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四章●起落

許明珠被刮入命運底谷,與李林揮淚分手

 

 

“嗚……”,“喀嚓……喀嚓”,明珠一直害怕聽到的聲音,終於不停地在耳邊響起,她覺得很刺耳淚眼中,看到他蓬鬆着頭髮。嘴裡叫着自己名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恨不得撲下去,把他抱住,但不可能了……趕快把這身影攝入眼帘吧!唉,連這也不可能了!漸漸地,這魁梧的他變得那樣小,最後,竟變成一粒小小的黑點,停在月台的末端。她在心裡叫喊着:“可憐的林!”她咀咒着這無情的列車,為什麼偏要在這時加速。

看不見他了!撲臉而來的,是在那兒度過了十八個寒暑的熟悉的街道,她也想貪婪地捕捉那一鱗半爪的畫面,卻又是那樣急匆匆地撲過來,又像閃電似的拋走了。羊城的一房一舍、一草一木,漸漸地全離開她的視野。她的心上人、她的女伴、她的團小組、她的小木樓……這一切,只不過是幻影般展現在心中的銀幕上,再也無法用眼看得到、用手摸得着啦!

胸中陣陣鬱悶,她長長吁了一口氣,車外吹來的涼風,使腦海平靜了些。她很想像往日那樣,把一些強烈的感受寫出來,但一片混混沌沌的,怎麼也寫不成。而柳永寫的詞,反而躍了出來: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窗外,一幅幅大自然勃勃生機的畫面,把她從沉悶困擾的心境中引發出來。

遠處逶迤連綿的大山黑黝黝一片,望不到森林,只有參差不齊的樹順着山勢,一字形排着,活像一個個哨兵。茫茫無邊的遠山,悠悠地轉着,空曠而迷茫。近處一片蔥蔥綠綠,野花雜草、短樹長藤,盡情舒展。鐵路沿線的野菊花,一叢叢、一簇簇的,瀉意搖曳。淺黃鵝黃、潔白紫紅,色彩絢炫,傲氣地繁衍、脫俗的清逸,真不愧為陶潛的寵兒!隨着列車向前行駛,又迎來了植物的另一家族:一派的霍香薊、淺的紫、深的紫,乍看去,倒變了一大片的朱砂。離它不遠,金色的向日葵,黃燦燦,像個小金盆,標榜着金子般的身價:永遠向太陽奉獻笑臉。

多少尋覓、多少察覺、多少想象、多少求知!這樣的尋求未知,永遠是人生永不休止的渴望、難以滿足的樂趣!大自然既是人類之母,又是他們的永恒的劇場。雖經千年萬劫,世世輪迴,但那自生自滅的、恣意繁衍的種子,誰也擋不了它那生長的趨勢,而那些在逆境中脫穎而出的,是最具有生命力的。

窗外的一切,使她觸發自我反思。自己像那自生自滅的種子,艱難地掙扎,度過了孤獨的少年時代。少年明珠的煩惱,可不亞於歌德筆下的維特。遇着李林,這才使她赫然發覺:慣於孤獨的人,其實最害怕孤獨!要呵護、要攙扶,不知道這是女性的弱點還是特點;要信任、盼重用,不知道這是青年的傲氣還是朝氣?可如今,這一個害怕孤獨的人,竟這樣孤獨;這一個考場上,以屢考不倒為傲的佼佼者,竟如此失意。

然而,她心中忿忿地說:“我要拿桂林的一百分和北京的六十分來比,我要看看從北京培養出來的教師是否都比我強?”想到這裡,她的精神為之一擻,順手拿起髮刷仔細地梳理一下頭髮,扯平一下坐皺了的衣褲。她開始關心她周圍的一切。這時,她才知道同行的有十幾個新生。那領隊的是個不大高的瘦削的中年男子,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方下巴、小鷹鼻,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軍衣。時而用獵犬似的目光盯住她。是因為她容艷過人還是惜別時楚楚憐人?她發現用這樣奇異的目光盯住她的,不僅是這一位領隊。

她有點侷促不安了。索性什麼也不看,閉目養神。一會,她要上洗手間。車廂過道都坐滿了人,大多是住在鐵路沿線的老百姓。一不小心,腳碰着他們,便會發出“吱哩咕嚕”的叫喊,雖是同氣卻不同聲。她只得像跳芭蕾舞似地踮起腳尖,腳從人的間隙中插入,提起又插入。好不容易才來到洗手間。而那入口處,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人。有的坐在自己的行李袋上,有的側着身靠着車門,站一腳、曲一腳,以求站得久些。

像跛腳的牛拖着裝滿了東西的破車那樣,那火車頭拖着的一節節快要脹裂了的車廂,艱難地穿過險山峻嶺。看着火車背後甩走的陡陡的峭、黑黑的洞,她心裡一陣恐慌。第一次感到把生命交由別人操縱,是那樣的惶恐、無奈。後來,一大片平原撲臉而來,列車便像離弦的箭,那“喀嚓”聲顯得協調了,她那緊張的心情才慢慢舒緩了些。

列車進入湖南境內,除大站外,一些小村小鎮不停了。只見一簇簇的或間中獨立的小農舍,在排列着。還有幾隻深啡色或深黃色的牛,在走着。火車駛進一個大鎮,停了下來。於是,戴着斗笠的阿婆、光着腳丫的村姑、穿着開襠褲的娃兒,紛紛朝火車的方向跑來了。有的啃着紅茹,有的咬着石榴……咬一口,抹一抹,擦一擦。這樣,嘴邊便出現一道淺黃色的印記,衣角便出現一道發光的斑痕。他們一窩蜂地擁到列車旁,吃力地舉起竹籃,把它頂在頭上。上面有白花花的冒着熱氣的饅頭、雞蛋,還有炒得香噴噴的板栗、黃澄澄的摻着幾許紅色的石榴……

每次停站,人們爭着到鐵路邊伸伸腰、踢踢腿,這些優先權,只屬于於站在車廂出口處的人。明珠很想下車,活動一下那雙發腫了的腳,無奈挨着她腳下坐的有幾個臉孔黝黑的莊稼漢。在他們的前面,那通道的正中,一對老人帶着孫兒,在背靠背地打着“呼嚕”,正睡得香哩。她想,只有孫悟空才有本事出得去了。

於是,向外遞了幾張一角錢的鈔票,買了二只雞蛋、一把板栗、幾個石榴。那老婆婆把零錢退給她,她搖搖手,示意不必了。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笑容,連聲道謝。她瞧見窗外有小手向她伸着,她便把幾個栗子遞了過去,接着,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小孩都蜂湧而來,她乾脆把所有的板栗都分給他們,自己僅留下一個嚐嚐。她在心裡叫道﹕“哇,好甜好香!”她再度尋找那賣栗子的,可惜,“喀嚓”一聲,車開動了。被列車扔下的村鎮,又是一片沉寂。只有列車駛進,才會給它帶來意外的驚喜和更多的生氣。火車,已成了鐵路沿線城鄉互助的紐帶。

她只管自己邊吃邊想,哪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被那領隊的和另一個男生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火車開進湖南的衡陽,已是半夜二時。他們要在這裡轉車。明珠拖着那腫了的腳,走進站內。車站很狹,擠滿了人。他們都席地而睡了,橫七豎八的、顛頭倒腳的,僅能用“一片混亂”來形容。那些供人坐的長椅,不是七尺大漢在打鼻鼾;就是五尺村姑在打瞌睡。其中,竟有些在奶娃兒的,居然,胸前半露出白皙皙的一大片,嚇得明珠一行男女,不是掉轉頭就是閉上眼,個個目不斜視。明珠第一次看見同類者如此放肆,臉青一陣、紅一陣的,趕快離開這座可怕的房子。

走到車站旁邊的飲食店,買一碗榨醬肉絲麵。肌腸餓肚的,一天下來竟粒米不沾,那熱騰騰辣乎乎的味兒,未到手早已垂涎三尺。“呼嚕……”連吃幾大口,幾乎自己也聽得到那些麵溜進腸子的聲音了。她摸摸腹部,紮實了些。便準備慢慢地吃,於是便悠悠地抬起那困倦的雙眼。這時,她才看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拖着一個頭髮蓬亂的塵垢滿臉的女孩。看來,在她的桌邊已經站了好久。那女人一臉的無奈,而小女孩卻嚥着唾沫,尚帶稚氣的眼睛,盯着明珠碗中的麵,那只很髒的小手,閃閃縮縮地向她伸着。

“為什麼?為什麼?”她心中痛苦地叫着,她兩眼惶恐地望着。原來,其它桌旁,也站着這樣的人,不過多是些白髮蒼蒼的,間或也有七八歲的。幸而還未見有男青年。

“天哪!”她心叫着。她無法理解這一現象的緣由,她也不想探索這痛苦的未知。她僅僅能做到的是,把那碗未吃完的麵,遞給她們,並隨手在衣袋裡,掏出一元錢,塞在小女孩的手中。她的心隱隱作痛,淚水已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忍看到這一個剛學會走路不久的女娃,在走向人生的第一步時,竟是這樣的!

她倉皇地離開這間店,似乎背後還傳來那女人的道謝聲,越聽心裡就越難過,禁不住拔腿就跑。跑回規定集合的地點時,滿臉的煩惱憂郁,引起了領隊的注意。

他用那低沉的,在她聽來,一點也不帶男性磁性的聲音說:“許明珠同學,你沒事吧?”這是他第一次向他手下的新生發出問候,這自然引起周圍的人都往她這邊看。

少女特有的矜持,使她對這個領隊,笫一次產生反感。她心中暗暗罵着:“好管閑事,惟恐天下不亂。”她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沒事。”第一次用國語說話,她聽着自己這南腔北調的,未免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走來一個約一米七高的男生,雙眼像棗兒似的,嘴唇大且厚,他一張口,她便想起黑白牙膏的紙盒上畫着的黑人那顆顆白牙,他彬彬有禮地向她伸出手說:“我是何泰。也是從廣州來的,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幫忙。”明珠婉言致謝,同時亦看清楚了,這個人在車上,也是默默地注視自己的。這時,她忽然又想起她的他來了:“唉,你在身邊,我就不會這樣狼狽。”心裡忍不住隱隱作痛,咬着下唇、低着頭,上了火車,又悶悶不樂了。

 

                                       

 

李林的母親說:“北方天氣冷,你注意穿暖和些。這些楊桃、荔枝一起帶上,現在帶什麼也覺得重,將來想吃時,又嫌帶少了。”這幾天收拾行裝,李林抵不住母親的嘮叨,不免心煩。他的心,早已飛往那西行列車,如今,又要飛往祖國的心臟。唉!這一行,走得並不輕啊!

李父拿着旱煙使勁地吸着。這支像蘆柴棒那樣又瘦又長的煙袋桿,頂端有一個像小酒杯似的發了黃的煙嘴。他往那兒放煙絲,點燃火柴,把那煙絲點着。馬上,一個小小的火紅的圈兒,在煙絲上出現了。李父用力一吮,那煙絲全部通紅,他再狠狠一吮,仰臉朝天輕輕一噴。這一圈圈的白煙團,從鼻孔噴出,飄飄蕩蕩的。這些圈兒一個接一個地飄着,最後變成一道白煙,飄向上空、飄向遠方。李父望着這一綹綹逝去的白煙正在發呆。

李林知道父親最近心情不好,在旁規勸着:“爸,別抽了,對身體不好。”

李父拿着煙斗向鞋底敲打,一些煙渣被震落了。他隨手拿起一支火柴桿,挑起煙嘴內一粒粒黑黑的油污,抬起那因失眠而發紅的雙眼,瞪着兒子深沉地說:“明早你就走了。記住把書讀好,這可算是祖宗三代的叮囑了。”

“嗯。”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我又認為一定要說。”

“什麼時候學會這樣吞吞吐吐的。”李母訕笑着。

李林笑着捧來一杯熱茶遞給他,說:“爸,有話就直說,明日你想說也難了。”

“好,你們都給我坐下。讓我們好好商量。”李林和母親挨着他坐下。李母惶惶怵怵地看着他。

“我要講的就是你和明珠的事。”

“我們的事,約好在讀完大學之後。”

“你說她高考成績不錯麼?”

“是的。”

“那她為什麼不被北京錄取,我似乎也猜到幾分了。”

李母惶恐地望望兒子,然後白了丈夫一眼說:“讀書人的事,你懂些什麼?亂猜。”

“爸,你說,什麼話也得聽聽。”

“看來,這可能與她的家庭有關。最近廠裡提薪的事,有這方面的例子了。大概讀書人也不例外。”

“她是她,她父親的事,又關她什麼事?何況她自幼已離開他們。”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了,但願這對她不要影響太多就是。”

“有些中央領導,不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麼?有些在舊社會裡,還有田有地、有官有勢的。”

“這怎能比呢?人家是搞革命的。”

“她不是也在參加革命麼?”

李母憤憤地瞪了丈夫一眼說:“是呵,人家要革命,也不許麼?何況又是女孩兒家。”

“究竟怎樣,我說也說不清。你們何必都沖着我來啦?我只是想說你。”

李林氣忿地叫道:“我又怎麼麼啦!”

“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別的不說,單說這一個廣西、一個北京的,這戶口,這生活就難扯到一塊。”

“是呵。沒有戶口,就沒有糧票布票的,吃飯穿衣也成問題。”李母忍不住插話了。

李林嚎叫着,說:“天啊!難道找對象也要查家宅、對生辰八字、探地理環境?”

“我以前找你媽就是這樣的。”

“現在是什麼時代啦?”

“最好你在北京另找一個吧!”李父雙眼不敢正視兒子。

李林氣得發抖地說:“你說什麼?另找一個?不!至死也不!”

李父見狀,趿着拖鞋,一言不發,走到天井裡,拚命地吸起煙來。

當晚,這離別前的最後一頓晚餐,盡管做母親的花了多少心思和力氣,但各人自想心事,都在悶悶地吃着,食而不知其味。飯後,李林再次檢查自己的行裝,隨即上了床,以便養精蓄銳,好踏旅途。誰知,耳畔總響着父親那討厭的話語。

天亮了,他不要父母送行。那可憐的兩老,倚着木門,淚眼矇矓地看着兒子在巷子的盡頭逝去的身影。

他獨個兒來到車站,幾天前送走明珠的情景,歷歷在目,不禁一陣心酸,再加上父親那番話又在耳邊響着,更不是滋味。他神色迷惘地走上列車,對號入了座,蒙頭坐着。在他跟前,吳雲山張瑜在執手相看淚眼,他根本視而不見。他只要一張眼,似乎就看到幾天前,窗外那白色的小手帕,和那淚流滿腮的臉。偏偏在這時,耳邊又響着像虎嘯似的嚎叫:“另找一個!”他狠狠地捶打自已的頭,兩眼死死盯着車外的藍天,連列車開動的“喀嚓”聲也沒聽到,連吳雲山回到座位上也沒看到。

這邊的吳雲山兩眼痴痴地盯着月台,用力揮動他的大手。當他定下神來,才猛然發現李林呆坐着,臉色蒼白。他驚叫起來,說:“李林,你怎麼麼啦?”

李林茫然答道:“沒什麼。”

“沒人送你?”

“沒有。”

“沒來也好,省得難受。”

李林望着他那對失神的眼晴,自語着:“被送也是不好受的。”

一路上,兩人很少言語,各自想心事。這時,李林又想起明珠的悄悄話:“屬於北國的候鳥,是要向北飛的,盡管南國的花兒要陪伴它!”他不禁黯然神傷。迷惘中,瞧見古寧高興高采烈的樣子,沒離愁、無別緒。他想,怪不得明珠有時會嘲笑我們這些鬚眉了。

他們乘的是特別快車,出了韶關,很快便到了湖南的省會長沙。站內一片寧靜,站外勾勒出萬家燈火的側面。透過這或明或暗的亮光,古寧高似乎看到飄飄逸逸的兩支火炬:一是辛亥革命領導者之一黃興所高擎的;一是毛澤東在岳麓山上燎起的。她想到這裡,那一腔熱情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不像那兩個男生沉迷於刀抽水般的離情,她正在滿懷激情地憧憬着未來。

列車開往武漢時,天快亮了。披上晨妝的武漢,一層層薄薄的霧,夾着各大工業區噴出的濃煙,在空中飄蕩。這些煙霧,籠罩着那燃燒過赤壁之火的古城。她面對它,猶如面對一於座高深莫測的聖殿。這辛亥革命的發祥地、抗戰時的國都,她看着它,像看到滔滔長江正在浪淘千古風流人物。

她笑着對那兩個男生說:“昨晚你們沒睡好麼?我一宵也沒睡。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赫赫的歷史、娓娓的詩篇。”

李林在心裡說道:“在這方面,如果明珠在,就可以和她唱和了。”

她在激動地自語着:“越向北行,我似乎快聽到祖國心臟的跳動了。”

途經華北大平原,撲入眼簾的是漫天的黃土,在這裡要尋覓一片綠舟,如登蜀道。風卷黃沙,直打窗戶。窗外蒙上一層薄薄的黃泥,原野卷起了漫天的黃沙。風沙稍停,便露出一幢幢農舍。這大多數用大塊的黃泥磚砌成。要想找一間像廣東農村常見的青磚瓦屋,那真像在城裡找和尚寺那樣。

隨着列車的奔馳,聽着古寧高那慷慨激昂的談吐,李林和吳雲山本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很快便被她打動,思緒也隨着車外的景緻變幻而起伏,不再在往事的泥沼中摔打。

又是另一個清晨,車外,“噹……”的大鐘敲到了第八聲才停下來。列車徐徐開進祖國的心臟。晨曦給這古城罩上一層玫瑰色。古寧高手舞足蹈地說:“我夢到了,我真的踏上了……”李林亦情不自禁地說:“到了,真的到了,旅途的終點,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他們魚貫而出,走到北京站外。抬頭望,深藍的天空,藍得有點泛碧了,冉冉上升的太陽放射着萬道金光,照着那自行車隊人們那舒坦樸實的笑臉;照着那街上的泛黃的梧桐葉。人們踩着它發出“瑟瑟”聲,真有節拍,活像向前衝刺的足音,一切是那樣的生氣盎然。

啊!頂禮,你這血氣方剛的年輕之都;啊!膜拜,你這飽經滄桑的古老之城!李林在心中祝福着。“唰……唰”的腳步聲顯得輕快有勁,昂首挺胸,向着迎接他的校車快步走去。

 

                                       

 

從往昔的純淨的自我走出來,面對這光怪離奇的社會;從繁區鬧市中走出來,面對這窮鄉僻野的城鎮。明珠與李林所走的旅程,在心靈上的感應,恰恰相反,他是走向更大的繁華和熙攘;而她卻走向更深的偏僻和幽靜!

從衡陽再度轉上另一輛西行列車,她倚在車廂內,望着從車外射來的一道道光線,那兒飄拂着許多塵埃;閃爍着彩色的光暈。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這一天,對她而言,卻不同凡響。這可是她扭轉自己生命乾坤的一天,標誌着她的生命進入更深的層次:開始了她的大學階段。

晌午時分,烈日當空,列車緩緩地進入桂林市。結束了兩天一夜的旅程,雙腳腫脹得很。她挪動這雙不大聽使喚的腳,背着行囊,張大好奇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禁大驚失色,在心裡嚷道:“天哪!這怎能說是個城市!這簡直是唐僧取經途中的一個驛站!”

環視一周,只覺得這被蜿蜒不斷的、突兀不平的群山環抱着的城,好像處在一個大盆地之中。她奇怪的是,這輛火車怎樣穿過這麼多的山,來到這裡來的?廣東湖南的山脈宛如蛇狀,而這裡卻是平地突起“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的。山崖陡峭,全沒有一定的山勢,均不明去向,雄偉怪異。在廣州繁鬧的市區內要找一座山,那只能到中央公園的小水池內,而且還是個假的。而這裡,市區內、街道中,一座座山,如紅纓刺空,青筍破土!凜凜然如天降石幔;慄慄然如地伏殞星。這真不愧為大自然巧奪天工的精品!

明珠提心吊膽地坐上迎新的校車。她緊扶着前面椅子的靠背,又一次感到把生命交由司機操縱之惶恐、無奈。只見那司機偶爾還吹口哨,這不但沒使她感到輕鬆,反而她把那靠背握得更緊,險些兒把那椅子向後扳了。她從心裡恐懼着:會不會連人帶車撞入那橫路殺出的崖嶂?

她怯咻咻地望着車外,狹窄的馬路兩旁整齊地築起一些矮小民房。最繁華的僅有中山路的十字路口。行人稀少,沒單車的“叮噹”聲;更沒汽車的喇叭聲。似乎人們的交通工具,僅是那與生俱來的兩只腳。大概是因為穿着布鞋和膠鞋,而且還優哉悠哉地走路的關係吧,這裡沒有羊城那木屐大軍的顯赫,甚至,幾乎連腳步聲也銷了聲。不過,這裡找不到游手好閑者。人們在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走着,似乎都在走向自己的目標,一臉的泰然自若。

習慣了孤寂的明珠,憑這一眼,便喜歡這靜謐的城市、這幽邃的山林。她頓時感到那煩悶的心情漸漸舒坦了,換來的是盎然的新意。

校車從正陽門進入,進入這一座有六百多年歷史的桂林的城中之城——王城。這是她的校舍。相傳這是由明朝靖江王朱守謙首建於一三九三年。格局雖小,但還是按王制建造。因為後來的清貢院和北伐大本營設於此,從而雲集過我民族的文武精英,所以,它顯得與其它王宮有不同的軒然的氣概!

隨着校車向前駛去,她的心更難平靜。她感到自己進入的非一般校舍,而是一座從近代至現代的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南隅。她似乎嗅到凝脂隨水的拂香;聽到那玦佩銀鈴的聲音。她又似乎嗅到槍炮硝煙的火藥味;聽到孫中山那震撼山河的吶喊!

她向車外環視一周,只見那宮殿式的建築,紅牆黃瓦,座落在城牆的包圍之中。這城牆用長方形的青磚砌成。每一塊磚縫中夾着黃泥,上面伸出許多短樹、長草。偶爾有些竟在那夾縫中向天伸延十幾尺之高,根盤節錯的。城牆上植有一道防護林,雜草橫生、野花恣長。

進入正陽門,只見路面由無數大如書桌的岩石鋪着,青黑一片,仔細看去,塊塊都像磨刀石那樣平滑。向着陽光的那幾塊,竟烏亮發光。此非超人的石匠所獨創,而應歸功於幾百年的驕陽皎月、疾風暴雨,還有那幾十代人綿延不絕的足履!

校車在正門停下。這正門,其格局,是顯示着皇族尊嚴的雀門。(即正中大,門的兩旁又有兩扇小門,如雀之翼。)上有重檐,蓋着皇家專用的琉璃瓦,瓦檐之間,持鈎心鬥角之勢。飛檐末端雕有立體的飛龍、飛鳳,由大至小地排列着。每只龍鳳之下,都吊有黃色的小銅鐘,風一吹動,“叮噹”作響。明珠心想,遇着十二級台風,她一定要趕到這兒來,聽聽那真正的《狂飆曲》!

正如一切古老宮殿那樣,這王城的城門,長十幾米、寬四十米,比平地高出幾十米的架步,顯示着等級森嚴的皇族的身價。使人未入王府,見如此鋪陳,自然就會被那股凜凜的皇家氣勢所懾服。

正中最大的拱形的門下不設石級,而是擺着從門口鈄伸至地面的大雲石。上面刻有雙龍戲珠、龍鳳呈祥的圖案。傳說這是皇帝行走的雲階。

明珠心裡正犯疑,堂堂一個皇帝,怎麼連石級也不讓走,在這雲階上面走,哪走得穩的?她忍不住踏雲階而上。時而踮着龍頭;時而踩着鳳爪,身子不免有點搖搖晃晃的。

在旁邊看着的何泰正緊張地注視着她。只見她雙手一舉,一下子便平衡了。這時她把在廣州獲市體操賽冠軍的絕招用上了。她沿着雲階,步履輕盈地跳上拱門的平台上,何泰這才放心地噓了一口氣。

“嘻嘻!我像當年的小蘭子那樣,終於踏上雲階!”她在心裡笑着說。隨之,又笑罵自己,又當了一回阿Q

她順着雲階望去,只見它在平地上伸延好幾百米,然後又向高處伸展。雲階直達高處,是一座離地面幾十米高的建築,不外又是紅牆黃瓦的,據說是靖江王府的承運殿。殿前一大片用碎岩石鋪的平地,早已被一簇簇奇花異木所割據。一行行的小岩石,只得在花木草叢中,伺機伸展那幽靜的曲徑。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參天的松柏和羅傘形的桂花樹。她被那襲人的香氣誘至樹前。只見一朵朵蛋黃色的小桂花,密麻麻、黃橙橙,活像無數的小蜜蜂撲在樹上,香得使人聞之欲醉。難怪剛才一踏入校門,距之有百里之餘,還香味撲鼻的。

這時她記起離家之前,對這個自己將要棲身的城市尋根問底。她始知這座山城當年曾被劉備借荊州借去的。那時,是荊州管轄的始安縣,在明武年才正名曰“桂林。”其名不俗。大概因為“漓江一名桂江,其原多桂,不生雜木”的關係吧。

她望着這桂樹出了神。她很欣賞它把自己那香壓群芳的磅礡氣勢,藏在這小如綠豆的花苞之中。她在心裡嚷道:“人不以貌相,花亦如此。被稱為富貴花的牡丹,以其雍容、錦簇,得寵於后妃;那不爭春的梅花,以其堅韌、貞潔,受悅於志士;而不染淤泥的蓮花,以其清逸、純淨,享譽於君子……眼前的它啊,雖不如它們那樣顯赫、那樣風流、那樣清高,可是只有它,甘願生生世世、默默無息地伴着身旁涓涓而去的漓江,讓那清甜的江水哺育它一袖清香。不願作林黛玉鋤下的葬品,甘願粉身於農婦的石碾之下。為的是釀成美酒,以饗人類。何等高尚的情愫!陶潛譽蓮為花之君子;我讚桂為花之俠士。”

她正被桂花陶醉着。突然耳畔響起悠揚的歌聲:“桂花要等貴人來哎,貴人來了花才開喲……”

“哦,是廣播器傳來的,真有意思。看的是桂花;嗅的是桂花;聽的也是桂花。”她心裡笑道,而臉上早已笑得像一朵花。

若是在旅途中怏怏不樂的她引起領隊注意的話,而今,這一綻笑臉,不知因情緒上判若兩人還是這一笑誘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跟前說:“許明珠同學,這兒還好吧?這可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是的。”她冷冷地答,心裡忿忿地罵道:“你有什麼資格注意我,誰給你的專利,來窺探我的心事!”

那領隊見她兩眼朝天,忍不住笑起來說:“新同學到那邊集合了。你要好好聽着叫到你自己名字,要記下你的房間號碼。”

她又是冷冷地回答:“是的。”心裡又在罵道:“我又不是聾子。多管閑事!”

她最瞧不起那些整日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的男人,特別是那對打雀似的眼更可惡。她連眼尾也不看他一眼,昂着頭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一絲笑意掛在嘴邊。而這發自內心的微笑,誰也沒覺察到,包括他自己在內。

校園的另一角,有一大群學兄學姐在張羅着。他們是該校的專科生,只讀兩年。原來,明珠他們才是該校頭批本科生,要讀四年。說是從各處招來的尖子,使之成為廣西教育事業的拓荒者。這一說又使明珠得意地笑了笑,又當了一回阿Q

學姐們梳的是一式的齊耳短髮,用兩只像鐵線那樣的鐵卡卡着頭髮。身上穿的,除紅色外,一律是淨色的,衣擺全蓋在長褲外。那長褲亦是藍黑一片。兩個褲筒活像鐵扇公主的大扇兒,走起路來互相扯拂,還會搧起一陣風。腳上穿的是自己納的草鞋、布鞋。學兄們的打扮,與學姐的大同小異。要分性別,只能從身型和髮型中判出。人群熙攘,竟沒有腳步聲。

明珠默默地在他們後面走着。似乎從他們身上,看到那山岩村畔的適齡學童;嗅到那稻田麥浪的陣陣飄香。她有點掩飾不了摒棄愚矣而發自內心的喜悅,高興地走進學生宿舍。

張眼一看,房間不大。有四張轆架床,上下可睡。房的正中擺了八張小方形的書桌。原來室內早有一女生住着。看她齊耳短髮、圓圓的白皙皙的臉、眉粗且黑、眼長而圓。人不算漂亮,最有吸攝力的是那對炯炯有神的眼,每逢看人時,總帶着幾分疑惑、猜忌甚至妒嫉。身穿短袖衫,胸前兩條粗黑的布條下吊着一條黑長褲。明珠自入廣西以來,從未見過這樣打扮的。只見她右手總是放在褲袋裡,明珠這才明白。自此之後,明珠幾乎成了她生活上的好幫手。

明珠尷尬地說:“對不起,我可能進錯了房間。”

“這是中文系的。你是中文系的話,就沒錯。”

明珠把行李卸下,很有禮貌地說:“謝謝。”

“不必客套了。我是從廣州來的。本來讀歷史的,後來領導同意我轉系。”

“很好,我又是從廣州來的。文史本來是不可分的,今後,我得向你討教呢。”

“我們做個朋友吧,我叫陸小川。”

“好,我叫許明珠。”兩人高興地握握手。

“床位沒編定的。”

“我就睡在你的上架。我睡得很穩的,不會影響你的。”

“那更好,我一發惡夢,就踢踢你的床板,這樣我就知道在黑夜中有人醒着陪我。”

“發個夢有什麼可怕的?以前你一定有媽媽陪睡了?”

