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縫間》
第五章●病危
許明珠病危,張生贏得弱女芳心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命運有時愛捉弄人!
一天,臉色慘白的她,手持象山人民醫院的開刀預約書,到校務處辦了請假手續,走到團委會請了假,徑直向校外走去。
這天,物理系的張生做完作業後,習慣地倚窗眺望。冷不防那日思夜想的身影又撲入眼帘。他在心裡嚷道﹕“怎麼啦?天快黑了,還外出?還揹着旅行袋,出什麼事啦?”
晚睡鈴響了,中文系女生宿舍騷動了。
“去哪了?”
“別出意外吧?”
“連自修課也沒來!”
“什麼地方都熄了燈,會去哪?”
人們神色慌張地議論着,惟獨小川泰然。
姝明知其中有詭秘,焦急地問﹕“小川,明珠去哪兒?”
“你問我,我又問誰呢!”小川冷冷地說。她的心早已伴着她走在那昏暗的街道上。
翌晨,看得出人們一夜未睡好,紅了眼啦。李尚珍揹着書包,走過來,往明珠的床位看了一眼,“哼”了一聲,走了。小川待她走遠,對着她的背亦“哼”了一聲。
李尚珍走進團委會。石健問道﹕“什麼事?”
她冷冷地說﹕“許明珠徹夜不歸。”
“她已經請假了。”
“向你請假?為什麼不向我請假?”
“按條例,她向學校行政請假就行了。她還好,還向我請假。”
她氣呼呼地說:“還說好,沒組織紀律的!”
石健有點生氣地說:“別忘了我是組織部長!”
“我看她的問題遲遲定不了性,就和你們有關。選她為右派,連那些黨員也不聽話了,只有我一人舉手,有什麼用?還有流言放出,說什麼她是右派,全班都會是的。我正在追查這流言的出處。”
“上課去吧!”
她走後,石健充滿着惱怒與不安。他有點後悔當初同意她入黨,他有點同情許明珠了。反覺得許明珠問題是不是有點冤屈了。林開民從石健口中得知她入了醫院,心裡很不安。整天,他案前的煙比往日多了好幾倍。
第二天,女生宿舍更騷動了。李尚珍走過來說:“別吵!關門睡吧。團委告訴我,她請假了。”
姝明鼓起勇氣問﹕“請假?去哪?”
她說﹕“不知道。”
這時,她才記起今早沒問石健,這該死的!她自己也不知在罵誰,反正想罵就罵啦,管他是誰!
冷笑着的小川幾乎笑出聲來,她趕緊拿被堵住嘴。心裡說,只有我才知道,真正的患難見真知啊!
室外,有人在爭吵着----
黑暗中傳來一女生的聲音﹕“你怎麼會不知道?”
李尚珍氣憤地嚷着,說﹕“她的事我怎麼都知道?”
“正是她的事,你會什麼都知道的!”
李尚珍狠狠地說﹕“小心點,別一個鼻孔出氣!”
像守株待兔那樣,張生有意在中文系女生必經之路的石凳上,冒着凜冽的北風,心不在焉地看書,守了兩天啦,沒見着她。意味着那天夜裡,她……
午飯時,他特別注意小川的動靜。他假裝看大字報,候小川出來。他很有禮貌地說﹕“同學,請問,你是不是中文系的?”
小川打量着他說﹕“是又怎樣?”
他怯怯地說﹕“我想問你,你認識許明珠麼?”
她詭詐地說﹕“我倒想反問你呢?”
他有點尷尬了。她生氣地說﹕“她,好名聲時,名揚全市,現在嘛……”
他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問這個。”
小川沒好氣地說﹕“你想說什麼?我倒不喜歡這樣忸忸怩怩的,枉為男子漢!”
他在心中叫苦﹕“哇,好厲害的嘴。”他吞吞吐吐地說:“我……”
小川見狀,也覺得屈了他,便把語氣放溫和些說:“你有事求我?”
他點點頭說:“到那邊說吧。”
他領她到一僻靜處。他鼓足勇氣地說﹕“我想問你,她到哪裡去了?”
小川心裡打了個突兀,心想﹕“他怎麼會問這個?”她直言不諱地說:“你又不是福爾摩斯,你……”
他被小川一嚇,結結巴巴地紅着臉說﹕“沒什麼,我,我……”
“我怎麼會知道呢?”
“連你都不知道,我就無法知道了。”說罷,雙眼冒出紅絲。小川見狀,心軟了。她仍不失警覺地問:“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打聽她?”
“呵!對不起,我是物理系的張生,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有事儘管找我的。”他說着,臉又紅了起來。
小川像個法官似地審問着,說﹕“原來如此。不過,你說要效勞,是享有盛名的她?還是現在的她?”
他神情肅穆得像在發誓﹕“無論何時、何地。”
小川心想:“這人也怪!如今人們為保存自己,已划了楚河漢界啦!他,明知山有虎,偏向山中行。”她審視他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她不再猜忌了。只有說:“你發誓要保密。”
他順從地說﹕“我發誓。”
看他那莊重的神態,小川“噗哧”一笑,這可把他弄得有點狼狽。小川看他那副可憐相,只得說﹕“她進醫院了。”
“什麼,醫院?”他叫着,臉煞地白了。
“是的。”
“什麼病,什麼醫院?”
“醫院,我是知道的。什麼病,我就不知道了。”
“我忘了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陸小川。”
“陸小川同學,你能否帶我去探一下她?”
“連我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去的。帶你去,萬一連我探病的機會也沒了。”
“萬一要幫忙,多一個人會好些。”
“這也是。”
“這樣吧,今晚晚飯後,你從前門走,我在後跟着。”
金黃色的晚霞,迤邐於千重劍戟或延綿聯翩的山峰之間,夕陽艱難地透過那些嶙峋山隙,向碧澄的漓江投下當日最後的一瞥。漓江岸,沿途的桂樹、夾竹桃,樹葉凋零,在晚霞中映襯着那棕黑色的樹幹,訴說着自己那年復一年、笑對風霜的生命力。
一條用大岩石砌成的小道,就在這一排排整齊的樹木旁邊向前伸延。一個獨臂姑娘,穿着深藍色的棉襖,匆匆地走着。不遠處,一個身穿中山裝的青年尾隨着。他們無心欣賞那“幾程漓水曲,萬點桂山尖”的風韻,只顧得半行半跑地走着。遠處望去,像兩粒小石粒向着那青黛色的、毛茸茸的大象口滾去。
那兒就是位於灕江西岸陽江江口,與訾家洲對峙的象鼻山。環山峭壁,拔地數百尺,而臨江一面,卻一石下注水中。離此石之間,卻是一個大洞,高約四五丈、闊約三丈,南北相通,水月洞是也。
洞頂山崖與扁圓的山腰銜接,活像一只大象汲水於漓江。若在白天,定睛細察,還會看出那象頭、象眼、象耳呢。不用說,整座山就像只大象啦,還有象尾呢。
平時,小川絕對不敢走近這兒。她感到,朝象鼻而走,似乎走向象口;背象鼻而走,似乎被象追逐着。如今,她只得在心裡禱告:“神象,你要吃掉我,也要待我完成這神聖任務之後。”越近象鼻山,她的腳步越快。害得這一個桂林市大學生運動會短跑比賽冠軍的張生,也趕得氣喘喘的。
好不容易趕上小川,她早已在候診室內。她忙走到601號房,裡面的一張病床上躺着一個中年婦人。另一張坐着明珠。身邊一大堆的作業、書本。小川說﹕“什麼時候了?還這樣用功!”
同房的病友說﹕“明日她動手術,你勸勸她。”
小川邊收拾書本邊說:“明天手術,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
“你別再來,小心些。”
“連我也不來,那就沒人來了!”她說罷,作了個鬼臉。
“今晚,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說錯了。”
“沒說錯,多謝了。”
“我倆之間別來這一套了。不,你還是應謝我才是。”
“你今晚說話,有點語無倫次的。”
“不瞞你說,我帶來另一個關心你的人。這人嘛,論關心,可能與我一樣,或者不一樣,他可能是從另一個角度的。”小川越說越玄,明珠越聽越玄。
“欺侮弱者的,決不會是強者。別看我是病號,就不敢像以前那樣揍你!”說着,不禁有點黯然神傷。小川亦留戀那能隨意嬉笑的日子,難過地低下了頭。
“喂,你說那個人在哪?”
門外的他,豎起耳,聽裡面的動靜。
小川伸頭出門外,叫道:“進來呀。”
他有點慌慌失失地,雙手不知該弄頭髮還是該擺衣角,靦腆地走到門口,被小川往前一推,就站在她的床前。
明珠慌亂地說﹕“啊!是你!”
那對熠熠有光的黑寶石般的眼珠,在輕微轉動着,雙手亦有點顫抖,輕輕地抹一下散亂的頭髮,臉上微露紅暈。大概是為自己的儀態不端而感羞愧,或是在這患難之中又得到一雙溫暖的手而興奮。
張生瞧那奶白色的病號衣,襯着那垂肩的微微卷曲的秀髮,削瘦的臉龐上閃爍着的黑眸子更是迷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像空中飄來的兩朵晚霞。昔日那朱紅的唇已變得淡紅。望着她,一陣又愛、又憫的柔情油然而生,雙唇在微顫,一時說不上話來。
小川捅一下他的背說﹕“喂,你不是啞巴吧?”
“你好麼?你不介意我來這吧?”
“哪裡的話呢?還得謝你呢!”
小川嬉笑着說﹕“她哪會介意的。若介意的話,早就怪我啦。她習慣了,什麼賬都往我身上算的。”
明珠凄然一笑,說﹕“不過,你倒是個賴賬的呢。可是,我又怕你們來看我。”
小川問道﹕“別想那些。你明日什麼時候開刀?”
“上午十一點。”
他關切地問道﹕“你怕不怕?”
“刺刀見紅。說不怕,那是假的。”
他說﹕“明天是周末,下午沒課,我會來的。”
“不必了。難得一個周末。況且,又那麼冷。”她口裡這麼說,心裡卻很想他們來,這時明珠忽然想起自己的娘,不禁有點傷感。而這僅只一分鐘,小川知道她在想什麼,心裡亦一陣難過。張生不知內情,連聲說:“別怕,有醫生在。”
翌晨,明珠她被護士叫醒,量血壓、聽心肺、探體溫,証實一切正常,準備十一時動刀。
來到手術室,只見灰黑色布幔從窗戶的頂處垂到地上。手術室的門一關上,就覺得這裡已是漆黑的夜晚。一張手術台擺在房的中央,灰色的。沿墻壁有許多小柜,上擺滿叉、鉗、刀……還有一紮紮的紗布、一堆堆的棉球……
明珠無心查看這一切,她只注意那張手術床。床前坐着兩個年青的醫生。他們向她作自我介紹。明珠問道﹕“王主任什麼時候來?”
那兩個年青的醫生說﹕“他很忙,這個手術交由我們做。這手術很簡單的。”
明珠半信半疑地被推上手術台。護士要她跪着。“嗖”的一聲,露出那白花花的臀部,她正為此狼狽不堪。
護士迅速拿來一塊中間開洞的白布,讓她只露出肛門。她感到一支針在刺向肛門。下半身頓失知覺。她聽到刀鉗的撞擊聲,感到有一支長鐵正向肛門伸進,一股熱流便從那兒流出。一位醫生鉗着一顆像紅棗那樣大的血淋淋的東西,告知這是從她腸裡摘下的。並說此乃多餘細胞,還有繁殖之可能。
術後,明珠被推回601號房。與同室的打了個招呼,那人笑了笑,轉身睡去。她亦迷迷糊糊的,很快也睡了。
突然,下半身一陣冰冷,有些又冷又糊的東西在蠕動。明珠想翻身,但正在輸液的她動彈不得。她用腳踢開被子,覺得下半身有股熱流在竄,她艱難地低頭看。“哎喲……”一聲驚叫,震盪着這沉睡的病房。她按着那呼救鈴,暈過去了!
601的病友被嚇壞了。當聽見明珠那一聲呼叫時,她驚醒了。朝明珠望去,只見被下露出的腳,是蒼白的、血淋淋的。床褥,白裡染紅。有些已成血塊,床,成了血床啦!往臉上看去,白如紙,頭無力地靠在床沿,手按着急救鈴,已不省人事了。
“是生的還是死的?”她說,不禁打了個寒噤,一面按自己床邊的急救鈴,一面大叫道:“救命!”
值班室內紅燈直閃。護士長在高喊:“601!活動床、手術室準備!”
病房騷動了!人們在走廊、在門邊,關切地看着601。人們知道,這裡面住進一位標緻的姑娘,只要向她望一眼,似乎自己就增加一分青春氣息。
“讓開,各自回房去!”護士長吆喝着。
鈴聲、喊救命聲,撕心裂肺,騷亂的病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只見護士長在指揮着。她沉着、堅定、忙而不亂地對付這急轉直下的局勢。
人們目送白衣戰士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的,聽着那活動床剛轉彎的聲音,而走廊的這端,又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張生和小川。他倆看到值班室空無一人,心正疑恐,忙奔向601,一看明珠的床,空的!只剩下那床滿是血漬的床單!
張生一個箭步追向白衣群;小川大叫一聲,跌坐在門邊。
“明珠,明珠……”他邊跑邊叫着。白衣群在眼前消失了。
“呯”的一聲,門關上了。鮮紅的“手術室”三個大字在他眼前。
張生想透過那乳白的玻璃往裡看去,仍是乳白一片,他揉了揉眼,也是乳白一片。張生狠狠地罵道:“世上最該死的顏色,就是乳白!”他扭動一下門環,又扭不動。他只得倒在長椅上。
這時,小川紅着眼走到他身旁,張生這時才想起小川來。小川說:“是她出事了?”張生難過地點點頭。
小川哭着說﹕“601另一病人說她流了許多血。昏過去了。”
張生痛苦地叫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小川說﹕“聽說做完手術出來,還好好的。後來睡了血把她泡醒了。”
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張生絕望地叫道﹕“這怎麼可能呢!天哪!”
