我家教不嚴。”

“嗯。”他勉強答道。心想,還有以後這些事麼?四年之後,我就不用憋得這樣辛苦啦!那時,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大大方方地相互佔有着。這時,他又再度陷入那甜蜜的、纏綿的、痛苦的離情別緒中。

當母親的看着兒子這副模樣,自然心疼,愛惜着說:“怪可憐的!總是一個人,孤仃仃的!無親無戚,又是個女孩子家,留在廣州也有我們照應。好端端的兩個人,一個在北,一個在南……”

李林臉一沉,沒等母親說完,便低聲懇求着:“媽,別說了!”

他把房門一關,衣服也捨不得脫,便倒在床上。他要穿着這一身帶着她的淚漬、飄着她的體香的衣服,躺在床上,這就會感到似乎還是在昨夜裡,她仍在自己的懷中躺着。雖然這幾天來為她奔波得太疲乏了,想合上眼休息一下,但怎麼也睡不着。閉上眼,總見到那白色手帕在空中飄拂,還有那討厭的“卡嚓”聲在耳邊迴響。他伏在桌上,捧起她的照片,在她臉上吻了一下,那鏡框上的玻璃馬上現出一片冒蒸汽的唇印,把她的笑臉弄得模糊了。他用手輕輕地抹乾,對着照片苦笑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順手執起筆,拿過一張信箋:

 

“珠,永遠是我的珠:

 

你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向女性獻出癡狂的情愛、坦蕩真心的人!和你分離,就像用一把利鋸把我鋸成兩半那樣,好痛啊!珠!我在呼喚你呢!你聽見麼?你應我一聲,好麼?你再叫一聲‘林,我的林,我的未婚夫’,好麼?你知道麼?今天,我在月台上站了很久很久……淚,模糊我的雙眼,我一直盯住那車窗外的小手帕,那手帕是我的。是我在校門口給你揩淚的!

我感激它,因為它帶給我幸福;我嫉忌它,因為它能整天伴着你!珠,我看到你用它揩淚了。你哭了!你沒聽我的話,哭了!唉,我也哭了!你不會嘲笑一個會哭的男子漢吧?

火車上的顛簸受得了麼?聽說桂林的天氣驟變得很厲害,就像你以前一篇文章裡寫的那樣:‘五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麼?

過兩天,我又要走了!和你一樣,飄流異鄉。然而,我那飄泊的心,會永遠駐留在山清水秀的桂林,永遠伴着你,走到哪伴到哪的!

再見了!珠,我心中的至愛!我無法入睡,寫下這不成詩的‘詩句’:

 

心事悠悠已若茲    情無殆盡愛無邊

悲難嚥矣天涯別    樂在相求夢裡連

 

再一次熱烈地擁抱你,深深地吻你,像那終生難忘的昨夜……

 

永遠是你的

  寫於與你別後的三小時”

 

寫罷,他在“珠”這個字上再吻着,然後把信封貼好,顧不得母親在他背後的嘮叨,跑到街上,把信寄了。回到家,納頭便睡,連晚飯也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