“是的。”

“我幾乎是一生下來,就自己一個人睡,甚至還一個人睡三層樓。”

“我才不信呢。”小川說着,望着她那一臉的凄清,不再說了。便改口說:“我幫不了什麼,只能帶你去浴室和飯廳。”

明珠說了聲“謝謝”,便緊咬一下下唇,一陣酸痛,使她從那煩惱的少年時代的回憶中走了出來,堅強地面對今後的一切。小川有點疑惑地望望她。以為這是剛下車的人,都免不了會想家的。

平素她的物品,早習慣了隨便亂放的。如今,從廣州一個三層樓的空間,縮入這彈丸之地,可真的束手無策了,她得縝密地計劃如何置一衣一物;如何放一筆一硯。她覺得,這比對付一道難寫的作文題還要難。

好不容易把鋪蓋放好,枕頭下放着他的照片。她覺得這是最安全的。忍不住又往他的臉上吻了一下,不禁又想起那難忘的一分一秒。然而嘴唇貼的不是他,而是那又硬又冷的鏡框上的玻璃。心裡很難過。時間像一把利刃,在挑着她和他緊纏着的柔絲。她慢慢揩去玻璃上的水汽,看着那英俊的臉龐、柔情的雙眼,他在對着自己笑呢。她摸着他那咧着的嘴唇,心裡柔柔地說:“林,你在何方?你知道麼,我到了一個‘畫與人看渾不信,離奇祇合借詩傳’的仙境,一個貧困落後卻又純淳善良的人間。”她把鏡框放好,盤起腿,坐在床上,用一快塊薄板墊着,給他寫信了。

“許明珠!”小川拿着一封信在房裡叫着。她高興地說:“謝謝!”她一眼瞧見那熟悉的字跡,早已心花怒放了。急忙拆開信封。

“可算是跟縱追擊了。只有媽媽才會這樣的。”小川說着,喉間像有什麼哽住了。

“嗯!”她隨口答道。但心裡在反駁着:“只有別人的媽媽才這樣的。”

她屏住氣把李林這第一封情信讀完,躺在床上,閉上雙眼,仿佛又看到那月台站上,越來越小的那個黑點。他那痛苦的留影使她心如刀割。她再在他的名字上吻着。一滴淚珠滴在信紙上,她趕忙抹去。信中那熾烈的話語,使她讀來全身灼熱。她把信夾在鏡框裡。

她繼續寫回信,寫完後,要步行二十分鐘,到校外的郵局去投遞。明珠不禁心中叫苦。

小川見她回來,便帶她進飯廳。這是一個大平房。大概就是明王府內的軒室書屋改建的。四五間這樣的平房並排着,每幢之間有條通道,通道兩旁有斑駁褪色的黑欄杆,其間還有木凳,不過,年久失修,都已歪歪倒倒的。只有那一小塊草地,綠油油的,才給人以朝氣。

她倆走進飯廳,偌大的地方,擺上上百張的飯桌,竟找不到一張椅子。自然,人人得站着吃。吃沒個吃相,這正是她所忌諱的。桌上放着每人一式一份的菜,白花花的椰菜拌上雪亮亮的肥豬肉片,果真潔白透亮,人們的腸子落了幾滴豬油,臉上驟然生了光。這無色無香無味的食譜,又是她所忌諱的。廳內還稀稀落落地放着幾個大飯桶。這可是名符其實的。直徑有二尺,桶高有一多呢。裡面裝着白花花的、又夾着少許黃橙橙的粒粒,散發着飯香和木香。她一副無奈的神情面對這白花花的一片,心想這下可真的白到飯桌上了。

轉頭一看,不少人正拿着飯碗朝一木桶走去。她也跟着。輪到她時,探頭一看:“青菜湯!”這些喝慣了湯的廣州人,自然為這新發現而喜滋滋地想:這四年的飯有着落了!不怕難咽呢。

她這時有的是,動物本能的衝動;沒有的是,少女的矜持和羞怯。想的是,“民以食為天”;做的是,拿着大湯勺在湯內作三百六十度的大轉悠;聽到的是,勺下“嘩啦啦”的響聲;看到的是,方圓不到五寸的菜葉。她把這勺湯與飯拌在一起慢慢地嚼,而且還要側着腦袋,甩去一切凡思俗念,還要摻上一些主觀憶測,這才辨得出青菜的味兒。

至於那從未吃過肥肉的她,望望周圍,人們正嚼得甘香,自己又不敢棄之於桌。棄之,豈不成了資產階級?幸而,它還滑滑的,微微昂頭,伴以菜湯,如吞藥丸。幾天來在旅途中未見過一粒飯的她,像倒垃圾那樣,三碗大飯拌着湯水,“稀裡嘩啦”地倒進胃裡。其狼狽相,有如闖入菜園子的豬八戒。她暗自埋怨,可能自己被享有“食在廣州”這一美譽的羊城慣壞了。

忽然,從其它桌上飄來了絲絲辣香味,引得她涎水直溢,她趕忙把它咽下了。一面咽一面想:“這可是出於丹田的高級飲料!咽之無味,棄之可惜。特別是在這一個連維他命也難買的地方。”

飯畢,故意繞道而行,窺探辣香味的虛實,以求找到校方虐待或不禮遇新生的證據。她從人們的背後偷偷望去,只見他們桌上擺的並非純白的,顯然是“紅妝素裹”的。

她有點不服氣地回到房裡,把這一切告訴小川。小川聽罷笑得一仰一合的。並告知:全校食譜一樣,那紅色的是私貨。不外是些桂林辣椒醬或桂林腐乳之類的。

“我有救啦!明天,你帶我去買。”她高興得跳起來說。

“好,你搭了這麼久的火車,累了,快睡吧!”小川說着,把燈滅了。

她的床靠着窗戶。向外一望,“哇,嚇死人了!”她心裡叫道。把被單往頭上一蓋,一會兒悶得無法喘氣,她只得又把頭伸了出去,向外再偷偷望了一眼:“哇,多怕人!”這回,她不再把頭鑽到被窩裡去了,她直瞪着窗外。

只見那半彎的月兒被群星逼迫得失去光澤。從窗內望不到天。她發現有一大壁黑沉沉、毛茸茸的東西,直逼她的窗戶。

她驚叫着:“這是何物?”

想叫小川,但她的下架,早已發出均勻的鼻鼾聲。她探起身來,認真瞧個究竟。忽然,又想起白天裡看過這一帶是有座山的。而現在,只見那暗淡的月光若隱若現,那裡的黑影,忽明忽暗,微風一吹,還會“瑟瑟”作響。間中還夾着蟬蟲、蟋蟀的低鳴和似狼嗥、像鬼叫的呼叫。

她在心裡叫苦了:“白天,這是仙境;夜晚,這是鬼穴。真的是那座黑黝黝的山麼?不!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熊呢。不!一定是大黑熊!只有它才這樣粗聲粗氣的。咦,好像還有那‘噔噔’的腳步聲呢?”

她揉了揉早已困倦了的眼睛,忽然,一陣昏昏沉沉、渾渾沌沌的,嘴裡念着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大……黑……熊!”隨之,那山澗峽谷好像也在發出回音:“大……黑……熊!”頓時,她覺得自己像墜入無底深潭,沉沉迷迷地睡着了,醒來時出了一身冷汗。

天一亮,她趕快吃了兩個饅頭,就要出外探個究竟。

“你不是說要去買桂林腐乳麼?”還未等小川說完,她早已走出門外說:“不!等一會,我要看看那座山。”

“初來時誰都這樣的,我倒是司空見慣了。”小川說着,低頭看書去了。

明珠忽又轉回來,爬上床,換了一套緊身的衣褲,“噔噔噔”,出了門。小川在她背後叫道:“別爬上去呀!很陡的,陡到嚇死人的!”

她跑到山前,望着這不傍山不依水,在校道旁介然陡立的山,白天才看得真切,它呈圓柱狀,約有六七十丈高。

她先尋找昨夜看到的毛茸茸的一派,原來,卻是從石罅間長着層次不清的短樹、雜草,也有些是斜長着的、半彎的大樹。她沿山的南面走去,只見此處山形有些扁平,顯得有點粗曠。山下一洞,竟有天然的石窗石凳,岩石上,“顏延之讀書處”幾個字還依稀可辨。岩內書聲朗朗:“歸去來兮……”

“田園將蕪胡不歸。”明珠本能地脫口而出,引得岩內的讀書聲更加昂揚了。

她從洞邊磴道拾級而上。磴道旁有鐵索欄杆。她屏住氣向上爬。抬眼望,磴道像螺紋,盤旋而上。右是峭壁;左乃懸崖。上刻“南天一柱”四個大字。她不敢往下望,一心只想搜索那奇特的峰頂。這時,耳畔雖然響起小川的話語:“別爬上去,陡得嚇人!”但是,她那倔氣,豈會止步?

她爬上“允升門”,經“小榭亭”,抵“南天門”了。屈指一算,竟一口氣上了這二百七十六級的磴道。這時,才感到兩腿酸痛。只得坐在峰的最高處的一個亭中。

亭子朱柱黃瓦,顯然又是皇家獨霸的色澤了。這又標誌着一種顯赫的身價了。因此,她也特意選兩座亭中最高的那個來坐,其意也想顯耀一下自身的價值。

她這才發覺,要探索未知,並非易事。如要避開探詢未知的艱辛,這樣所得的答案,往往是只鱗片爪甚至是完全荒謬的。這不能不是她治學的第一課。

她想:好比這山,山頂如筆尖,平地觀之,似乎感到其頂處無法容一人。然而,身處其頂,才覺平坦,方圓竟有二丈多。這裡建有小亭,亭外築有二尺左右寬的通道。她坐在亭中,頓生傲氣:現在,誰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誰,這世界好大、好美、好靜啊!這可是天賜給我一個人獨賞的!

坐在那孤峭挺拔之處,俯瞰山下,一片平地,一排排綠色的紐帶,圍繞着濃蔭掩映下朱黃或米白色的屋頂。遠眺四周,群峰堆錯疊雜、山形怪異,有像趙子龍的長矛、有像魯智深的禪杖……。群山雖像懸空倒掛,但卻紛紛直指蒼穹。白雲如煙,絲絲縷縷地盤旋其間。往北望去,平地突起的伏波山半枕漓江。轉臉一看,那五官俱現的老人山霸佔了西南隅。而東北角,碧清的漓江給這山林中之城,系上一條流動的青腰帶。近處峭壁上刻的詩句映入眼簾:

一柱鎮南天,登臨四望懸。

風雲生足下,星斗落胸前。

拔地山千仞,環城水一川。

憑高登長嘯,聲徹萬家煙。

“好詩!”她舉起雙手大叫着。詩興未了,還在岩壁上再搜索,只見另一壁又刻着:

孤峰不與眾山儔,直入青雲勢未休。

會得乾坤融潔意,擎天一柱在南天。

幾乎所有能刻字的地方都刻上了詩句,這可真個詩峰啊!這個被宋朝旅行家宋範成封為“山峰奇秀宜天下第一”的桂林,她心想,其它的山崖峭壁,亦會像這裡一樣,千古的文人、騷客、詩翁,詠賦吟詩,讓這陡壁,為我炎黃子孫保留着這燒不掉的珍貴詩庫;那毀不掉的文學遺產!撫摸着這些碑刻,誦吟着朗朗詩句,眺望着雄偉的畫面,她振臂高呼:“我在詩境和仙境之中啦!”她的聲音在萬里長空中廽蕩。

她終不能長久地躺在這靜謐、安寧、優美的神話般的境界裡,她畢竟要下山的。她貪婪地向四周的峰林再看一眼,然後,左手扶着那突兀不平的峭壁;右手攀着那搖晃晃的鐵索。她想:剛才這鐵索,像是一個勁兒把她扯上山的。可如今,怎麼這樣顫抖抖的?她不敢往右下方看,那兒走着的人好像蠕動着的螞蟻。

她只有摸着山壁,低頭看着磴道,生怕其中有一塊忽然會斷裂了。左手觸及凹凸不平之處,她好奇地眯着眼說:“嘻,唐朝的韓愈、柳宗元,宋朝的顏延之、清朝的張祥河、袁之才……這麼多的詩賦。”

她又一陣狂喜,忘了恐懼、忘了疲憊,數着這些國之瑰寶,數上好幾十了。還洋洋自得呢。日後她還記得,當她在小川面前自誇時,小川毫不客氣地搶白了:“還差一大截呢,聽說有百餘件之多。”

就這樣邊數邊讀,邊尋覓邊回味,不知不覺下了山。遊興未盡,繞山一周,約走一里多,見一潭清池,約二三畝大,池水直灌峰腳。難怪她剛才在峰南洞邊聽到潺潺流水聲。池壁全用灰白的、長方形的大石砌着,池邊種滿垂柳和夾竹桃。還置有好幾張石凳。朱紅色的曲橋,直達池心亭,明珠一望,亭上匾額書“三好亭”三字,便知道這是不久前才起的名。

繞池邊往西北方走,抬眼望,這邊山勢尖挺削窄,比西南面清秀。明珠大叫:“奇哉!”原來,整座山本來是草木叢生的。但惟獨這西北邊幾乎是不毛之地,光禿禿的一片。經過千萬年的陽光照射,呈現出一片赤褐色。

只見上面清晰鐫刻着“紫袍金帶”四個大字,每字直徑起碼有七八尺。其側又有四個比之還大的字,她仔細讀來:“介然直立”。再往外看,又有四個字,她分不清誰大誰小了,只見刻着“南天一柱”呢。她最欣賞這四個字了。她覺得,這才顯出這無以比擬的峰價!至於那“紫袍金帶”,難免因沾了御氣而減其秀氣。

她那如雷射般的黑眸子,終於在奇石怪壁中,探到了顏延之詠詩中的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這樣,她才心滿意足了。因為她,雖無法尋覓此山的出生證,但至少可以一覽它的命名書。她心想,此峰因顏延之這一句而定名,而它和它的命名者,同樣名流千古。她望峰長嘆:“人生一世,得此一句,可謂足矣。”

她站在獨秀峰前,揣摩着:這平地突起的山峰,不受任何山勢所牽扯,倒也長得怪、生得妙!一小半壁光禿禿的,如一些中年男子的天靈蓋,在顯示他的成熟與幹練。這或是有意留給人們鎸刻,讓千秋萬世有歌詠之地?而它的另一半,卻古木參天,枝葉婆娑、濃蔭如蓋,猶如美女頭上的青絲,隨風飄逸,“瑟瑟”有聲,好像在自誇美姿魅人。這或是有意留給人們在幽靜濃蔭下,有流連躑躅之處?

她陶醉在這湖光山色中;沉迷在這夢幻般的想象中。冷不防背後被人擊了一下:“你終於下山來了。害得我連書也看不成,終日往那磴道望去。”小川生氣地嚷道。

“我下來很久了,你沒看見?”

“可能我剛剛掉轉頭,或者是我的眼睛看累了。”小川揉揉那微紅的眼說。

她指着山上的碑刻說:“無價之寶!”

小川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說:“這還不算呢,你找到元朝丁鐘方的孔子像麼?還有慈禧御筆的‘壽’字,還有乾隆的《賜宴大學士及翰林院詩》。”小川像在背書似地滔滔不絕地說。

她茫然若有所失地說:“沒找到!”

小川拉着她,邊走邊說:“瞧,那個‘壽’字就在那邊。”明珠整天看那些石刻的,眼都給看花了,不知小川帶自己往東南還是西北方向走。

小川說:“其它的,只在書上讀到的,不知在哪?”

她很有信心地說:“哦,只得留在以後再找了。反正還有四年!”

誰知,歲月弄人,這一個未知,不用說四年,就是無數個四年,她也沒尋覓過。每每提及此,她總是滿心的內疚、一臉的悔意。

沒幾天,她們的宿舍住滿人了。來自湖南的周姝明可算是最美的一個。彎彎的、修長的眉毛下,撲閃着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身高五尺六,很豐滿,長長的辮子齊腰,辮尾紮了兩個紅蝴蝶結,走起路來,真像有兩只真蝴蝶在一撲一舞的。

明珠忍不住扯住小川的耳朵:“小川,那個湖南妹好漂亮!”

小川嚕着嘴,按慣例,誰在她面前說這類的話,她會不屑一顧的。但她卻一板正經地說:“你這個廣州妹比她美得多。”

明珠瞪了她一眼說:“哦,小貧嘴,不怕我揍你!小心說話。這裡有來自各省的,注意團結。”

小川笑着說:“我懂。”

明珠因為自己最早報到的,便認為有義務接待那些後到的。這新生報到的最後一天,校車一到,她就拉着小川的手迎上去。

“李尚珍,語本一,二號宿舍。”領隊的話音剛落,一個長着長辮子的應聲了。明珠向她望去:封字形的臉,黃中帶黑的。雙眼細長,似乎睜開與閉着都令人難以分辨;高高的鼻梁,微向上翹;嘴唇薄薄的;身段矮而瘦。如果不是那長辮子提醒你,你還以為這是個男的。

小川笑着說:“這個人,一定能說會道。”

明珠白了她一眼說:“我不是叫你來看相的。”

小川喋喋不休地說:“人家說,薄嘴唇者,善辯,能使鹹魚復生。矮仔多計。總之,我們僅一個心眼是不夠用的。”

明珠有點生氣地說:“別瞎說。”

小川說:“你還好,忠厚相,否則,老娘會距你三尺。”小川不知怎的,今天的話兒,說得就像那失靈的水嚨頭。

明珠只得甩開她,向迎着自己走來的李尚珍伸出手,自我介紹着。然後,搶過她的行李,往宿舍走去。她們班十四個女生,可用兩房。在兩房的通道上,明珠把行李放下,叫她自己選擇。她選了明珠對面的那間。小川從遠處看到了,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明珠忙得滿頭大汗,李尚珍在為自己張羅着,小川在旁看熱鬧。明珠心想:“小川今天中邪了。不去看書,在這兒有什麼好看的。往日她可不是這樣的。”

待明珠忙過後,她扯住她的衣擺,又嘮叨了:“你真傻,你幫她那麼多,人家一個‘謝’字也不說。”

“假如是想圖點什麼的,這不叫做幫忙,這叫做‘謀利’’你懂麼?”

“言重了,有什麼利可謀的?”

“利,一定是指錢的麼?那些‘以德誘人’,圖的利可大呢。”

“你這又以什麼誘人?”

“什麼也不誘,以誠待人。”

晚飯後,大家都想洗個熱水澡。隨着新生越來越多,而且多數是南方人,不如北方那樣洗澡也要“赤誠相見”。這樣,校方只得大興土木。浴室未擴建之時,排長隊是不可免的。那蜿蜒伸着的灰白色的銻桶,向浴室伸去。明珠對小川說:“快來看,銀蛇出浴,桂林又一景。”

“哈哈!”小川開心地笑着。

人們在浴室外洗衣服。明珠從小川手中搶過她的桶,二話沒說,就幫她洗起來。小川紅着眼說:“我自己幹得了的。”

她笑着說:“舉手之勞,別客氣。”

在她倆旁邊的一位學姐說:“喂,小川,你真有福氣。這位是你的同鄉還是姐妹?”

小川得意地說:“嘻,兩樣都是。”

那學姐問道:“你這位同學叫什麼名字?”

小川搶着答道:“許明珠。”

那學姐誠摯地說:“明珠,你好!小川以前和我們同一專業,我們都關照她。現在有了你,我們放心了。”

小川叫道:“哇,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了。”

那學姐笑着說:“她什麼都好。不過,這嘴巴除外。”

明珠笑着說:“喂,小川,你的嘴唇並不薄呀!”

明珠正在擰乾手上的衣服。小川白了她一眼,笑而不答。

沒幾天,正式開學了。周末,全校開迎新舞會。原來,竟有如此時髦習俗:逢周末,在飯廳把桌子往一邊堆放,這就是舞廳了。還有一支樂隊呢。

這一舉,可出乎明珠意料之外。她萬萬沒想到:這窮山僻野,竟有這樣的新鮮玩意,這不是被說成是資產階級的麼?管它那麼多,趕快湊熱鬧去。

梳洗畢,她換上白色綢衣、淺藍色西裙、白襪黑皮鞋。

“淡淡然走出一個漢家姑娘!”小川背誦着《王昭君》這齣劇的劇詞,讚賞着明珠。

明珠俯在她身上說:“別瞎說。悶了,也去看看。”

“我才不去呢。”小川捅了一下眼鏡說。低頭看書了。

這時,周姝明已打扮完畢。以湖水為底色的、佩有紫色碎花的連衣裙,腰系一條窄小的黑皮帶。明珠走在她的背後,只覺得辮尾上的小蝴蝶,好像在一個碧清的長滿紫花的湖面上嬉戲。

來自湖北的彭之芳,嘻嘻哈哈地跟着走來。她穿着紫白間條的緊身上衣,下穿深藍色的長裙,白嫩的皮膚,豐滿的胸脯,很迷人。

“喂,等等我!”來自廣西玉林的楊玉霓追了上來。那杏桃般的水汪汪的大眼,不大慧黠,卻有靈氣,帶着幾分柔情、幾分成熟。微微黝黑的臉上,有兩個小酒窩,很討人喜歡。又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不過,她把它們在頸後用一個大紅蝴蝶結紮起,很別緻。她,中等身材,很豐滿,使人看之,會感到絕非深閨之女娃。

校道上本來只響着布鞋、草鞋的“噠噠”聲,今晚,竟響起皮鞋的“噔噔”聲了。六百年前這塊本來充滿珠光寶氣的土地,如今被這些綢衣花裙披露了當年的一絲華采。這綢衣花裙削弱了寬衣闊褲的權威。難怪小川以後對明珠說:似乎這一晚之後,桂林店鋪的櫃窗裡,多了些綾羅綢緞了。花園裡的鮮花粉蝶,也飄到姑娘的身上了。

這幾個姑娘嬉笑着進入舞廳。霎時,進口處像射進了色艷光麗的霓虹燈。人們都往這邊望去。雖然,是一式的黑眼珠,但一看那帶着柔情和欣賞的眼光,便可判斷出這是男生。若帶着微嗔乃至嫉忌的眼光,便知道這是女生。他們不評頭品足,據說這四個字,是資產階級之專利。然而,從他們的眼神,卻掩飾不了各自不同的內心衝動,誰也不能說,這種衝動,屬何家的專利。其實,這不因別的,僅僅因為,這本來是無法使之泯滅的人之天性!

她們被那些異樣的眼光嚇着了。躡手躡足地走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明珠本能地感到有許多視線在追蹤她。不只是一霎那,不僅是一個角落。

 

“紅莓花完兒開在野外小路旁,有位年輕的姑娘最使我心愛……”

 

這流行曲奏起來了,人們便跟着翩翩起舞。身上還散發着泥土味的學姐學兄竟如此熟練地舞着。明珠心裡禁不住驚訝:“西洋文化之於中國,不僅在廣州盛傳,瞧這半封閉的峰林之城,也不例外。”

接着,她又轉念一想: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青春!意味着熱情、衝動、響往!看他們除了衣着簡樸外,那一臉的青春豪氣,不是任何地方的青年都擁有的麼?

周姝明和楊玉霓早被外系的男生邀上舞場。明珠和李尚珍坐在凳上看着。誰也沒說話。

“許明珠同學,我可以請你跳舞麼?”一個似曾聽過的男音在耳邊響起。坐在明珠身旁的李尚珍比明珠本人還驚訝:這個有身份的男子、舞會的主持人,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名字;為什麼會請她跳舞?李尚珍氣惱了:在舞廳裡,只剩下一個女生呆在一個角落裡,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了。可能是她那一板正經的臉孔,使一些男生走到她面前,又來了個急轉彎?可能是……咦,誰也說不準呢?她心裡悻悻地罵道:“該死的!”把凳子一踢,走了。回頭還狠狠地瞪了剛離座的明珠一眼。

“哦,你是?”明珠吃驚地說。

“我是林開民,忘記了?”他笑着說。

“是你帶我們到桂林來的。”她淡淡地說。

“你還記得?”他高興地說。

“我還未犯健忘症呢!”她冷冷地說。

她不大開心,為的是他邀請她跳舞,這真是掃了她的興。無奈只得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有點忘形地摟着她的腰,兩人很快便旋到會場的中央。馬上吸引全場的視線。這大概因為他們無論從外形、神態、舞姿,均那樣畸形的搭配。不,可能因為他在全校青年團中的官銜,還有那獵奇的眼光、採蜜的嗅覺吧。

明珠哪知道這些學姐學兄們眼力之斤兩,她只知道在心裡叫苦:本來不想拋頭露面,好好讀它幾年書的!可這一舞,舞出光采照人;舞出鋒芒初露!

曲終,他們分了手。林開民滿臉生光。明珠憋着一肚氣回到座位上。還未坐定,耳邊又響起很耳熟的男音:“許明珠同學,我可以請你跳舞麼?”

她彬彬有禮地答道:“當然可以。”

“謝謝。”他把手伸向她。

“我和你是同車來的。”

“我知道,何泰。”

“多謝你還記得我。”他說着,眼睛在閃耀着光芒。

“別客氣,在異鄉裡,遇着同鄉,真不容易。”

“是的。你讀什麼專業?”

“中文系。”

“太好啦!那我們就是同班的!”邊說邊舞,不禁旋轉到舞場中央。這一對,把學姐學兄們逗樂啦。高大健壯的何泰、亭亭玉立的明珠,一臉的朝氣、一臉的紅撲撲,散發着青春氣息。純熟的舞步、優美的舞姿,博得人們喝采。

“嗨!多捧!像是排練過似的。”

“聽說從廣州來的。從大城市來的,總有些不同。”

“這樣的舞步,好像在《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影片中有的。”

“是探戈?還是華爾滋?真好看!”……

當這來自各角落的“嘖嘖”讚賞聲,飄入他們的耳朵時,他們不再說話了。正如所有年青人在讚美聲中表演的那樣,他們舞得更出色了。他們多麼的默契,忘了自己是新來的;忘了對方是新同窗;忘了這兒是新環境……不過,他們有着共同沒忘的,就是那動聽的旋律、圓熟的舞步。

夜深了,音樂也停止了。人們先後散去。明珠渾身熱烘烘的。長久習慣了孤寂的人,一旦得到群體的溫暖,總比別人來得興奮激動。她微微解開衣領下的鈕扣,一絲涼風直竄胸中,多清涼、多瀉意!踏着月色,在柳蔭下獨行,看那孑然的身影,不禁一陣凄然,在心裡叫着:“林,你在何方?假如你今晚在這裡,那人們準會說,這是天生的一對!”

她沿着宿舍外的湖畔蹓躂,人聲漸遠,只有那秋蟲在“唧唧”低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走進沒有月色的一大片黑影之中。抬眼望,那黑色的龐然大物毛茸茸的,風在吹動着,似乎那些毛還在動呢。

“又是你,大黑熊!”她赫然想起頭一天晚上被眼前這獨秀峰嚇壞了的情景,不禁汗毛直豎。

黑夜中的獨秀峰,真像一個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怪獸。好像在俯着身子,要把那泥丸般的小人吞噬似的。夾雜着秋風吹拂,樹木山壁洞澗在回響:“呼!嗚!呼!”這大自然自己演奏的《小夜曲》,被那“大黑熊”聽到了,似乎也學着她剛才那樣,跳起探戈來了。於是,整個獨秀峰似乎動起來啦!剛才她自己想了些什麼來了?一切易題難題、一切舊賬新債,隨着這陣陣冷汗,揮之而去。當務之急,一個箭步,躍入房中,扯下大被單蒙住頭。她隱隱約約聽到小川的呼喚,但頭一沉、腳一軟、鼻一打“呼嚕”。小川在下架床上聽着這般動靜,微笑着也睡去了。

第二天,她一覺醒來,已過了早飯時間。小川怯怯地說:“我本想替你領飯的。但廣州人是最怕吃過了氣的飯的。所以……”

還沒等小川說完,她走近她身旁說:“這正合我意呢。走,我請你吃桂林米粉。吃完,帶我買桂林腐乳。”

小川高興地跟她走着,狹窄的街道,佈滿落葉,踩着“瑟瑟”作響。秋風一吹,殘枝敗葉捲作一團,像漩渦似的。她們透過這些舞弄着風的樹葉,看到不遠處有幢半舊的木屋,屋角伸出一支三角旗,上寫一個大大的“粉”字。看着這字,似乎覺得風中也飄着鹵肉味和米粉香了。煞是引人垂涎三尺。

店內,陳設簡陋,只有幾張竹桌竹椅、門邊,一個大煤灶,上有一鐵鍋。鍋內,水在鼎沸。店主人拿起一竹製篩斗,用一小竹筒盛滿米漿,置於篩內。不久,雪白的米漿就在篩斗的網眼中流出。一條條奶白的粉條像白色的珠簾,足有一尺多長。當掉入那沸水中時,馬上變成銀絲綹綹,在鍋裡游動着。

“好一個浪裡白跳!”明珠脫口而出地說。

“真是浪裡白條張順,也輪不到你吃的。”小川亦脫口而出地答。兩人不禁相視而嘻。

店主人撈起這剛煮好的米粉,澆了一勺上湯,加上一勺切得薄如紙的鹵牛肉片,還撒了幾粒酥碎的炸黃豆粒,一小碟桂林辣椒醬放在桌上。明珠仔細瞧瞧,除紅辣椒外,還有蒜蓉和切碎了的、經腌漬過的刀豆莢。

她從未試過這現煮現賣現吃的,自然感到別有一番風味。雖沒有大城市的排場,但卻有濃厚的鄉土氣息。使她感到坐在這保留着古老格局的地方,比坐在廣州大三元酒樓來得悠閑樸實。

小川忽然停了筷說:“你可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個人被氣壞了?”