這時,手術室門打開了。一個護士慌慌張張地衝了出來。張生心裡一沉,往手術室衝去,被門內的護士推開了。門又“呯”的一聲關上了。
昏厥了的她,再次被醫生拿鉗子伸進肛門,她突然彈跳起來,尖叫一聲,又不省人事了。醫生說﹕“要全身麻醉才能動手。”
麻醉師用一塊冰向她頭上蓋去,她全身哆嗦着。她冷得發抖。就像那苦刑中昏死的囚犯被澆冷水似的。原來,她不醒,那麻醉師無法操作。
“你數一、二、三,往下繼續數!”他邊打麻醉針邊說。
“一”,她耳邊響起自己的聲音;“二”,響起不大像自己的聲音;“三”,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虛無飄渺中;“四”,像在山谷中有個怪聲在迴響。
突然,耳邊“轟”的一聲,沉重的身子,像踩着佈滿青苔的滑石,那石便“轟隆”一聲向下掉,於是,她的雙腳像踩着棉花山,頭像栽在七星洞。只聽得“轟……隆……”的迴聲,漸遠漸小。
值班醫生叫着:“拿針”、“拿線”、“棉花球”、“止血紗布”、“監視血壓”、“注意心跳、呼吸”……他一面指揮着,人們不動聲色地配合着。值班室內,響起了緊張的對答——
“病人休克!”
“輸氧!”“輸血!”
“血庫沒她的血型!”
“派人找領導!找別的醫院!打特效止血針!”
“早派人了,說全市血庫無AB型!”
“打止血針!”
“報告,針打了,血壓升了一下,又降了。”
“再派人出去,無論如何找救命的血!”
一個護士又衝出門外,推開了向自己撲過來的張生和小川,流星般地滑到走廊的那端。走廊那端,血庫!輸血室!
這時,一輛急救車開入院內,有一男二女跳了下來。張生和小川見狀,慌了。小川心裡一痛一急,像感到一股如鋼水、像冰水似的東西,直涌腦門,腦門像炸開似的,兩眼直冒血紅的光。這團眼中的血火,把淚水止住了。不知哪來的瘋勁,一把抓住張生,歇斯底里地叫道:“她,有大禍了!追上這個人!”
他被她抓得手發痛,他看到她那像瘋了的眼神,那抽搐着的臉,他被嚇怕了!而他,臉色死白,雙眉緊鎖,眼中迸出強烈的白光。這白光,會把人燒焦的。小川看着他這模樣,很害怕。他踉踉蹌蹌地跟了幾步,便甩開她的手叫道:“這不是與她越離越遠麼?”
小川只得停了下來。由於急跑,心似乎要從那急劇起伏的胸脯中,跳出來了。她恨不得讓它跳到她身上,以增強她的心力。
他痛苦得不知所措地叫道﹕“你呆在這兒也無用!她,她的命繫在一絲上了!”
輸血室裡,有兩個農民打扮的人。男的穿着露出棉絮的、起了油漬的、黑色棉衣,戴着滿是泥塵的黑帽。女的穿着藍色的棉衣,頭上紮一條白底印花的毛巾。
這兩人僅二十多歲。他們被按在床上。那女的正捲起衣袖,露出一只黄黑的、有彈性的手臂。一個護士拿着注射器走向他們。
“慢!”那男的忽然從床上跳下。那女的見狀,把衣袖拉下。
“怎麼啦?同志。”護士長用少有的柔聲說。
“你們還沒給錢呢?”那男的生氣地說。
“病人情況危急,等會兒我會給的!”護士長強壓內心的焦慮,強裝笑臉,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女的心一軟,又把衣袖捲起。
“一手交錢,一手交血!”那男的說着決意要走。
護士長流着淚說:“我現在就去拿錢,求你救救她吧!”
聽說不少硬漢子看不得女人的淚。那男的見狀,只得重新上床,捲起衣袖,露出那褐色的手臂。那是一只多強壯的手,一只有結實肌肉的、有彈性的手!
一個護士含着淚向他走來。“小姑娘,別哭鼻子,別插錯了,浪費我的血!”他說着,閉起了雙眼。那護士大概被護士長感動了,聽他這樣說,忙用手帕抹一下眼睛,咬咬牙!護士一針刺入他的手上。他抬頭看着那奶白色的筒,100CC、200CC、300CC、400CC……他說﹕“抽哪麼多?”
他頓時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個繃漲的氣球,被刺了一個小針眼似的,慢慢地向裡收縮。一直等那700CC的標記被血所掩蓋,她才把針頭拔出。
那女的只被抽500CC,她的血早被護士捧走了。那護士像捧着初生嬰兒,又像捧着一盤壘着的雞蛋,既小心又急促地向手術室跑去。
手術室內……
白色的手術鏡前,王主任正屏息着氣,一面用棉花球堵住那像從決堤迸出的血,一面用一條又彎又細的針,往直腸伸去。他知道,這是個難點。肛門又窄,直腸又軟又在動,血又迸出。厚厚的口罩也擋不住撲鼻的血腥味,他差點透不過氣來。心在嚷道:“快!準!提前一分鐘縫好,病人才有救!”
“血壓降至50MHG!”“心跳每分鐘50!”
“打強心針!”“趕快輸血!”
“沒有血……”
病人生死臨界了,自己手中的線已成了她生死的判決書。她的命,只繫於這一針一線。時間就是生命!
“病人休克,在場誰是AB型?”他的副手在叫着。
“我A型!”
“我B型!”……
王主任鎮定地在血海中找那吃人的傷口,那帶着羊腸做的線的針頭,終於插入傷口的一壁,然後又插入另一壁,用力拉緊。頓時血浪平息了,那止血用的紗布已不像先前那樣血淋淋的。她體內所剩無多的血,緩緩地向各動靜脈流去。
王主任把沾滿血的手套向手術盤一扔,立即躺下,捲起那帶血的衣袖。
“王主任,你幹什麼?”一護士叫道。
那副手已知道他要幹什麼了。忙下令:“準備注射器,走向王主任。”
“我,O型。萬能輸血者。不管抽多少,只要能救她!”
那護士臉有難色地說﹕“你剛放下手術刀,這樣疲憊。”
“疲憊不影響血的素質。快抽!”
“抽多少?”
那副手猶疑地說﹕“700CC是救命的。再加500CC是維持一段時間,待她體內能再生血的。王主任上了年紀,不能抽太多。”
王主任大叫着,說﹕“快!別講廢話。昏了也不要緊,只要能救活她!”
那副手無奈地說﹕“那就抽700CC吧。但是,這對王主任來說,就會元氣大損的。”
王主任又催促着,說﹕“快!”
護士們正為明珠安置輸血的架步。在她那蒼白的、瘦削的手內找靜脈,然後找個針頭插入去,並把它用膠布固定。
只見一絲涼氣從微微打扇的鼻孔中輸出,胸脯的起伏猶如那微風吹拂的湖面,稍不留神,以為湖面平靜如死水;再一留神,才會發現那泛起的漣漪。
一個護士用聽心器聽她的心跳,她聽不到“突突”有節奏的聲音,她像聽到那遠處,或許在天涯、或許在海角的,是古剎?是蜃樓?總之,是從那遙遠的地方飄來的鐘聲,時顯時沒。
“開門,血!”走廊那端,那姑娘捧着血走來了。
“血!血來了!”手術室的人們歡喜雀躍。
那拿着針頭走向王主任的護士掉頭奔向明珠。
王主任衝着那護士叫道﹕“你,沒命令,怎麼走了?”
副手趕快下令:“王主任,你起來,血來了!”
王主任說﹕“派人輸血,派人抽我的血。萬一來的血不夠。”
護士興奮地說﹕“來了1200CC。””
王主任的副手高興地說﹕“太好了。王主任,你趕快起來,回去休息。”
這邊已插好一切器械,血一滴滴像歡快的小溪,緩緩地流入明珠體內,涌入那如死潭似的血海,流向差不多乾涸的血管;湧入那微弱跳動的心臟,流向那逐個甦醒的細胞。
新的AB型的血,像在唱着聖歌,唱着生命的頌歌,“嘩啦啦”地歡叫着:“我們同一血族的朋友,攜起手來,共同完成這神聖的使命!”
“活命!活命!”新舊血友在體內迸出呼聲。
王主任準備離去,臨走前檢查各項就緒後,才有暇去看看自己的病人。他在心裡感嘆着,說﹕“多漂亮!像朱麗葉!”
是的,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身奶白的衣服,美的身段、俏的臉龐,酷似當年穿着白衣在墳墓躺着的朱麗葉!
原來,護士長當初發覺明珠呼救時,她下令把她送回手術室後,自己就撲向血庫。“怎麼沒了AB型的!病人危急得很!”她在發狂似地叫着。不一會,她馬上佈置她的手下,查賣血者的地址、找救護車。全院僅有的那一輛救護車幸而還在。
“呼……隆”,救護車很快打着火,以其特別的訊號橫跨馬路,向七星崖衝去。
雖然車在疾馳,但七星山上從下至山腰的石蹬道,如一青袍上的玉帶還清晰可見。繞過七星山,一大黑色的石屏風擋了去路,司機馬上從另一端包抄上去。到小溪前才停下。
護士匆匆跑上用樹幹架成的獨木橋,奔向那由無數灰綠的深綠的樹包攏着的村庄。一幢幢黑色的瓦頂、一塊塊用大泥磚砌成的農舍,密密麻麻地排在眼前。
小護士急了,她要找的人不知在哪家?靈機一動,向大隊部走去。
“誰是大隊長,我是醫院的,找張三、程珍。”
一個青銅臉色的中年農民霍地跳起來說﹕“我就是。出了什麼事啦?”
“快!救人要緊。”
“出什麼事啦?剛才他們還是好好的!”
“哦!誤會了。是叫他們去救命的!”
“救誰?”
“一個女大學生快死了。要他們的血救她。”
隊長聽罷,拔腳就跑,一下子不見了影。她急得直跺腳。在場的另一個農民說﹕“別急,這事交給他,沒錯。”
小護士靠着門邊,向田裡張望。一條條黑白花的、藍綠花的、紅黃花的頭巾,在田中、在地裡,像是無數飄蕩着的彩蝶。
“張三、程珍!”拿着鐮刀的人,一個個從金色稻浪中直起身子。人們也跟着隊長呼叫:“張三、程珍!”
“嘿!”一個渾壯的男音從這邊響起;“嘿!”一個清脆的女音從那邊響起。
“來,救人要緊!”隊長大叫着。
“什麼?救什麼人啦?”花頭巾下一張張紅黑的臉龐、一對對焦慮的眼睛,都向田埂這邊轉過來了。那一男一女跟着隊長跑着,隨後跟着小護士上了救護車。
◆
◆ ◆
張三、程珍剛抽了血,從床上下來,衝出去找護士長,說:“給錢!”
護士長無奈地推託着,說﹕“等一下,我正在找會計。”
她多年來向死神奪回多少生命,可真的未被難倒過的。如今,這經濟賬,她卻無法面對。會計不給錢,說是不合公費醫療的規定。向同事借,這七十二元就等於護士兩個月的工資。
“你別騙我,不是窮,誰賣血?”張三又在嘮叨了。護士長煩躁不安地在門邊張望着。正值張生與小川朝着她走來。
“你們是她的同學?”
“正是。”
“你們設法幫找些錢來。”張生應了一聲,一轉身便準備離開。
“記住,七十二元。”護士長在他身後嚷道。
“是,七十二元。”張生重複一遍,拔腿就跑。邊跑邊想,自己身上,二元而已。借,又向誰借呢?找團委,不一定行。他們只管思想,可能不管這個。七十二元,去哪找啊!
“啪”的一聲,被路旁的老樹根絆倒了。他摸摸膝蓋,拍拍褲筒,看看四周,沒人看見,還好。忍不住抬眼望,這植於唐代的老榕的樹根,早己跨古城門而上。它那放蕩不羈的樣子,在傲視歷代的沙場老將;笑看千年的文人騷客。它習慣人們投來的虔誠一瞥,如今眼看這小子匆匆向自己跑來,這樣給你不大不小的一跤,算禮遇了。
“恕我無禮。”他低聲賠罪了。
人說人老變怪;樹老成精。大概是樹精的指引,他的腳不自主地停在他們的院長的家門前。
急促的敲門聲把正在進膳的一家驚住了。
“誰啊?”操着純正的北京音的女僕開了門。
“對不起,打擾了。院長在麼?”
“他在吃飯。請進。”她邀他進入客廳。他在客廳裡踱來踱去。
女僕對院長說﹕“看來他像是很焦急的。”院長忙放下飯碗。他的夫人小聲地說﹕“吃完再說吧,這種吃法,最傷胃的。”院長沒理會她。
“噠,噠。”是拖鞋趿地的聲音。張生慌忙整理一下衣服立正着。抬眼看,只見梁院長滿臉佈滿皺紋,清削的臉上深陷的眼窩,閃着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眼神是那樣的犀利嚴肅,那樣的親切慈祥。
“我叫張生,物理系的。找您有點急事。”
“快說吧!”
“我想借七十二元!”
“為什麼?”
“救人!”
“救人!出了什麼事啦?”
飯廳裡的院長夫人早已走近門邊來了。院長示意她坐下。
“中文系的許明珠在醫院快死了!”他說着。聲裡帶着哭聲。
院長“嚯”地跳起來說﹕“什麼?別急,從頭說起。”
“今日開的刀。出事故了。大出血!”
“現在人怎麼了?”
“不知道。”
“什麼醫院?”
“象山人民醫院。”
院長向夫人說﹕“快!撥通這電話。”
不一會,撥通了。三人撲到電話機旁。院長說﹕“我是秀峰師院院長,想查我校學生許明珠的情況。”
“我是值班醫生,病人情況未穩定,正在嚴密監視。”
院長放下電話,大力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夫人亦焦慮地低下頭。張生更是火急火燎的,幸不得馬上飛到她的身邊。
院長停了一會說﹕“你要七十二元與這有關麼?”
“是的。兩個農民輸血給她。但醫院沒錢。最初他們還不肯輸的呢!”
院長夫人忍不住叫道﹕“不肯輸!”
“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血!現在血是輸了,等這七十二元。中文系的陸小川為此事充當了人質。”這時,院長夫人轉身走了。
“我走投無路。您先借給我吧。”停了一會,張生又為難地說﹕“不
過……”
“還有什麼不過呢?錢,你先拿去。如果院裡沒法開銷,我出,也輪不到你啦!”