“誰?”

“李尚珍。”

“她,為什麼?”

她吃驚地說,那名符其實的桂林辣椒醬,正把她辣得眼淚鼻涕一齊流。

小川眨眨眼說:“不知道。只聽見‘呯’的一聲,她把房門關上了。”

“唔,可能沒人請她跳舞?”

“誰叫她生得矮,又扳起那副臉孔。我是男的,也會嫌而遠之。”小川一面吃着黃豆一面說,嘴裡發出“咇咇”聲。

她瞪了小川一眼說:“小川,別這樣說。可能她不會跳,下次我教她就是。”

“哈,真巧,你們也在這!”一陣夾着爽朗笑聲的叫嚷,使她們愣住了。迎面走來周姝明、楊玉霓,周姝明邊笑邊坐下。

明珠對店主人說:“同志,再來兩碗!”

明珠按按姝明說:“我請客。”

姝明說:“謝謝。”

玉霓拍拍姝明說:“不用謝她,該她請的。”小川疑惑地看看她。玉霓笑着說:“小川,我們是特意找她來的。是來討賞的。”

小川停下筷,眨眨眼,玉霓遞給她一張報紙。小川看罷,往明珠面前一推說:“大驚小怪,校刊一張。”

玉霓詭秘地說:“不,我倒有點吃驚。”

明珠不解地說:“這話怎講?”

玉霓笑着說:“我有眼不識泰山。”

姝明望着玉霓,微笑着點點頭。小川忍不住叫道:“你們越說越玄了。”

玉霓指着校刊說:“誰叫你自己不仔細看。”

小川把它搶過來。只見她的雙眸越睜越大,抓住了明珠的手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明珠疑惑地看着她們,搶過校刊一看,白紙黑字:“《我的第一志願》,許明珠。”這一次,輪到她的雙眸越睜越大了。她低聲說:“怎麼回事?我沒投稿,怎麼會……”

小川在大聲地朗讀着——

 

“各行各業,對社會都作出重大貢獻。當人們在欣賞自己的成果時,不會因現在而忘記過去。試問,從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孩,成長到今天的一切有大小成就的人,他們離得開教育麼?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有廣袤得如曠野般的腦海,但一旦被投入智慧的信息、注入文化的精髓、滋補科學的維他命,這腦海就會變成時代的智囊。任何工程少不了它的先行者——人類靈魂工程。而教師,應是當之無愧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人們又愛把教師比作園丁。而‘百年樹人’這一說,恰當地闡明教師的作用。看那勁勁待發的花苞、冉冉欲長的樹苗,都汲汲待吸地等待那斑駁的鋤頭舉起,耕出那桃李滿地。我要做這樣的園丁。不管身處豪廓或荒野,我要用我熾烈而持久的愛、堅韌的一生的執着,投入這開拓時代之春的壯舉;獻身這使中華文化綿延不斷的事業。”

 

小川越讀越帶勁,姝明、玉霓在靜靜地聽着、在讚着:“多感人肺腑的文字。”

讀罷,小川激動地問道:“你是怎樣寫出來的?”

她笑笑說:“背出來的。”

玉霓驚訝地說:“什麼?背的?”

她不好意思地說:“這裡第一堂作文課出的題,與高考的一樣。我便懶動腦筋了。”

小川“嘖嘖”稱讚着:“哇,你高考的那篇,一定得高分。”

她紅着臉說:“別取笑了。”

玉霓姝明爭着說:“以後,你多多指點我們。”

她謙遜地說:“不敢,不敢!我還要向你們多多討教呢。”

她們坐了一會,終於,填飽了肚子、充實了腦子,有說有笑地朝校園走去。

翌晨,這幾位中文系的女生,帶着昨日的歡愉,還有那美夢裡的甜笑,像出籠的小鳥,“吱吱喳喳”地朝教室走去。他們手抱疊疊的課本、厚厚的講義。這裡面有用我民族心靈寫下的中國文學;有用我祖先血肉編織的中國歷史。在這些無聲的書本裡,蘊藏着李清照的哀怨、關漢卿的嚎啕、林則徐的怒吼、孫中山的吶喊……

秋日的艷陽早已爬上蔚藍的天空,透過校道旁的古柏、青竹,在她們的臉上篩下若隱若現的光影。秋風拂起她們的衣裾,伴着樹葉發出的“嗚嗚沙沙”的響聲,好像在爭着向她們訴說自己見證過的人事情愫。陶醉在這秋天美色的明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陣清涼而帶着幾分潮濕,還有好幾分花香草味,直透肺腑,真是心曠神怡。

冷不防小川捉住她的手肘說:“那個姓李的,說你好出風頭。椅子還沒有坐熱,人就往院刊裡鑽!”

“這話怎講?”她剛才的雅興被衝得十有八九,蹙着眉說。

“還不是為那篇文章。”小川氣惱地說。

“小川,別理會這些,把心思放在這。”她指指懷中的書本說。

踏入教室,從各角落投向她的目光,有讚賞的、有愛慕的、有憐惜的……她顯得有點不自在了。她直覺地感到這目光中,有一道是那樣冷嗖嗖的,像寒光、似劍影,不禁打了個寒噤,但仍泰然對號入了座。打開課本,爭取課前作預習。

全班起立,迎來了一位禿頭的、鬢邊花白的教授。那深度近視的眼鏡下,閃動着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是那樣的神采奕奕、那樣的慈祥、深沉、含蓄。然而,他一上講壇,講起課來,目光就顯得犀利。講課對他來說,圓熟得像行雲流水;縝密得似字字珠璣;豪放得如滔滔江河。在將要下課時,他的聲調變得那樣平和、那樣慈祥地說:“許明珠同學,你站起來。”

明珠還未定好神,早有不少人在尋找她的座位。只見她滿臉緋紅、神色緊張地站起來。坐在她身旁的何泰關切地望望她。

“你就是許明珠。”講壇上那像慈父般的聲調又響起來了。

“是。”明珠清脆地答道。

“好,你坐下。”人們聽得出教授的聲音中帶着笑意,但猜不出他的用意,疑惑地望望他。明珠低着頭,兩眼直盯課本,她感受到座位上有一道帶着寒光的目光向她這邊掃了一下,而坐在她旁邊的何泰卻親切地望着她笑了笑。

“我要向大家介紹許明珠同學,校刊裡登的她的那篇文章,是我從你們第一次作文中選登的。順便說一句,這沒徵求她的意見,請原諒。這是篇好文章,我要向大家推薦。”教授毫不掩飾他的喜悅,激動地說。

“啪……”掌聲炸響。教授也跟着鼓掌。在其中保持沉默的有兩人。

下課了,小川箭般地飛到她身旁,單手摟着她說:“一天都亮了。”

明珠推開她說:“別亂說。”

課後,團員到大禮堂集中。走進這座宮殿式的建築,只見好幾條大紅圓柱,直撐那八角飛檐的屋頂。室內可容千多人。從地面到屋頂,有三層樓之高。稍一發音,便回聲四響。好軒昂的氣勢。

明珠微閉雙目,好像看到當年百官匐匍伏下的情景。如今時世輪迴,自己乃無名小卒,竟坐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人聲嘈雜,她便睜開眼。兩個剛才在課堂裡保持緘默的人,在這碰上了。心裡不約而同地叫着:“原來,你也是團員。”不過,還是明珠首先打破這片刻的沉默,向對方打了個招呼,便低頭看書去了。而那個她,就是李尚珍,正在東張西望。

明珠低頭看書,爭得一分一秒,多看幾行,就是意外收獲了。她知道:“時間就像海棉中的水。”從小就是一個讀書狂的她,在書中,她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藍天,她握着筆,在加深這藍色的調配。她認為執教鞭者,不能只靠讀四年書,就可以用上幾十年的。

上頭宣布開會了,她才把書放好。隨即又從口袋裡拿出自製識字卡片,邊聽着台上的人講話,邊背英文單詞。且能做到兩者不誤。不一會,上頭向各人派一張紙,她認真看着。原來是團委提出的團支委候選人名單。天字第一號,李尚珍,團支書候選人。她猛然想起小川的話,想起這幾天來那人的傲氣,不禁有點憂慮。不過,她又轉念一想:你要在山峰上仰天長嘯;我願在山谷裡聽風穿壑。何必理會人家呢。還是自己多多讀書,把那一身本領,留待和學童共同編織那璀璨的夢吧。

李尚珍召集開會,要人們對候選人名單表態。明珠心想:互不了解,表什麼態?

“我反對。”一個長着兩道濃黑粗眉的男生說。

李尚珍沉着氣說:“你是誰?你反對誰?”

那男生說:“我反對吳勇。”人們面面相覷,只有明珠例外。她覺得誰當不當選,不必理會。

李尚珍嚴肅地說:“請問你的名字?”

那男生漲紅了臉,沒答。

李尚珍有點生氣地說:“說,我以組織身份再問你一次。”明珠嚇然。她望望其它人,有些木然、有些憤然,她發覺何泰的眼神,帶着困惑與氣惱。

“我就是吳勇。”在一片沉默中,剛才那個男生,帶着幾分口吃在說。

李尚珍嚴肅地說:“我看不必自我反駁吧。這會客觀些。”她為自己第一次出擊而高興。

吳勇說:“知己知彼。我沒資格。我比誰都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吳勇那低緩的聲調,不知怎的,忽然高亢起來:“況且,上頭憑什麼提我們當候選人。”他的話音未落,李尚珍早已在反駁了。她心想:你反對自己也罷,如此說來,豈不是把火燒到我這邊來了?明珠見狀,心裡不禁好笑。

李尚珍厲色說道:“從檔案中看人,比從現實中看人更清楚些!”

本來只是魚蝦之爭的,這一句話,竟來了個翻江倒海。顯然,這沉睡了幾百年的宮殿,被這句話嚇醒了!大概這句話,能為那時代定了些什麼音似的,不然為什麼飄到鄰座上,會引起別系的團員們忽然啞了場。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一說,足以顯示李尚珍的身價,足以顯示天不施大任於斯人,乃天之不公!

“天哪,這是什麼邏輯?”明珠心裡叫道。

在當時邏輯學失靈的情況下,明珠這一叫嚷,近乎白痴!這足足可為她以後的危如壘卵的命運作鋪墊。假如當日,她能把這一句奉為聖旨,就省了以後的許多麻煩。然而,話又得說回來了,天才與白痴,本來就沒有明顯的界線。

“你這是詭辯!”貌似怯懦但竟敢如此剛烈的吳勇在反駁着。明珠不得不佩服他。

李尚珍說:“我沒時間和你辯!你要記着什麼叫做‘三好’。”

李尚珍的薄嘴皮加速了張合的頻率,加上這回音率高的空間,足使明珠的耳膜面臨爆烈的邊緣。基於禮節,又不敢用手捂住。她知道,這軒然大波,從兩片薄薄的嘴唇中湧出,已超越蕾絲般的潺流,大有吞吐汪洋之勢。她不禁想起,那侏儒晏子,舌戰楚王;矮將拿破侖,橫掃歐洲。顯然,矮的,有時會變得很高的。

其它系的團員,結束了會議,悄悄離去。他們在中文系團員的身後,扔下一句話:“學文的不同,總愛爭鳴。”話音雖小,但回音不小。這又刺激那一男一女的爭辯聲,又在空間迴響。

顯然,大駕不動是不成的了。果然,有腳步聲走近了。明珠好奇地往那腳步聲尋去。兩對目光不期而遇。來者眼內急然閃出一道光芒,不過只是一瞬間。明珠見狀,疑懼、慌亂地低下頭。

只見林開民挨着李尚珍身邊坐下,他倆耳語了一番。姓林的便大聲說:“既然對我們提出的候選人有異議,可以改嘛。你們說應該怎樣改?”

何泰說:“我同意吳勇的意見。我建議他擔任班委工作。這個團支部宣教委員,讓許明珠同學擔任。她學習好,專業思想鞏固,大家看過院刊裡登的她那篇文章了。她關心同學。她能歌善舞。她……”

沒等何泰說完,明珠早已氣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有意避開她的視線,嘴邊還露出一絲笑意。李尚珍亦狠狠瞪着他,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提這個姓許的?憑良心說,她也覺得,何泰沒說假話。不過,她不服氣的是,為什麼這個姓許的,自會有人幫她揚長避短。除了她真的表現好之外,是不是她的外表漂亮?這是她最嫉妒的。而這敏感的氣惱,首先被惱的,應該是自己的娘,其次是那些該死的男人。

“我同意。”一個男生開腔了。

“我同意。”又是一個男生爭着說。

李尚珍心裡罵道:“為什麼男生總愛捧她的場。該死的!”

“我們女生也沒意見。”幾個女團員推周姝明作代表發了言。

李尚珍有點尷尬地望望會場,一時無言以對。

偏偏這時,那個周姝明又舉手發言。李尚珍望望她,可惱,又是個漂亮的。

“我要補充一點,有同學病了,她還為她煎了一個星期的中藥。就蹲在我們宿舍走廊上煎的。”只聽得她那清脆的聲音響起,雙眼還神秘地向自己眨着呢。

“你這個姓周的,為什麼偏偏要提這點呢。”李尚珍想着,只得又罵自己了:“為什麼不遲不早,自己偏偏病在那節骨眼上呢?為什麼非服中藥不可呢?”

面對這騎虎難下的局面,她只得讓一絲生硬的微笑爬在臉上。她說:“我不是反對許明珠,而是要吳勇同學習慣於接受組織分配這一原則。”

吳勇氣呼呼地說:“你錯了。這不是組織分配,這是民主選舉。如果我不服從分配,我怎麼會坐在這兒。”

這時的明珠,早已氣炸了肺,她不想再聽下去了;這時的李尚珍,早已氣昏了頭,她想為自己找下台階了。

楊開民滿意地望望明珠,一板正經地說:“照團章辦吧。”全體舉手通過,惟獨兩人棄權。

明珠在心裡罵道:“李尚珍,為什麼不憑你這三寸不爛之舌,批我也罷,貶我也罷,好讓我落選。你可以劈開我腦瓜兒看看,我哪有半個細胞,是想當官的?”

她有點難過了。她想起有個星期天,她和小川走到漓江畔。那一簇簇蒼勁的竹林,吸引她倆走了過去。

小川興奮地說:“明珠,以眼前的景為題,練一下寫作吧。”

“很好,你先講。”

小川望着竹林,沉思了一會說:“我願像它,只執意自己一身的綠,默默面對清澈的漓江,尋找自己那綠的倒影!”

明珠看着沙灘末端伸出的鸚鵡嘴形的大岩石說:“這岩石,終日聽到的是驚濤駭浪的咆哮;看到的是弧形的巨浪被擊成細碎的浪花,還有那浪淘盡了的深沙。”

江水凌遲,無法留得住自我寧靜;漓江濤聲,敲碎她平和的殘夢。風卷漓水洶湧狂嘯,把她推入浪打浪的旋渦中。

這邊的楊開民,第一次縝密地為她思索着。他想歷屇的由他們圈定的名單,都很容易通過的。惟獨這個……她為什麼有這樣大的吸攝力?瞧她那副與世無爭的安分相!今天,人們自然不會讚她外表美,卻娓娓道着她的內在美。她是什麼人?對了,剛才這位剛上任的團支書,不是有句警世恆言麼?雖有點偏激,但也不能說沒道理的。於是,他一個勁兒朝檔案室走去。

他翻閱她的檔案,解放初入團的,名牌中學的團小組長,德、智、體全面發展,高考成績上等。他心裡納悶了,這樣的人怎麼會來廣西的?再往下一看:個人表現雖不錯,但不宜入重點學校和秘密專業。他覺得更奇怪了,再查查她的家宅。

內中夾有一張她檢舉自己父親當什麼中尉的字條。現在,他什麼都清楚了。他在心裡惋惜着:這人老實得未免有點傻了。這一查,又驚動了黨委會。於是,不管她本人意願如何,她不知不覺被推到前台了。而中文系這一場風波,使黨委考慮許多與之伸延的問題。

回到宿舍,明珠悶悶不樂。小川瞧她這模樣,自知自己也插不上嘴,早早便睡去。而她,拿起筆,“唰唰”地給李林寫長信了。沒多久,他回信。說他本來也無心當官,可卻被推選為團支書。並說什麼在大學裡不單要讀好書,還要鍛煉自己的社會工作能力。說什麼從絢炫回到平凡,是為了在平凡中創造更好的開端,而非為了歸隱。他勸她在這新起點上有效地衝刺。

按他的性子和他的境況,他肯定是壯志凌雲的。而作為他的一半,又怎能是消沉的?自己又是老團幹了,區區一個宣教委員,對她來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何況,現在想推也推不掉了。而馬馬虎虎地幹,可不是個許明珠。

一學期下來,門門功課拿了個滿分。她的作文,大多被選為中文系的閱讀教材。不少剛從名牌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助教,既喜歡又害怕下班輔導。碰着明珠發問時,有時口若懸河地回答了;有時又被弄得張口結舌的。這樣,促使她博覽群書,自己尋找答案。她那犀利的筆鋒、善辯的口才,使教授們常捋住鬍鬚,微笑地談着這個不脛而走的名字。

在她帶領下創辦的《百花亭》,成了學生們爭相閱讀的刊物。像那舞台上的聚光燈,她很快把系裡的才子在她周圍集結。

曙光初照,她吹起哨子,十幾個矯健的姑娘,從不同系的宿舍跑到她面前,穿着一式的運動衣,白鞋白襪。她跑在隊伍前面,像一個女教練,呼着“一、二、一”的口令。她們穿梭於夾竹桃旁、松柏樹下、翠竹叢中。所到之處,往往伴着“嘖嘖”的讚美聲。

年年評“三好”學生,總有她的份。全校評優秀生,分甲乙丙三級。甲級的除了“三好”外,還特別要求學科成績全滿分。而她是全校僅五名的甲級優秀生之一,是這五名之中的唯一的女生。可算是鋒芒大露,光采照人!

一天,她被院黨委書記召見。她滿腹疑團地敲了黨委辦公室大門。“進來。”一個低沉的男音在室內傳來。

她推門而入。只見裡面坐着一個年近半百的男子。皮膚褐赤,雙眼炯炯有神,額和眼尾有雞爪紋。他站起來向她伸出手,她很有禮貌地握握那爬滿青筋的手,那乾癟的手腕下還瞧得見脈搏在跳動。據說這位前輩,曾參加過長征、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他的經歷,可以勾勒出中國代史的輪廓。她不禁對這位以自己的步履去延續民族歷史的長者,肅然起敬。她必恭必敬地站立着。

這位書記兼院長善眉慈眼,睨了她一眼,指着一張椅子,叫她坐下,微笑着說:“你就是許明珠?”她點點頭。

他隨便問了她的學習情況之後,忽然說:“你遞了入黨申請書麼?”

她答:“有。”她記得,那還是在李林來信說他入了黨的那天晚上寫的。

書記這時想起,前些時候,市委到學校來調查工作,有一個問題把他難倒了。這問題問得怪:“你校的許明珠為什麼還不是黨員?”對這個古怪的問題,他本來可以去問基層的。不知為什麼,他自恃自己看人八九不離十的經驗,他要親自看看,學生中的這一面旗幟到底是怎樣的?他知道她位居這僅五名的甲等優秀生中,多麼難能可貴。現在,他滿意地看到,這面先進的旗幟是貨真價實的。但那個怪問題又不便說出。

他思考了一會,只得說:“令尊在何處,一貫任何職?”

她如實地說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對黨忠實,是當時青年自覺遵守的律條。

“唔,我知道了。”他說罷,似有所悟。接着,是一片沉默。

她緊張地盯住他,只見他一字一板地說:“黨的政策從來是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你多多努力吧。”

明珠能說些什麼呢?書記自己也不能再說些什麼了。於是,便伸出手與她告別。她一腦的疑團,走在這古老的宮殿外面的雲階上。

每逢踏上這雲階,她總會想起逝去的王者。過去,這裡是王族才能居住的地方,這說明了什麼?如今,大概也應該這樣想,是誰能讓她置身此地,是那些打天下的英雄們。他們的後代,理應……是了,這大概就是什麼成份論吧?

她把剛才書記的召見,與她高考前後的境況聯在一塊兒想。她的內心被震撼了。她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揭父親的底;她也第一次痛斥自己,不應該這樣對黨不忠實,哪怕在靈魂深處,哪怕是剛閃過一分鐘的雜念!

帶着唏噓、無奈、憂慮,深沉地思索着,不知不覺走到大榕樹下。望着地上濃黑的樹影,心頭更是沉甸甸的。樹葉縫中篩灑下的道道陽光,像躍着的金子,委實耀眼。

她又思忖了:一步踏出,陽光灑滿身;原地不動,永駐陰影中。

她這時又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書中的刺鳥,一生不啼,但它終生尋覓的目標,是向荊棘衝去。其結果,在伴隨着鮮血飛濺而發出的凄厲叫聲中,自行了斷了。這就是它一生所追尋的、也是唯一的、最後的啼叫。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曾掩卷反思:黃鶯歌唱;烏鴉啼叫;杜鵑哀鳴!這些鳥都能發音,刺鳥就辦不到?為了取得和其他鳥同樣的權利,為了發出這一生唯一的啼叫,它要付出它的生命作為代價!

如今想來,自己不也是有一種與別人不同的最大的封閉麼?正像那刺鳥一樣,別人能做得到的,你就能做得到麼?假如一定要和別人一樣,那你肯付出像刺鳥那樣的代價麼?最可怕的是,有時你像它那樣全都付出了,不一定能像它那樣,得償自己的宿願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有點責怪自己的雙親,為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了。當初他們為什麼不考慮,自己根不正,要想苗紅,那該付出多大的代價!因此,這樣的人,如疼惜自己的骨肉,最好就別繁殖。隨之,她又詛咒自己太橫蠻無理了。她想,自己是在父母那無限大的遺傳基因的組合,而在無限少的機率下誕生出來的生命,來之不易;育之更難。應感謝他們才是。

顯然,刺鳥自戕而求平等地享有,不足以傚,但一生的執着、堅韌地追求,卻足以為訓!自己面前如果擺着一盤殘剩的棋局,但重整棋盤,不一定是輸家。何況自己是一個不能回頭的過河卒子,這就是說,自己不能在黑影中佇立;更不能在黑影中逃遁。因為,這個世界喜愛的,不是黑的,而是紅的!紅到極點就會發紫。而紫,在歷代就代表着雍容華貴。不信麼?那紫袍金帶,不但披在王族身上,而且還鐫刻在擎天之柱的上面呢!

她終於邁開她的腳步,她要沐浴在陽光下,去探索、去研討這陽光的奧秘。

她重新品味自己的生命形態,考查自己的往昔。雖不算輝煌,但也算有點光澤。那是自我認許,也被大多數人所認知的。這常做的自我剖析,使她從書記的召見中得出啟示,她找到自己的緊箍咒了。此後,為了不像刺鳥那樣自戕,應該經常自誦緊箍咒。她覺得自己比孫悟空更孫悟空了。

“許明珠,晚飯後,到三好亭開支委會。”迎面走來的李尚珍說。

“是!”她突然用士兵回答軍官的口吻說。

“這人真怪!”李尚珍小聲罵道。耳尖的明珠聽了,冷然一笑。

晚飯後,支委們坐在三好亭外的草坪上。

李尚珍說:“學校組織牆報比賽,主題是讚新人新事。這由宣教委員負責。”

明珠這時正望着腳下的小草發呆:“小草啊小草,你為大地奉獻服務。你見縫就生,任人踐踏,仍然綠油油的。你現在被踏歪了,翌晨又勃勃挺起。”

“許明珠。”李尚珍見狀,大聲叫道。

“是!”又像是一個士兵那樣回答。

眾人詫異地望着她,何泰眼中帶着幾分憂慮。李尚珍感到自己的尊嚴受損,大叫道:“你聽見我的話麼?”

她冷冷地答:“聽見!”

李尚珍氣得像發軍令似地說:“你重述一遍!”

誰知這明珠卻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李尚珍本想將她一軍的,但又找不到把柄。

“期限只有兩周。”李尚珍說。

“是。”她冷冷地答。眼睛一直沒離開那被踏歪了的小草。

會後,何泰有意走近她,關切地說:“許明珠,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說:“沒有呀。”

何泰心頭一熱,聲音微顫着說:“你是不是病了?”

她聳聳肩說:“可以說是,又可以說不!”

何泰關切地說:“病了,就去看校醫吧。聽說他雖然是國民黨軍醫出身,卻還可以。”

她心裡在罵着:“又來那一套了。幹什麼都要查家宅、揭老底的。信不過人,就別請人家來。”何泰見她不言語,無奈地走回宿舍。

翌日,她把這工作布置了。誰知,交來的稿件大多是讚她的。這可把明珠氣急了。她只得再召集會議,無奈地說:“凡是寫我的稿件,我都不會選用。很對不起。”

小川嘟着嘴說:“寫作自由嘛。”

她說:“你們還是多寫普通一兵。”

小川生氣地說:“莫明其妙。”

一個男生笑着說:“你為什麼不預先聲明,除你之外,誰都可寫。”

她無奈地低聲說:“我怎麼知道會這樣的?”

小川發覺有支持者,她的嘴更沒遮攔了,說:“人心所向。誰都知曉。”

她簡直是在哀求着:“小川,拜托了。”

何泰開解着說:“我看,你們別為難她了。你們就依她這一次吧。”他愜意地笑了。因為此時的她,正向他莞爾一笑。

兩周後,一版圖文並茂的牆報出版了。不少人在牆報上尋找自己的名字。同學們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然,而且還帶着幾分稚氣。明珠發自內心的喜悅,使她臉上紅撲撲的。何泰在旁看着她,開心地笑了。

小川在人群中,瞥見李尚珍在緊張地搜索每行每句,嘴邊露出一絲冷笑。

小川在心裡嘀咕:“這一下,明珠又倒霉了。這個李尚珍,哪知道有這內幕。不,我不服氣。我還是把我寫的稿,投向校刊。”

李尚珍發覺牆報上沒有自己和明珠的名,不知明珠的葫蘆裡賣些什麼藥?

不久,校刊果真登了小川的文章。氣得明珠整天在她耳邊嘮叼:“你這人真不夠朋友。”

小川反駁着:“我這是替你討個公道。”說罷,她附在明珠耳邊說:“有人告訴我,她把那校刊揉成一團呢。”

“小川,別再胡鬧了。這無疑是要我火中取栗。人對自我存在賦予不同的目標和意義。有些人,想成為偉人,供人景仰,喜歡人們對他的成績添墨加彩。而我,只想做園丁。園丁,是要默默無聞地耕耘的。如果過去我所做的,曾有過值得肯定的,那我就應該慶幸自己,曾捕捉過一些真正的、深刻的生命。”

“你的話,我似懂非懂的。我以後不寫就是了。”

明珠摟着她說:“好小川!”

“小川,來!這是我昨日翻皮箱時找出來的。這手套純羊毛的。又薄、又暖,新的。你那只傷了的手,戴了它,塞在褲袋裡,就不顯眼。”明珠把手套遞給小川說。

“很漂亮,廣州買的?”

“是的。”

“那你自己呢?”

“把你那對舊的給我。”

“這怎麼行?”

“假如,你把我當姐妹的話!”

“是不是想收買我,不寫讚你的文章?”

“不,我不會這一套。而且,你又不會接受這一套。”

小川接過手套,雙眼閃着淚花。她摟着她說:“好小川,別這樣,小事一樁呢。”

連日的緊張工作和學習,把她累壞了。她一躺下,很快就進入夢鄉了。

“哎呀!這可怎辦?”

“去找輔導員!”

伴着這嘈雜聲的是一片痛苦的呻吟聲。

她一下被弄醒了。側耳細聽,一骨碌地下了床,拍對面的房門。

“誰?”有人在裡面慌亂地叫道。

她答道:“我,許明珠。”

門開了,只見七個女生圍在一個鋪位前。她急忙望去:那本來已經矮小的身體,縮成蝦米狀,長辮散落於床沿。豆大的汗珠從蒼白的額上滾下,全身在抽搐着。雙手捂住下腹。她一望掉頭就走。回房裡匆匆穿好衣服,拔腿就往外跑。

時值深秋,不避寒意,她打了個噴嚏。小川拎着她的大衣,倚在門外大叫:“快給我回來!別着涼了。”

 

幾盞暗淡的路燈照着校道。一輪秋月被那碧澄的湖水、平靜的湖面烘托着,恰似那新磨的銅鏡,它反照着這一個沿着湖畔奔跑着的窈窕身影。她踏着被秋露弄濕了的綠苔,被秋風吹下的碎花細葉。她顧不得黑夜裡的獨秀峰,像只怪獸那樣伏在她面前……

“咚咚。”急促的敲門聲,在位居獨秀峰西麓的校醫室門外響起。漆黑的校醫室隨聲亮起一盞燈。燈光映照着一個高大的略微駝背的身影。

門開了。站在她面前的校醫,就是何泰所提及的。瞧他皮膚褐赤乾癟,臉上皺紋深深地向耳邊舒展,結了魚網似的手,在撩着那斑白的髭髯,眨閃着眼睛,驚詫地問:“同學,你病了?”

他望望她那紅撲撲的臉,便改口說:“病人在哪?”

他望望她周圍,便一轉身,拿着藥箱,關門就走。卻被她推入門內,叫道:“拿擔架!”

他又轉入內,心在嘀咕着:這一個稚氣尚存的姑娘,竟指揮我這老軍醫來了。

來到宿舍,本來是墨黑的平房,早已燈火通明。只見小川仍然拿着大衣,倚在門邊,東張西望。她迎着向宿舍跑過來的明珠,把大衣往她懷裡一塞,嚷道:“小祖宗,快穿上!只顧得救人,冷病了,誰顧得你。我倒沒你本事,黑黝黝,多嚇人!”

“別婆婆媽媽的,我跑到一身汗,不冷。”她把大衣往小川身上一披,關切地說:“你自己穿的不是也很單薄麼?帶着它礙手礙腳的!”

小川噘噘嘴、搖搖頭,倚在門邊望着那急促離去的身影,嘆道:“為什麼不可以照顧好自己,同時又照顧別人呢?何況,那個姓李的對她如此,而她……十足的怪人!”

不久,一陣腳步聲從室內傳出,明珠和校醫抬着擔架,匆匆走來。小川再一次把大衣遞上。明珠看出她雙眼早已噙淚。門外一陣冷風吹來,明珠打了個噴嚏。

校醫在旁催促道:“同學,把大衣披上!”

小川如釋重負,把大衣往她身上披。獨手操作,真為難了她。明珠趕忙俯下身來,讓她替自己披上。雙手在把穩擔架,生怕有點兒閃失了。她低聲說:“趕快回去睡覺。”

“唔。”小川紅着眼應了一聲,回房去了。

校醫感觸地說:“你們像是一家人那樣。”

“大家都是離鄉別井的,我在幫人,也有人在助我。這種人間溫暖,很難用你的探溫針測得到的。”

這時,擔架上的李尚珍,不知因為痛還是因為這一番話,身子抖得很厲害。

他們來到後門,古老城牆下的大門深鎖着。校醫用力敲打門警室的門。一把蓬亂的、斑白的頭髮,滿是塵垢的臉,帶着惺忪的睡眼,從窗戶探出來。那長滿繭的手在揉着眼。

校醫催促着:“快開門。”

老門警從那褪色的長褲袋裡,掏出一大串門匙,顫抖抖的雙手開了那帶鏽的大鎖。

寒風吹來,明珠忙探身攥緊病人的棉被,自己亦趕快穿好小川披給她的大衣,與校醫一起,吃力地推開那有一尺多厚的大門。

看着那夜風吹着老門警棉衣上的敗絮,那像乾樹皮那樣的腳,她不禁鼻子一酸,關切地說:“老人家,趕快回屋內暖暖腳,別凍壞了。”

飽經風霜的孤苦伶仃的老人,經不起這柔聲像春雨般地敲打那早已乾涸的心田,睜大那昏花的老眼,走到明珠面前,打量她說:“好孩子,謝謝你。”

她聽得出老人的音微顫着,聲含淚意。

走出校門,已是萬籟俱靜。沒有行人、車輛,沒有萬家燈火,只有在晚風中搖曳的幾盞稀稀落落的街燈,把那古老的、鋪着大岩石的街道照得若隱若現。深秋的皎月,在碧穹中恣意地傾瀉她的光澤。透過古柏折射的光束,再投到那久經風霜的斑駁的圍牆上,映下那千年老樹蒼勁挺拔、濃淡分明的黑影。她不禁在心中喝采:“好一幅天然的工筆畫!”

“你這是小資產階級感情!”她猛然發覺那個躲在自己心中的另一個明珠,正在責罵着自己,不由得心頭一震、手一抖。

校醫便說:“我剛才說過多派一個人來抬的,你又不肯。”

“不!我支撐得了。讓她們睡吧。明早有門功課是期終考的。”

“什麼?考試?你和她怎辦?”

“我可以替她申請補考。”

“你呢?今晚又沒覺睡的。”

“沒關係。我在考試前的一晚,往往用來鬆腦筋的。”

“你叫什麼名字?”

“許明珠。”

“名不虛傳!”

“別這樣說。”她說着,敏銳地感到擔架中的她在顫抖一下,煩躁地轉動身子。

他們抬着她直往醫院的急診室走去。她放下擔架,這才感到疼痛難支,趕忙做些放鬆運動。

校醫說:“很酸痛?”

她急忙說:“沒事。”

一個值班護士走出來說:“病人急性盲腸炎,馬上開刀。”

她驚叫着:“什麼?開刀!”

校醫語重深長地說:“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了。遲一步送來,她就沒命了。你知道麼,有些病,很危險。有時,人的生命就像在一條細繩上系上了千噸大石,被懸於空中。”

大半個鐘頭之後,從手術室推出李尚珍。明珠焦急地上前,只見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好端端的,怎麼一下變成這般模樣了?”

看着她進了病房,她記下了房號,尾隨校醫回校了。

校醫說:“動了手術,要滋補。你們這樣寄宿的,又怎麼辦得到?”

她說:“我有辦法。”

校醫欽佩地望着她說:“又是你?”

回到寢室,只聽到人們打“呼嚕”的鼻鼾聲、惡夢中的驚叫聲、甜夢中的傻笑聲……各式其式,不絕於耳。

睡在下架的小川輕輕轉動身子,她不敢發問,知道她回來了,便安然睡去。

“噹噹……”起床鐘響了。

“起床啦!”各寢室的叫喊,比往日多了些。

待明珠醒來,室內只剩下小川一人對鏡梳頭。她一骨碌跳了下來,嚇了小川一跳。小川轉過身來說:“喂,別摔傷了。我可沒本事抬擔架的。她怎麼了?”

她急促地穿着衣服說:“盲腸炎,開刀了。說遲送了就沒命了。好險!”

小川感觸地說:“哇,算她命大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她厲聲地喝道:“住嘴!別亂說!”

小川知道她真的生氣了。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她沿着那熟悉的校道跑着。她要趕上早已出發了的體操隊。這是她堅持要立的隊規:不准遲到。若遲了,自行追上。這一追,自然被隊員們少看了;還會被男生宿舍的好事者取笑。這也無法,誰叫你遲了。

果然,那物理系的紅磚大樓上,好事的男生早探出頭來,其中一人大叫道:“快來看,那個女隊長。全校的女狀元,今個兒當了個光杆司令!”

這一叫,顯然有意叫給她聽的,明珠狠狠地向那窗口望去。只見一大群男生,肩靠着肩,有的還用手攀着或扳開別人的肩膀,有的從床架上探出頭來,他們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覺得他們個個像那鴨子被人提着脖子似的,不禁好笑。

一個男生向着她大叫着,說:“嘻,嘻!又惱又笑,蒼蠅打俏,老鼠行橋。”

“別叫了,放莊重些!”她聽得出這句話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她忍不住抬眼望望這個人,不期然,與一對灼人的目光相遇了。窗內的他,禁不住這迷人的一瞥,霎時紅了臉。

剛才那大叫着的男生不服氣地嚷道:“哈,一句好話,引來姑娘的青睞,你賺了。”

又一個男生的叫聲從那邊飄來:“你盡管說一萬句,也敵不過我們的才子張生的半句。”

明珠心裡好奇地想道,這一個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張生,原來就在這窗內。

此時,窗內的他,早已滿臉通紅,深情地望着低着頭跑着的矯健的身影。心裡又想聽又怕聽同窗們的話語,他知道這些話肯定飄入她的耳中,他不知道她會怎樣想的?她會不會知道,自從那天開了鬥爭肖教授的大會後,我天天在這窗內等她跑過呢?唉!連他自己也不敢往下想了,因為,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的,越想心就越癢。

其實,正如張生所料到的,她聽到了。不覺一陣心跳,怎麼又多了一個人注意自己啦!不理會這麼多了,由他們去吧。阿林啊!如果你在這,那些有心的男生自必死了那份心啦!三十六着,走為上着。眼前這道關卡,她知道每天都引起女隊員的忿忿不平,但那時卻沒聽到這麼多撩人的話語的,可能,他們欺侮我今天確是個光杆司令!

窗內的張生,望着她的背影,有點悵悵然。他身材高偏瘦,眉清目秀,臉方形、白中泛紅,很像古戲中的張生呢。假如是女扮男裝,別人不會誤說他是個鬚眉。他是全校五個甲等優秀生之一。他的教授曾說過:“手下的學生,只有張生才有資格談得上懂物理。”

這一個蛀書蟲,這一個整天價日沉迷在物理學中的尖子,自己也不知道最近是怎麼一回事?每逢起床鈴一響,他就如躺針氈,終於等到那倩影出現,並在自己視線範圍內逝去,才肯離開這向着獨秀峰開着的窗戶。特別是這一個早晨,經過同窗們的挑逗,更燃起他心中那發熱了的火種。當晚,他輾轉反側,一閉眼就是那晨風吹着的縷縷秀髮、紅撲撲的臉,還有那深情的一瞥,這一瞥的目光,顯然是集中到自己身上的。他思忖着:“寧願做了後悔,也不要後悔自己沒做過。這樣,自己的遺憾才少些。”於是,用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煎熬;用了多少激情凝聚的字句。就這樣,有生以來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情書,在心中譜成:

 

“自從鬥爭肖教授的那天起,我對你產生敬慕之情,後來漸漸地由敬慕轉成了愛慕……我自知自己的實力,但我有準備經受失戀帶來的痛苦……”

 

他黯然想起那一天,正是肅反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教邏輯學的肖教授被推上台。只見他平日那教授的威儀,在“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口號聲中全喪盡。那堂堂儀表早被不衫不履所代替。兩個彪形的男生用力按下他的頭,那半年前花白的頭髮,如今只剩下絲絲銀縷,稀稀落落地貼在頭上。張生和許多有良知的大學生驚嘆這赫然大變。

他屏住氣注視台上的一切。只見一個矮小的、薄嘴皮,梳着兩根長辮子的女生,三步併作兩步走上講台。領着大家呼了幾句口號,便看着她的發言稿,像放連珠炮似地叫嚷着。張生本來沒心思聽她說的,後來,只因為她屢次提及許明珠----這一個使他失眠的名字,引起他極大的警覺。許明珠,究竟與肖教授有什麼瓜葛?他忍不住在這寬敞的大禮堂內尋找中文系的座位,這是他每次開全校大會時,習慣要尋找的座位。他敏捷地透過許多黑髮,終於找到了她。

只見她漲紅了臉,正慍怒着。雙眼直瞪台上,雙唇緊閉。上門牙還咬着下唇。

“她生氣了。咦!生氣的時候,更好看呢!”他在心裡嚷道。

這時,他不得不集中精神,一字不漏地聽着台上傳來的叫嚷,直到那長辮子一晃一晃地下了台。他才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心裡在想,原來如此。只不過是說肖教授給許明珠打滿分,把這說成是專給出身不好的學生打滿分。

他心裡奇怪,這一條算什麼反革命罪狀?出身好壞與分數有什麼關係?張生替明珠打抱不平。自此,他更敬慕她,更關注她……

明珠氣喘喘地趕上隊伍,副隊長走到她身旁說:“你昨夜的事,我全知道。你又何必趕來。”

“這是隊規。我遲到,你不批評,還說這些。”

不一會,女隊員一字形地列了隊。副隊長作小結:“今天,大家表現不錯。隊長遲到,應批評。但她能趕來,應肯定。”副隊長用眼橫掃全隊,只見有隊員正欲反駁,而明珠欣慰地笑着。

解散後,回宿舍途中,人們爭論不休。一隊員大聲嚷道“不公平!”

副隊長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沒有批評你。”

女隊員叫道:“你批評她,這就不公平!你知道她昨夜是去救人的。”

這叫喊驚動了室內的團委們。

林開民迎着她們說:“吵什麼?什麼救人?出了什麼事啦?”

早有隊員把情況爭着說了,且要他評理。

他眼神變得迷迷茫茫、恍恍惚惚地說:“許明珠同學這種嚴於律己的精神值得學習。”他下意識地感到喉間忽然灼熱了。

“莫明其妙!”女隊員低聲罵着,一溜煙地消失了。

副隊長望望明珠,笑着搖搖頭、聳聳肩,也向自己宿舍走去。而明珠早已快步離開這是非之地了。

“喂,副隊長,你叫你的隊長,今日抽個空來找我,有要事。”林開民望着明珠的背影說。

“嗯!”副隊長應着,但心裡又罵道:“這人也怪,等人走了才說。”

她們回到宿舍,換了上學的衣服,明珠匆忙應試去了。

口試場上,坐着教外國文學的教授、助教。台上擺着一個竹筒,上面插滿紙簽,內有試題。這新試行的口試制,要考學生廣捷的文思、善辯的口才、莊重的儀態。不少學生為此戰戰悚悚、夜不能寐。

“許明珠!”助教探頭出來點名。

“是。”她站起來應道。

帶着同學們期待、讚賞、疑惑的目光,走進試場。她強令自己步履有力、沉着,賀教授那嚴肅的臉上掠過一絲關切、不安的神情。在她那敏捷晶瑩的黑眸子中強壓着的疲憊,似乎無法在他眼中遁形。

助教遞過那竹筒,她鎮定地抽出一簽。打開一看,綻出了笑容。這時,賀教授放心地向椅背一靠,他知道:他這位得意門生,是胸有城府的。

拿了考題,要坐在旁邊的小桌上作口答的提綱,期限僅三分鐘。她直視試題,臉木然,手不提筆。賀教授皺皺眉望望她。

“時間到。”助教在叫道。她撩一下鬢前的烏發,挺起胸,像在雪地上走路那樣,一步一個腳印。

“十三世紀歐洲文藝復興的鼻祖是誰?”賀教授看看她遞上來的試題,問道。

“意大利的但丁。”

“他的代表作是什麼?”

“《神曲》。”

“談談你對他的看法。”

她微微抬起上額,兩眼放出熠熠光采,吐辭清晰地說:“但丁作品,取材於最黑暗的中世紀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是:黑暗公開掠奪文明、科學被扼殺、人性遭泯滅。以一例為證:伽利略因證實和傳播N.哥白尼的日心說,獻出了畢生精力。由此,晚年受到教迫害。狄得羅有名言:‘什麼時代產生詩人?那是經歷大災難和大憂患以後。當貧困的人民開始喘息的時候,那時候,想象力被傷心慘目的景象所激動,就會描繪出那些後世未曾親身經歷的人所不認識的事物。’但丁就是這時代孕育出來的的詩人。其詩作,以浪漫主義創作方法,通過描寫詩人在地獄、煉獄、天堂的幻遊,撩開歷史的木乃伊、抨擊教會的黑暗、揭露封建統治的殘暴、探索人生的精髓、宣揚個性解放。與此同時,但丁又力斥利己主義。疾呼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丁詩作的吸攝力,可用印度薩福的詩句歸納:‘如其咒罵黑暗,倒不如點起明燈!’但丁,這盞歐洲文藝復興的明燈,繼之而起的,有莎氏比亞、雨果、席勒、托爾斯泰……這一個個文藝復興的繼承者,向人間投來一把把打開人類智慧門扉的門匙,使人們能尋覓並回復經營,那屬於自我靈魂的精神王國。”

“好!滿分!”賀教授用力擊一下那棗紅色的桌面說。接着,他領頭鼓掌。傳之室外,人們為之雀躍。紛紛議論:

“好樣的!”

“這滿分,總愛貼在她的名字上的。”

“她,易如反掌啦!”

門開了,人們迎來的是雙目炯炯但卻不避疲憊的臉,就像迎接那熬紅了雙眼、披一身塵土、凱旋而歸的勇士。只有女生們,才知道經過那不尋常的夜的她,這一個滿分可說是來之不易的。

明珠從考場出來,徑直往校外走去。在儲蓄所櫃台前,遞出提款單。

“你要提一百元?”那女職員詫異地說。

她看看存摺,幾乎一分錢也沒剩了。這多年的積蓄,是留待上京見李林的。

她往教工宿舍走去,輕輕敲着沙教授的門。

“誰呀?”房門隨聲打開,沙師母身穿唐裝衣褲、皺紋滿臉、微笑着站在她面前。

她自我介紹着:“我叫做許明珠,沙教授的學生。”沙師母熱情地邀她進屋裡坐。

“謝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恕我打擾了。”

“什麼事?只要我能辦得到的,你盡管說。”

“是這樣的,我班有個女同學,名叫李尚珍。昨夜開了刀,住在市醫院721號房。開刀後要補身子,我想請你幫幫忙,這是一百元。”說罷,把錢遞給她。

沙師母關切地說:“她沒事吧?”

“不知道。我昨夜把她送去醫院,今天又趕着考試,還沒探她。”

“這麼多的錢,是你娘給你的吧?”她點點頭。

沙師母把錢還給她說:“你留在身邊,有時會有急用的。你可向校方申請補助金。”

她沒接,連忙說道:“學校不一定有這樣的規定。即使有,太煩瑣的手續,會耽誤養病的。如果她問起,你就說這錢是同學們捐的。”說罷,又掏出二十元給沙師母,說:“這是給你的服務費。”

沙師母慌忙說:“不,這二十元,我不能收。”

這時的她,早已躍身於門外。

“這女娃真好,像是那個姓李的親娘那樣。那個當娘的還蒙在鼓裡呢。”沙師母望着她的背影嘀咕着。

告別沙師母,她如卸重擔,步履輕盈地走進校園。想起副隊長的話,便朝團委會走去。林開民笑容可掬地迎了過來說:“請坐。”

她冷冷地說:“是您找我?”

他說:“你把昨夜的事說說。”

她簡述了一遍。坐在另一桌的石健停下筆說:“你做得很好,要在全校表揚你。”

“不!這是我的本份。”

林開民蹙蹙眉,石健聳聳肩。石健遞過一張紙,說:“你把這個決定帶回去。”上面寫着:“李尚珍生病期內,該團支書職務,由副支書王大望代理。”

翌晨,金黃色的晨曦透過米黃色的窗幔,向病床滲透着。一縷柔和的陽光,照着李尚珍那慘白的臉,右下腹的切痛,使她徹夜難眠。

門輕輕推開,一個護士進來替她量了血壓,又輕輕把門帶上,走了。她疲乏地望着房門,很想它關着,她就可以安睡一會。誰知,又打開了。進來的是一位白髮老婦,她好奇地望着她,特別是她手中提着的竹籃子,正在溢着香味。

只見老婦俯身慈祥一笑,說:“你是李尚珍同學?”

她低聲答道:“是。”

老婦高興地說:“還好,我沒找錯。”

她疑惑地說:“老人家,你?”

“我是沙師母。你沒吃早餐吧。這雞湯是我天沒亮就燉的,趕快喝。”

沙師母說着,把她扶起來靠在床上。

“誰花的錢?誰叫你送來?你不說,我就不喝。”她固執地說。

不習慣騙人的沙師母把明珠怎樣找她,怎樣要她說慌,全說了。

李尚珍聽罷,心在想:這人真怪,哪來的錢?聽說她有僑匯,為什麼她捨得花這麼多的錢在我身上?是買我笑麼?看來也不像。只是這個人戇直得有點傻。不過,她心裡還是很感激許明珠。

晚飯後,明珠領着女生們來到病房。病房狹小,大多數人只得站在房外。日光燈慘白陰暗,照着蜷曲在床上的李尚珍的臉,只見那神色黯淡、沮喪,臉發黃,頰下陷,失神地望着走進來的明珠。

她向她探下身子,兩頰紅撲撲的。盎然的生氣直逼那蒼白的臉,後者輕輕抽搐了一下,看得出眼神中的幾分妒意。這是病人的共識:只有病倒時,才會妒嫉那站着或走着的人;只有氣喘時,才會急着捕捉那清新的空氣。

“好點麼?傷口還痛麼?”她親切地問道。

“謝謝大家為我破費了。”她吃力地說。

房外女生們大眼望小眼的。

翌日晌午,飯廳內擠滿人。人們捧着飯盒向外走。因為飯廳外開了個大排檔,人們只要扔下一角幾分,就可買雞蛋、黃花魚、桂林腐乳……

小川噘着嘴說:“小祖宗,你怎麼不去買點什麼的?”

明珠故意大口地吞下那塊肥肉說:“不,這些菜慢慢也吃慣了。”

小川生氣地說:“真傻,人家可是天天喝雞湯呢。”

明珠瞪了她一眼說:“我說,你把腦瓜兒放在正道上,好不好?”

小川嚷起來了,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明珠無奈地說:“你好,什麼都知道!不!什麼都不知道。好不好?到此為止,我着實有點怕你開口呢。”

小川瞧她那央求的眼神,不禁憐憫她,低着頭,胡亂地把飯塞滿一口。明珠也一言不發地吃着。心想,要吃上無數的肥肉炒椰菜,才能積蓄得錢來上京見他。一想到這,她就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了。

小川悻悻地想:還說什麼親如姐妹的?瞞我啦!我小川沒有查不出的案。

 

                                       

 

“團結就是力量……”嘹亮的歌聲伴着列車的“卡嚓、卡嚓”聲在蜿蜒的山峽裡迴盪。

“林尚萍,今天是你入團後的第一個團日,你高興麼?”古寧高對她身旁的嫻靜姑娘說。這個四川姑娘,說話常帶家鄉口音。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常沉默着。白裡泛紅的鵝蛋臉,長着一對丹鳳眼,說不上俊俏,但還算好看。這時,她正凝望窗外,聽見古寧高問她,便有禮貌地應了一聲:“嗯。”又轉頭看車廂外。

只見群山高聳入雲,看不到天穹。濃濃的秋霧在山腰間盤旋,分不清是霧還是雲。白茫茫的一片,有的像冬去春來未化的積雪,晶瑩潔白,堆壘在山坳中;有的像夏去秋來綻開的山茶,素白清雅,簇擁在枝椏裡;有的像鋪天蓋地的紗帳,虛無飄逸,籠罩在山林中;有的像推波逐瀾的海浪,翻滾飄蕩,奔流在蒼穹裡……

隨着列車途經那巨大的山坳,那雲霧就更恣意奔騰。像那飛奔的千里馬遇上了浩瀚的原野;又像那躑躅的遊子回到了久別的家鄉。大量的雲霧聚集傾山匯海。秋日的光環,透過雲隙露出金黃色的笑臉,片刻,這波瀾起伏的雲海,奔放出萬頃氣勢,浩瀚壯闊。

列車向山脈綿延的前方駛去。這裡的雲霧,便顯得一派寧靜祥和。像在自戀着雲遊四海的本領;像在自讚着截山造海的超能;像在擁抱着久別重逢的雲友;像在依偎着竊竊私語的青山。

列車向有名的燕山八大奇景之一的“居庸迭翠”開去。此時,那洶湧澎湃的雲海,已迤邐成柔柔的絲帶,輕輕繚抹着那堆綠迭翠的山麓。

 

那郁郁蔥蔥、枝幹挺拔的松柏,現出一片翠綠;

那密密麻麻、新葉吐芽的灌木,生出一點嫩綠;

那附枝攀椏、荊棘滿佈的藤蔓,顯出一派墨綠;

那飄葉墜枝、秋風蕭殺的杉林,露出一圈黃綠;

那迎陽之處、撲撲朔朔的青草,長出一塊紫綠;

那向陰之地、婆婆娑娑的翠竹,蕩出一絲油綠。

 

“多少綠?誰也說不清、繪不完。哪怕是世上最有名的植物學家和畫家!”林尚萍在心裡嘀咕着。

“那遠處的漫山紅葉,正數落着春去秋來的無情;正哀嘆着逝去生命的短促。不過,正由於它們捐軀,才營造這漫山紅葉與蒼綠相扶的奇景。人間要出現奇跡,也應該像它們那樣,離不了這種犧牲精神的!”林尚萍已想得出神入化了。

古寧高說:“林尚萍,等會兒會經過居庸關,你知不知道它的來歷?”她正和林尚萍相反,她所關注的,是與景有關的人。

林尚萍說:“不知道。”

古寧高滔滔不絕地說:“據說,當年秦始皇遷徙千萬民工來這裡築長城。在這裡住下了,這就是徙居庸徒的意思。這個關卡,就取名居庸關了。”

林尚萍讚嘆着:“想不到你在這方面還很有研究的。”

“我是受我的好朋友影響的。每到新地方,必先查有關資料,這樣讀江山才讀得出滋味來。”古寧高說罷,不再言語了。她想起獨處峰林的她來了。

隨着列車向前行進,那山勢相扶持、偎傍;相抗衝、爭鬥。林尚萍心想:秋霧籠罩着的群山是那樣的古態龍鐘,但仍然在爭奇鬥峭,給人以鬥志和力量。岑寂的山林響起了汽笛聲,這會不會侵犯這神聖的山威?它可能不會怪人們在它身上截腰築路的。確實要創奇跡,萬物亦少不了犧牲精神!

“哇,好險!”古寧高把在夢幻般的林尚萍叫醒了。她這時才感到整個車廂就像山坡那樣傾鈄。

廣播員在嚷道:“乘客們注意,列車正進入關溝的南口,這段陡坡陡至十度,請大家坐好!”

正在和男生說笑的李林,差點摔跤了。他顛簸了一下,腳剛站穩,便偷偷看有沒有人看到自己這一狼狽相,誰知,恰巧和林尚萍的目光相遇。這目光有點灼人。他在學校裡早已感受過了,這使他為難地笑了一笑。

列車進入關溝中段,這是個狹小的車站,上面斑斑駁駁地寫着“居庸關”三個大字。古寧高又在背書了:“山勢相輳相赴以至相蹙。”接着,她又問道:“李林,這個蹙字,怎樣寫?我以前默書常默錯的。”

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也記不得了。”

“只有她才記得。”古寧高脫口而出。一眼看到他雙唇緊閉、神色黯然,她自知失言。林尚萍看在眼裡,悶在心裡。

“乘客們,列車將進入青龍橋車站。現在,請大家向右邊望去,那裡有一座我國工程師之父詹天佑的銅像。他從一九零五年起,用了四年時間,築了這第一條由中國人自己建的鐵路。”列車的廣播又響起了。

人們走出車廂,望着這夾在兩大山之間狹窄車站,看着這車頭車尾換用着的列車,緩緩地行進在這人字軌上,不禁讚嘆一代民族英才之創舉。

送走了列車,身處峽谷中抬眼望去,只見兩條灰白的既像龍又像蟒的東西,從兩山之巔直奔而來。李林嚇得向後倒退兩步。強烈的壓迫感,使他感到快被壓成泥丸似的。定神一看,便大叫起來:“哦!長城!”往高處再仔細看去,像無數銀龍在天邊飛舞,不,像數不清的白蟒伏臥山巔。

領隊的高舉團旗,往八達嶺進發。萬綠叢中一點紅,煞是耀眼。走近八達嶺,一座用大岩石築成的關城擋住了人們的去路。只見關門上書“北門鑰匙”,旁邊懸崖上刻“天險”二字。使人觀之然。

大隊人馬解散後,各自集結。沿着逶迤山脊拾級而上,林尚萍向高處望,只見李林和陳大中早己跑到炮樓上了。

“棒小子!”她在心裡叫道,不禁臉上一陣熱。

“林尚萍,愣在這兒幹什麼?我們落伍了。”古寧高覺着她有點神不守舍的,在旁催促着。

朔風吹亂了姑娘們的秀髮,林尚萍時而用手撩撩,時而又向後一仰,讓那頭烏髮甩向腦後。這少女特有的矜持之舉,散發着青春氣息。使站在炮樓上的陳大中雙眼直勾着。

李林沖着他嚷道:“大中,瞧那邊多好看!”