這時,張生怯怯地說﹕“不過,那許明珠,你認識的吧?”
院長高興地說﹕“認得。優秀得很,我見過她。”
停了一會,院長忽然又說﹕“你為什麼問這,這和錢有什麼關係?”
“她在反右中有些問題,至今未定性。”
院長生氣地說﹕“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呀!退一步說,若是右派,又怎麼啦?她是個人!是我校的學生,你說,我這個當院長的,該不該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向傳統的因襲觀念宣戰,還是對困擾他的問題宣戰,抑或是向這個能提出老朽問題的年輕人宣戰。他在責怪人們,總愛把什麼事都扯在一塊。
“我寫完向學校申請補助的報告,就走!”他怕失言,又惹院長生氣了,忙說着。他把錢放好。院長夫人給他別上扣針說:“小心!”張生點點頭說﹕“謝謝。”
“你告訴醫生,情況穩定,不必來電話,若有危急,馬上通知我,無論何時。”院長在叮囑着。
“是!”他向他們道別。
一會兒,校道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院長夫人掀起窗帘目送着他。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了,她才把窗帘放下。
一道窗帘,表面上隔絕外界的塵世,但隔不住這對經年的老夫婦對塵世牽掛着的心,他們為她的安危擔心着。
“院長,那飯我已熱好了。”裡面傳來女僕的呼喚。
“不想吃。”他說。像是跟誰嘔了氣似的。
“什麼?你又來了。”他的夫人本來處在憂慮中,但無論自己在做什麼想什麼,一旦發覺丈夫這種衝動,就要控制。這多年的老夫老妻的愛,就浸滲在這一食一飲、一寒一暖之中。乍看起來,表面上冷冰冰的呵斥,骨子裡卻是熱烘烘的呵護。正如熬老火例湯。湯剛燒滾時,沸着的湯水,在騰叫,尤如年青人初戀之時,而湯味還未出來的。但老火湯,湯面微起漣漪,湯味越來越濃。這時,該是這對老夫妻品嚐那濃鬱湯味之時了。
院長內心一動,望了她一眼,走回餐桌旁。但他腦海裡有個問題在打轉。雖然,現在救的是她的生命,但她的政治生命,又是怎麼一回事?這樣出類拔萃的怎麼成了被革的?是以前表揚錯了還是現在批判錯了?若說好人會變壞,也不會一下子壞到如此地步。最近她還主動申請免去按人頭派給的助學金。這樣的人,會是壞的?想到這裡,他在記事本上寫:“許明珠待查!”幾個大字。
像個馬拉松長跑運動員,張生今個兒認真地考驗他的腿力了。錢在袋中,心裡少了那份惴惴的歉意。
夜幕覆蓋桂林,漆黑一片,看不到萬家燈火,那昏暗的街燈,早被老樹婆娑所掩映。這黑沉沉的一片,倍添寧靜、倍增愁思。他怕這黑夜不但吞噬了白晝的光輝,而且還會吞噬她的生命的光環!雖然,沒有她,黑夜仍然會轉到白晝,然而,他自己卻永遠攫不到那黎明的曙光。
他疾跑着,耳邊響起“呼呼”聲。黑夜中有飄動的白光,那白光附在臉上,一陣的冰冷。用手一摸,濕濕的。哦!下雪了!來桂林好幾年了,很想看雪,偏不下。可如今,什麼都絞在一塊了。下得對!老天爺考驗我了。我對得起蒼天,你這嚴厲多情而又公平的考官。他越想越興奮,雪也越下越大。他,全白了,全濕了。活像個聖誕老人。
他急着要跑到她身邊,用自己體內的熱、心裡的火,去熔化她身上的冰霜。這時,他像一頭小鹿在雪地上拚命地跑着,腳下踢出的泥土,伴着一顆早埋在他心裡的種子,隨着這由遠而近的足音,悄悄地鑽入601號那乾涸的心田裡。
飢餓把他帶到一個小店前,九個鐘頭未進食了。他買了幾個饅頭。店主人用報紙一包。他朝象鼻山走去。漫天飄雪,那山,只讓人看見伸入漓江的象鼻了。
進入醫院,小川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來啦!”小川大叫着。
正在打盹的張三、程珍趕快迎了過來。他們接了錢,消失在雪夜之中。
“她怎麼了?”
“不知道。搬到加護病房了。”
“讓我去看看。”他說罷,把那包東西塞給小川,轉身就走。小川望着他的背影,一絲無奈的悲涼掠過心頭。為自己,不,為明珠,她,一是面臨生死的抉擇;一是面臨政治生命的取捨;一是面臨感情沖擊的甘苦……真是多事之秋啊!
聞到撲鼻的饅頭香,她這才感到飢餓難支。拆開包,白花花的饅頭上的黑點絕非芝麻。她只得把皮剝去,狼吞虎嚥地吃起來。這時,張生也來了。她示意他只能像她那樣吃,兩人無言,匆匆吃完這頓晚餐。
“多少錢?還給你。”小川說。
“七十二元。”
“什麼!這些饅頭七十二元?”
“哦,你問的這個。我還以為你問我拿回來的錢。”
“真是神不守舍。”
“我不要你還錢,這算得了什麼?人家倒不要我還呢。”
“有這樣的好人!哪是誰?”
“我們的院長。”
“你真捧。你怎麼會想到去找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把在大榕樹下摔跤的一幕隱瞞了。忽然他沖着小川說:“你回去吧!”
“不!”
“你不能徹夜不返。”
“你準備徹夜不返?”
“是的。”
“我也這樣。”
“不!”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女的。”
“我素來反對這種表面上關懷婦女,實際上輕視婦女的觀點。”
“你聽我說。”
小川背轉身去了,說﹕“不!”
張生望着她的背說﹕“小川,你不理睬我了?”
“是。誰輕視婦女,就不理睬他。”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
“早知如此,我才不帶你來。”
“今晚這情況,你一個人應付得了麼?”
“這……”小川不再說下去了。
“這不能一概而論的。主要是看做人的準則。你們婦女本身也有不重視婦女的。”
“你說誰?明珠還是我?”
“都不是。”
“是誰?”
“你班的團支書。”
“她誰也不重視,只重視她自己。你怎麼平白無辜把她扯進來。”
“誰說平白無辜?你不回去,看她怎樣說你。”
小川的背,像倒抽了一股寒氣似的,不禁打了個寒噤。
張生看她那模樣,便笑着說:“一提到她,你就害怕了。”
“怕什麼!不過,明珠的斤兩比我重,而我……”
“你只得回去了。”
“是的。”
“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你守着她吧。”說罷,走到她的床前擔心地望着。
張生領着她邊走邊說﹕“走吧。外面下雪呢。”
兩人探頭一望,天在飄雪;地在積雪。銀白的大地、墨黑的天空,小川鈄睨象鼻山,如一白色拱璧,但插入漓江的鼻子,卻漆黑一條。此景,怪!奇!真嚇人!不由得倒退一步。張生明知故問:“忘了帶東西了?”
“大概是。”接着,她裝作找東西,轉悠一下。他在後面催促着。他故意挖苦地說:“你說我現在是輕視婦女還是重視婦女?”
“饒舌鬼!”
剛踏上較光亮的中山路,她不敢回頭望那黑鼻白身的象鼻山,對他說:“多謝了。明天見,你替我好好守着她。”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霓虹燈下。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腳印,由大而小。
張生在黑夜中大叫着﹕“我為自己好好守着她!”
聲音在空蕩的夜空中迴蕩。隨着飄雪,大概飄到小川的耳邊。她突然停了腳步,頭輕輕地搖了搖,又輕輕地點了點。她帶着一肚子的疑團、憂慮、不安,走在那杳無人跡的街道上;走在那茫茫的雪地中。她在心裡說﹕“明珠啊!你要歷盡多少劫數啊。如今我一跨進那煩人的宿舍,聽不到你的鼻鼾聲,我的心快冷卻了。你知道麼,你今晚就像那風中之燭,多少人為你遮擋那罡風啊!你床前倒挂着的瓶子,那農民的血就這樣一滴滴輸入你快乾涸的身軀。但願它能滋養你的細胞,讓它們一個個支撐你的生命,但願明天……唉!挨得過黑夜就天亮了,就有光明了。”
小川邊想邊鑽入那又冷又硬的被窩裡。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夜深了,張生站在明珠的病房外張望着。只見她那蓬亂的頭髮,已打成一個個的小結子,遮住那秀麗的臉龐。有些甚至垂在眼前。而她,毫無反應。他真想進去幫她撥開這些頭髮,無奈那“非請莫進”的牌子甚為刺眼。他只得在門外看着她,厚厚的棉被蓋着纖弱的身軀,看不到胸脯的起伏;看不到鼻孔的張合。他感到他的呼吸和她一樣,也快停止了。
一個護士看看他,搖搖頭走了。寂靜的病房通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為首的滿頭銀髮、身材高大,方圓的臉上皺紋滿佈。這幾個人走到明珠床前,爲首的一字一板地說:“事情弄得太糟了。你,王主任改變手術決定。你們兩個,怎樣開的刀?都要寫檢討。”
“是。院長。”
“我不容許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是。”
這時,一個身穿淺藍色衣褲,戴着一個遮住半截臉的大口罩,下穿一對長長的黑膠鞋的工人,在房門出現了。
這爲首的顯然是院長了,只聽得他在大叫﹕“走開,我為什麼會在這兒看到你!”
院長的臉在抽搐着,露出內疚、惶恐、痛苦的神情。好像在憤怒地吆喝;又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那工人無奈地聳聳肩,兩手一攤,那對黑膠鞋的趿地聲,漸漸地在遠處消失了。張生迎着向他走來的護士,緊張地問道:“那人是誰?為什麼被罵跑了?”
“是在太平房值班的工人。”
“什麼?太平房在等着她!”
他說罷,全身一顫,雙腿一軟,“趴”的一聲,跌坐在地上。
“外面出了什麼事?”院長慌忙問走進來的護士。護士一面查看明珠的脈搏,一面漫不經心地說﹕“病人的同學,跌坐在地上。”
“拿張小凳給他。”
不一會,張生接過凳子,無力地低着頭,背靠病房的牆壁坐着。他的頭
痛得要炸裂了,眼一陣發熱,一串串晶瑩的淚沿着剛刮過鬍子的腮邊,沿着下巴流向頸部,流向胸襟。
“這個姑娘少縫一針,這一針可能要賠上寶貴的一生。前幾天,那個剖腹產的,又要再剖腹,只因為醫生忘了拿出一塊紗布。我看什麼時候,你們會把手術刀也縫了進去的。一個小針口、一塊小紗布,會帶給病人多大的後患。你們為醫者的道行去了哪啦!”院長氣得臉發紫、嘴發抖地罵着。醫生們低着頭。兩眼望着地,惶惶怵怵地聽着。護士們進進出出,像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專心做自己份內事。
“你們行醫的,是向死神挑戰的,可你們!”院長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吼着。停了一會,又說:“你們差點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推給死神!”接着,他又說:“記着,假如這個姑娘過不了關,你們絕不是一份檢討書就過得了關的!”
院長罵完後,離開病房,氣得通紅的雙眼,正好與門外那對哭得通紅的眼相遇。院長拍拍他的肩膀說:“是你的愛人?”
他從未被人這樣問過,一時不知如何說起,臉通紅了。
“不用說,我也猜着了。好好守着她。”院長忽然變得那樣慈祥可親,柔聲地說。
“我們學院院長說過,若她平安,不用打電話給他,若有危急,不論何時,要打電話給他,這是他的電話號碼。”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字條遞給這醫院的院長。他接過後,交給值班室的人,並佈置了任務。
萬籟俱靜,除了時針的“嘀噠”聲外。門外的他,時而站起,細心地打量她;時而坐下,雙手緊緊扯着自己的頭髮。
他迷迷惘惘的……
“生死臨界了,明珠,別離開那生存的空間走向那永恒的寧靜。別向那死碑走去……。明珠,你心力衰竭,傷口滲血,雙腿麻木。不用怕,我就在你的身邊,我攙扶着你。對!把我的心交給你,就加強了心力。對!就這樣,我用紗布抹乾你滲出的血。對!血止了。我替你按摩那麻木的腿。腿動彈了。快來,小川,你扶她左邊;我攙她右邊。小川,站穩些,用力!”
張生迷迷糊糊地看到小川踉踉蹌蹌地絆倒了。她艱難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枯草、黃土。他望着那些在蕭殺的寒風中默默蹲着的山墳,還有那在風中哭訴着死者命運的、新紮的或凋謝了的花圈,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腳步一滑,他摔倒了,連同明珠、小川一同摔倒在豎着生碑、死碑的中界線上。
“明珠,用力爬起來,對!我先爬起來。小川,你跟着我爬起來。用我們的心力,我們的陽氣,嚇散這陰森森的陰霾。小川你在這邊拖;我在那邊拉。一、二、三,快了!只剩下一雙腿了。一、二、三,加油!只剩下一雙鞋了。小川,完全往生碑這邊拖!別洩氣,憋着氣,深呼吸。我叫一、二、三,一齊用力!一、二、三……”他在說夢囈,他在大叫着。
張生的呼喊,嚇壞了值班的護士,她走到他的跟前,只見他冒着冷汗,雙手作拔河姿勢。她拍拍他說:“同學,醒醒。”張生被叫醒了,兩眼驚惶地、呆呆地望着護士,嘴上還在叫:“一、二、三!”
不知是心靈相通還是命不該絕,病床上的她,雙唇微微抖動一下。護士驚叫起來:“動了,真的動了!”
他惊叫道﹕“什麼,你說什麼?”他那惺忪的雙眼頓時睜得大大的。他跟着護士驚叫道﹕“動了,真的動了!”接着,他低頭自語着﹕“小川,我們把她拉動了!”護士不知道他說在些什麼!
昏了好幾個小時的她,在午夜三時,終於微微張開眼,那雙眼惶惶恐恐的,看不出一絲光亮。在死一般寂靜的夜空裡,迴蕩着一絲輕若游絲般的呻吟。雖然,這只不過是一動,但這是人們所盼望的;雖然,這是痛苦的呻吟,但這是人們所愛聽的。昏睡會有醒過來的一剎那或者是更長的時間,而死睡,那是無休止的睡,那將走向永恒的寧靜。如今她大踏步跨過地獄的大門,輕飄飄地被大地的暖氣烘回人間。
護士笑着握住她的手說:“真好!你醒了。”她慘然一笑。
這時張生一個箭步衝到她床前。“你?”那護士詫異地叫着。
“我只站一分鐘,請給個方便。”
“只准一分鐘,我犯規了。”護士低聲說,又到別的病房去了。
“你好些麼?還痛不痛?”他低聲問道。她輕輕呻吟着,微微閉上雙眼,她不敢正視他那對灼人的眼睛。
“你已經昏睡了六個鐘頭了。我終於守到這一刻了。”他雙眼閃着淚花。似乎他的熱情,烘暖她將要冰冷的身軀,促進她的求生意志。這時走廊裡傳來腳步聲,他貼在她耳邊說:“我只得在外面站了,有人來了。”
一股熱流從耳畔傳入那虛弱的心,她的心跳加速了;人也增添了活力。他在門外站了一會,見沒人來。他又走進去。只見她舔一下乾裂的嘴唇,他趕緊倒來一杯水,一勺一勺地餵她喝。一絲紅暈展現在她那慘白的臉上。她在感到求生的痛時,也感到求生之樂。不想死亡,活過來了,又不想孤獨,尋求溫暖。這人性的本能使她體內發出輕微的騷痒,接着全身有了輕微的蠕動,各個細胞在各就各位了。
他那閃着愛的光芒的雙眼,時而在那凄美的臉上停留,時而又噙着淚,小心翼翼地餵她喝。伴隨着這愛的甘露,正把在不知什麼時候鑽到她心裡的種子催生着。她那迷惘的眼閃着光芒,不過,只是一瞬間,馬上被一種莫可明狀的痛楚所代替。連她自己也分不出是心裡的還是腸裡的傷口痛。他發覺她這微妙的一剎那,他強壓着自己心裡的躁動,但拿勺的手在顫抖了。這時全清醒的她,不敢正視他,因為,從他的臉上,她讀出什麼來了。只得半閉着眼在叫:“水……”
這時護士走了進來,高興地推開張生,示意他出去。她一面喝一面張望着,護士問她找什麼?她臉紅了。護士會意了,說:“是你愛人吧?他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個晚上。”
她沒回答。臉更紅了,緊閉雙唇,轉過臉去。護士關切地說﹕“怎麼只喝這一點?”
“痛。”她在呻吟着。門外的他,臉上抽搐了一下。
她用手按住痛處,護士說:“這是胃呢。你以前有胃痛的?”
她吃力地說:“不!”
他在門外聽到了,心裡惴惴不安:怎麼本來沒胃痛的,如今又犯上了?他哪知道這一痛,痛足了幾十年呢。
◆
◆ ◆
晨姑娘披着那墨黃色、赤褐色的外衣,用她那微弱的足音,伴着醫院內外由輕變重、由小變大的嘈雜聲,大叫着:“天亮了!”
他走到醫院外作晨操,聽着知更鳥在晨曦中歡唱黎明,幾分精神又提起來了。遠處,小川向着他邊跑邊叫着:“喂,她怎麼啦?”他裝作沒聽見,氣喘喘的小川走到他面前大叫:“喂,你是聾子還是啞巴?”他笑而不答。
“喂,她醒了?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你還問?”
“我看你這副模樣,我就知道了。”說罷,她歡喜雀躍地跑了進去。他們向加護病房走去,但人去房空,他們又在走廊上走來走去。
“怎麼,這兩個人昨夜沒回去睡覺?”
“那個女的有點精神,那男的準是熬個通宵。”
“多好的同學。”
“什麼同學,那男的準是她的愛人。”
病友的議論,被走進來的小川、張生聽到了。他臉上一陣通紅,而小川卻在納悶:“北京的那個吹了。如今這一個,追求人的傻勁十足。一輩子有一個這樣疼愛自己的人,也夠了。”
早晚班的護士在交接班,那剛才破例讓張生進房內的護士,在走廊上見着他們,便說:“她已回601了。小伙子,我勸你還是回去好好睡一覺。我不願在我今晚值班時,你成了我的病人。”
他們來到601號房,只見她那蒼白的臉上張着的烏溜溜的大眼,沒有神釆了。嘴唇如紙白,兩頰凹了進去,一頭亂髮散落在枕邊,雙手露着青筋。小川一陣心酸,撲了過去。連聲說:“你好些麼?”
明珠哆哆嗦嗦地說﹕“唉,相逢如同隔世。”
張生在旁一言不發,他在想着那夢中的情景。
此後,他們常來看她。他們得了一個暢所欲言的環境。然而,世上所有的避風港,只是船隻暫時擱淺之處。人生的帆船,大多是逆水行舟。絕不能留戀那避風港的優悠;也不能計較逆水的沖刺;更不能執着往昔航程的取捨。總之,要揚起帆!縱使帆,千瘡百孔;水,萬丈狂瀾;船,一葉輕舟;自己,一息奄奄。但,也要向前!不為刊碑立石;卻為生活河流永流不息。
就這樣,她終於離開她不敢妄求,但客觀上成了她的避風港的醫院。用那孱弱之軀,揚起那納着補丁的帆,迎接那一個又一個的巨浪。
一輛能載四人的三輪車,在那秀麗的濱江大道上行駛着。強勁的西北風吹得大地上的黃、紅葉到處飛舞。沿岸種植的防風林,有緋紅、桃紅、鮮紅、紫紅、嫣紅,紅得五彩繽紛,好比玉女醉里紅。其中夾雜着有橙黃、金黃、蛋黃、淡黃、朱黃、青黃,黃得金碧輝煌,更像美人頸上鏈。
那艷陽給濱江大道旁的漓江投下幾道強光,那澄碧的江水發出閃閃亮光,亮光反照沿江臨水處的青竹,更顯得青翠欲滴。與岸上的初冬景緻相反,這兒春氣盎然、生機勃勃。好一個亦冬亦春的灕江畔;好一個非夢非醒的桂林城!
“多美,人在圖畫中!”明珠探頭出外說。“阿嚏!”她打了個噴嚏。
他趕緊說:“快把圍巾繫好。”她沒抬頭,但感覺有股電流向身上襲來,冷嗖嗖的身子頓感溫暖。
小川神詭地含笑低頭。他望望明珠又望望小川,紅了臉轉過去看街景。
這個月來,每逢與明珠那撲朔迷離的眼神、小川那神詭的目光相遇,他就感到有一股淸泉沁入心田,好清涼、好甜美!他覺得,多年追求的夢,一天比一天具體了。但隨着這車子越逼近皇城,他感到,未來的現實,會一天比一天不可測。路漫漫兮,一切經時間的磨礪,不知眼前這位心靈上的相知,日後能否與她風雨同車。他恨不得車子駛得慢些。
而明珠,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一個月來,在肉體上雖挨兩次刀,但精神上卻飽嚐了一頓人性美的饕餮。來自醫院各人的親善;來自小川的友愛;來自張生的情愛……她幾乎成了在溫室中特別呵護的弱花。雖然,那虛弱的身軀,在時間的流海中上下飄移,但還是越飄越有力,這是一種雖非超然,但卻賴以生存的力。那在無形的寒流中被封閉的心靈,在這友好的大家庭中,慢慢掀開那沉重的布幔。但那透進心靈之窗的光線是那樣的微弱,那窗幔蓋着的一角,仍是陰霾滿佈。車子越近皇城,這種感覺就越劇烈。她在心裡呼喊:“我命運被主宰着。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喜歡,包括我最心愛的!”她差點叫出聲來。一陣心痛,淚眼晶瑩,忙低下頭,臉如鉛重。
他雖然在看車外,但沒一刻停過對她的觀察。他像聽到她那沉重的心音,如那古剎的鐘聲,是那樣悲涼!他的眼神在愛憐中夾雜着幾分憂慮與惶恐。他霍地抓住她的手說:“我要走了。該是到了順應「人言可畏」的時候了。同志,請停車。”接着,他又深情款款地說:“多多保重。別以為自己是可憐孤獨的,否則,就會自行削弱自己的力量了。”
下了車,面對那白石拱橋、朱欄碧瓦,他哪有心思去瞧一眼,他的視線沒離開那漸漸遠去的三輪車。直至車子消失了,他這時才感到那揚起的手酸痛了。他茫然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步,地上赫然一片紅。他知道,他碰上桂林草木三珍(綠萼梅、方竹、紅豆)中的小寶貝了。
一堆堆的紅豆,扁心形的,半截紅、半截黑,光亮、嫩滑、堅硬、鮮艷,就像紅寶石那樣。他不忍心跺下去,怕跺壞了姑娘們用來做項鍊手鐲的寶物,而更怕的是會褻瀆它那‘相思’的雅意。他俯身拾了大小、色澤一樣的九粒,寄意於長相知。
望見校門了。明珠心裡又激動又恐懼。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吊在降落傘上似的,全部生的希望寄托在那繫降落傘的繩子上。但願這繩子不會是一條脆軟的棉線!
她望望小川說:“小川,你也該下車了。”小川一臉的木然。
“小川,你聽見沒有?”
“不!”小川嘴唇微微一動,決然吐出這個字來。
“小川,求你!我真的不想傷害你。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的。”
“什麼傷害?等一下你連下車的力氣也沒啦!”
車在校門外停了。她們的宿舍挨着這古老城牆的後門。明珠抬眼望,滿天,亂雲飛渡;滿地,枯葉亂舞。城牆上的雜木亂草,幾乎光禿禿地長着。雖然是搖搖晃晃,不少枝莖被吹折了,被吹斷了,但樹幹卻仍然挺立着。
正當明珠若有所思之時,小川已奔至校警室。不久,那校警跌跌撞撞地走到車前,無限憐憫地看看明珠,小聲說:“原來是你!我正在想,怎麼這麼久沒見着你。好好休養。”
“謝謝,老同志。”
“不必謝了,怪心疼的。”說罷,他一抖一抖地走進了校警室。
車未駛近女生宿舍,早已被人盯住了。車停了,小川先跳下來。再轉身扶明珠下車。明珠臉如紙白。顫抖抖地扶着小川的肩膀,腳剛踏地上,就搖搖晃晃地喘粗氣。
“慢,我來幫你!”車伕說罷,一手扶着她的臂,另一手提着她的行李。
一對小眼睛在遠處看着。她大概忘了上次她出院時,是明珠雇的車,扶她回宿舍的。不,她沒犯健忘症,而是她沒忘了要划清階級界線。忽然,她一個箭步朝他們衝去。叫道﹕“陸小川!”
小川像觸電似地反彈一下,然後冷冷地轉過身來說:“又怎麼啦!我可沒違犯校規!”
李尚珍在發號施令了﹕“她要搬到那邊!”明珠和小川交換一下眼色。明珠抖抖惴惴的,如臨危岩。
“那間房是學校放雜物的!”小川嚷道。
李尚珍不陰不陽地說:“裡面有張空床。”
“這麼多的雜物,一不小心摔倒了,怎麼辦?”小川邊說邊扯住明珠的手,不讓她向前走。
“用不着你操心,她本來是個懂得自理自愛人。”
明珠忍受不了這火藥味的話語,用力甩開小川的手,有禮貌地推開車伕的手,把錢付給他說:“謝謝,同志。”
車伕仍不放心地跟着她走了幾步,連聲說:“小心!”明珠搖搖晃晃地向那空房走去。
李尚珍冷笑着說:“人家是車伕,又不是佣人。”明珠假裝沒聽見。
正欲回去的車伕,忽然氣洶洶地轉回來,罵道:“你!你這個人的嘴巴怎麼這樣不乾不凈的。告訴你,我與她素不相識,你們這些人,書讀哪裡去了?還不如我這個沒讀過書的!”
在旁的周姝明見狀,忙上前說:“同志,別生氣,回去吧!”那車伕氣沖沖地蹬着他的三輪車,“嗖”的一聲衝出校門。
“真是危險人物,一回來就雞犬不寧!”
周姝明與楊玉霓對視一下,不敢望李尚珍。她們從遠處看着明珠越走越遠,越走越顫抖的身影,淚水滿眶,趕忙奔回房內,關上門,裝作看書的樣子。小川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叫着﹕“李尚珍,你聽着,她是因為出了醫療事故才這樣的。在醫院,連院長都很關心她。”
“什麼醫療事故,你別污蔑社會主義制度。”
“醫療事故與社會主義有什麼相干?”宿舍內,周姝明與楊玉霓把耳朵貼在門邊聽着。
楊玉霓伸伸小舌頭對周姝明作了個鬼臉說﹕“好大的帽子啊!”
周姝明聳聳肩膀說﹕“她可以當製帽廠廠長了。”
走廊裡,二人仍在爭吵着。小川生氣地說﹕“李尚珍,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你不妨去醫院問一下,也可以去問一下我們的院長。醫療事故是事實,你認為與社會主義有關,你自己論証去。”
“我不跟你磨嘴皮,浪費我的時間。”
“明珠回到我們房間來。”
“不!這個月來你和她混得還不多麼?她住那邊,要隔離審查!”
“什麼混得多?她又不是階級敵人。你說關心病人,是不是起碼的人道?老實說,不是當初她送你入醫院,你早沒命啦!不是她拿錢出來,你哪來的天天喝雞汁,而她只吃五分錢一碟的青菜。不靠她,你會有力氣,在這兒大吵大鬧麼?我真想送四個字給你呢!”
“好樣的。一生有這樣的明友,夠啦!”房內楊玉霓對周姝明說。
“小川把什麼都捅出來了。不知對房那個為什麼這樣對明珠?”周姝明小聲說。門外又傳來一陣陣爭吵聲。
小川生氣地說﹕“這事誰定的?”
“你沒資格管。這是組織決定。”
“那就是你定的。”
“哈哈,好聰明!以後多跟我學些道理,你就會清醒些,你的入團問題才有希望。”
門外變得平靜了。過了一會,聽到李尚珍大叫着:“組織是我,我就是組織。”房內周、兩人,面面相覷。後來聽到對房的房門““嘭”的一聲,抖動得宿舍的木墻“咯吱”地響着。
這時的小川,正滿肚子的氣,邊走邊在心裡罵道:“如果團都像你那樣,拿八乘大轎抬我,我還不入呢!”