大中沒理會,李林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喂,大中!”他拍拍他的肩膀說,大中猛地跳起來。

兩人在炮樓石梯的門洞裡追逐着。累了,便在牆台上憩息。牆台側有一小石梯,他們又爬了上去,這原是古時候用來瞭望、射箭的和放狼煙的。矢箭之痕已不見了,但子彈洞眼尚依稀可辨。他倆從炮樓內又翻到炮樓外去,在那兒看長城,真是百態千姿。一片千崖萬壑,競秀爭流的山海,時而洶湧澎湃,捲起萬丈狂瀾;時而風平浪靜,躺着涓涓細流。由緩至急、由急至緩地傾鈄,都朝着一個方向。

石階上的這對男生正欣賞山群的雄偉,而在石階下的那對女生,卻在讚嘆那樹林的幽邃。

本來嘛,這山和樹,是大自然的一對孿生兄妹。從小喜愛樹的林尚萍,早發覺隨山勢的溫差,越上,氣流越急,那長城低處的闊葉林,便被暖帶林、寒帶林所代替。

她大聲叫道:“快來看,這是紅檜!”

她把古寧高叫到樹前。眼前一老樹聳聳巍巍,整個內部已被歲月蝕空了。只剩下一圈強韌蒼勁的樹皮,而它竟傲然向蒼穹伸去。樹身下端滿布枯枝殘葉了,而最尖處竟頂着一點嫩綠,活像把撐開的小綠傘。它撐開了老而不朽的軀幹上散發着的青春氣息,這顯示着不能用年輪來度量的生命力,在向着自己的生命極限挑戰!它經年飲天露、餐地氣、宿驕陽、眠皎月。通天地之靈、歷宇宙之劫,見證過樹群之榮枯;閱歷了長城的盛衰。

“寧高,快替我照下這樹中之神!”林尚萍興奮地叫道。

潔白的襯衣勾勒出苗條的曲線,迎着帶有草木香味的朔風,飄拂那縷縷秀髮,以青黛色的山脈為背景,襯托出這窈窕的林尚萍,活像山間裡的野百合花。

她下意識地往石階上一望,發覺那男生正注視自己,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了。她等古寧高按下照相機的快門,便匆匆拉着她往長城外的石群走去。

只見這裡的怪石橫生,如劍盾立地、如叢戟穿空。岩縫石隙之中,野草雜木、青崖翠壁,眼底盡綠。她望着岩縫中的小草,忽然說道:“寧高,你說生物中,植物還是動物的生命力強?”

“動物。”

“我說是植物。”

“以人而言,還可以改造大自然。”

“這是創造力,我指的是生命力。生存,是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本能。這本能,植物最強。瞧這石隙中的小草,那危危聳聳的千年老樹……”她看到古寧高在折枝,便慌忙叫道:“不要動手!”

“這又不是公園。”

“不!這是生命!我們沒理由讓它中斷。這一枝一葉,都在滋養着這棵樹。”

“你怎麼啦?在學校裡沉默寡言,在這裡卻滔滔不絕。你倒使我想起另一個人來了。”

“是不是你剛才在車上提到的那個?”

“誰?我什麼時候提過?”

“是你對李林提起的?”

“你真耳尖!是的,就是她!”

“誰?”

“是我們中學的同學,學習工作都好,性情又好,很漂亮。”

“是男的?”

古寧高大笑着,用力捶一下她的肩膀說:“哈哈,瞧你的!”接着又說:“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如果是個男的,我會這樣讚他?”古寧高說罷,又笑得一仰一合的。

“這,你不打自招了!”說罷,她便不再言語了。眼前的蔥綠忽然變成灰綠一片,本來面對這雄偉境界開闊着的心胸,霎時縮小了一半。

 

                                       

 

秋月透過雲霧露出那暗淡的光輝,被一朵朵、一簇簇黑雲追逐着。這雲靄要嫦娥為它鍍上金邊,而嫦娥果真一舒廣袖,雲姑娘的裙裾馬上閃着金光。於是,秋月便放心在高聳入雲的山峰中嬉戲,而雲姑娘亦快樂地在天幕上翩翩起舞。瞧它,時而迤邐成裂帛,像一片片鑲了金邊的黑絲帶;時而聚攏成球,像一簇簇滾了黃邊的黑牡丹。

一切靜謐了,只剩下一片密林中的蟲唧,還有一潭碧水中的蛙噪。周末晚上,明珠靜靜地坐在湖畔,望着那鑽在雲層中,嫣然一笑的秋月。她想,你在自讚着驚天的神威;自賞那“才到中天萬國明”的本領。既如此,你是否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幹什麼?

她手持白天剛接到的信,還有那隨信寄來的照片,悄悄地說:“林,你長高了,更有魅力了。”一時又沉迷在像是昨天、又像是很遙遠的回憶中。手中照片好像在滑落,她慌忙用手一抓,不見了。趕忙站起來找,卻差點兒撞着站在她後面的小川。

小川舉着照片,笑嘻嘻地說:“他是誰?”

她追着小川說:“快給我!”

小川平衡力比一般人差,摔跤了。手仍高高舉着照片說:“沒髒沒皺!”

她趕緊攙扶她,關切地說:“淘氣鬼,沒摔傷吧。快起來!”

小川把照片還給她,開心地說:“告訴我,他是不是那個?我數一二三,你不回答,就算認了。”小川高興地叫着:“一、二、三!”她紅着臉不理會她。

“果真是了。那信箱前留下你多少個腳印,丟下你多少根腳毛啊!這個嘛,就連她也猜着了。”

“誰?”

“還有誰?躺在醫院的那個。”

“你怎麼知道的?”

“她對同房的人說的。”

“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八九成是男朋友的信,不然不會周周有信來的。”

她不言語了。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有對眼睛在注意着。不知怎的,惟獨這幾天覺得空氣清新了些,似乎缺少一股什麼味兒?對,是火藥味。

翌日,教室裡熙熙攘攘的。只聽得人們在嚷道:“許明珠。”

“只有許明珠才夠格。”

同學們在選出席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的代表,每個系只推舉一名。

團副支書兼班主席的王大望來自農村,黝黑的臉上常帶微笑,為人耿直,只因那對大眼常有幾分血絲,使人不太敢親近他。他在台上主持全班選“三好”學生代表的會議。他任人們發言,末了,他問道:“同學們,還有沒有別的候選人?”

“許明珠。”台下一片呼叫聲。

“大家沒有多大分歧,就表決吧!”

明珠焦急地站起來說:“不,我請大家考慮別的人選。不要提我。王大望、何泰、李尚珍,我認為大家可以考慮這些人選。”

王大望懇切地說:“我,不在考慮之列了。大家可以考慮,還有沒有別的人選?”

小川說:“恕我直言,何泰不錯,但只准選一人。那我只得選許明珠。除了大家共知的她的出色之處外,我還要說那些不為人們所知道的。”

明珠此時緊張地望着小川的嘴,心想:“她不會把我賣了吧?有什麼把柄在她手上?不會是那張照片吧?”

小川故意避開她的視線,盯着大夥兒那急切期待的眼睛,興奮得漲紅了臉說:“她用自己多年積下的一百元,給沙師母,要她天天燉雞給李尚珍吃,而她自己吃的卻是幾分錢一碟的菜。還叫沙師母告知李尚珍,說是大家湊的錢。而沙師母又忍不住把這實況全向李尚珍說了。李尚珍知道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反而要謝我們大家出了錢。這曾引起女生們心裡一些疙瘩。在此,我要責備她害得我們女生為此事曾心緒不寧。不過,這畢竟是件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好事,所以,還得要表彰她。我認為,我是代表女生們說話的。”

她感到很痛快,因為她甜甜蜜蜜地報復了明珠的欺騙;痛痛快快地嘲笑了李尚珍的狡詐。探過病的女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覺得小川替她們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忍不住大聲喝采。繼而,紛紛舉手大叫:“我們選許明珠!”明珠此時,正沒好氣地瞪着小川,而小川卻望着她嬉笑着。

群眾舉手通過。明珠無奈,走近王大望,低聲說:“論理,我無法推翻這結論。是不是你向病床上的她彙報一下。”

“不用了。我只向學生會彙報就成。”王大望決然說。

明珠被點名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上作報告,題目是《我的學習經驗》。

“你下課後去團委辦公室。”王大望走近她桌邊說。

“嗯”她答道。

步入團委會,只見石健向她遞過一張字條,說是林開民找她談她的發言稿。她說:“等他明天來辦公室時再說吧。”

石健漫不經心地答:“他說他明天要去團市委籌備大會。”她無奈,只得按紙上寫的地址去找他。

素來只走慣教室、膳堂、宿舍的,哪知道什麼A座在何處。好不容易尋到了,向裡望去,只見通道兩旁有無數小房間。她心裡一怔,這哪是辦公之地!

正欲轉身往回走。“許明珠,不要走。明天你怎樣發言,還要研究一下。”林開民從窗戶探頭出來說。她一臉的無奈,只得走進去。

一進那通道,只見他已恭候於房門外。“進來,沒關係。不少同學常到這兒來的,我單身慣了,不會收拾,別見笑。”他微笑着說。

她強壓着心中的煩躁與不滿,習慣地把背後的門敞開。

宿舍外,一群教工子弟在追逐着。“這些孩子吵吵鬧鬧的。”他說罷,欠着身,在關窗戶了。

“林同志,別關了,我聽得見的。”她慌忙說。

他沒說上幾句,又說環境不夠安靜,走到她背後正想關門。這時的她,早已一個箭步躍出門外。

“你這裡確實不是批閱文章的地方。你怎樣改我就怎樣念吧,明天你在會上交給我就是了。”她邊說邊轉身走了!

通道內、房門外,他呆呆地瞪着那一甩一甩的黑髮、那一擺一擺的裙裾。他悻悻地坐着,心裡在怪自己:為什麼每逢見到她,總是心癢癢的;為什麼每次回鄉見到那一個,我總是沒有這種感覺?

“可恨!可惡!”她邊走邊罵,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忿忿地說:“人無廉恥,百事可為。人的卑鄙或高尚,不是由他的職務來自標身價的。以後免不了要和這類人打交道,我得要小心應對才是。”

翌晨,全市“三好”學生代表大會的主席台上,身穿潔白襯衣、胸前別着金光閃閃的團徽、齊耳的短髮、水靈靈的黑眸子、紅撲撲的臉,明珠這副模樣一登台,就像台上擺着一塊強力的磁石,把全場的視線都吸住了。隨着聲音的抑揚頓挫,手勢的時起時伏,人們為之俯身頷首。那豐富的經驗,凝聚了多少不眠之夜的燈熠;留下了多少案頭伏首的汗漬;結下了多少令人羨慕的碩果。

這幾天來,上台的人像穿梭似的,惟獨她,才這樣吸引人們的注意。掌聲雷動處,少不了林開民連聲叫好。他發覺她並沒有像她所說的,按他所批改的去念。但還是那樣豐富生動,禁不住用驚詫的又帶着愛慕的目光盯住她。她覺察到了,便掉頭他顧。

不期然與物理系張生的目光相遇,明珠在台上一面講,心裡一面想,這小子怎麼啦?剛才他在台上時,那樣靦腆的,只是低着頭。如今,他目光炯炯、脈脈含情,像兩道明亮的電光直射自己,前後判若兩人。她不禁覺得好笑。想不到她這嫣然一笑,這位在全市也聞了名的高材生,像喝醉酒似的,痴痴地打量她。漸漸,他的目光顯得迷迷惘惘,臉上帶着那盈然淺笑。這時,她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心頭一陣燥熱,神志有點昏昏的。他在思忖着,前些時候寫的情書,是不是該交給她?

坐在主席台上的林開民敏銳地觀察到這一切,這一回又輪到他如坐針氊了。他想,她少不了她的追求者。

這一下,又提醒了他,為什麼這兩個系選出的都是這樣的家庭背景的。但轉念一想,又怎能壓抑群眾?不過,為此事他挨了批評,說是對工農子弟關心不夠。這一回又輪到他自怨自艾了。怎個關心法?支書的寶座、黨員的桂冠都給他們了。而那學習成績,難道靠我塞給他們麼?在座的文化水平,無一不高過我的,我又咋樣栽培呢?

他正在為一些無理非議在惱怒着,台下掌聲雷動,明珠正頻頻揮手致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恰巧坐在張生旁邊。他看着她走近,緊張得不知所措。他臉潮紅、目如醉,迎着那光采照人的笑臉,惘惘然伸出發燙的手,用低到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許明珠,你的講演太精采,祝賀你!”

她的手在那雄厚的大手中被緊緊握着,手心也漬漬有汗了,不是她堅持要抽出,可難免就這樣握着。明珠偷偷看他,雙耳紅赤、雙目含情,多像李林的神態,她的心免不了怦怦地跳。

“啊!對不起!”他低聲說,為自己的失態致歉。

“沒關係。”她莞爾一笑地說。

他鈄睨這嘴邊的笑意,感到再也沒勇氣正視她了。只是不停地從眼梢邊偷偷看她。至於台上誰在說話,他早已聽而不聞了。側面看去,那眉梢近鬢邊,高而直的鼻梁、淺淺的酒窩、朱紅的嘴角。“多美!”他在心裡叫道。

敏感的她早已覺察到他的注視,羞怯地把臉轉向另一方。他便趁機大膽地打量她的身段,潔白的襯衣下圍腰緊束一小皮帶,把那苗條的曲線勾勒無遺。他全身像觸電似地麻了一陣。他已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了。一時臉又“唰”地紅了起來。

這時,她正轉過臉來。他急忙低下頭,這回再不敢鈄睨了,只是低着頭看前面座椅的靠背,雙手互相捋着,捋得手心都發紅了。雖如此,但那充滿青春氣息、閃耀着光芒、發放着電能的身軀,就在身旁。雖然沒法摸得着,但卻能感受到她的光和熱。

他這時正嘲笑自己,當初還不想參加這個大會呢,如今,他恨不得永遠和她這樣坐在會場上。

不久,大會結束了,代表們回到自己的學校裡。

小川拿着校刊向明珠嚷道:“明珠,瞧這校刊,上面登你們五個代表的學習經驗介紹。你的足足佔了一大版。”

“趕快收起來。”

“那個物理系的,文筆僅次於你。想不到學理的人還會寫文章。”

“學理的人,邏輯推理比我們強些。”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小川,別說那麼多了,快把這早餐吃完,別遲到。”

“哇,好慘!”膳堂外一陣驚叫,嚇得人們扔下飯碗,往外奔去。明珠把那未喝完的稀粥,往桌上一放,抓着個饅頭往外就走。看見小川也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跑着,便大聲喝道:“小川,你給我站着,回宿舍去。別讓人家踩傷你!”

小川悻悻地拿着明珠沒吃完的早餐,向宿舍走去。

人潮如湧,黑壓壓的一大片圍在那蒼勁的獨秀峰山麓。只見有不少人又從這人堆中往後退。那邊,傳來了一陣陣驚叫:

“準是死了!”

“一大灘血!”

“一堆腦漿!”

她往裡面擠,心怦怦地跳。這會是誰?是跌下還是跳下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她和姝明不敢向前了。她低聲對姝明說:“就在那邊躺着,可能沒命了!”

“是個女的!”姝明說着,聲音有些顫抖。

在她們對面,有一個身穿軍裝的年青軍官,姝明出神地望着他。只見他沒站上幾分鐘,掉頭就走。一個箭步衝上廣播室。原來他是來大學旁聽的部隊文化教員,正在追求姝明的張純。

他對廣播員說:“我不該闖來的。不過,只有你才有辦法馬上通知校方。”

他便擬草稿,讓她念了:“請大家保護獨秀峰下的現場。請領導速來,獨秀峰下出事了。”

不久,校方的人,有的沒梳洗、有的趿着拖鞋,氣喘喘地從遠處趕來。學生被趕回教室,摩托車開進了校園裡。公安局的人來了。現場被封鎖,死者的男友,這位該校化學系二年級的學生,被帶走了。

這一天,人們聽課是那樣心不在焉。明珠強令自己思維高度集中。眼前常閃動着那如茵的草地上漸漸陰冷而擴開的血漬,但她又強迫自己接受從講壇上傳來的一字一句。

中午,人們從各個角落裡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出事的現場,但什麼也看不到。只剩下被燒焦的一片殘土。原來死者與其男友來自馬來西亞,她因最近確診為麻瘋,留下一紙遺書,於是便從獨秀峰跳了下來。

此後,誰也不敢走近這一帶,惟獨那死者的男友呆呆地坐在這被燒焦了的草地旁。晚上,這黑黝黝的峰影下,若隱若現地看到一個小黑影蹲在那邊,嚇得人們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明珠心想,他多可憐,這生相知、死別離的滋味夠他受的了。沒多久,死者父母從馬來西亞來了。人們見他們在那被燒焦的草地旁,擺上祭品,點燃祭香,他們哭了,哭聲是那樣哀惋悲愴,似乎要把獨秀峰哭裂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們。聽說帶着死者骨灰回去了。

後來,姝明告訴她,出事那天的特別廣播,是張純起的草稿。

“軍人總有點不同,我們這些書呆子只知道站着。”

姝明羞澀地笑了笑。

明珠問道:“你們談到什麼程度啦?”

“差不多了。”

“差不多成了還是差不多吹啦?”

“怎麼你今天的嘴巴倒像小川那樣的?你別盡管找我開心,你小心你那位飛機師,駕飛機到不了這裡來,這裡都是山呢。”

姝明一句話,把她帶往那遙遠的地方。他怎麼了?聽說他最近上飛行課,很刺激的,害得明珠終日為他提心吊膽的。

 

                                       

 

北京的秋天,比南方的冬天還冷。特別是從長城外刮來的,內蒙古沙漠地帶的朔風,夾雜着風沙,這時的天空就變得灰黃一片。遠望去,就像無數舞着的黃龍,那些被捲進去的樹葉紙屑,倒像龍鱗。可真是龍脈之地。

七八月天,人們最怕這突然而來的風沙,吹得頭髮眉梢都有沙粒。洗起臉來,那盆水像那腌漬酸菜的黃水,混濁一片。

航天大學的大操場,位處低谷地,跑道又用黑煤渣鋪着,若非刮大風,還不至於飛砂走石。

“噠嘀噠,嘀噠噠噠!”伴着風聲傳來的起床號聲,“嚓”的一聲,一個個矯健的身軀,躍入跑道上。剛才還是哆嗦着的身子,不一會全都汗流浹背了。

為了鍜煉學生體魄,李林按校方規定,每天跑八百米。李林與陳大中跑着,半閉着眼、緊閉着嘴,但嘴內仍像嚼沙糖似的,“咯咯”作響。正跑到轉彎處,灰黃的晨曦中,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人圍在那兒。走近看,只見古寧高蹲在跑道上,揉着林尚萍的腳。

林尚萍頭髮蓬鬆,腳滿是風沙,狼狽地坐在地上,看見兩個男生走來,她羞愧地掙紮着要站起來,誰知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兩個男生趕忙攙扶。她漲紅着臉。

大中見狀,忙問道:“很痛麼?趕快回宿舍抹些藥酒。”

李林趁機說:“你和古寧高扶她回去吧。”

大中巴不得這份美差給了自己,手在微顫、臉在漲紅,而她第一次如此貼近異性的身軀,亦不禁有點慌亂。

望着他們走遠了,李林繼續在跑步。他心裡甜滋滋的:大中這頓餃子,你是賴不掉了。接着,他又蹙蹙眉,為剛才她望自己的眼神感到困惑了。那眼神像帶着溫和的責備,似乎在責怪他不親自護送。

女生宿舍內,有人送來藥棉,有人送來松節油,古寧高替她塗藥,室內瀰漫着一股怪味,像是擺了滿地的松脂。

過了幾天,林尚萍已能一拐一拐地走路了,陳大中常候在她必經的路邊,問上幾句。語調是那樣柔和;目光是那樣的灼熱。林尚萍瞧他這模樣,不禁羞澀一笑。

他結結巴巴地說着:“以後有事要幫忙的,盡管找我。”她見他這樣,自己更困惑了。心想,為什麼站在面前的不是那個他啊!

此時,那個他正在校園裡踱步。這所新型的大學離城頗遠,位於山崗下。李林望着不遠處的山崗,只見那快要褪色的綠色,正在掙扎着。而那些黃綠、黃赤、赤紫的樹葉滿山崗皆是。近處,山坡上的老槐樹,婆娑簇擁、疙瘩突兀,半彎的樹幹,枝椏橫生,纏滿了“爬山虎”的葉子。平日,他分不清這兩種糾纏不清的植物,但如今,“爬山虎”及早換了秋裝,而老槐樹仍綠沉沉的。這邊一片黃赤、那邊一片墨綠,夕陽輝照,把老槐樹反襯得更莊重豪放。

李林望得出了神。他想自己一生決不學“爬山虎”,他要學老槐樹的氣節,但他又不能學它那樣永遠站在地上。他想起最近黨的會議,那黨支書的話可動聽:“你們可算是天之驕子,只有你們才和天貼得這麼近的。你們憑借天威,向牛頓定律挑戰。”

他微笑着,想到日後能穿梭星辰、迎着日月,在雲海中翱翔,心裡有說不出的興奮。

當時,中國和非洲一些國家有合約,後者要中國派人為他栽培航空人才。負責這政審工作的黨委書記王江,五十出頭,個頭不高,但額特別高,臉上的溝紋被一道戰爭的傷疤所划斷。那對敏達睿智的眼睛,所到之處,人們自會朝聖般地懺省,在他撫髯笑談之後,自白書自會雪片般地飛到他的案頭。他把前半生獻給了戰爭,如今仍孑然一身。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獻身。人們把他當作歷史博物館的活展品。因為他的經歷,可以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滴,供人們去尋覓探索。他不大喜歡自己的學生有個人博物館。什麼個人的愛憎榮辱,特別是那善惡交雜的債、恩怨相系的緣。管它經千丈紅塵的洗煉,萬里天涯的錘銬,通通要付之東流。餘下的,只剩一個緣,那就是像那首歌那樣唱的“爹親娘親不如……”

他從年青時代跨步過來,他深知年輕與叛逆是孿生姐妹的道理。不是麼?他憑這一點,反叛了詩書之家,在延安烘爐中煉就赤膽忠心。故此,他怕和平時代的年輕人,一旦羽毛長硬了,會不會按指定的航標飛去。

“他,這個李林,我選中了。”他想起他奔波於檔案室和學生群中得到的印象說。不過,還要進一步審查。

一個初冬的下午,古寧高被召入黨委辦公室。這地方,往往被認為是靈魂的聖殿,古寧高邊敲門邊反省自己。王江招呼她坐下。他劈頭一句就問:“你和李林在廣州時是同班的?”

“是。”

“你了解他的為人麼?”她心在想:“李林你沒事吧?”嘴在說:“他十五歲入團,他各方面都好,他……”

“他有沒有女朋友?”

“這個?”這是她所忌諱的問題,但她只得說了。

一個月後,石健手拿首都航天大學的信,走入團委辦公室。向林開民說對方要調查許明珠。他們都被弄得一頭霧水,但仍由石健執筆回了信。

不久,王江看信,傻了眼啦!“如果,現在的每一對人,都像他倆那樣,我們的後代,一定都是良種。”他興奮地想着。突然,他的手顫抖,臉發白了。他在心裡嚷道:“天哪,他倆的未來……”

他在發愣,兩手狠狠地抓住那頭鬆亂的頭髮。善良的他,打心眼希望所有的人都好,正如他能捨棄自己的青春,獻身於人民那樣。然而,幾十年的特殊環境,靈魂深處築起的堅固的堡壘,上面豎着的旗幟是那樣鮮紅。他鎮守這要塞,向所有異議者挑戰,使人們從不是走向是的境界。

難道今天,他真的要舉着這旗幟向這對年輕人走來麼?

“我向異議者挑戰,可他們……純得像天上的白雲。我這個多年的政委,給人應該是勇氣和希望,而不是恐懼和哀怨!”他邊想邊踱至窗前,仰望那灰色的蒼穹,快下雪了。

“任你潔如雪,可得止步於春前。這是你的祖先給你劃下的句號。不是我,更不是我要塞上的那面旗。”他在痛苦呻吟着。因為他看到,一貫來,他為受傷的心止血,如今,會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又想,李林操縱的是飛機,而不是風箏。風箏嘛,還可以操縱那手中線啊!

“另選別人吧?……沒一個比得上他!對!另選,叫他另選!”他終於心生一計。

正所謂——

 

無心驚擾不該驚擾的沙灘安穩寧靜,又何必踩下自己的腳印;

無法撕毀難以撕毀的一些虛假臉譜,又何故鑲上美夢的浮雕。

無意說那不想說的假話,又何必害怕人家的善辯;

無力聽那不想聽的呼喊,又何故挑起傷心的話絮!

 

如果他的舉止,不管有意或無意,可能會使那對年輕人的心滴血,這血會使泥土肥沃。那末,他的窗前,明年的果實累累,將會映出鮮紅一片,這就是那被撲滅的愛火最後的輝照。讓那來春的蓓蕾慢慢地等待着,太陽正在遙遙地注視着呢!

 

                                       

 

春姑娘伴着“潤物細無聲”的春雨,悄悄地來了。大地伸出嫩綠的手,輕柔地隨意地向荒瘠伸着。湖畔的夾竹桃,張着笑不露齒的朱唇,微微披露那粉紅色。獨秀峰下的桃林,花纓隨風飄拂,似乎要給這嫩綠的大地灑下粉紅的脂粉。鳥兒在低低切切、喈喈喁喁,尋覓剛蠕動的青蟲,喂哺巢中的雛鳥。這一切,顯示着新的一季再生啦!

從死亡線上回來的李尚珍,也以再生姿態出現在團委辦公室內。林開民說:  “在你生病期間,你班支委很團結。”

“是麼?這一點,是我一貫的宗旨。”

“你身體比生病前還壯呢。”

“是的。托賴同學們了。她們很關心我,湊錢給我吃補品。”

他想起他為選“三好”學生代表所作過的調查,便說:“聽說是許明珠一個人出的呢。”

“是麼?她哪來這麼多的錢?”

“你和她共宿舍,你看她的通信情況,不就可以知道了?”

“她,信多着呢!天天往信箱前等的。”

林開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這,不會影響學習麼?”

李尚珍詭秘地說:“這才不會呢。瞧她那興奮的樣子。”

翌日,傳達室內。白髮蒼蒼的校警,晃晃悠悠地抱着大郵包,把內中的郵件抖落在桌上。雖然冬去春來,但仍然不避寒意。老校警拿着破扇子,在搧着那褪色的炭盤裡的炭。於是,一團金黃色的火星從炭堆中升起,散落在那艇形的棉鞋上。他不慌不忙地抖了抖,接着揉揉燻得流着淚的眼,揩揩流着的鼻涕,然後往那露出棉絮的褲上一抹,於是,那白色的弧線與原來的一斑斑、一漬漬絞成一團。之後,他又取出水煙壺。這水煙壺,有一個小銅管向右上方鈄伸着,是噴煙用的。筒下有一小洞洞,是放煙屑的。煙壺下方有一個形如小口盅的罐罐,是盛水用的。他拿一張小紙片,在炭盤上點着火,再往這煙屑上放。頓時,便現出血紅色。煙壺下的水,伴着他的吸吮聲,“咕嚕咕嚕”地響着。他把煙壺往桌邊敲了一下,一團又黑又油的煙渣掉了下來。他隨手一掏,丟在盤裡。把那又黑又油的手指,放在鼻前嗅了一下,然後再往那早已辨不清底色的褲子上一抹。

這邊,火急火燎的林開民好不容易捱到他分發信件。校警叫道:“同志,你們的信在這邊,那邊是學生的。”

這邊的林開民,早已在中文系的信箱,找到他的獵物了。那是一封北京來信,信封上的字,剛勁有力,定出於男性的手。想起石健手中曾拿着的北京來信,想起李尚珍昨日說的一切,他的臉色一下子變成茄瓜的的顏色,好像是掉進那絳紫的染缸中。這個男的,何方神聖?是身肩重任還是背負黑鍋?不然,為什麼要調查許明珠?