明珠無力地倒在那佈滿灰塵的木板床上,一陣寒氣透骨,她打了個寒噤。剛才小川和那人的爭吵,不但她聽到了,全宿舍的人也不例外。她心痛了!為小川的安危而擔心。真的,自己一回來就雞犬不寧了。但去哪?去哪兒,才不打擾人們的平靜呢?那除非,在這生存的狹小的空間,走向那永恒的寧靜!這,為這一個小人物,值得麼?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為自己?為小川!千萬不能讓她跟着自己泡在那黃蓮藥缸裡。
這原是一幢古老的木樓,她被棄置的房正在樓的西北角,幾乎是三面臨風。凜冽的西北風透過那腐舊的牆壁,從脫落了的石灰縫中絲絲透入,當時沒暖氣供應,穿着大棉襖在房內坐着也發抖。
小川推開那搖搖晃晃的木門,一眼瞧見蒼白的她倒在那冰硬的木板床上,急忙蹲下身子抱着她說:“怎麼啦?頭暈了?”小川摸摸她的額,吃驚地說:“你哭了?哪兒不舒服?”
“大概是灰塵入了眼。”
“我替你吹吹。”
“不用了,合上眼一會兒就好的。”停了一會,她又說:“小川,別再為我惹她了。”
“我偏要捅她的黃蜂窩。”
“惹不起大概能躲得起的。”
小川生氣了,說﹕“你怎麼大病一場,連銳氣也沒了?”她氣的不是李尚珍,而是平素倔強的明珠,怎麼一下子「忍」字當頭了?
往日,宿舍派值日,人們都沒派小川的。如今,她卻在腋下夾着掃帚,下顎頂着掃帚的頂端,用僅有的一只手抓住掃帚的下端,頓時掃得塵埃飛舞。
住在旁邊的是歷史系和數學系的女生,她們看得見、聽得見剛才的一幕。明珠的房門被推開了,這兩系的女生走了進來。奪過小川手中的掃帚,有的在打掃,有的把雜物堆放好,有的還搬來了破舊的書桌……
虛弱的她,含着熱淚頻聲道謝:“多謝了,同學們,別幹了,別連累你們。”
歷史系的女生嚷道:“不用謝。連累什麼?她才管不着呢!”
接着,她們推着小川向中文系的宿舍走去。邊走邊唱“團結就是力量……”小川也漲紅脖子跟着唱。那李尚珍探頭出來,便又沒趣地關了門。歷史系的女生在敲門:“有人麼?”周姝明趕快把門打開。
進來的人把明珠的鋪蓋捲走。姝明不好意思地說:“我來幫你。”
“不用啦!人家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她們故意放大嗓門叫着,似乎不讓全世界知道,也要讓住在對面的那個人聽到。對面房的她氣得咬着的牙“咯吱”作響。
歷史系的一個女生又大聲嚷道:“記着,若是人人都置人於死地,若是人人都自掃門前雪,那麼,中國歷史就不會延續至今。”
“說得好極了!”
姝明和玉霓聽見對面房有人用拳“叭”的一聲,打在桌面上。而走廊的遠處還傳來了人們的笑罵聲。
她們很快把明珠安置好,臨走時對她說:“有事儘管叫我們。”
她們走後,剩下小川一人。明珠對她說:“回去吧。”
“不,我現在什麼也不怕了。不說這些。你的進補問題,我看,還是請沙師母幫忙。”
“這也好,把錢拿去。”
自此,沙師母神不知鬼不覺地天天送雞汁給她。
入夜,“呼呼”西北風把室外的什麼東西吹倒了。歷史系的女生敲門了:“明珠,你沒事吧?”
她答道:“沒事,謝謝。”
女生宿舍的廁所,設在木樓外的古城墻下。上一次廁所,要打電筒,穿上棉衣,戴上棉帽的,小川單手扶着她,艱難地走到室外。這被數學系的女生發現了,便趕快出來幫忙。明珠心裡感嘆不已:這木樓兩端,猶如赤道與極地。
她虛弱得無法走到教室上課,小川便輔導她。而這些課程,她和小川同時拿了個滿分。
一天,門外有對眼睛在盯住她,她被那寒氣所逼,向門外望去。
“許明珠,我代表支部通知你,你的右派言論,一周後在團內批判。”李尚珍說罷,轉身走了。可真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她懂得,人家吃的是皇糧,旱澇保吃的。而自己,絕不能望天打卦。從死亡線回來了,那是生的本能了。但生之煩、生之惱、生之痛在哪?就在於執意尋覓委身的意義。但轉念一想,身不由己,那又有什麼意義可言。本來,有時人的意念還很美好的,但往往遭受致命一擊之後,就一下子變成夢幻、泡影,如閃電、如雲絮,轉眼在風中滅、雨中逝。她想,自己沒有力拔山兮的氣慨,又沒有烏江自刎的氣餒。唯一可做的應該是﹕“好漢不吃眼前虧。”
雖然腰酸了,她仍然靠在床上寫;雖然頭暈了,她還是伏在桌上寫。
反覆的批鬥反覆的檢討,元氣大損了。她很想集中精神,應付未來的畢業試。但似乎人家不許呢。她不想被人家弄得連看書時間也沒了,便橫下一條心,第一次違心地投人之所好地寫檢討。結果,換來個團內嚴重警告的處分。
接到此判決,她心如潭鏡,映而不藏。可告慰的是,她贏得了專心攻讀的時間。其實,對她這一判決,她應感激才是,起碼這一“競選”右派的失敗,可免加入那幾十萬右派的行列,不然,日後她的人生驛站,將會塗上灰白色的。
張生自明珠從醫院歸來與她分手後,無法找到與她見面的機會。他常趁人們不在的時候,獨自坐着。靜靜地、動也不動,兩眼凝視前方,緩緩地呼吸、淺淺地微笑、默默地點頭。她的影像浮現在眼前,再也不消去。他更不願她消去。
他忘不了盛名之時,她在台上那對大眼睛,是那樣的充滿着自信,且不失幾許犀利。如今,瘦削的臉龐襯托出那對黑寶石更大、更烏黑,充滿着疑慮冷漠,但不失幾分溫柔。
從遠處傳來周末舞會的樂曲,使他想起以前從不跳舞的他竟場場沒缺過席。為的是看她的舞姿。現在,她和他只得各自獨坐在宿舍裡。
遠處一陣巨響,是從天的一角傳來的。接着,微光一閃一閃地照進房內。隨之,長長的亮光一閃,化成無數的小光線在晃動。像在撕裂一匹發光的絹緞。他默默地注視這電光,似乎感到它和自已心中那一起閃爍的電光應和着。他像被一團火所燃燒、熔化。他不感到灼痛,反而陶醉於被焚、被熔的快感之中。他知道自已被一種無形的情火焚燒着。就讓它焚燒吧,把那軀幹都熔去,剩下那赤祼祼的心奉獻給她。他按捺不住了,再找出兩年前寫的情書,想重寫一遍或改改日期。但轉念一想,沒這必要。他在心裡呼喚着:“明珠,你臉上紅潤麼?傷口還痛不痛?”
室外,長長的閃電被傾盆大雨所淹沒。一片濛濛的雨,“嘀嘀嗒嗒”響個不停。那順着窗戶向下流的雨水,很快綻開水花,匯成一道小川川,汨汨流下。他矇矇矓矓和衣而睡,手中還執着那封情書。
◆
◆ ◆
桂林正值初冬而北國已是冰封之時了。樹梢上掛着一串串大小不勻、形狀不一的冰柱、冰片、冰滴,光禿禿的樹枝被壓得沉甸甸的。作為樹的主幹,它不想讓樹枝被沉重的冰塊墜斷。然而,望着折枝於樹下,一絲悲涼掠過了在朔風中搖晃的大樹。但瞬間又挺直腰桿。沒有死亡,哪來新生?大自然如此,人類亦然。即使樹秀於林而風必摧之,然而森林照例地繁茂。民族之林亦然。
李林披着大衣,對着曾被他打過的老槐樹凝思着。作為生物,誰都在尋覓自己活的價值。眼前這株老樹,經風霜、歷冰雪,要證實雖不為棟樑之材,但亦可為綠化之物。作為人,何嘗不是如此。
一只冰冷的手摸摸自己的上額,那沸騰着熱血的腦門馬上被冷卻一下,心亦隨之收縮一下。他想起前幾天在王江面前演的戲,他笑自己,不知在充當喜劇還是悲劇的角色……
王江興奮地說﹕“據你個人條件家庭背景,上級決定派你出國。”
“什麼?派我出國?”
“是的,你不高興麼?”
“謝謝組織對我的信任。”
“畢業後,在國內實習一年再出發。”
“我行麼?”
“行。我們審查過了。”
“我還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夠呢。”
“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服從。”
“我一生交給黨安排。”
“這就對了。你明白這‘一生的概念?”
“從生到死,就是一生!”
“我不是說這些時間概念,我指的是,人的七情六慾。”他聽了最後幾個字,心裡有些震動。懷疑起自己的黨性來了。怎麼這種說法竟第一次聽到的。
“你有沒有家室?”
“我有家。”
王江失色地說﹕“什麼?你結婚了,我怎麼不知道?”他為自己失職而自責着。
李林黯然,說﹕“不,我,我沒有對象了!”
王江望着他這神態,不禁有點心悸,說﹕“這說到正題上來了。組織上要你出國前結婚。”
“什麼?結婚?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他的臉在抽搐着。他心裡剛結疤的傷口被挑開了,一絲鮮血從那兒滲出。
“我說的是真話。”
李林苦笑着,說﹕“這談何容易?”他那心頭上的傷口越裂越大,淌出的血,不是一絲一滴,而是一涓涓、一股股的,被這殷紅的鮮血簇擁着的,是那個永不消逝的倩影。每念及此,他的臉便會強烈地抽搐、瘋狂地痙攣。王江望着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王江在心裡叫苦:與這受傷的心靈交戰,比在戰場上向敵陣勸降,還更難些。
“我知道你目前沒有對象。”
李林在心裡反駁着,說﹕“不!我有對象!不僅是現在,而且是將來。那是永久的……”心頭湧出的血,沖上腦門、沖上眼眶。
王江望着他那血紅的雙眼說:“別難過,組織上正為你物色一個。”
李林大叫道﹕“什麼?”他頓時感到有條很大的鞭子在抽打着自己的脊梁。
“你在出國前必須完婚,否則,你就不能出國。”王江說着,坐在辦公椅上半閉着眼。李林臉上的血頓時回落,脊梁上一陣陣冰涼。這一鞭,快把他的脊梁骨鞭斷了。“轟”的一聲,頭似乎也要炸裂了。
他臉色慘白,雙眼像發青光那樣,視野全縮窄了,縮到只剩下一個小點了。閉着的雙唇在微微發抖。
小痛,大多是在呻吟;劇痛,大多是在竭斯底里地嚎叫。
“不!”像一聲炸雷!連李林也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來。王江被這一呼叫,嚇得眼睛睜得大大的。空氣中在震盪着這個“不”字。
“你這是什麼意思?在其中你必須兩者擇其一。”
“不結婚!”他第一次說違旨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那你就別想出國。”
李林痛苦而又無奈地說﹕“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想法。”
王江氣惱地說﹕“你不服從組織分配。”
“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我早有思想準備。”
王江假咳了一聲說﹕“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真的派我出國,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我不是指這個。”
“至於其它,我沒忘記我國的婚姻法。”李林顯然豁出去了。口沒遮攔地亂說了。王江望着他那冷峻的臉孔,深感和這類人打交道,腦子很累。攻這樣的碉堡,並不是捧着董存瑞的炸藥包,就對付得了的。他懷疑自己是一個笨拙的士兵,本來已裝了彈藥的槍,因為不會按開關,反而變得手無寸鐵了。
事後王江找古寧高,叫她做李林的思想工作,但得到的答覆仍和先前那樣。王江狠狠地說:“太狂妄了。別以為你在遊戲人生,到頭來,反被人生所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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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反右鬥爭結束不久,明珠大病後第一次到教室上課。她警覺地環視一下,真的少了四個人。其中三個被選作右派,不知是否因為要湊夠那個指標,以便於向上頭交差,於是,把一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入了女廁的随即退出來的男生,扣上壞分子的帽子,趕到農村去了。
大概是好的人緣救了自己吧。她從心裡感激那一雙雙救命的手。而人們經歷了這場風雨之後,心靈的感知也澄清了些。他們覺察到:“自由是屬於那些一生下來就自由的人,而乞求別人施捨自由的人,永遠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但明珠卻在想,不去乞求,以表士大夫氣節,以表文人的清高,對於那些一生下來就難覓自由的人,其禍不但殃及本人,還會株連九族。不得到更多的自由也罷,那怕是一點點,也算是沾了一些邊兒,臉上應添光了。這樣一想,她自嘲着:“誰說阿Q沒有後人呢?”
儘管她在譏笑這些人,可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這類人。她非宿命論者,但現在不得不認命了。自己這一個一生下來就難覓自由的人,只有在那泥石流中躑躅,尋覓那非路的路。她這只從大風大浪中沉浮過來的小船,在浪尖與浪谷中翻滾,也幡然悟道了:
自己的家是心理上應該輸得起,而現實上也輸了的。它留給自己的烙印,正如林沖發放滄州的刺配。如此容顏站在紅得發紫的臉譜面前,你實際上是輸得起的。反右,使她在政治上發了一場惡夢,她愕然驚醒,過於單純幼稚,所回報的仍是輸。而這輸法,還不算是致命的。致命的一局,是被人利用反右,在她心裡安放一個黑黑的棋盤,上面用血划下的楚河漢界。把他和她各置天的一方。她的心在悲嚎:輸不起!但她臉上的金印又大叫:輸不起也得輸!如今,統統都輸掉了。差點連命也輸了。雖帶着金印,但畢竟能置身於人海中。然而憑此烙印,欲當不起眼的浮萍,也難了。她只有像一匹受驚的馬,遇着冷眼、怒眼、白眼、善眼……只有慌慌失失、閃閃縮縮。
政治上的陽剛氣已消減得差不多沒有了。正如那打火機,火氣被壓成液體了。唯一她自恃不會輸的,就是學業,沒有任何壓力能把她壓成為不學無術者。
外表看來,謹小慎微到近乎“迂”的她,竟有點像大智若愚了。獨室孤燈,本是李尚珍算盡了機關,但卻給了明珠一個難覓的自由空間。她可以不受別人干擾下好好鑽研。終於,“成功,往往是最甜蜜的報復!”