他苦苦思忖着,那緊抿的嘴唇,如一扭曲的弧線。喉結突兀,在微微顫動,滿臉一副傲慢、吊詭,夾雜着痛苦與無奈的神色。

他從來沒有這樣揶揄地面對自己。憶當初,他多少生命的里程碑,哪離得開大紅花相伴,雖是紙做的,但它是榮譽的象徵,它對人生影響的份量,絕非輕薄如紙。如今,輸了?不!若真輸了,也要把大紅花擁於胸前,這可不是紙做的,這花,就是……

無情的利劍,挑開他第一次注意到明珠以來,蓋在心頭上的布幔。他不想看着那布幔慢慢地掀開。因為那裡面藏的是難以按捺的發燙的心!無奈隨着舞台的開幕,布幔終於被掀開了。他又不想就此倉促上台,去演什麼配角、反角。於是,趁這布幔的漸漸褶折,他用力一拉,撕下一角。這樣,正好遮蔽他在舞台一角蜷曲着的身軀,半遮半掩那火辣辣的心,以便品嘗自己心靈的一角留下那倩影的芳香。似乎這樣,他才發覺到做人的情趣。

老校警又沖着他說:“同志,我剛才說過,你們的信,我會放在這邊的。”雙目滿佈灰翳的他,瞪了老人一眼,兩手反剪,腳如鉛重地走了。

老校警說:“這人真怪!”說罷,他眯着那惺忪的雙眼,瞄着林開民那踉踉蹌蹌的腳步。

 

                                       

 

橢圓形的跑道上穿着白色運動褲的學生,正與穿着紅色短褲的,競爭着內圈的跑道。那紅色的接力棒,從一個個的手中傳遞,交了棒子的,就放慢了腳步,雙手高舉頭上,輕輕地噓着粗氣,慢慢地跑離跑道。有些在揉揉大腿;有些在彎彎腰……這是首都航天大學一年一度的校運會。紅隊的“啦啦”隊在叫着:“快,加油,一、二、三!”白隊的“啦啦”隊也在叫着:“李林,加油!”

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響起來了。李林高舉雙手,挺起那結實的胸脯,那終點線上的紅線,輕悠悠地繞着他的身軀,似一條小火龍,游動在那潔白的運動衣上。這時,一陣陣喝采聲不絕於耳。其中叫得最起勁的,應數林尚萍了。運動會自始至終,她總是在搜索那白衣白褲。在會場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是在尋覓李林的影子。他看到李林走到觀眾席中接受人們的祝賀,他看到她遞了一壺水給他。

王江在主席台上用望遠鏡看着這一切。散會時,他特意向學生群中走去,碰着古寧高和林尚萍走來,古寧高慌忙地向他行禮,他停了下來,像是有什麼要說的。林尚萍見狀,打了個招呼之後便欲離去。

王江笑笑說:“這位是……”

古寧高答道:“她叫林尚萍。”

他認準了是這位送水的女生,便追問着:“林尚萍,讀什麼系的?”

“地勤。”

“那飛機的保養,可靠你們了。”

“是,我知道責任很重。”

王江滿意地點點頭說:“唔,很好。”接着他轉過身對古寧高說:“三天後,你到我辦公室來。”

當日他急於通知檔案室、團委會,要他們在兩天內把林尚萍的情況上報。三天後,古寧高站在王江的面前。

“今天我約你來談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本是我不想談的。”他困惑地說。古寧高比他更困惑了。前輩在兜圈子,做後輩的又不知道應該怎樣繞圈子。她似乎感到有重擔壓肩了。

“你對李林很了解麼?”

“可以這樣說。”她在替李林擔心,不知最近為什麼領導上總盯住他。

“他的私生活,你懂麼?”

冷不防王江這樣問,害得古寧高的臉紅了起來。這畢竟是男生的私事啊。古寧高只得說:“這,我不知道。”

王江嚴肅地說:“不知道並非是對的。你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呢。”她無奈地低着頭。

“你上次不是說過他有女朋友的麼?”

“是!”

“你剛才不是說過不知道的麼?”

“你剛才說的是私生活。”

“哈,你們這些年輕人,私生活不是主要指這方面的麼?”

“他倆都是我介紹入團的,聽說最近她表現也很突出的。”

“這點我也知道。”她心想,既如此,又何必問呢?

“我找你來,是想你從旁勸一下李林,不要和她來往。”古寧高被他這突然襲擊弄懵了,吃吃地說:“是不是她出了什麼問題?”

王江冷峻地說:“不!”

“那,為什麼?”

“你知道李林是開飛機的。”

“我知道。”

“許明珠的家庭在海外。這兩者的關係,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擔心有朝一日,他的機頭會掉向西。”

“不可能,她已和她的家決裂了。她一個人被丟在廣州長大的。況且,歷屆政治運動中,她表現都很不錯的。”

“我勸你,階級嗅覺要靈敏些。有件事,辦得急,不容等時間的考驗了。說出來,你可要替組織保密。他是出國人選,他那個問題不解決,是會影響大局的。”

王江他這一說,把她弄得更糊塗了。大概最近對一些政策有了什麼新注腳吧?為什麼這樣看待像明珠那樣的人呢?

“戰時,為黨為民,多少同志易首而亡;今時,為祖國建設,你們易地而居;有時,萬不得已,也要易偶而擇。你們不是宣誓過,要一生交給黨安排的麼?”

古寧高雖然未戀愛過,但也處在懷春期。她本能地發覺,這易偶,並非像他說的那樣容易。特別是她這一對朋友,情如盤石、愛如烈焰、柔如膠漆、甜如甘蜜。

“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機械地從喉頭裡發出這一聲來。

“我看常和你在一起的林尚萍就不錯嘛。”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扯到林尚萍的身上來,只得勉強答道:“是的。”

“上頭有指示,出國者要事前完婚,你設法在李林和林尚萍之間做些工作。”

這時的她,好像是坐在一輛出了軌的列車上,頓時,整個大地失去平衡。雙耳轟轟然、頭腦昏昏然。明珠哪抵得住“分手”這兩個字的重壓,何況,這又會把李林壓垮的呀!而這,竟又要自己插手。她的臉乍紅乍白的,如坐一盤打撥了的針堆上。這時,她耳邊“轟轟”地響着:“我們就是要抓思想改造這一環,末代皇帝都被我們改造過來了,不用說這一個李林!”

 

                                       

 

一群中文系的學生手捧講義,肩背書包,走回宿舍。

霧色蒼茫,巍峨畢挺的獨秀峰在濃霧中凜然而立。崖邊一小樹,時而被濃霧所遮蓋,時而又掙扎着挺出那一端翠綠。明珠正在凝望着那奇境。

姝明依偎着張純走近前說:“怎麼啦,詩興又發了?”

明珠笑着說:“哪及你呢?哦,我記起來了,下一期《百花亭》的詩稿,你寫了麼?”

張純笑笑說:“她哪有這天份呢。”

明珠說:“我說,你可別替她開脫了。”

“許明珠,你進來。”團委辦公室內,傳來了呼叫聲。明珠愣了一下,心裡罵道:“又是他,獵犬似的。”明珠便趁勢拉住姝明說:“走,和我一起進去。”

張純拉拉姝明的手肘,姝明臉有難色地說:“你們上級談工作,我不便進去。”明珠無奈,目送着他們在迷霧的崖邊下的身影,硬着頭皮進去了。幸好有石健在,她和他打招呼。

這邊的林開民早已欠身搬動凳子說:“來,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冷冷地問:“什麼事?請快說!我還要參加《百花亭》編委會會議。”

“我正想說這個《百花亭》,辦得不錯。特別是你的副手楊懷山,他寫的詩很不錯。那篇《仙人掌》,寫得很好。”他說着,雙眼不停地勾住她。

她早已不耐煩了,便起身告辭:“如果沒有工作佈置,我該走了。”

“等一等。”他說着,不自覺地抓住她的手。她又急又氣,往石健那邊看去,只見他在低着頭寫東西。她掙脫了,氣沖沖地衝出門外。他迷惘地望着她的背影,仍然是一甩一甩的。他狠狠地罵道:為什麼留給自己的總是那背影,而對那北京的小子,肯定是撲了過去的。他恨得把牙咬得“咯咯”作響的。接着,重重地跌坐在椅上。

石健疑惑地望望他說:“怎麼啦?老林,你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來着?”

“沒有什麼,只談一般的工作。”

“一般的工作,哪會這樣的?”

“不信?你自己去問她。”

“不是我多嘴,這裡的大學生,可是百裡挑一的。他們的智慧,非我等所能及。不過,我們不是和他們比智慧,我們要武裝他們的頭惱,要他們懂得一生交給黨安排的道理。”

“對,我們代表黨給他們……。”

“不,我們不是也不能代表黨,我們只不過是黨派來搞青年工作的。”林開民心裡嘀咕着:我就要你許明珠明白這個道理。

此後,她放學時往往避開這裡,繞道而行。而林開民只有無奈地守候。

 

                                       

 

圖書館內,首都航天大學學生,有的手持飛機模型、有的手捧講義書本,爭先恐後地想在那寬敞的圖書館內找一席之位。容得下千人的圖書館,幾乎座無虛席。只聽見“唰唰”的寫字聲和“嘩嘩”的翻書頁的聲音。

東北角,書桌旁坐着的李林,正聚精會神地看《範氏大代數》,這是他天天要看的書。一是學習所需,一是情感寄托。因為這是她送的。

古寧高和林尚萍正在東張西望地走進來,在圖書館東北角找到兩個座位。古寧高失聲地叫道:“是你。”見對方毫無反應,便用筆輕輕地打打他的書。李林這才抬眼朝她笑了笑,便又低頭看書了。林尚萍臉一下紅了。她沒了往日那鑽勁,雙眼微帶醉意地瞟向他。古寧高這才想起王江的那一席話。他要我撮合他倆?是不是她向王書記說了些什麼?這一下,弄到她亦第一次如此無心看書了,索性溜走。而這時的林尚萍已到了半醉的程度了。連古寧高什麼時候走了也不知道。

“鈴……”下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桌椅的碰撞聲、走路的“噠噠”聲、悄悄話的嬉笑聲,輕輕地響起來了。

圖書館照例有幾個被稱之為韌性十足的學生,往往認為時針不再運轉的。他們一個勁兒在翻閱書本,要在那未知的鏡中尋覓自己得勝的笑影,當他們陶醉於這一歡樂時,哪顧得上圖書館職員不耐煩的臉孔。李林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看到管理員走近,他只得歉意地笑笑,趕緊收拾書包。這時,他才發覺不見了古寧高,怎麼又來了個林尚萍。他見她東西太多,便幫忙着。這時,她那全醉似的眼,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固執地在心裡念着:在我面前露這般神態的,只有明珠才有資格。

因為兩人早已認識的,於禮於理,李林不能捨之而去。月夜中、校道上,這一雙男女的倒影,早使林尚萍那全醉了的心,像打鼓似地跳着,腳步也顯得浮浮的。而他,卻有點惱怒地想道:這個影子的位置,非明珠莫屬。

他們默默地走着。“再見,快熄燈了。”他說罷,向她伸出手。他感到對方的手在潮熱,眼神閃閃爍爍。他猛然覺察些什麼,忙把手抽回。但她那雙手,卻像沾在他手上的油漆。她似乎已墜入夢幻之中。他用力把手抽回,朝自己寢室走去。

這邊,三叉路口,她任夜風吹亂她的秀髮,把那只被握過的手放在唇邊,失神地望着那心愛的背影,一顆晶瑩的淚珠,從那滾燙的臉上滑下;一股灼熱的電流,從那躁動的心中竄出。她在痙攣着、顫抖着,默默地望着在黑夜裡,他消失的那個方向……

啊!時間、記憶,既多情又薄倖,給負累的心太多的牽牽扯扯啊。今夜,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出現的,非明珠莫屬啊!隨着腳步的踉蹌,他那苦戀着的心在“噗噗”地跳着。他恨那無情而又多情的時間,隔絕了形影不離的相依;他怨那枉譽之有情的萬水千山,阻擋了難捨難分的相偎。本來他倆相約於越秀湖畔,無奈軍事露營卻佔去了整個假期。

回到房中,輾轉反側。她!她在哪啊!還有人居然說自己春風得意呢!有什麼值得得意的。我終日痛苦地生活在記憶裡!在夢裡,她那千嬌百媚才露面,一張開眼,那倩影就像飄逸的白雲。唉!我此刻,卻真像抱着一罎——

酒!

是苦是甘?在柔軟的舌尖裡舔得,在乾涸的喉頭裡嚐得?不!

是醉是醒?在桃紅的雙眸中窺得,在鐵青的雙頰中探得?不!

那!只有擁有自己的一罎!讓它一滴滴、一絲絲,流入心田,滲入心窩;那絕味,是靠心中品得!

 

                                       

 

也是在大學的圖書館,不過,這是在祖國的南隅。

往日平靜的閱覽室,今個兒顯得有點躁動。人們三五成群地爭着看報。明珠走近同班女生,探頭看去: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費孝通寫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

她心想,這名家取的題目,倒也新鮮。讀罷,背後脊梁像倒抽了一口涼氣。姝明望望她,機警地眨眨眼;玉霓向她倆伸伸舌頭。她,沉默着,力求理清那雜亂的思緒。

她怎麼理得清呢?自己在一月七日剛看過陳其通的立論,三月一日又看到反陳其通的另一篇駁論。不知誰非誰是,總之,隔岸觀火,有得看了。

她發覺鈄對角有人用手撐着報紙,時而又掀開它,露出一對小眼睛。“又是那對!”她心裡叫道,還慶幸自己剛才沒說什麼。她悄悄地離開閱覽室,有意避開熟悉的同學,讓大腦的運作放緩些。

“許明珠,你剛才看那篇文章,有什麼想法?”從背後趕上來的李尚珍說。

可真是躲鬼躲入廟啦!她心中暗暗叫苦。便隨口說:“不知道。”

李尚珍嘲諷着說:“這哪像一個甲等優秀生說的話呢?”

她這時再不說話了,雙眼默默盯着被人們踩踏的小草。

“我告訴你,今天晚飯後,在三好亭開支委會。”李尚珍說罷,見她不作聲,便提高噪門叫道:“你是不是又要說‘不知道’。”

明珠冷冷地望望她,一言不發。

早春二月仍留有冬的腳印,殘冬餘下的枯木仍在凋零,而草,就先打着綠色的信號,大踏步地奔向人間。三好亭畔,綠草如茵,嫩綠的草毯溫柔地活躍地向一切空隙延伸。明珠低頭凝視得出了神,她平素最愛這能屈能伸,為大地奉獻自己的這平凡的一株。

李尚珍望望明珠說:“希望大家集中注意,我宣布支委會現在開始。”明珠雖然低着頭,但她感覺到那冷嗖嗖的目光。

李尚珍說:“我傳達上級指示,黨內整風,希望廣大群眾,特別是黨的助手共青團員多多幫助。毛主席教導我們:「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八個字是整風運動的政策。”

她要人們表態,大家謹慎地發了言。李尚珍望望明珠說:“許明珠,你為什麼不說話?”

明珠慢條斯理地說:“我會按團委指示辦的。”何泰焦急地望望明珠,李尚珍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不知不覺,又迎來了五月。這五月天,山林瘴氣、林露草煙交雜,使人胸中郁悶,特別是在天將降雨之時,那種悶熱,特難受。再加上那風雲突變的不是氣候的氣候,更使人坐臥不安。湖邊、林中、樹下,常有議論:“四月三十日,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在天安門城樓被接見了,叫他們幫助黨整風。但有些意見未免過火了。”

李尚珍特意找她談話:“許明珠,各系都貼了不少大字報了。”

“我知道。”明珠被這忽然變得如此溫和的語調所驚醒,因為她早已不得不信小川的話:“薄嘴皮的人最會饒舌,舌饒多了,自會變硬,難得溫柔。”

“你是個有影響力的人,你一直保持沉默,你沒看到中文系如一潭死水麼?”明珠第一次聽到從她的嘴裡說出誇自己的話,便引起警覺,心想,不會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這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別忘了,你在支委會上作過保證的。”李尚珍很惱怒明珠不買她的賬。

“是的,你要我怎樣做?”

“別忘了你是管宣教的,你要像其它團支部那樣寫大字報,提意見。”

“我提不出什麼意見。”

“黨不是抽象的,是由黨員組成的。你可以向我提意見,我保證虛心接受。”幼稚的明珠第一次發現李尚珍這可愛的一面。

回到房中,姝明玉霓正在寫大字報。姝明對明珠說:“明珠,我看不寫不成了,有人說我們班像施了緘口術了。”

明珠說:“寫吧。”

玉霓說:“那你呢?是不是和我們一起簽名?”

明珠說:“你們先寫先貼吧。”

群眾在催,上頭在促。明珠也感到不寫不成了。拿起筆,兩張大字報一揮而就。一是《略談對肅反運動的意見》;一是《向共產黨員李尚珍同志進一言》。

在明珠的大字報前,一下子便圍滿了人。有人說:“她說得對。她本人有份參加整理肅反資料的,那資料既是含糊其辭,那結論就靠不住。”聽着人們議論紛紛,李尚珍朝這邊走去。走近一看,大字報上竟有自己大名!她心跳、耳赤、眼發愣。

隨着這一最權威的承諾——“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個方針不變。”人們壯了膽。大字報如雨後春筍。

而在這時,有人紛紛集中聽傳達:

“高等學校組織教授座談會,向黨提意見,盡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來,登在報上。”

“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我們越有利益。”

“有那麼幾個星期,硬着頭皮,把耳朵扯長一點,就聽,話是一句不說。”

五月中旬寂靜的校道上,只聽見一些人散會走出來的腳步聲,“稀稀窸窸”的,只見人影綽綽,沒一句說話聲。何泰內心在翻騰:“一場悶仗!說什麼‘引蛇出洞’,蛇在哪?”特別是最近看到李尚珍很煩躁,許明珠又貼了大字報,這一下,是不是捅了個黃蜂窩?何泰自問自入黨以來,未試過這樣揪心的了。

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裡,人們把讀報看得比吃飯還重要。明珠焦急讀完七月一日《人民日報》社論——《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該批判》,上面提及“從五月八日六日七日這段時間,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見,其目的是讓魑魅魍魎、牛鬼蛇神‘大鳴大放’,讓毒草大長特長。”她不禁打了個寒噤,這大鳴大放,與毒草大長特長又怎麼扯在一塊啦?

大概她被桂林的峰林擋住了眼,沒看到那政治篩箕。有些人,其中有些還享有盛名的,被篩入歷史的垃圾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篩着誰了!她很納悶,心想,只有“於無聲處‘候’驚雷”了。

校道上,有些人一個個春風得意馬蹄疾。平時愛交談的同學,馬上緘了口。飯廳裡只聽見一陣陣餐具撞擊聲,殘缺的大字報棚前,可羅雀了。

有人在指雲為雨;有人被雨打雷霹。一場無槍聲的大戰,看不到戰火紛飛,但嗅得到硝煙撲鼻。個人的命運被政治主宰着。有些藉此飛黃騰達;有些因此雖生猶死!被揪的與未被揪的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要知道,有些人是“要知死日然後是非定”的!有些甚至到那時還不能定的!

剛開完會的何泰,滿臉烏雲,口如鉗緘。而李尚珍則滿臉春風,聲若蟬噪。“沒法選的!要在班上選四個右派,這個‘選’字,就怪!”何泰記着剛才他發的牢騷。但他哪知道,已有人提前占卜,全國有幾十萬右派分子啦。如果不湊合此數,又怎麼足以證實占卦之靈。何泰此說險過剃眉。幸而李尚珍得到的指標是:

她這個班選四個右派,如果能多選一個的話,那何泰肯定是在網難逃的。

“怎麼沒法?那條大魚早浮上來啦!”他記起李尚珍說話時那得意的樣子。

“誰?”何泰忘不了自己的呼喊和李尚珍那盛氣凌人的呼叫:“選什麼優秀都拔尖,現在也可以讓她拔尖!”

何泰知道她指的什麼人,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對明珠,從敬慕到愛慕乃至愛戀,這是隨着時光流駛而強化;隨着分秒積累而留痕的。他心想,每人都從自己的心靈發出不同的光和熱,而她有用不盡的能源。她,可照人的肝膽、可助人的熱情、可驚人的智慧,足以成為我等之楷模。他想不通,這個李尚珍為什麼容不了她?

他走着、想着,不禁腳步有點趔趔趄趄的。這引起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明珠的注意。

“何泰,你沒事吧?我從不遠處就看見你,你的腳步有點浮浮的!”

他不禁一陣顫抖。他為自己牽掛着的人忽然出現而驚喜;為她對自己如此關切感到甜蜜。透過校道的路燈,他看到那長睫毛下撲閃着的那清澈如水的眼,不由得心頭一震,臉麻辣辣的,不知是什麼滋味。

大概這靈魂之窗透出的異樣光輝,使她覺察些什麼,她有點不好意思了。便重復着說:“你沒病吧?”

何泰從她那一剎那的怯態,知道自己失了態,把她嚇着了。便語無倫次地說:“沒,沒病。”

她熱情地說:“這就好。我們離家在外,要學會自我保重才是。”這一句,提醒了他。他所敬的就是這種人格。正在火燒眉睫啦,關心的卻是別人。大概還不知自己的處境吧,以後和她這樣相處的機會可難找啦。

他小心翼翼地說:“許明珠,你可知道月暈而風,別火中取栗了。”

她驚訝地說:“你說什麼?”。

但當她看見他那一副莊重的神態時,不再言語了。聰明的她,知道他這時做的是什麼。她猛然感到她和他之間已築有一堵無形的冰牆,冰得可厲害呢。她心想自己不宜在此久留了,也許冰牆上還眨着一對小眼睛呢。面對這在危難之中,向她伸出手的他,她不想傷害他。

她臉上的鉛重、腳步的沉重、道別時聲音的凝重,這一切,像一把刀子插進他的心。他覺着心口一陣陣絞痛,額上一滴滴冷汗,似乎星星在移位;樹木在旋動。他慌忙扶着路邊的桃樹,眼睜睜地望着那消失在灌木叢中的倩影。頓時感到雙眼模糊了,一層白花花的水簾遮住了視線,硬漢子流淚了!他為她將被一個悶雷擊中,而憐她、憫她;他為這可能是最後的邂逅,而悲己、哀己。

沒過幾天,由明珠安排,姝明正拿着報紙走上講壇,準備讀報。冷不防李尚珍一個箭步,已站在講壇上。姝明噘噘嘴、蹙蹙眉,驚詫中夾着不滿的眼光,直逼明珠。明珠無奈地聳聳肩,略帶歉意與不解的眼神,示意她回到座位上。

姝明被這莫須有的羞辱惱怒着,氣得滿臉通紅;何泰被這尷尬的場面激怒着,氣得滿臉發紫;全班被李尚珍慣有的失態震怒着,氣得滿屋發顫。

只見小眼睛上的又細又淺的眉毛向上一豎,大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之勢,卻少了“俯首甘為孺子牛”之心。她挺起胸脯,手臂向前一揮,大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之概。拿着七月一日社論在講讀着:

光明日報執行的是“反共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路線。”文匯報“向無產階級舉行了猖狂的進攻。”“他們的方針是整垮共產黨造成天下大亂,以便取而代之。”說什麼,一九五七年的“整個春季,中國天空上黑雲亂翻,其根源蓋出於章羅聯盟……”

小眼睛橫掃全場,只見人們面面相覷,戰戰驚驚、戰戰慄慄、戰戰顫顫,有人汗流浹背,或更甚者:“汗不敢出。”

被戲弄的豈止周姝明一人的儀態,而是難以數計的靈魂,這使不少人爲之瞠目結舌!整個教室的支柱,由於人們靈魂在顫抖而“咯咯”作響;而室外的大地,由於人心的絞痛而影響了它的光澤。

明珠臉上凝重,她感到局勢險峻,不由得想起何泰那不陰不陽的忠告,心靈像蓋上一層陰霾。何泰臉上莊重,他想起李尚珍所說的一切。小川臉上沉重,曾修過歷史專業的她,疑是史書的烙印太深,她張大那眼鏡下的眼睛,懷疑是鏡片該換了;還是腦筋該洗了。她似乎看到那澄清的天空裡,倒映着幾千年前那被坑的儒生……,誰能揭開這歷史的葫蘆蓋,看看那裡面賣的是什麼藥,這藥既傳統又有罕見的功效,能令這麼多人喘不過氣乃至窒息。

除他們以外,那百家姓的弟子們的腦海在翻騰些什麼?誰知道?也許,甚至連他本人也不知道。

小眼睛還在台上聒噪:“全國反右運動開始了……”

右派分子?新名詞。可惜那小眼睛沒有詮釋這詞的概念!明珠到圖書館查了古今詞典,黨史《共產黨宣言》,也沒這個詞。可報紙、大字報,白紙黑字的登這個詞,在它上面還打一個紅叉叉的呢。對這個新名詞,某反右領導人曾說過:“其實,什麼是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明珠又怎會懂得呢。這就莫怪連吹鼓手也當不上的無名卒子李尚珍,只配在連卒子也當不上的明珠這類人面前口沫四濺了。明珠想,莫強求這一個上至很高的、下至最小的人物均無法解釋的怪詞有準確的定義了。而這個既無國法規定卻又能對右派分子繩之以法的新名詞卻被一些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早已“有口必誅,有筆必伐”了。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謬麼?這是世紀的大玩笑,受宰的是幾十萬的民族精英啊!

眼看那白紙黑字,一行行、一排排,刷新了大字報欄。矛頭指向那些爭鳴的、和鳴的、想鳴的、不鳴的……總之,是被某些人看不順眼的,那些被某些人認為腦袋長得有點尖兒的。明珠這時覺得,大字報裡說的,似乎“人民”和“右派分子”都無法定出準確的概念。

火藥味,污染了校園的香花靜水;口號聲,嚇壞了獨秀峰的噪蟬鳴雀。一幅

幅白布黑字的,寫着打倒……的橫額,騰空架起;一條條紅紙黃字的,寫着捍衛

……的標語,滿園掛起;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聲討……罪行的廣播,漫天響起。

凡桃俗李,反顏相向了。他們化玉帛為干戈;化筆杆為槍杆。秀麗的峰林,霎時變成刀山劍樹。到處劍戟森森、草木皆兵。人們方寸大亂,有人劍及履及;有人緘口韜筆;有人看風使舵……然而,這幾種人都不是明珠想做和能做的。她心想,對校內被批判者,自己又不了解,不知該如何口誅筆伐?但又不能不參加運動,於是靈機一動,按報上定的調,準沒錯。是的,在這一錘定音的時代,最好的活法是順着既定的音符唱下去,力求唱得準,莫求唱聲大。假如不留神走了音,千萬別讓人發覺,誰敢擅自離開譜兒大唱特唱,那他就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樣,明珠在批判會上,以凌厲的論調批判“黨天下”的謬論,慷慨激昂,一座盡傾。台下一片掌聲。突然,小眼睛又一個箭步衝上台上,對此,人們早習以為常。有的早已思想開小差;有的還回味着明珠的發言,以剽其創意應自己之所需;有的卻盯住李尚珍,關注着這一節動而百枝搖的局面。

洞察秋毫的小眼睛,橫掃全場,大喝一聲:“同學們,思想集中。不要給她鼓掌!”那短小的手指直指明珠的背門。全場一雙雙驚恐的眼睛,望着台上站着的和台下走着的。

明珠頓時被這手指發出的電光所觸,全身顫抖一下。從頸椎到腳後跟頓時冰涼一片,像失了知覺似的。幾年來,她習慣了她的冷語冰人,以為此乃出言不遜、或出乖露醜,不必與之一般見識。但如今一箭射來,似乎感到非一般疼痛,而是覺得毒液已滲透於心。她緊咬下唇,唇邊留下了血印。

對眼前這急轉而下的局勢,何泰又驚又怒地望着。而小川卻紅臉赤耳,狠狠地瞪着那對小眼睛,正如當年,她用筆尖猛戳嚴嵩、秦檜這身後留下的罵名那樣的氣惱。姝明與玉霓交換眼色,玉霓的舌頭早已伸出了一半。人們面面相覷,大眼望小眼,一律屏氣斂息。

這一回,不用台上的再張嘴,人們在彈指之間,已被那薄嘴皮咬定了。台上的她正為多年來,現在才得群眾如此高度馴服而傲笑着。那薄薄嘴皮向鬢邊伸延,綻出與年齡不相仿的皺紋。“這大概是最近又挨了一年的清茶淡飯所致吧。”明珠望着台上的她,心裡在嘆息着。

“我叫大家不給她鼓掌是有理由的。我號召大家搜集她的材料,下一次的批判會是她的專場。拔了毛的鳳凰比雞還不如啦!”台上的又叫起來了。

全場一片啞言,活像演《欽差大臣》結尾的那一幕。

 

一盆冷水,不!一盆冰水,沒頭沒腦地朝她潑下;

一聲悶雷,不!一聲惡雷,照頭照腦地朝她劈下。

冰水,在心中積下的水漬,陰冷冷的、漲膨膨的、沉甸甸的!

惡雷,在身上留下的電波,跳竄竄的、麻辣辣的、灼痛痛的!