小川興致勃勃地對她說﹕“明珠,可真是淘盡黃沙始見金啊。”
周姝明笑着對她說﹕“恭喜你,真是真刀真槍,貨真價實。”
小川興奮地說﹕“瞧這校刊上又登你的文章啦!還有教授的評語,真棒。”
玉霓眨眨眼說﹕“可真是首尾呼應了。入學時,我們看到你第一篇文章,那是在米粉店裡。”
小川高興地說﹕“現在,我們也去那米粉店。”
明珠怯怯地說﹕“不太合適吧。”各人的臉一沉,不再言語。
小川神秘地說﹕“聽說,登這篇文章,還有些波折呢。”
玉霓點點頭說﹕“當然,這麼長。”
“不為這個。”小川說罷,不想往下說了。
姝明敏感地覺察些什麼,忍不住說﹕“什麼,不許登?”
明珠冷冷地說﹕“不登才好!”
小川一口氣說了﹕“院長出面了,他說好文章為什麼不登?這既是她本人的、又是學校的成績。”
眾人望望明珠,只見她一副泰然自若的、與世無爭的樣子。
待姝明和玉霓出去了。小川神秘地拉着明珠的手說:“你看這一版。”明珠看後,說﹕《論當今物理學研究的新危機》。這,我看不懂。隔行如隔山的。”
小川指着文章的作者說﹕“難道連這,你也看不懂麼?”明珠一看,臉有點潮紅。
“文理兩科,被你倆全包了。”
“別胡鬧,看我揍你!”她說着捶打着小川。
“哈……”小川很長時間未這樣開心笑過了,她不躲不閃,沉浸在這被打的歡愉中。
◆
◆ ◆
“是時候了。”張生沉思着,把這份登有他倆的畢業論文的院刊,縝密地珍藏好,直至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是他,躑躅於暮色中,眺望着女生宿舍的一隅,盤算着她的起居;是他,徘徊於冬夜裡,尋覓着圖書館裡的足跡,惦掛着她的腳步。是他,以感人的熱忱、痴心的愛戀,給明珠寓寄終身的承諾。
“明珠,快來看,一封沒郵票的信!”小川揚着那封信說。
“真怪!”她說着,心裡忐忑不安。她确實很久沒收到信了,一提起信,心裡湧出的不知是股什麼味兒。
“看哪個傻瓜不貼郵票?”小川笑着說。
她趕緊邊走邊拆信,只見露出的一角,紙已變黃。她又疑又急的,差點把信紙的一角撕爛了。
“小心點,可能是什麼重要文件。”小川在旁提醒她。
她把信箋攤開,她的手顫抖了;臉泛紅了。
她在心裡唸着:
“明珠:
自從鬥爭肖厚生教授那時起,我對你由敬慕轉而為愛慕……我會
甘願接受失戀的痛苦……“
她看不下去了,趕快看看信下的署名,她沒看早已猜中是誰的,只不過那剛勁得像仿宋體那樣的筆跡,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的。她自愧讀文的書法,還不如讀理的。這就該怪小時候,幾兄妹同桌臨摹,而自己卻和弟弟踢毬去了。
小川從側面窺探她的神態,不言而喻了。
小川點點頭說﹕“我知道是誰寫的。”
“你知道?。”
“是的。”
“是誰?”
“我說中了有什麼賞我?”
“你自己提條件吧。”
“請我去遊一次陽朔。”
“好。”
“是張生。”
“你怎知道?”
“我早就知道啦。你聽着。”
小川一五一十地把明珠住醫院的始末,張生感情流露的細節,繪聲繪色地說了,如在朗誦一篇現代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她不敢相信,在這艱險的環境中,在這生死臨界時,竟有一顆痴情的心向着自己跳動着。本以為與孤獨偕老了,誰知又來這一段羅曼蒂克;本以為與冷漠結伴了,誰知又有這一把絢爛的熱火;本以為心情已如低窪的谷地,誰知如今又再次震盪。這震盪,帶着甘甜,在甘甜中滲着凄惋。她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忘不了那被樹葉蓋着的身影。她寒嗖嗖地盯着屋裡的一角,雙唇顫抖;臉色變白。
“怎麼啦?傷口又痛了?”小川着急地說,忙去找熱水袋。
“神經癒合是比較慢的,這還得痛上幾年。”
“不,我看你是心痛了!”小川仔細觀察她的神態說。
她難過地低下頭。兩人沉默不語,屋裡靜得連針跌落的聲音也聽得見。小川受不了這悶得發慌的氣氛,急着問道﹕“他不好麼?”
“不。”
“你不信他的心麼?”
“不。”
“你不愛他麼?”
“不知道。”
“唔,‘不知道’總比個‘不’字好些。”
“喂,你是不是當了他的說客?你們兩人合謀些什麼?”
“上天作證,這全是他個人的心意。不過,你若放棄他,太可惜了。這個人真的不錯呢!”
“不錯的人多着呢。我若和他好,這可能就是錯的。”
“明珠,我知道你內心的痛苦,你忘不了他。”小川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她瞧見明珠的臉頰上滾動着一滴晶瑩的淚。
“你不說話了。我猜對了,但你的想法卻是錯的。”
明珠有點氣惱了。她不想別人指責她,說她那決定是錯的。她知道,病並不可怕,最怕的是沒藥醫!而天底下哪有後悔藥賣的呀?小川撫摸着她的肩膀說﹕“你還可以和他復合麼?”
她哽咽着說﹕“不,不可能了!”
“為什麼?為了一顆已變了的心?”
“不,我和他的心,永遠不會變!”
“那當初你為什麼要和他斷了?”
她憤怒地衝着小川嚎叫起來﹕“為了他的前途。雙方組織都出面了,我的家,我當時被鬥的處境,換作你,你又會怎辦?”
小川紅着眼說﹕“我也會像你這樣的!這才是真愛。”這時,她的臉才舒坦了些。小川難過地說﹕“你可不能一輩子不嫁人。”
“在我心中,無人能填補他的位置。”
“你不可能一輩子沒個家!”
提起家,禁不住心裡又一顫。她這個家,給她以似有非有的夢幻,看不見、摸不着的。賜予她的是無休止的失落。這就是她最憎惡中秋節和除夕的緣故。
小川大有感慨地說﹕“我說,明珠,你聽着。人是感情的動物。人不能沉溺於無法挽回的失落中。剛出現的,也可以培養感情嘛。但願你今後一帆風順,可萬一出現精神上的或身體上的劫難,那時,你孑然一身,你怎辦?”
“我會有朋友、學生。”
“你不會這樣幼稚吧。家,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在這偌大的地球上,在你作為主人的空間裡,你可以隨意地喜怒,有屬於你的人和你共哀樂。你不想這些,也要想想萬一像上次那危急關頭,也有兩條忠實的腿為你奔跑啊。”小川說到眼都紅了。
她含着淚說﹕“小川,好小川,大道理我都懂。不過……”
“不過什麼啦?他,無論你身處好境、厄境,都向着你,除非你終身不嫁。否則,這多情種子,你終生難覓。我不信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不會被他的真情所打動。”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才是,只得說﹕“讓我考慮一下,我……”
“我勸你當機立斷。畢業前不決定,組織分配來一個天南地北,那時夠你受的。”
“小川,你剛才那番大道理,難道只用在我身上?”
“我有男朋友了。”
“誰?什麼時候訂的終身?”
“我們班上的唐振義。”
◆
◆ ◆
一天晚自修後,明珠和小川在回宿舍途中,途經團委辦公室。猛地,那道門打開了,急匆匆走出一個人來。那人一板正經地說:“許明珠,進來一下,一些有關你的資料要核對一下。”小川見狀,只得先走了。
她見林開民進去了,而小川又走了。她沖着小川大叫:“喂,資料在你書包裡,你拿給我。”
小川莫明其妙地轉過身來,低聲說:“你不是病到懵懵懂懂吧,你說我拿了你什麼東西?”
她慌亂地說﹕“沒什麼,我借故把你叫住了。求你在這周圍守候着。聽見有什麼聲響,你就進來。”
小川驚訝地說﹕“你說什麼?”
她一臉的嚴肅與無奈,說﹕“用我的生命求你了。”
她後悔大病一場,忘記了不該從這兒經過的。小川見她這樣子,心直跳得發慌。
她走進去,不見石健,心慌了。但現在的她,不如以前有銳氣和傲氣,若是以前,她早就轉身走了。她發覺林開民,像歪嘴吹喇叭,一臉的邪。
她警覺地退了兩步,但卻被叫住了:“過來,核對一下你的資料。”
她只得勉強前去,他把資料遞給她,她伸手去接。她的手被一只爬滿青筋的手捉住了。她氣得滿臉漲紅地說:“請放尊重些。”
病後虛弱的她,無法從那像老虎鉗的手中把手抽回。她氣得直打哆嗦。
“答應我,你這團內嚴重警告的處分,我可以不寫在你的畢業鑒定裡。”他說着把她往他身邊拉去。
“不!”她怒不可遏地大叫着,連吃奶的力也用上了,才掙脫那對老虎鉗。但因用力過猛,險些跌倒了。林開民見狀,正想走去把門關上。赫然見小川站在門邊。他沒好氣地說﹕“你是誰?你要找誰?”
小川機智地說﹕“我,這學院的,想找石健同志。”
他冷冷地說﹕“他不在,你明天再來吧。”雙手還想把門關上。誰知明珠已在他腋下躬着身鑽了出去。
他在她背後嚷道﹕“許明珠,你的資料還未核對呢?你明日再來罷。”
她沒答,心裡卻嚷道:“由你寫去,明日再來,那我不是白痴就是傻瓜。”
習慣在窗戶裡等着中文系女生路過的張生,亦正在看着這一切。但他只看到小川在團委辦公室周圍徘徊,又見明珠氣惱地奔出來,心裡疑惑不安。
明珠扯住小川的耳朵,躲在獨秀峰下的一怪石旁,把剛才一幕說了。小川氣得要到學生科告狀去,被她攔住了。
這件事過了好些時候,她倆的心才平靜下來。臨近畢業分配,人們都在學習文件,談今後的打算。爾虞我詐的鬥法,沒機會施展了。這時的空氣,變得自由清新了些。小川又鬧着要明珠履行自己的諾言。明珠拗不過她,把錢給了她。小川說由她作主,多還少補。她點頭同意了。小川數數這沓鈔票,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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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鑲着一絲金線的雲彩,向孤峭挺拔的峰群簇擁而來。黑沉沉的峰巔漸漸轉了青黛色。一絲彩雲輕輕地在這錯堆雜疊的山巒峭壁中飄蕩,繼而慢慢地迤邐而去。頓時,山光水色像披上了輕逸柔軟的金紗。曉風把這金紗吹得若即若離、若合若分,在這金紗若揭若垂之處,若隱若現地藏着那如獅似虎、如蝶似蜂的山峰。隨着山峰一草不生、一木不長或是長樹短草、粗荊細棘,於是便露出或乾竭如枯木、或光潤如平湖,或含蒼吐黛、或含潔吐璧,好一片嬈麗的山川。
不遠處傳來“呀呀”的魚鴉歡叫聲,尋聲看去,一葉竹筏從那輕紗薄霧中穿梭而來,在它後面,一條綠色的弧線在迤邐着。筏上一老漁翁,頭戴竹笠,手持竹竿,身披簑衣,他正在卡着魚鴉的喉頭,從中擠出一條尺把長的魚來,一絲微笑掛在那古銅色的臉上。
小川正看得出神,被趕來的明珠拍了一下肩膀,嚇得她跌撞一下,她忙把她抱住。兩人步上竹排,進入船艙。
她拉拉小川的衣袖說﹕“你的座位怎麼不和我的在一起的?”
“現在是什麼季節啦。”小川故意把話題扯開。不久,船艙早已擠滿人了。她獨坐很覺乏味,便看着那逐一祼露的峰巒,出了神。
“早晨,你好!”耳邊的聲音是那樣的耳熟。她忙轉過臉來。
“哦,是你。你好!”她臉一紅,羞怯地說。
向小川望去,小川身旁坐着唐振義。小川向她作了個鬼臉。張生靦腆地說﹕“你覺得詫異麼?怎麼小川沒和你說?”
她低聲說﹕“以為她在開玩笑的。”接着,又后悔自己不該直說,便趕緊說:“沒關係,歡迎你和我作伴。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小川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他激動地說﹕“不必謝,這是應該的。”
他怎能不激動呢?自她出院後,每次看她,似乎自己都得要拿個隱形的望遠鏡啊。一股熱流沖入他的心窩,兩頰泛紅了。她忙避開那閃閃失失的眼光,向江邊望去。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一點不假。”她似乎在自語着。
他耳尖,聽了便說:“你們學文的果真有點不同。其實我對文科也很有興趣。”他為自己終於找到話題而高興着。
“你為什麼當初不報考文科?”她也沒話找話說了。
他尷尬地說﹕“社會上流行着‘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說法,我大概世俗觀念太重了。”
“不能這樣說的,其實你在理科方面也很有建樹嘛,你那篇畢業論文寫得很不錯呢。”
“過獎了。這未免有點班門弄斧啦。你那篇文章我看過不只一遍呢。真佩服!”
“見笑了。現在臨畢業了,還想再多學四年呢。”
“是啊。不過知識哪有學得夠的呢。在學校裡學的,只是最基本的罷。”他停了一會,又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覺得我囉嗦吧?”
她有點傷感地說﹕“你說得很好。別侷促。難道在這兒還要有限制地說話麼?”