 

她輕輕地顫抖一下,手抱着講義夾向胸前緊緊壓着,以按住那急跳着的心,以集中強烈意志,高度凝視那被侮辱被損害的自尊。

何泰被這刀光劍影所驚惱。所驚的是群眾的恐懼、明珠的痛苦;所惱的是姓李的跋扈、自己的無能。心想,這在黨內尚在爭議的話題,不應過早曝光,又想出面爭辯,又怕敵不過她三折其肱。何泰第一次感到以誠待人之不易。

“啊!吳之榮投胎了!她應跟着姓吳的。”小川心裡咀咒着。

她的腦海在翻騰着清初吳之榮誣告莊廷龍造逆書的文字獄了。小川十分憎惡這種告密文化的劣根:一種伺窺的以公謀私的惡習。她在心裡埋怨:明珠你不該誤入那個武大郎式的店!這個店,沒有饅頭、肉餡飽子,但它有不入經傳的怪詞、不入正途的官道、不入國法的王法,這就可以使你嚐夠那被虐的滋味。

明珠像在行刑前的木然神態,馬上攝住台下人們的視線,敏感的她感到,這其中帶着多少溫暖,但又似乎是若即若離的。

玉霓咬着姝明的耳朵說:“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者,是右派,那我們為什麼要反右呢?”

姝明低聲說:“她錯就錯在這個「直」和「清」上。別說了,小心踩着雷。”

玉霓仍忿忿不平地說:“是她容不了她,我們可容她呢!”

姝明生氣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快閉嘴!”

玉霓不知怎的,話匣子總關不住了,說:“要我舉手選她為右派,我寧願我媽沒生我這一雙手。”

姝明忍不住笑了笑說:“你媽不是生了你這雙手麼?”

玉霓噘着嘴說:“砍了也不舉。”

姝明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說:“砍了還舉什麼呢?不過,說實話,要我坑死一個無辜的靈魂,扼殺一個正直的生命,我辦不到!”

中文系反右情況要向團委彙報了。李尚珍自知這一關是不易過的。她自編了許明珠四大罪狀:一,攻擊黨員就是攻擊共產黨;二,對肅反對象質疑就是反對肅反運動;三,創辦《百花亭》盡登些毒草,以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宣傳陣地;四,利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向黨員進行和平演變。

會上,人人面面相覷。石健心想,這個許明珠各方面都不錯,哪來這麼多的罪狀?林開民聽着,以為她在張冠李戴。特別是第四點,關於李尚珍在病中喝雞汁一事已向李本人說過的,可今天,她是不是哪條神經錯了位啦!

石健嚴肅地說:“各班反右已具體化了。但卻要慎重,要做到,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冤枉一個好人。”

李尚珍趾高氣揚地說:“石健同志,你的話是何意?”

全校的支委都望着她。石健嚴肅地說:“我已說得很明白。”

散會後,各班支委覺得今日團委的態度,有點讓人捉摸不定。有些在檢查自己是否濫用生殺大權了。而李尚珍卻相反,她覺得團委的意見有點偏右。我李尚珍一言九鼎,來一個天翻地覆,讓人看我天馬行空;而她,卻傷馬伏櫪。

 

                                       

 

“前些時候一些事情弄不明白,現在也說不清楚。我能說些什麼呢?特別是接到明珠的信,她,怎麼會和右派沾了邊啦!”李林心神不定地在黨小組會上傳達了上級指示之後,一直在想着,很少發言。

古寧高詫異地看着他,她很少見到他有這窘相的。會後,尾隨他走着。她關切地說:“李林,出什麼事啦?”

他說:“沒,沒什麼?”說罷,用力踩着地上的煤渣,以求集中自己的思緒。

她試探着說:“大家都是老同學了,還信不過我麼。家裡出了什麼事?”回報她的是,他那對惆悵的眼睛,失神地凝視前方。

她一眼望這眼神,便知道只有一個人,才能如此干擾得他的。這也是她一直沒有執行王江給予任務的原因。現在,她有點心慌了。她知道她的好友,心直如竹、筆利如劍,可在這節骨眼上……

她怯怯地問:“是不是她?”李林的濃眉抽搐着,嘴邊微微一抖。

她焦急地問:“她病了?”

“不!咦,是病了。”他支吾以對。其實,他真的認為,若真的在這時候養病在醫院,就不沒事了麼。

她急得跳起來說:“什麼?你怎麼這樣反常?她究竟怎麼啦?”

他懇求着說:“別問了。讓我冷靜一下好不好?”

她嚎叫着:“不!我無法冷靜。你可知我們情同姐妹。”她帶着幾分譴責、幾分哀求。

他被她的真誠打動了,顫抖着說:“她被牽連上了。”

她本能地嚷道:“不!不可能!她多麼坦誠正直。”

他呻吟着,說:“你的見識應該比我廣的。她就毀在這個「誠」字上了。”

她急着說:“這話怎講?”他便把明珠信上的內容說了一遍。

她氣忿地罵道:“她們那邊怎麼搞的。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小人!”接着,她又提醒他:“快給她回信,把我的話也捎上,要她忍着點,別吃眼前虧。硬頂下去,可能會不可收拾的。快寫,我怕一旦被打成右派,那什麼都完了。”

他望着她那不容置疑的神態,心也慌了,便連夜給她發了信。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川覺得李尚珍、明珠各自反了其中的一句。她看着在人前沉默寡言、惶惶怵怵的明珠,便憋不住自己心中的悶氣。她多次想用友愛的溫暖,溶化她身邊那堵冰牆,但她卻避開了。她為自己的無能而哀哀無告眼看那金鳳凰被人一根根、一撮撮地拔了毛,在朔風中直打哆嗦,她心痛了。昔日相互扶持對己呵護備至的她,一下子被逼視如陌路。小川深感生活失去了平衡,一陣強烈的失落感,使她潸然淚下。

冷眼相逼、冷笑相迎,是李尚珍肖像的素描。李尚珍眼看這享有盛名的許明珠,如今像殞石、如火鳥,正以加速度,跌入那萬丈山谷,永劫不復。她高興了。因為,她有自己的邏輯,那就是,沒有必要去評姓許的功過的比例,只要她在我之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的過。

而明珠,這時正陷入極度的反思之中,這是她每遇挫折必做的功課。她拿起日記本,一則歌德的格言映入眼簾:“緊要的是懷有大志,以及能將以達成的技能和忍耐,其餘的均不值一提。”

自己算是有大志了,為之所作的努力,也得到人們的認許了。可如今,像只風箏,飛上那澄清的蒼穹,然而,卻狼狽地佇立於風中。況且,操縱在別人手中的線,快要被扯斷了。其結局,不是吊在崖邊的樹叉上;就是墜入無底深淵。

當第一次看到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上紅叉叉的大字報時,她免不了有點戰慄。但正如她每天愛吃的指天椒那樣,第一口咬下,辣得發麻,久之,一切便麻木了。現在她走入教室,看不到那盈盈笑臉;聽不到那朗朗笑聲。她學會了仍然昂首挺胸、旁若無人地走自己的路。看風使舵者,視她如瘟疫,避而遠之;義膽忠骨者,視她如受傷者,憐而不敢近之。後者那藏而不露的人味,使她尚能在撲鼻的火藥味中,依稀辨出那殘存的一點花香。

小川痛心地看這一切,心裡又罵道:“虐者和被虐者的信仰表面相同實質不一,但噬者和被噬者的滋味,根本不一!”

她的專場開了,全場正中的冷板凳恭候着她。她默默地向那凳子走去,神情肅穆,像走向絞刑架。心沉到底了,然而表情卻寧靜如水!以超人的意志,克制着臉上的每一條神經線,以防外來的X光射線。不然的話,若有半條神經線叛逆了,那專場,將會接踵而至。

李尚珍令副書記作記錄,揚言要整理入檔案的。當今之人,以為檔案,一紙文書而已,何懼之有?誰知,這可以是誥命書,也可以是催命符,那就要看誰操的生死簿。不過。那絞索中的編號該是誰的命,不容你費神,自有人替你打點。

副書記一臉的莊重,這個來自農村的小伙子,以為自己在執行神聖的職務,本來。何泰是有名的快筆手,但李尚珍瞧他那眼神帶着的幾分憐惜,心想,沒把他打成右派,已便宜了他。

李尚珍列舉了她在團委會所說的明珠四大罪狀。她的小眼睛眨一眨,小川的心便跳一跳。她在提防她又耍什麼新花招了。她下決心,寧願不入團,也不給明珠落井下石。

“大家知道,《百花亭》是她創辦的。最近一期,登了譚嗣同的詩,其中有兩句,大家聽着:‘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古為今用’,你們猜這句詩有什麼用意?”

全場一片寂然。突然,“霍”的一聲,一個戴着高度近視眼鏡的、眉清目秀,脖子上露着青筋的男生,站起來說:“這詩是我選的。這詩是譚嗣同風高節亮的自白。”

全場一片嚇然。明珠心中叫苦:“你這又何苦呢?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偏要往她鞋底下鑽!”

“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可以稱之為人的人!”小川臉無表情,但內心卻在嚷道。她能有什麼表情呢?小眼睛正在盯住她,只不過捉不住她的尾巴,更準確些,她根本無尾巴可捉。

李尚珍氣得發抖,抖得手中的筆跌下了;抖得座椅“咯咯”作響。這種顫動的餘波傳到明珠腳下了,她心裡一陣陣抽搐,痛苦地叫着:“楊思武,你閉嘴!記住:「一將功成萬骨枯」,當你還能自由呼吸時,為什麼要自我窒息呢?”

李尚珍鐵青着臉說:“你這種不打自招的態度值得肯定。你要和她划清界線,看準鬥爭大方向。我們黨的政策,從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楊思武還想站起來,背後被一只柔軟的手按了一下,抬眼望,正好與明珠那無奈中帶着一絲哀求的目光相遇,雖然這是她避開小眼睛而發出的短暫的一瞬,作為她的副手,他心領了。他被這位可敬的上司,在身處險境中,仍然對自己給予關懷所感動。他不得不聽她的話,坐下來了。他那本來氣得發紫的臉,慢慢降為漲紅一片,可那方形的下頰仍在不停地抽動。

“還有,艾青是被點名批判的右派了,她在《百花亭》中引用過他的詩,名叫《曠野》的,其中有幾句,大家聽着:

‘我的胸中,微微發痛的胸中,

永遠地洶湧着

生命不羈與狂熱的欲望啊!’”

全場寂然,只有這女音在尖叫。如果她的筆這時又一次抖落的話,全場絕大多數的心也會跟着抖落的。

“天哪,這動人的詩句,還有什麼可鞭撻的!”明珠在心裡叫道。

“大家注意,就是那生命不羈,意味着什麼?就是說,要擺脫紅色政權,那狂熱的欲望,就是想變天!”她口沫四濺地說着。

“好一個二十世紀的文字獄!這類人還得向清帝學習,他雖讓奸臣吳之榮得逞,一場文字獄死了上千人。但作為滅明建清的清朝來說,人家還讓‘光明正大’這一匾額,掛在太和殿上。”小川冷眼旁觀,心裡在冷嘲着。

楊思武又氣紅了眼,嘴邊隱藏着難以掩飾的剛毅,挺挺胸脯,正欲站起,這一次在她背後按住他的,又多了一只柔軟的手,他知道他背後坐的是姝明和玉霓。

“我舉艾青為例,是有用意的,正如捉奸在床,現在,捉右派在詩。”李尚珍說罷,吊詭一笑,笑那些文人只識文玩字,說什麼以文誌志。如今我來一個玩權弄術,說你以詩藏奸。無他,只因我自己怎樣學,也寫不出一句詩來。無足惜,中國詩人只佔人口的億分之幾;亦可恨,你有才高八斗,為什麼我卻撿不到一升!

全場陰冷起來了,人們像墜入靈堂,感到那嗖嗖冷風從窗欞、從磚縫中滲入,寒光四露、陰氣滿室,人們的心,已冷縮到最大極限。

“聽着,許明珠辦的刊物,讚的是什麼?”她這一聲嚎叫,人們誤以為是鬼顯靈了,嚇得他們尚存的一絲人氣也被揪了出去似的。至於室內那人耶?鬼耶的聲音,很難辨得清啦。

只聽得室內又震蕩着那又尖又密的叫聲:“仙人掌,說什麼針針向上、刺刺向天。這還不明顯麼?天?不是皇天,是社會主義的天,向日葵朝天笑,她不讚,卻要讚那滿身荊棘的仙人掌。”

“顧名思義的《百花亭》,有什麼花不可以開,有什麼話不可以鳴。”小川不動聲色,但內心卻如鼎沸之水,她在心裡又罵開來了。

大概是飽讀經書的古訓,使小川變得精靈了。任憑李尚珍在她臉上搜索,也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但這一個好奇的探險家,這一個以“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常掛在嘴邊的小川,大概想為後人記下這些歷史的臉譜。她在笑自己:想當司馬遷麼?不,哪來的本事呢?不過,這年頭,料司馬遷再世,準會嚇斷手中的筆。自己只不過有那麼一點可憐的史學細胞,養成一點“史”的嗅覺。她自諷自嘲着。隨即,她環視一下會場,大多數人垂眼望地,她心想,說不定他們怕張眼望天,又會說成是想變天啦!眾生皆像門外的電燈柱呢。偶爾間,她看到他,那一個人們認為還有點良心的何泰,只見他臉上一陣煞白,接着,又像挨了無形的巴掌摑了似的,漲紅了臉,嘴巴張了幾下,又咬緊着唇。“他在想什麼?”小川在心裡警覺地叫道。

想什麼?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總之,他感到目眩頭暈、陣陣抽痛。想說又不能說又不敢說,這比什麼也不知道的白痴更難受。他第一次感到會思索的人,很累、很苦。

小川一眼瞥見明珠蹙着眉,兩眼直視自己的鞋尖,雖然在強控着自己不露聲色,但哪逃得過作為她知己的眼睛。小川看到了,那眉梢邊掠過的一絲悲愴,夾雜着深沉的感觸,狠狠地咬着下唇,下唇已被咬有凹狀。

“啊,她的心痛着呢!但可怕的是知痛而不准叫痛,然而,不知痛不是比知痛更可怕些麼?”小川在心裡痛苦地嚷着。

這時,明珠與她可說是心靈相感召,她想起半年前和小川去看京劇《韓江關》中,薛金蓮對其嫂唱的那段:

 

“我罵你,不許你還口;

我打你,不許你還手;

我殺你,不許你流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按她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叛逆性格,她早應以“士可殺不可侮”之氣概來面對這凜然殺氣的。但一想起剛收到的北京來信,於是,韜光晦計定下了。便決定在這“製造悲劇”的環境裡,默默地扮演悲劇主角的角色。

李尚珍宣佈中間休會,只要姓李的影子或聲音所及之處,人們便以個體站立着。芸芸眾生,有不敢靠近花者,怕會被責為迷戀風花雪月的資產階級;有不敢傍樹者,怕被斥為追求世外桃源的封建隱士;有不敢走進大操場者,怕被咒為意欲天馬行空的個人野心家。無怪乎人們總踱着那欲行又止、無所適從的腳步。

孤獨的明珠,只有依窗遠望。正如這段孤寂的日子裡,她常走到她座位後的窗前那樣。於是,這窗前,是那些尚存人氣的人,憐憫她,為她特意留下的。這僅有的幾平方尺的,算是上天施捨給她的空間。她常在那兒眺望近處的疊彩山。

這山層層橫斷,如張錦疊彩,嶙峋挺拔;如堆花疊雪,絢麗多姿。她被這山勢震撼了;她被這山色眩惑了。她想:宏偉的山,也遭橫斷,而它仍然堅強屹立。瞧那橫斷面,隨山勢起伏而浮沉,活像一匹皺錦在飄蕩。它以自己的累累傷痕,來展示自己的美姿,這似乎在向人們隱喻些什麼。

她的臉朝外,無人瞧得見,那大會的記錄員,也無法把她的臉譜寫入檔案。她大膽地不敢出聲地笑了。她被這橫空出世飄蕩的石錦陶醉了。她這時不禁妒嫉一些狂人,他尚可狂笑呢!而自己,只能默默地面對這不管誰王誰賊,仍然屹立的山;不管誰裂誰斷,仍然不倒的山。而只有這時候,她才回復真正的自我。她貪婪地珍惜這所剩無多的自由空氣,在心中大膽抒發那無法壓抑的情愫。

放眼望去,那邊有座六角亭,最搶眼的就是亭邊的羊腸小道上的青草。它們在朔風中搖曳,似乎在向她訴說深秋之深邃難測;似乎是在向她顯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求生力。

望着這紅亭綠草,她忽然想起一首歌來了。這時,一陣凄然、一陣惘然,喉頭間滾燙,有幾個字在哽着呢:

 

“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幾時歸來呀?幾時你穿過那小樹林,那亭亭的塔影……。望穿秋水,不見媽媽的倩影,幾時歸來呀?媽媽呀!”

 

不知怎的,在這步如履冰的日子裡,她在心裡才會反復唱着這首思親的歌。其實,也難責怪,在這被棄的孤雁中,怎能指責她追投雁群之心;當這種追投無路之時,又何必傷她思親之情呢!她蒼白的臉上,滑下一滴淚珠。當這還不至於是冰淚之時,她珍惜這僅存的一絲暖氣,這從母體帶來的暖氣,她此時才感到,躲在母體中,是最安全的暖氣袋。因為那裡,沒有這教室那樣冰冷。

該唱,還是不該唱?她不知道,只是發自內心地想唱,當時的她,何時何地,都不能唱出聲來的。因為父母在海外,萬一唱出聲來,豈不又多了一條罪狀——輕則想出國,重則想叛國。這樣一來,腳的一半,就有踩在監獄的門檻上的危險啦!

日後在她花甲之年,只要一聽到這熟悉的音符,在她腦海裡就縈繞着:秋風蕭殺,灰白斑駁的窗櫺前,站着一個秀麗的倩影,神情是那樣的疑恐、悲凄、無奈、孤寂......但內心卻鼎沸着跳躍着的音符。這就是那不見血的流血的日子裡,留下的歷史的絕唱。

果不出所料,挺身而出的楊思武,被打成右派分子了。其罪狀就是寫了那篇《仙人掌》。而這竟又是曾被團委所讚賞過的《仙人掌》。這楊思武太文弱了,文弱到像一張紙那樣,不堪一擊。李尚珍將她意念中的仇恨子彈,射向他的腦門。唉,胳膊怎麼扭得過大腿啊!

楊思武被帶走了,捲起了鋪蓋,還有那一疊疊的詩書,走到那濘泥的山路上,那一腔的青春熱血,淌過那未知數的“鋤禾日當午。”

還有那陳欣士、楊振興也被帶走了。他們被特賜以帽。究其因,大概是那姓陳的禿頭和姓楊的即將禿的頭的關係吧。而據李氏邏輯推理法一推,就推出其不毛之因,乃想變天而不得逞這樣的歪理了。為表李氏的關懷,以恐“不毛之地”受風寒,授予陳楊各君一帽。不過,可惜上書“右記”兩字。

別忘了要帶走四個的,不是說好了要選四個的麼?那第四個“右記”候選人在哪?

在這!

多少專場、多少口誅筆伐,最堅硬的頭顱骨也難挨這千誅萬誅;那脆弱的腦海,也受不了這千伐萬伐!明珠惶惶怵怵、麻麻木木的。

小川不忍看摯友這樣的神態,痛苦地狂奔於山林中。撲到那當時只有陌生人,不!只有沒人,才能隨意談吐的山林中,對着那巍峨的峭壁,捶胸痛哭:“天哪!一只名符其實的金鳳凰死了!那如玉般的純潔、如火般的熱情、如水般的柔腸、如鋼般的意志……全沒了!死了……”

“死……了!”坦蕩的山林發出悲愴的回聲!小川聽到這吶喊,定了定神,她狠狠地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整個天說:“鳳凰雖死,仍然是鳳凰!雞要飛上枝頭當鳳凰,沒門!”

若在以前,每來到這坎坷之地,身邊自有鳳凰伴着。她會為她除枝蔓、去荊棘的。如今,自己卻滿身的蒺藜、滿腳的枯草。

回到房中,這般模樣被坐在角落的明珠看到了。幸而室內無別人,小川便大膽地正視她。只見那失去了光澤的眸子,仍然是那樣炯炯的,不過,夾雜着多少警覺。那帶着血印的嘴唇對着小川微微開着,欲言又止。那敏銳的眼光望望小川的腳又望望門外,終於顫抖地啟齒了:“外出了!”

小川默默地點點頭。明珠低聲說道:“自我珍重。”

小川聽着這哽咽着的聲音,她那忍着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下。她怕失去這難覓的時機,急忙說:“你也是。”

明珠深情地望望她,點點頭。小川還想說些什麼,門外有腳步聲,兩人慌忙埋頭在書本裡。

小川心不在焉地看書,心在思忖:“金鳳凰死了?不!要說死,只死了外殼。雖然聽不到那拍打翅膀飛上講壇的鏗鏗鏘鏘,看不到那伏在《百花亭》的唧唧呢呢,可是瞧她的雙眼,靈氣尚存;赤心猶在。哦!我可告慰於上蒼!”

這時,腳步聲在她面前停住了。姝明低聲說:“小川,對面房的那個叫你去開會。”

小川疑惑地說:“單是我一個?”

姝明低聲說:“不!全班。小川,你怎麼哭了?”

小川羞怯地說:“沒什麼,我看書,有時會這樣的。那次看《竇娥冤》,就濕了好幾條手帕。”

姝明開心地笑着說:“那你看電影時,不是要帶上一打手帕麼?”

小川說:“誰叫我的眼淚不值錢呢?”她腳剛跨出門檻,朝明珠坐的方向指指,姝明痛苦地搖搖頭。

早已習慣這樣打入另冊的冷遇。她慶幸自己煉了只在心裡說話的硬功夫,但又怪自己無法煉就連心裡也不想說的本領。她深知獲此本領的代價:經七七四十九劫;歷九九八十一難!

“你是傻豬!”怨當年的姐姐沒把自己罵醒,可是那時的少年狂沒把它裝入耳;“游刃而生!”怪當年的父親沒使自己銘記,可是那時的好勝慾沒把它刻入心。

如今,一直以為按上頭說的照辦,準對!誰知,枉讀詩書,不知什麼事都會變。就如陰會變陽,陽會變陰;黑夜會變白天,白天會變黑夜那樣的自然。縱觀史書,旨中有密詔、口諭、遺詔......不一而足。沒資格獲得進入紫袍金帶圈內的通行證,連旨也無資格聽。這樣通過各渠道傳來的“旨”,她也無法辨真偽。聽到的是“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知誰斗膽,把“無”改成“有”,把“足”改成“不”。要知在中國這個有玩文弄字傳統的國家,因這兩字之差,死人多矣。不過,按中國古老的哲學,任何事都是相對的,可互為轉變的。這樣,那“無”與“有”也可互變的。理應見怪莫怪才是。人家的口先是閉着,等你開口了,人家的口才開,這時你的口不想閉也得閉,這開與閉不是又可以變的麼?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哪還有資格怨天尤人?她只在怨自己:嘴是你自己的,你的大腦可控制它;筆是你自己的,你的手可控制它呢!你爲什麼不可以像人家那樣“把耳朵扯長一點”呢?

她默默地反思,又怕自己反思得過頭了。心想已經開了一百場還怕再加一場麼?她哀嘆中國漢語學家之無能,害得那些批鬥者沒叫上幾句口號,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詞彙了。

她偶爾向遠處望去,矮屋!本來是燈火通明的,如今一定是蛛兒們的安樂窩了。這是她和朋友們苦心經營的《百花亭》編輯部啊!這百花,隨着人去而夭折。他,副主編楊思武,你在哪?你那半死不活的日子,怎樣過一輩子?自己也好像是死了。不!過去的許明珠死了。那稚氣的、單純的、開朗的、任性的、好勝的她死了!另一個許明珠在悄悄復活着。假如世上真有耶穌復活一說的話。那是一個有裂縫的心田、有驚濤的腦海、那犀利中常帶着猜忌警覺的目光、那恭順中常摻着倔氣的嘴唇的她。

要搖撼一株樹根很深的樹是不容易的。當人們的人氣慢慢充實之時,便會發覺李尚珍給明珠列的幾大罪狀,純屬無稽之談。所以一直拖到上頭宣布反右運動結束時,明珠那班的右派分子,僅只選了三個。

小眼睛裡的釘子,只拔得一半,不半途而廢乃人之美德,於是,絞盡腦汁,置明珠於死地而後快。這一點,不能全怪她。她只不過是和尚敲木魚,敲了第一聲。爾後,這“篤……”聲不絕於耳,就像那燒紅的油鍋中的爆米花。

一天放學後,不遠處看到明珠取信的神氣,又恢復以前的自我。這於李尚珍而言簡直是眼中又入了一根刺。但她腦門一轉,那裡面的門扉,馬上又反射着慘淡的白光。她記起了以前曾看過,信封上印有北京航天大學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躲在床角,沙沙地寫。

不久,王江收了這封信,信中單是“誓死捍衛無產階級專政”這口號,就出現好幾處。自然,還寫些什麼,誰也猜得了。這一下可捅了個黃蜂窩,群蜂會把明珠螫死的。聰明的她,害人害到最要害這一點了。王江帶着鄙視的目光看着字裡行間的妒氣,惱得差點兒把它扔到垃圾堆去。但一想到李林問題很辣手,不知那古寧高為何如此無能,直到如今,還看不到李林、林尚萍兩人走在一塊。為慎重起見,他要從桂林那邊核實一下。

不久,他接到桂林來信,上寫許明珠有右派言論,未定性。

不久,石健接北京來信,提及李林乃未來出國人選,而許明珠不宜任其女友。宜雙方合作捍衛黨之利益云。

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如此差使,苦也!辣也!毒耶?非毒耶?料石健斗大的膽也不敢說出個“毒”字。他正氣未盡、良心未喪,他才會打出寒噤。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可真從未辦過這樣干預別人私事的公事的。

團委會上,人們聽了石健的傳達,有的皺眉頭、有的低着頭、有的掉轉頭、有的搖搖頭……

石健吃力地說:“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辣手,但總得有個決定。”

林開民臉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還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只有照辦了。”他巴不得這天早些到來。

“是,照辦吧。”人們勉強地附和着。

石健只得勉強地說:“這任務只有我來完成了。”

幾天後,明珠被召入團委會。

在這風起雲湧、劍戟相向的日子裡,她早已習慣那些冷嗖嗖的目光,縱使在這人為的寒流中滲着小川那一股暖流,但畢竟無濟於事。

踏着凋零的秋草,抬眼望那片片的黃雲,黃雲邊上鑲着一層黑邊。遠處,一層層、一簇簇的雲翻滾,漸漸地,黃色界線縮小了,黑色蓋滿了天空。遠處,響起了一聲悶雷,快下雨了!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靠近團委會旁邊的物理系男生宿舍的窗內,張生正在看雨前的景象。猛地,他呆住了。他趕緊打開窗戶。一陣寒風撲入內。一男生叫嚷着走來關窗戶說:“喂,張生,你瘋啦。我的講義被吹得到處都是。”

張生在央求着說:“等一會,我會關的。”

兩人的叫嚷聲划破沉寂的空間,走在那山崖下的明珠不禁抬頭望去,雙目相遇了。一個是幽郁的;一個是火熱的。

她趕快低頭走路。心海深處浮起一層漣漪。仍聽見那男生在嚷道:“喂,好小子,我這好心人才勸你,別把自己纏在那無果的樹上。”

張生大聲說:“患難見真知。”這是說給她聽的。

她聽到了,心裡不禁“噗通通”地跳。在這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日子裡,難覓這真摯話語!那男生說:“傻子,瘋子,是勇士就去面對她,我有得看的。”

他大聲說:“風物宜長放眼量。”

她不想聽了,不一會,“呯”的一聲,窗門關了。

她哪知道有一雙深情的眼睛在追蹤她。

在這團內一切職務均被革除的情況下,她被召入團委會,難怪小川和張生的心七上八下的。

石健很有禮貌地說:“許明珠,請坐。”

他一眼瞥見這一向生氣勃勃的姑娘,紅潤的臉已呈灰黃色。眼圈下的深褐色,無法掩飾失眠之苦痛。兩唇已難覓昔日的紅色。但雙眼仍炯炯有神,甚有靈氣。

石健真不忍對這受傷的心再下一刀。況且,他知道這一刀可能是致命的。但願這一向堅毅的她忍受得住。

石健不想當這樣的差,然而,一道神聖的責任感,使他不得不充當這一角色。他寧願履行職務之後,面對碧澄的天空作朝聖般的懺悔。

明珠很有禮貌地說:“是您找我麼?”

單叫對方的名,太失敬。平日稱他為石同志的,現在,跟你這個“競選”右派的,有什麼志可同?想來想去,這“您”字,尚還貼切。

他壓低了嗓門說:“是的。”不敢正視她那猜疑的目光。

他在無話找話說:“最近好麼?”

她為難地說:“怎麼說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片沉默。窗外,疏疏落落地下起雨了。那斑斑駁駁的窗欞、那並不透明的玻璃,只見一滴滴雨水在敲打着。然後,那雨點化作一小股水線,沿着窗欞滑下。慢慢地,無數的水線交織着,在窗欞下端聚集成一大灘,各自再找出路,向屋腳下流去。接着,向那半黃半青的草地浸去。匯合着天上的雨點,紛紛向下竄,直至草根、樹根、泥土乃至地殼……她的思緒隨着雨點的飄落而傾瀉。

石健假咳了一聲,喉頭像有什麼哽住了,兩眼盯着桌上文件說:“我從不喜歡轉彎抹角的,我照直說好了。”

停了一會,驚人的沉寂。像是定時炸彈在轉着最後的一分一秒,連那“嘀噠”聲也聽得到了。

她定了定神,心裡一陣恐懼。她已難於自控了。強裝鎮定,咬緊下唇,雙手用力握住椅子的扶手。她從他的神情中猜到,更大的災難會降到頭上。她感到他那利刃,正在戳開近日來她用疑慮與期待在心中織成的網。

“李林同志是黨員、反右組長。”他淡淡地說,好像在宣讀文件。

她心裡“噗通”地跳着,他是反右組長;我是將成為右派的,天大的滑稽劇!他為什麼向我隱瞞;而石健為什麼向我公開?石健那利刃已觸到她心田的田埂上了。

“組織上有重大決策,要他承擔重任的,而你知道他學的是什麼科。而這重任是要查他的祖宗三代的。”他一口氣說着,那利刃在她心田的高處晃了一下。

“我早知道他可以承擔重任的。為什麼要查祖宗三代?要查,這也不怕的。工人之子,工人階級,領導階級嘛。”她在心裡思忖着,為他能有萬里前程而興奮。一股暖流緩緩流向剛被刺着的心田。臉上泛着一絲紅色。那剛插進去的刀,像是碰到什麼硬物似的,縮了回去。

“聰明的你,知道這問題的要害吧?”他回眸看看牆上掛着的團旗,明珠看見他的下顎在痙攣一下。接着,那刀尖又重新觸到她心窩上。而他正在審視她,審視她的臉上的每一條神經線。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說。她已意識到,與其自己給自己宣判死刑,倒不如由對方宣判,這樣,受起來也好些。因為這只是一種迫於無奈的選擇與認許。

“北京那邊認為,他們無法改變他們選拔李林的決定,這樣,就只有請你考慮改變你的選擇了。”石健話音未停,她感到一把小刃正刺入心窩!深深地插入那血和肉造成的心田,馬上鮮血四濺,濺向自己的五髒六腑。

“轟”的一聲,腦海在猛烈地衝撞着,目眩頭暈,她險些倒下了。

不!堅毅的她,只是咬得下唇出了血,還是在那兒像木刻似地坐着。只是椅子的扶手被她握得“咯咯”作響。而她的手,也深深地印上那扶手的木紋,烙出了一條淤紅的血印,像紋了身似的,經久不褪。隨後,她的身子像發瘧疾似地抖動着,活像窗外那正被風雨吹打着的將落而未落的黃葉。

他再不敢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他要說的全部說完:“這是為了黨的事業,你個人會委屈些。”

他看見她那模樣,知道她的心在滴血,自己也不由得臉上一陣蒼白。他覺得那插向她心窩的利刃,“嗖”的一聲抽出來了。看着這無形的滴血的利刃,他臉上一陣蒼白,但剛才自己嘴邊響起的聖經般的話語,馬上心境又如朝覲般的虔誠。他心想,一切個人的感情,只要一旦觸及那無瑕的聖地,那就不容置辯地要宣判個人感情的死刑的。頓時,他臉上一陣肅穆,呈現出完成一項神聖使命時的嚴肅與莊重。

“轟隆!”天上一陣響雷,地上有人中雷了!瞧她,背靠在椅背,臉色慘白,兩目呆然,兩唇抽搐,雙手顫抖。如果沒了這些顫動,那倒以為她真的死了。慢慢地她的眼眶有點濕潤。她強忍着,咒罵着自己:“不要在人前露出不遜之相!我可是個流血不流淚的。”

可怕的沉寂被林開民走進來的聲音打破了。他一眼看到她那慘然的表情,他已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匆匆地拿着自己想拿的東西,轉身離去。邁出門檻時,又回頭向她投以關切的一瞥。

她馬上回復自我,冷冷地說:“我可以走了麼?”

他怯怯地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冷冷地說:“你沒有要我回答什麼問題呀?”

他憐憫地說:“這也是。不過,我勸你慎重考慮。為了黨、為了他,其實也為了你自己。”

她一言不發,步履維艱地、趔趔趄趄地向外走去,雙腳如踩着燒紅的煤球;雙手如捧着滴血的心……走了!

“許明珠,外面下大雨,你沒傘,拿我的吧!”石健追出來,望着在大雨滂沱中跌跌撞撞地行走着的她的背影,大聲地叫道。

她聽而不聞,她聽到的,只是大自然“嘀嘀噠噠”的下雨聲和“呼呼”的風聲,還有樹枝在風雨中的“撒啦撒啦”聲。忽然,又一陣雷響,她只有走到附近的宿舍的走廊裡避雨。

凝望着屋檐下的雨簾,她在自怨自艾:啊!雨,深秋的雨,意味着嚴冬將至,而冬天,哪能吐出春天啊!我將永遠被擱在嚴冬的冰雪裡。想不到三年前在廣州站的哭別竟是訣別!生離差不多成了死別。活的死別比真的死別更難受啊!最後一道防線被撤了;最後一道的精神支柱被砍了。政治上的、個人感情上的痛苦,雙管齊下,使她自己也分不清誰重誰輕了。總之,一齊滴着淚水。

她哭了!在這無人的角落裡,她哭得抽搐着,時而仰天長嘆,時而捶打自己的胸口,她覺得裡面很痛呢。全身被雨水浸滲着,雨水和淚水摻和着那心中流出的血水,“絲絲潺潺”地向地下滴着。

“許明珠,給你雨傘,堅強點!”冷不防身邊響起一聲男音。淚眼望去,正是張生。這一個寫了情書一直沒發出的張生,走到她身邊來了。聲音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帶磁性。她忙掉頭他顧,用手帕擦一下雙眼。她從不願別人看到自己的淚,特別是在一個異性面前,在一個若即若離的異性面前。他把傘遞去,手有點顫抖。望着她那慘然的臉龐,那帶雨的梨花,他的心在絞痛!

“從團委會下來?”他關切地問道。

她默默地點點頭。她無暇思索為什麼他會這樣問的,她哪知道,他在窗內守候着。當他看到,她踉踉蹌蹌地腳高腳低地走在風雨中時,他就一個箭步衝下樓,準備半途截住她的,誰知她卻駐足於他宿舍的走廊裡。

他低聲問道:“你受到很大刺激?”她無力地點點頭。

他關切地問道:“問題定性了?”她緩緩地搖搖頭。

他看着那蒼白的臉,他的心在痙攣着。他從沒有這樣親近地瞧過她,也從沒有這樣坦誠地和她說過話。但自從他知道李尚珍向她發難之後,她的處境險惡。他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窺探她的動向。他讀着每一張關於她的大字報;他聽着每一道關於她的消息。他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知道她在蒙不白之冤,但又無力抗爭,他只有盡力勸慰她。

“只要未定性,還有回轉餘地。我不是學文的,但我最近看到有句話,我想說給你聽。”他靦腆地說。那帶着晶瑩淚花的雙眼望着他,示意他說。

“那書上說:‘在命運向你擲來一把刀子的時候,你要在它兩個地方選擇好,抓住其中之一,這就是刀口還是刀柄?如果你抓住了刀柄,你或許會利用它來開出一條大道。’”

張生說罷,輕輕嘆了一口氣。

“謝謝你。”她說。她那冰冷的心頓生暖意。那還掛着淚花的臉淡然一笑。他內心禁不住抽搐了,哀傷者卻強顏歡笑,裡面藏着的卻是更大的哀痛!

暴風雨中,她拿着他的傘,晃晃悠悠,背着一身精神重負走了。而在門邊,張生仍然痴呆呆地站在那兒,很久,很久……

回到宿舍,只見小川一人伏案讀書,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這反而覺得心裡舒緩些。她怕看別人的臉色;怕聽別人的聲音。

“天哪,怎麼搞的。像只落湯雞!還不快換衣服。”趁沒人時,小川就大膽和她交談,而她總是躲躲閃閃的。

“謝謝。”她低聲說。

“別客套了,你我之間。”小川難過地說。停了一會,又接着說:“我知道你很苦,但你要記住屠格列夫的一句話:‘一個人即使只有一塊岩石的立腳地,也應當用自己的腳來立身。’”

窗外傳來了人聲,明珠示意她不再說了。

此後,“一把向自己飛來的刀”,“一塊在激流中的岩石”,伴着剖割心靈的滴血,伴着中流擊水的咆哮,像兩個特寫鏡頭,總在她的腦海裡盤旋、縈繞。

人經過極大的打擊後,便會冷靜地思索了。而在痛定思痛時,其痛楚比初痛時來得更深沉、更悠久。非要用持久的堅韌的毅力,是無法止痛的!

小川知道,明珠團委會一行,所去不輕。但又無法知其奧秘,心如繫石。她從床的上架徹夜輾轉的微細的聲音,知道她在被痛苦煎熬着,自己也為此一夜未合眼。

往後的日子,小川找不到兩人獨處之機,從旁觀之,發覺她像大病了一場似的。她的臉向內縮了一大圈,眼下像塗了一層黑色,雙唇無血色。

她自從被批鬥後,凡見有人走近,必低頭而過,只有認得是小川時,才會抬起頭,兩人默默地對視一下。如今,小川嚇然發覺,那對眼,裡面藏着深沉的哀痛、難言的悲愴、還有那倔強的堅韌。她怎麼啦?家裡出事了?按她往日對家庭的態度,不會輕易被擊潰的。那,為什麼?是不是北京那邊?不!還有信來的。是她的政治問題定性了?不!沒向群眾宣布就是未定性。為什麼?小川想急了,又不能問,弄到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唯一使小川放得下心的,就是在課堂上、在閱覽室中,明珠那專心致志的神情,正如手術台旁的醫生、駕駛座上的司機。她最敬佩這一點,難怪諸多折磨,也磨不掉明珠分數冊的“優秀”和“特優”這些字。這可是小眼睛對之無計可施的。

明珠那已經死了的心,變得對本來很害怕的事也不怕了。晚自習後,無人敢近的獨秀峰西麓,那一層黑影,常傳為那跳崖者鬼魂出沒之處。如今,她竟敢身獨往。為的是去體味那對戀人死別的苦痛。踏進山崖的倒影,走近當年被燒焦了的那小片草地,似乎還看到血肉模糊的軀幹,和在寒夜中影影綽綽的獨自蹲着的黑影。如今,那逝去的芳魂、活着的黑影,已雙雙回到馬來西亞。但留痕於峰下的,僅此悲凄的戀曲,讓那嗚咽似的晚風吹奏着。凄美的風聲,扣動心弦,在那草地上慢慢地傳送着。似乎那芳魂在向她哀訴:為了不貽誤自己心愛的,只有自行了斷。正如莎翁在《漢姆箂特》中說的:“我必須殘忍,才能善良!”

這哀惋悲凄的戀曲怎麼輪到自己來演奏啦?她死了,留下他獨自飲泣。而我,不能為此而死啊!沒有比生的價值更可貴啦。那就讓我活着,一輩子去嚼這苦果吧!死去的她,是因為她患了不治之症,而我,不是在政治生命中,也有祖傳的不治之症麼?正如石健所說的,為了他,他的前程,也是為了黨的事業。至於石健說什麼這也是為了我自己?這,純屬無稽之談!

主意拿定了,但不一定是拿準了。她步出那山崖下的大片陰影,向那還存着被燒的殘跡的草地,鞠了一躬,一臉的凄清、莊重、肅穆。

她想:當初,怕毒菌染人,連草也燒了。而這灰燼的一片,卻在自己的腦海裡留下深深的烙印。如今,自己豈不像無辜地被疑有毒菌的草那樣,也怕染着李林啊!

她好像在那草地上被燒過一回似的,披着一袖的地上的枯草、一身的崖裡的霧水、一腳的峰下的泥污,兩眼瞪直、臉頰僵硬,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宿舍。

房裡的小川見狀,大吃一驚,差不多驚叫起來。一看周圍,便不敢言語。只得取過一紙,揮筆疾書,置於其床。上寫:“請珍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此後,李林多次來信,她不再覆了。把它整整齊齊地疊在枕下,時而拿起看看,低頭吻吻。那信箋淚漬斑斑了。以前,下課後,她總像小孩走到節日前的商店那樣,撲到信箱前的。可如今,向它走去時,胸如掛着沉重的木枷;腳如套着千斤的鐵鐐。每邁一步,心如鉛重;步履維艱。似乎是在抓那向自己迎臉飛來的刀柄時,滑了手;又好像是在爬上驚濤中的岩石時,滑了腳!

她,這一只受傷的孤雁,在拍打着那折了的翅膀,絕望地仰望蒼穹,悲愴地呼嘯:“真心愛一個人,不一定要佔有。要誠心讓他幸福,特別是在自己,將會成為他的絆腳石的時候。”

她受不了這長時間的折磨,那像是身心異置的精神上的重創,特別是害怕時間拖久了,會影響組織上對李林的派遣。這樣,她強壓着疼痛的心,緊咬着淤血的唇,顫抖抖地拿着幾次從手中滑下的筆……

 

親愛的:

讓我最後一次這樣呼喚你!你我之間可說是有緣無份了!

組織上已向我攤牌了。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捧着滴血的心的明珠,她本來應該屬於你的,但命運之神已宣判了這個歸屬的死刑了!

記得在中學時,我倆曾執手朗誦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當初,我們為烈士的人生觀、戀愛觀,曾慷慨激昂地讚嘆過。如今,該是輪到我倆在這二十個鏗鏘有聲的大字面前,如面對那無情的試金石,接受一場殘酷的、痛苦的人生抉擇!

在烽火年代的自由,那是對人民的解放事業而言;當今的自由,那是對民族的繁榮昌盛而言。只有我中華昌盛了,人民才有真正的自由。如今我自身的條件愧對這偉大的宗旨。為了你的前途、為了祖國的利益,在你面前隱形的痛苦時刻,已逆我倆的心願,無情地降臨了。

我愛你!我的……但又無法成為我的林啊!我的愛!過去現在將來,我也這樣說的呀!別了,永別了!天哪!這活着的死別……天哪!那楊柳婆娑的越秀湖畔、那靜謐溫馨的小木樓、那依依惜別的廣州站……

讓我最後一次向你吐這愛的苦水吧。我沒有全吐完呢。我把它藏在那滴血的心田裡。那兒有一塊淨土,是為你永遠保留着的。它埋着我倆那神聖的愛火,但可惜它已不能熊熊燃燒了。但那不滅的愛的火種,永埋在我那受剮的、冰冷的心田裡,給我溫暖、給我活力。好讓我走完那如此坎坷的人生驛站……

衷心祝你

幸福

永遠愛着你

明珠

一九五七、十、十八

 

不久,信落到李林手中。久未接到信的他,也是每天一下課就撲向信箱的。但總是興沖沖而來,沉甸甸而去的。如今,從遠處就瞄到那熟悉的信封,他興奮得忘了形,還險些摔了一跤。他一手把它抓到胸前,看着那朝思暮想的字跡,趁無人之際,忍不住吻了下去。嘴裡像喝着一杯蜜。

校道上,他已按捺不住了。焦急地匆匆拆了信。剛讀開頭,便把濕潤的嘴唇貼上那灼人的三個字上,在心裡輕輕呼喚着:親愛的!

接着,他讀到“讓我最後一次這樣地呼喚你”時,“天哪,你沒做傻事吧!你怎麼這樣說呀?”

他叫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口氣把信看完。頓時,兩眼冒火,手在劇顫。他痛苦地嚎叫:“天哪,是不是收錯信啦。怎麼會是這樣的,怎麼會……”

他捏着手中的信,如捏一死蛇,手指尖的神經末梢頓感冰冷。這冰冷無休止地擴散。頓時,他全身顫抖得很厲害,四肢陣陣發冷。緊接着,胸口發脹,似乎馬上要裂開;心在顫抖,似乎沒血回流了;臉漸發僵,似乎要往下掉了。一陣劇裂的頭痛,只覺得山晃樹搖;天旋地轉。

唉!這一個出色的泳兒,像被捆了千斤萬噸的大石,扔入濤濤的江河中,滅頂了,連一根稻草也沒碰着;這一個多情的漢子,像被戴上冠冕堂皇的木枷,推進愛情的荒漠裡,趴下了,連一片綠丘也沒見着。

他時而看信,時而捶打那發麻發痛的腦袋,時而絕望地凝視蒼天,喉嚨乾澀地嘶叫着,像那中了箭的虎在山澗中哀嘯:“天哪,什麼組織攤牌?什麼前途、什麼犧牲……究竟是什麼一回事?為什麼不向我攤牌,反向她攤牌?這是什麼牌?是死牌!”

這一把曾在南國插入她心口的利刃,不知誰計算出比飛彈命中目標還要準確的軌道,它順着發出凜凜寒光的弧度,帶着她那滴滴鮮血,翻過那巍巍峰林、蕩過那皚皚雲海,不偏不倚地飛中李林的心窩。

他伸手狠狠地捶打他所敬佩的大槐樹,打得它剝了皮,打得它折了枝,打得自己的手也流了血!心頭的苦味,並不因此而輕了,反而更苦不堪言。

打累了,心和手都疼痛難支。神智昏昏地倒在樹下,雙手捧着信,喉嚨哽塞着,喃喃自語着:“為什麼?為什麼……”

本來是“唰唰”流着的眼淚,現在只剩下一片斑駁的淚漬了。大聲的嚎啕變成低聲的抽噎。手上流着的血滴得黃草鮮紅一片。可真是個既流血又流淚的硬漢子,他如今脆弱得不堪一擊了啊!

就這樣呆呆地坐着。被他打下的槐樹的枝葉、被他亂踢的雜草,散落在他的身上。蕭殺的秋風,把他的頭髮吹得蓬鬆一團,他似乎失去了知覺,蜷縮在槐樹腳下。

忽然,那絕望的眼神,迸出莫可明狀的怒火,他在咒罵:“‘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什麼‘自由’?我……”

他的頭在痛苦地擺動着,雙眼冒着虛光,呆呆地望着遠空,那兒好像掛着一個發出光環的險詐的賭盤,而自己手中卻僅有一個注定輸的籌碼。本來,他還想去尋覓那小木樓的溫馨,那柔柔的愛撫、那竊竊的私語……可是,此時此刻,在大氣層下微微晃蕩着的天地間的一切聲響,在他耳邊“嗚嗚”地響着:“往昔的一切、未來的一切,都成了神秘的、可怕的夢囈啦!”

午飯、午睡、上課了……人們不見李林,慌了!陳大中去找古寧高,她也慌忙到處尋覓。她曾經聽他說過,他很喜歡那株大槐樹,走近它,會感到一種力量油然而生。她便往那樹走去。

遠處,她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樹下。走近一看,果然是他。看着他那發紫的臉龐、那冒着冷汗的額、那眉角腮邊的淚漬、那絕望的眼神和那顫抖着的手捏着的信,她想,瞧他那神情,像是臨刑前的死囚在尋覓最後的慰藉也尋不到似的。當今,沒有誰能彈得起他心中的琵琶。是不是心中的琵琶彈不成曲了?咦!是不是那弦斷了?也許是吧!不然他不會像死了似的。多可怕,天啊,千萬不要是這樣!

古寧高關切地蹲下來,揩去他身上的亂草亂葉,溫和地說:“是她來的信麼?”他無力地點點頭。

“你受到很大的刺激?”她憐憫地問道。

李林不答。抬起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扭曲了的臉,帶着悲愴的眼神,凝望着深邃的蒼穹。

可怕的沉默!只聽到蕭殺的秋風在“嗚嗚”地叫着。不!在哭着!

她本來還想說:“你沒吃飯呢,回去吧。別把身子搞垮了。別讓明珠又牽掛了。”但話剛到唇邊,又咽到肚裡了。

這一點,似乎被他覺察了,他身子在抽搐着。鐵臉柔心的古寧高,打心眼祝福着她這一對好朋友,這一對像天仙配的金童玉女。她忍受不了李林這樣的痛苦,只有進一步打聽了:“你不是很久沒盼到她的信麼?現在盼到了,應高興才是。”

他大叫道:“什麼?你說什麼?”像一頭憤怒的公羊,衝着她頂撞過來了。

她被他這少有的失態嚇着了,忙說:“對不起,我不了解情況,我只是想讓你的心高興些。”

“高興?是的。這才讓你們高興呢!”他怒目圓瞪,狠狠地捶着大槐樹說。

她不敢再討沒趣了。這時剛好陳大中來了,兩人好說歹說,把他架回宿舍。大中端來午飯,可他滴水不進。倒在床上,用大被蒙住頭。

疑團籠罩古寧高的心胸,她不得不秉筆直書。把李林接信後的痛苦,寫得淋漓盡致,要她好歹都要回信,以便她好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她接到古寧高的信,以為自絕交信一寄出,他一領委任書,他就鵬程萬里。她強壓自己的痛苦,但古寧高的信,又把她帶回到他的身邊,心頭上藕斷絲連的痛苦,是那樣慢慢地牽扯着還在滴血的傷口,她的痛苦不亞於他。她在古寧高信上描述李林的那些段落中,反復讀着,淚,把那字跡弄模糊了。

她不自主地走到獨秀峰西麓,對着那被焚過的草地,流着淚說:“林,你就像當年蹲在這裡的男生那樣,痛不欲生啊!我,怎麼辦?我,罪人!我讓自己愛着的、那也愛着我的人這樣痛苦呀!”

轉念一想,別讓他這樣痛苦,寫信,說給他聽,沒事了。他一定會高興得蹦跳起來的……。

眼前忽然又晃動那血泊中的身軀,不,不能,我太自私了。明知這是判了死刑的婚姻,我為什麼一定要在他的脖子上套枷鎖。我還比不上那死去的她,能為自己愛着的捐軀。我要像她那樣,為了真愛……林,我的林,我在叫你,你聽見麼?唉,以後只能在心中叫了!我的好友寧高,你代我好好安慰他罷。

唉,可真是“不惜知者苦,但聞知者稀”啊!世間難覓一知者,誰不惜之?但現在,卻欲惜不能,欲惜不達。這苦果,只有自己慢慢地咀嚼、悠悠地咽下、長久地品嚐、持續地消受。

她只得把事情的原委向古寧高說了。之後,她斷斷續續地收到他的信,慢慢地,信也疏了。留給她的永遠是那手執信紙,滿身碎枝殘葉,呆坐在樹下,絕望地望着蒼穹的身影。這身影伴着她度過了多少個“孤燈挑盡未成眠”的夜。

對於古寧高而言,這一個一向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這一次竟沒按王江的吩咐去撮合李林和林尚萍。她自己也弄不清這是昧良心還是按良心辦事。像忠義堂的好漢那樣,要忠孝雙全,並非易事。但她萬萬沒想到,有人會替她履行這職責,手段又辣又準。

至於李林,雖然欲借瘋狂地表達自己的愛來挽救危局,但絕望,畢竟伴着他走過一段漫長的路。黨委的訓話,反右鬥爭餘波未了,古寧高的切切規勸,明珠一信不覆。雖自己認準她不會是右派,但那狡猾的對手會否置她於死地,或者,她已被趕到農村了……

哀哀無告的心靈蒙上一層冰冷的外衣,他變得有點冷酷了。他不再執筆寫信,除古寧高外,對所有的女生,以敵人視之。特別對那個想方設法接近他的林尚萍,更冷若冰霜。他唯一可寄托的,就是把她的信箋一張張疊好,伴着她的照片,還有那一綹秀髮,用他穿過的一件內衣包好。這樣帶着自己的溫暖,貼近自己的心胸。每次打開箱子,總要撫摸一下,但又沒勇氣打開。那顫顫抖着的手、那怦怦跳着的心、那騰騰流着的血、那昏昏眩着的腦在提醒他:“冷靜,堅強些!”就這樣,他把全部的精力一頭紮在學業上。弄得更加拔尖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災難興邦。”於人而言,就是說:“使人變得偉大的是知曉如何蒙受難以蒙受的苦難;怎樣忍受難以忍受的痛苦。”李林雖認為自己並不偉大,也不想偉大,但他卻以超人的毅力向這偉大邁進了一步。

至於明珠,以前多少痛苦,只要一接到他的信,她就會變得歡樂。縱使在群體中被隔離了,但感到身邊還有個他在攙扶着,不至於因顫抖而跌倒。如今,真正徹底的孤獨了。徹頭徹尾的孑然一身。這種感受比十二歲半時被獨置於空屋內還難受。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再度失去,這失去的竟又是那樣珍貴的。這無法挽回的慘重的失落,把她壓得差不多粉碎了。

她冷靜地審視她的處境。孤獨冷漠是她的伴侶了。多少年來習慣在陽光下歡歡樂樂地過日子,一下子哪能適應在陰霾下掙圠?自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被塞入那麻木的軀殼中。人聲喧嘩,嚇壞了她那脆弱的心,誤以為又開她的專場了;人影綽綽,嚇退了她那前進的腳步,誤以為會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了。不過,人們怒目而視總比笑臉相迎好些。因為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她無心思去考究當中有多少善或惡了。她惶惶怵怵地偷偷看着周圍的臉譜,有鐵臉青包拯式的、有紅得發紫秦檜式的、有光怪陸離變色龍式的、有斑駁滑溜小爬蟲式的。其中那童臾無欺式的,她為了讓人家能潔身自好,自然不敢近之。

厄境,並非不是良師!她醒悟了:與其說周圍環境險峻,其實,險峻者卻在於自己,在於自己那懦怯的心態。這時她大聲罵道:“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她給自己摑了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後,再冷靜地積聚自己的精神力量。

她記起愛恩斯坦的話來了:“偉大的人總是遇到平庸者的猛烈反對。”是的,自己非偉大者,但也非平庸者。她開始用新的眼光看自己的弱點,並使之轉變為精神財富。於是,她自恃誰也駕馭不了她的那一點,趁一切職務被革掉之際,埋頭在書堆裡。古今中外、政經文史,無所不讀。她還暗中為這場反右提供她博覽群書的時間而竊喜。書中,一則印度格言敲醒了她:

 

“當你由別人手中得到,

你為自己謀生。

當你給予別人,

你為自己創造人生。”

 

是了,現在按指揮棒轉,為自己謀得生的權利。然後,用我的滿腔熱情、我的豐富的知識,給予我的學生,這樣,就為自己創造人生。

可真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對這一說,她不庸俗地把黃金解釋為金錢,她認為亦可理解為,這是比黃金還珍貴的真理。當初,自己投奔於革命洪流,少不了十三世紀文藝復興的啟蒙;少不了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們的教誨。於今,大師們仍在書中教自己怎樣做人。

是的,堅強的性格不在溫室中釀就,而在鐵錘與鐵砧之間打出來的!

她冷靜地對她最致命的孤獨感反攻倒算:回首過去,剛睜開稚氣的眼睛觀看人生舞台,就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把她推了上去。一臉的惶恐,獨自站立在這烽火連天、地撼山搖的舞台上,要這樣一個稚女站穩腳跟,談何容易!那些走過歲月的或被歲月絆倒的人,誰都想攙扶她。這樣雖然非中流擊水但也算隨波逐流。這時,她才不致因孤獨而恐懼。

如今,這人生的龍捲風把她捲到無所適從了。既如此,只有“無為才無所不為”了。“無為”,這兩個字,不是高懸在故宮的交泰殿上麼?對了,這時,唯一可做的,就是什麼都不要做,可能風定之後,一切飛砂走石也定了之後,面前會有條康莊大道呢。

這樣,她第一步學會的靜功,就是馴服。馴服意味着你什麼都不要做,要做,得“服”着做,這才能達到“馴”。

“服”了,帶着冷漠的心情,忍受心靈上的鞭笞;“服”了,把心冰封起來,發自內心不要別人安慰;“服”了,在指揮棒下寫檢討,人家要寫東你可別寫西;“服”了,人家打你的右臉,你得把自己的左臉也伸過去,人家肯這樣打,說明對你還是賞臉啦。因為,不這樣,臉就會被打歪的呢。

對這樣的“服”,那最橫蠻的人、最凶惡的打手,大概會認許了吧。然而,對那藏有叛逆基因的她而言,她哪肯認許的?因為,在她的靈魂深處,有一對眼睛在注視着她。這是漢姆萊特的忍辱負重、劍晦韜光的那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