“對不起,我又累你想起那不如意的事了。我有啥說啥,說錯了,你指出來。”她微笑地點點頭,他高興地笑了。
從桂林到陽朔的水程有八十三公里。他恨不得在這數字之後加無數個零。
船緩緩啟動,投入眼帘的第一景,就是那一柱下注漓江的象鼻山。她的臉上,掠過一抹悲涼。“別想那些。”他在開解着。
她心裡
“突突”跳着,在想:“這人也怪,為什麼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虧了你和小川了。”
“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今天你能不能不談那些,好不好?”
“好。”
“瞧,這與象鼻山隔岸相對的是穿山。它的山腰穿個大洞,裡面有許多化石呢。你沒去過?”她搖搖頭。
“什麼時候我帶你去。”她點點頭。他高興得很,接着說:“傳說這個大洞,是古時一個叫馬援的將軍,在伏波山上一箭射穿了的。”
“伏波山離它遠着呢。多好的箭法。”她指着撲臉而來的兩座山說:“這形似公雞的,是不是鬥雞山?”
“是的。它對面那座叫寶塔山,其實又像只雞,兩雞對峙着。”
這時,船向陽朔駛去。他們熟悉的山,已拋於腦後了。眾多千奇百怪的山林,給人們提供了發揮想象力的境界。或烏龜抬頭或睡獅伏地,或雙龍奪璧或蚌蟹爭珠,或百鳥歸巢或鴻鵠凌空……她望着想着,眼累了,便閉着。他凝視着她。臉紅潤些了,但還依稀可察那病魔留下的陰影。往昔那體操隊隊長的英姿不見了。眼前是弱柳扶風的樣子,她多需要人呵護啊!
“好可怕!”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說。他被嚇呆了。只覺得手上一陣陣軟軟的暖暖的。他慌忙說:“你,怎麼啦?”兩人那飄飄忽忽的眼光相遇了,她慌亂地把手抽出,他哪會馬上肯放的。
他柔聲地問道:“怎麼啦?”
“沒什麼,作了個惡夢。”
他俯身問道﹕“夢見什麼了?”
她指着峭壁說﹕“夢見我從這懸崖上跌下來了。就是這個。”他剛才只顧看她,沒看外面的。一看,不禁也嚇了一跳。
原來那是一座很高很陡的懸崖,與江面垂直而立。壁面平坦灰白,如一鏡立於江心。壁上又有怪峋,上長着毛茸茸的雜木小草,乍看去,像那裡藏着一只老虎。“真的嚇人!”他說着,忍不住溫柔地望着她說:“怎麼這一下子的功夫你就發夢了?”
“從小就這樣。”她說着,臉紅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低聲說﹕“看來,你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
她微微一笑地說﹕“你犯規了。”
他拍一下大腿說﹕“哦,該罰!”
這屹立於江心的從天垂下的峭壁,是陽朔山林的第一扇門。門後,一奇峰突起,高處有一巨岩,狀如冠,名曰“冠岩”。她笑着說﹕“陽朔大概人人想當官,或當官的不少,或別處當官的要到此探勝圓夢。不然,為什麼打開它第一道門後,馬上見着這烏紗帽呢?”
他望着形如官帽的冠岩說﹕“你說得多好。”他指着船擦邊而過的山洞,又說﹕“瞧這江水流入那岩洞中,洞前洞後都發光呢。哇,好大的呢。”
緊接着是幾個很大的淺灘,淺灘上的小石塊,在陽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紅綠青藍紫……的光澤。那接連的幾個沙灘的走勢,向着江邊傾斜,迤邐而去。像在告知人們:沙、石、泥,在有力抗禦浪打雷擊而相互依存聚集着。
船離開這幾個淺灘,她隨船尾看去,“嘩……啦……”,江水響聲很大。水底像有把神刀,把江面劈開兩半。分界處的水流特急,迸出的浪花如一條蛟龍。江水時而直瀉,時而成“之”字形迴轉而去。不久,江面忽然寬闊,視野豁然開朗。
他和她又走到船窗前,忽見一大石山,像要攔截船的去路,兀然直立於江心,大概高約四百多米,橫約三百多米。這大概是陽朔的第二大道門了。原來,這就是九馬畫山。那綜錯有緻的石紋,借助日灑、雨淋、風化的外力,呈現出棕黑、赤褐、青黛、翠綠、灰白不一的色澤,不過,它的底色還是金褐的。在石隙中蔓生的草木,毛茸茸的、荊棘棘的,真像那馬尾、馬鬃。難怪早有人題詩讚它:“天生半壁丹青畫,幡然高向青天挂。”
她興奮地拉着他的衣袖說﹕“我看到四匹了。一匹在這上面仰天長嘯;一匹在那下面俯地憩息;正中有一匹騰騰躍躍;旁邊有匹在偎偎依依。”
他指着畫山說﹕“那邊有匹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這邊有一匹老馬伏櫪,壯心不已。”
“這回是你出口成詩了。”
“見笑了。”
“數來數去都數不到九匹,這船又不停下來。”
“也許沒九匹吧。中國人喜歡把九代表多數的。民謠有這種說法——‘猜中三匹蹲走廊,找着六匹坐官堂,看出七匹中榜眼,能中九匹狀元郎。’”
她開心地大笑着,說﹕“哈,哈!你和我都差得遠呢。注定我們沒資格戴烏紗帽了。”
與這寬闊的山壁相反,東面有一纖纖石骨,直插天門。導遊說是華表,明珠說是畫筆。她說那畫家在畫了九馬之後,把筆插入江中。因為只有石筆才畫得出石畫。
他聽了笑着說:“你上船艙那邊講去,肯定比她講得生動。”
“去你的。”明珠笑罵着。這時的張生,像掬了一把漓江水入了口,清甜得精神為之一爽。
張生指着岸邊說﹕“別處的江邊多樹木,而這裡沒樹林卻有峰林。”
她指着一座石山說﹕“好嚇人。懸崖斷嶂,欲墜將裂的。瞧那邊,有個像穿長袍的男子,頭轉向北方。”
他思索了一會說﹕“這北面是桂林呢。你看這邊有座山很像一個揹着小孩的女人。大概這就是望夫山。那男的逃荒至桂林,途中,餓死了。她尋夫到這裡,痛絕至死。”
她凄然說﹕“‘青山聳翠無疆壽’,這一家,獨擁此壽了。可惜只有在化作石頭人之後。”
船向前行駛了一會,便擱淺了。人們來到興坪,乍看去,見有兩座山向江心直衝而下,仔細再看,原來只是一座凹形的山,最凹處竟在江中。
張生走到村民們擺的小攤前挑了一個用竹編成的小香袋。
小川走到跟前說﹕“是不是送給我的?”
張生笑着說﹕“你還用我送麼?”
明珠指着唐振義說﹕“怎麼扔下人家不管呢?”
小川貼在她耳邊說﹕“用不着趕。我是來約你,回去時我和你同坐一車。讓那兩個自己走。怕班上的人見着呢。”
張生見狀,知趣地走開了。小川離去,明珠在人群中找尋着。那雙眼充滿着焦急與期待。這眼神,活像一塊磁石,吸着他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她瞧他那模樣,心頭一震,臉一紅,趕快掉轉頭。
這一切,那逃得過他那敏銳的雙眼,他為自己多年美好的夢想,變得越來越具體而心花怒放。他倆走至江邊,看着那“水底有山,山頂有水”的景緻,雙雙倩影在水中。他想,她像那柔柔的水,流淌在山的周圍;自己像那不移的山,長駐水中。
他們隨着船家的呼喚上了船,船底下滑過無數的山影。迎面一座山,叫秀才山,酷似一穿長袍的書生翹首眺望。不遠處,一山壁如幔,上有無數突出的棕黑的小岩石,真像密密麻麻的小字粒,排列得整齊有序。這就是榜山。江的另一岸,一石山形如小孩,其身邊有一形如書箱的大岩石,這就是書僮山。
“這叫做秀才看榜。你們猜他中了沒有?”那導遊說。
“肯定不中啦,中了還呆在這幹什麼?”一遊客說。
張生低聲說:“可能是等他的心上人呢。”
“你這個人,好調皮!”她捅了他一下說。他心裡甜滋滋的,像中了榜那樣。
原來這是從桂林到陽朔水景中最後一絕。明珠笑着說:“這一帶,桂花香伴着書香。以冠岩開篇,以榜山結尾。天公在作了一篇首尾呼應的好文章。好寓意,那秀才非中不可。大自然的造化,山水作證,好一個文明之國。”
這個有千餘年歷史的陽朔,三面環山。僅東面臨江,如盛開之碧蓮。明珠上岸後,沉默了很久,原來她在打詩稿:
陽朔桂林一水通,漓江兩岸碧山叢。
晉中潘岳花雖好,何似碧蓮君子風。
他有意打破沉默說﹕“那東面臨江,碧蓮花瓣被水沖走了,你說它沖到哪?”
“像阿詩瑪摘下的花,漂到她愛人……”她忽然不言語了,一絲悲涼掠過變得蒼白的臉上。他不知所措了?以為這是文人的多愁善感,亦怪自己開錯了話匣子。
他們默默地上了鑒山上的幟江樓。上書“臨水觀山第一樓”,多剛勁的筆鋒!他打破這長久的沉默說﹕“在這歇歇腳吧。”
她強壓着憂郁說﹕“好。”她自知這情緒使他有失落感。而有這失落感又何苦呢。這永無休止的失落,永不消逝的憂傷,那就等於慢性自殺。不,既然,我以前輸的一局棋,為的是讓李林贏得錦繡圖,這樣,反過來說,這也是我的得……
“你哪兒不舒服?”他看着她那精神恍惚的神態,柔聲地問着,眼神裡蘊藏着說不清的愛撫。
她深情地望着他,她從心裡感到這是個對自己體貼入微、推心置腹的男子。雖然她無法激起像對李林那樣充滿着電波火光的愛,但與他無法分開的牽牽扯扯之情,不知何時已偷偷地爬上了心頭。這顯然對李林不公了。但小川那關於家的那番話,字字句句扣着自己的心弦。特別經過團委會那一幕之後,她感到自己再無法孤獨下去。她真的要有個家。和李林肯定成不了,和眼前這個……她思潮起伏,臉上一陣紅了;手亦一陣抖了。
他低聲地說﹕“你不是發燒吧?”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忘了一切不該忘的,伸手摸摸她的額,額是涼的。但自己的手心,卻是滾燙的。唉,發燒的,不是她而是……
她被這突然的舉止弄得有點慌亂了。慌忙看看周圍有沒有人,特別是小川。她沒有推開他,而臉上紅得像山崖邊那朵芍藥,斜睨着倒影在江中的老人峰,只覺那峰如一長鬚老人坐在江岸。
“瞧,那個老人捋鬚在看我們。”她指着老人峰羞澀地說。
“老人家,恕小生無禮了。”他在心裡說。紅着臉、心突突地跳着,像快要跳出口似的。他把那縮回的手,背着她在吻着。她雖然側身看那名山勝水,但捺不住這良辰醉意,她知道他在幹什麼,不由得心裡一陣溫柔的痙攣,身子有點軟軟的,這是她自失去李林之後的第一次這樣的衝動。
在花叢中,若蜂兒“嗡嗡”地吵鬧着,那朵花才知道自己香壓群芳。如今,這一個揹着沉重十字架走過來的她,在一段漫長的日子裡,只知道被人罵作毒草,壓根兒沒想到自己還是朵花。如今他的眼神、他的柔態,使她這朵本來是鮮花的,開始重新嗅到自己的芬香,重新撿回那少女的矜持和自憐、自愛、自信的瑰寶,猶如那蒙塵的珍珠,現在被他那雙赤誠的手,抹去了麈埃,還那光采照人的本來面目。心中那一塊一直以為自己被蔑視被冷遇的大石,就如那山崖跌下的碎石,滾入那清澈的漓江中。她忍不住向他嫣然一笑。
在這長久的孤寂中綻開的迷人笑靨,應歸功於他。是他,用那充滿摯愛的話語、那飽含愛火的眼神,像甘露,滋潤那乾涸的心田;是他,用那猛烈的熱能、那柔柔的電波,像火焰,烘暖那僵凍的軀幹。她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愉悅、青春的自豪。他,就像她生命的長夜中點起的燭焰,把她映得笑靨嫣然、燦然,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越開越大,差點兒比那碧蓮峰裡的碧蓮還要大。
他顫顫地說﹕“別見怪,我失態了。”他望着她臉上的細微變化,衝動到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半嗔半笑着說﹕“不要緊的。”一句話,把他扔到蜜糖缸裡。
他生怕高處不勝寒,便催促着,說﹕“下山吧,你體力不支的。下面那紅樑白柱、綠瓦灰檐,是個好去處。”
她流連忘返,眺望着陽朔八景中的“東嶺朝霞”、“西山晚照”,一步三回首地跟他下山。
她讚嘆着﹕“啊!好一個‘迎江閣’,這幾個字寫得躍躍欲飛。”
只顧看字,不小心踢着門檻,差點兒跌倒。他趕忙扶住她,她站直身子,他那雙手卻像萬能膠那樣。這時兩顆滾燙的心跳到一個調子上來了。
他扶着她上了這閣的二樓,樓上六面有窗。一窗向外,自現一畫。這窗框就成了畫框。故此山被譽為畫山。
朝北窗望去,只見龍頭山半壁突出江邊。赤色的崖壁,如龍頭。崖壁上突出一塊黑石,如龍眼。那龍在俯瞰碧清的漓江,龍身又現騰躍之姿。整個山崖既像臥龍又像飛龍。危崖陡壁上的這座六角形的閣樓,被蔥蔥籠籠的桂花、梧桐環抱着。閣下迂迴的石階,閣內迎風而立的俊男俏女,使她不禁想起另一本書來:“不知眼下這一個張生,會不會像書中的那個……”
他像觸電似地全身顫抖,她從臂上感覺那溫柔的顫動。她有點慌亂了,忙指着峭壁上的老梅說:“你瞧,它的暗香,只有蜂兒才嗅得到。”
他望望那迎風而立的岩中梅,望望她那嫣紅的臉。他的胸脯起伏得如松濤。他失聲地說:“我就是那蜂兒。”
驀地,他兩手按着她的肩膀,手顫抖得更厲害了。雙唇欲開又閉;喉結欲上又下;雙眼無疑是醉漢痴酒了。
她目光迷迷惘惘,臉腮紅紅紫紫,低頭閉目,不敢正視這灼人的眼睛。她顫顫地說:“你怎麼啦?”
他更慌亂了,臉紅得像關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她半嬌半嗔地說﹕“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罷。剛才不是約好要這樣說話的麼?”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純女性的向着自己心八裡發出的呼喚。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兩顆心路之間開放的綠燈。他全身一陣酥軟了。
“我愛你!早在三年前,那信……你看過了?”他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幾乎連吃奶的力也用上了。他感到這比畢業試場上的答辯還難些,往日失眠時,在那漫長的夜裡想好的話,本來是一套套的,現在怎麼只說這隻言片語的!
她早知這一刻遲早會降臨的,但她估計不到會來得這麼早。
還早麼?他等了三年多了。不早啦,快畢業分配了。正如小川所說的,萬一兩地分飛,又一楚河漢界了。可真正的傻珠啊!這一刻,難道有時間表規定得了的麼?不信,問他去。他其實在踏上船艙的那一秒,也沒想到會有臨江閣上的這一刻。這大抵是“良辰美景”所賜的吧。
早在幾年前,她已感覺到他在默默地愛着自己。但那時有李林,她沒注意他。特別在病中,與其說是躺在病床,倒不如說是躺在他那無形的懷中,自己全沉浸在他的愛河裡。這不用言語表達的相互依存,無法分割的感受,早已不知何時已潛入她的感官去了。不過,如今他單刀直入,即使有萬夫匹敵之勇,也無法抵擋了。
她輕輕地拍拍他的胸脯,抬起那帶着紅暈與泛着釉光的臉龐,睜開那對漂亮迷人的黑眸子望着他。
他真想緊緊摟抱她,但他又不敢。他那充滿期待、愛戀、溫柔的眼睛直盯着她的臉,低聲叫着:“明珠,你……你!”他不知怎的,不再叫她的姓了。她被這親昵的呼喚所觸動,不由得顫抖一下,低聲說:“我……我會想的。”
“我知道要你馬上答覆是不行的。但我準備接受失戀的痛苦……”他說着,本是神釆飛揚的眼神掠過幾分哀傷。
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蓋住他的嘴。這是無聲的回答,他狂喜着用手蓋住她的手。讓那柔軟的手貼在自己的唇上。她也不掙脫,只是臉“唰”地紅了;手心也被他燙紅了。
山下傳來小川的呼叫﹕“明珠,你在哪?車快開了。”
他在心裡罵道﹕“不遲不早,偏偏在這時候!”
她趕緊推開他,意欲下樓。他一手扳轉她,雙手摟住她的腰,那燃燒着愛火的兩道目光,直射着她那羞紅了的臉,她頓時感到全身發燙,搖晃晃的。他真想吻她,但又沒勇氣。那兩片顫着的嘴唇抖抖地張着:“你會明確答覆我麼?”
她目如醉,迷迷惘惘地望着他,輕輕地點點頭。他喉嚨哽塞着說﹕“回校後你肯跟我約會麼?”她羞怯地點點頭。
他激動地說﹕“我現在跟你約好。明晚自修後,圖書館旁的桃林裡,不見不散。”她紅着臉點點頭。
“明珠,你在哪?”小川又在呼叫。
她輕輕地推開他說﹕“真該走了。不然沒車回去的!”
他如痴如醉地說﹕“我但願能在這裡,和你一起到天明。”
她羞怯地掙脫開了。回眸半嬌半嗔地瞪了他一眼,報以莞爾一笑,先下閣樓去了。
“啊!真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我現在才領略白居易這名句了。”他心裡說道。喜悠悠地跟着飄然若仙的倩影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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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下自修的鈴聲響了,人們紛紛走了。小川說﹕“明珠,圖書館快關門啦,還不收拾。”
“你先走吧。”
“早點回去。”小川說罷,真的先走了。她趕緊往桃林走去。
盛夏的桃花,聚粉凝香,細柔的桃葉,聚綠欲滴。真是花不醉人人自醉!滿園的桃樹,究竟要在哪一株下等他?還輪不到她罵幾句的功夫,他已在她身旁了。
只見他手抱一大叠書,身穿小藍格子的短袖襯衣,下穿深藍色西褲。她身穿湖水色連衣裙,腰繫一條黑皮帶,把那苗條的身段勾勒無遺。他看傻了眼,一種少女的青春氣息撲鼻而來。周圍燈光熠熠,映着那桃紅嫩綠。晚風習習,把她的裙裾吹得飄飄然。真想馬上放下書本,雙手猛撲過去。他只得攥一下熱汗滲透的手心,挽扶着她,貼在她耳邊,悄悄說:“到體育館那邊去。”
她也知道那是尋幽之處,他挨着她在桃樹下的小石凳上坐下。一枝桃枝,長着嬌翠欲滴的桃葉,蓓蕾初綻的桃花,撩着她的脖子,她眨眨那烏黑的大眼,綻開了迷人的笑靨,把那桃枝撥開了。他含情脈脈地望着這桃花叢中的笑靨,“啊,比桃花還美。”他情不自禁地叫着。她聽了,臉紅得比桃花還要紅。
“你昨天玩了回來,累不累?”
“一倒下床就睡了。”
“一定又發夢了。”
“你還記得我的怪癖?”
“能說給我聽麼?”
“好。我夢見自己穿上一件霓裳羽衣,”她還未說完,他打岔了:“你一定比楊貴妃還美。”
“你這個人對我們文科怎麼那樣精通的?”
“你說錯了。一,不是精通。二,不是你們的文科。”
“好會狡辯。”她捶了他一下說。
這一下衝擊,弄得他神魂俱亂,他的熱血沸騰着。他捉住她的手,慢慢地逐個指頭在撫摸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衝動?但她仍是讓他摸着。兩人手心上的汗液在交融着。手心裡的熱流,相互傳至對方。彼此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了。
“你還要聽我的夢麼?”她按住心頭的躁動說。他聽得出她話音裡帶着顫抖,他自知已漸漸走近這姑娘的心窩了。
他幾乎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你說,你說什麼我都愛聽。”那帶磁的聲音,把她的心吸住了。
“你不要打岔。”她嬌嗔着。
“我在聽着呢。”他說着,輕輕地打打她的手背。
“我說到什麼來着?”她睜大那迷人的黑眸子望着他說。他頓時感到黑夜變得光亮了。
他迷痴痴地望着她說:“你說你穿上霓裳羽衣,那是楊貴妃穿的。”
“我不是這樣說的,你好調皮!”她又打了他一下說。他忙把她的手放在唇邊吹吹說:“沒疼吧。”她搖搖頭。
“我爬上幾十丈高的懸崖上,那兒有許多馬,我騎上一匹棕色的。向那無邊無際蒼穹飛去,腳下是無邊無際的雲海。雲海裡,還露出桂林的一些峰尖,我累了,下馬休息。只見一個翠碧的山頂,那兒有塊半圓形的大岩石,從那岩石的缺口襯托的天空,很像半邊明月。我以為進了月宮,或許嫦娥下了凡。高興得跳了起來。腳一滑,兩邊岩石骨碌碌地向下滾落。我向崖下跌了。那霓裳羽衣被崖頂上的樹枝勾住。我耳畔傳來‘呼呼’的響聲。我大叫:‘救命!’忽然我的手肘被一雙雄厚的大手捉住了。然后,他把我提上來。然後……”她停了不說啦。
這邊的他,最初還心平氣和地在聽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的。但當她忽然中斷敘述時,他已心領神會她所不說的正是自己急着要聽的。他哪肯就此罷休。他急着問道:“然後怎麼啦?哪又是誰?”
“然後,他扶我站起來,替我整理一下衣裙,然後……”
他緊張地捏着她的手說﹕“然後,又怎麼啦?往下說。”
“我們面對面地,他按着我站着。不說啦!”她臉發燙了,把頭轉向別處。他霍地站起來,站到她的正面去,她又忙掉轉頭,他的心頭被那強的電波撞擊得發抖,他用那顫抖着的手,驀地捧起她的臉,他低下頭,她把發燙的臉藏在他懷中。
他撫摸着她的秀髮說:“明珠,那人是我。明珠,我終於闖入你夢中來了。”
他激動得像發狂似的。不知多少個夜晚,那俊俏的麗影走進他的夢裡。他知道,走進夢裡就是走進心裡。走進心里才能走進夢裡啊!
“這世界太美啦!今晚的夜比白天還明亮。”他低聲說着,緊緊摟着她的頭,一滴熱淚滴進她的秀髮裡。她閉着眼,讓那滴淚,像甘露,從髮中滲入,直至心田。多麼甘甜、多麼愜意啊!
他搖着她說﹕“明珠,什麼時候給我答覆,我一天也難等了。”她在這有力的臂彎裡,就像躺在那寧靜的港灣裡,安詳鬆軟。
“我累啦。這個周末,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好好說話吧。”
“我送你回去吧。”他挽着她走着。她輕輕推開他說﹕“這不好。有人看見的。”
“怕什麼!我要人們看看,我不要過牛郎織女的生活。畢業分配時把關係明確了,對我們只有好處沒壞處的。周末晚飯後七時,我在學院後門等你。”他說着,依依不捨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別這樣,再見。”她說罷,急忙轉身走了。
他們終於等到周末。他對她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他們從後門,沿着狹小的街道走了兩個街口,來到一座大山前。
她怯怯地說﹕“這麼晚了,還上山?””
“不!我不會讓你擔驚受怕的。”隨即他指着山下的一個大洞說:“看,這上面寫有‘木龍洞’三個字。”
他們走進洞口,洞口高丈許,差不多一丈闊。洞長十丈左右。洞底鋪着又大又平的大岩石,洞邊有石凳。洞壁有怪異的石乳,石乳還滴着水。
“這不是洞,是人工隧道吧?”她說罷,往石凳一坐。
“這一切都是天然的。走,風景那邊獨好呢!”他牽着她走着。
洞顯得變矮了。出洞之後,再轉頭看此山,十分陡峭,直指雲霄。不遠處,一巨石上刻“木龍飛渡”四個大字。沿着這曲折、蜿蜒的石級來到江邊,江邊獨有一老松,樹形怪異。樹椏獨向東邊長,如被劈了一半的華蓋。這濃濃的黑綠遮蓋的小石凳,剛容他倆坐下。
對岸竹林蔥蔥籠籠,成一圓圈狀環抱着一座座農舍。瓦檐上炊煙縷縷,上空一片現出奶黃色,幾乎辨不出煙和樹。東岸,一大片沙灘,夕陽照着,金光燦燦,像無數金子在閃爍。不遠處,一葉輕舟,一個戴着竹笠的漁夫,划着槳,下槳之處,現出像裂帛似的弧線。漸漸地,弧線在對岸消失了。那漁夫踏上對面渡口的小石塊,迂迴而上,消失在密密的變得黑黝黝的竹林裡。
萬籟俱靜。非天上的怡靜,亦別人間之煩躁。偶得的逍遙,頓時心曠神怡。剛沐浴過的明珠,脫下髮卡,用手輕輕抖動那半濕的頭髮。他出神地看着她,笑着說:“明珠,你這一頭頭髮多美!啊,原來是天生鬈曲的,我以前還以為加工過的。”
她扯着頭髮說﹕“得天獨厚啦。才討厭呢,怎樣扯也扯不直。”
他捉住她的手說:“別扯。把頭都扯痛了。真美!”
她嬌嗔着﹕“人家討厭的,你還說美。”
他兩眼痴痴迷迷地望着她說﹕“你真是生在美中不知美啦!你不知道那些男生怎樣讚你的,不過,我不說,我會呷醋的。”
她被他撥起心中的弦了。她想起以前,所到之處,莫不吸攝全場的視線,她以為此乃異性的輕浮,從不想過自己是美的。
她只顧得在抖動頭髮,不知道有些髮尾打着他的臉。他用手慢慢撩開,順勢替她梳理着。他的手抖得連頭髮也抖起來。她的心也隨之慌亂,待頭髮差不多乾了,把它卡好。兩人默默地凝視眼前靜靜流去的江水,一切寂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彼此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他預感到她今晚會對自己說什麼的,但看她仍在沉默,他被這沉默弄得快要窒息,有點慌亂了。他深深吸一口氣,讓帶着晚露和江水的清甜吸入胸中,準備迎接被拒絕的痛苦。他這時後悔自己不該把“失戀痛苦”這幾個不吉利的字寫在情書上。
只見她兩眼凝視着泛着漣漪的江水,低頭拾起一支樹枝,在腳下那柔軟的沙灘上,緩緩地寫着“LO……”他緊張地看着地上的英文字母。他從沒試過這樣緊張、激動、惶恐地看着別人寫字的。當他看到這世上最有價值的字母剛出現時,他早沒惶恐之情了,他興奮得如痴如醉。待沙灘上完整地現出“LOVE”時,他早已像一頭懷春的小鹿猛撲過去。他咬着她的耳朵,像在說夢囈似地低聲呼喚:“MY……LOVE!”他感到那滾燙的身子在倒向他。一陣陣像觸電似的震顫,使他不自制地把她摟得更緊。她含着淚花,把頭倚在他肩上。一頭烏髮又散落在她那漲紅了的臉上,披得他一肩也是。
他用那發燙的手撥去她臉上的頭髮,看那半閉的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他那滾燙的嘴唇貼着那晶瑩的淚珠,吻着那藏着黑寶石的全閉着的眼。他把她摟抱得越來越緊,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隨即,他那兩片熾熱的唇,蓋住她那滾燙的臉頰,那筆直靈秀的鼻梁。於是,四片熾熱的嘴唇如膠似漆地貼上了,黏住了。只聽見像春蠶蠕動的“窸窸”聲,像母雀暖巢的“咻咻”聲。這時她把身子一挺,雙手扣住他的脖子。這猛烈的電波的傳遞,他更瘋狂地摟抱她,熱烈地親吻她。似乎要把她塞進自己的胸脯了。
他低聲呼喚着:“明珠,MY
LOVE!”
她用發燙的手托住他那英俊的臉龐,雙唇顫抖着,身子簌簌抖動着。她感到快要被他身上發出的電流所熔化。他兩眼勾住那兩片欲啟而未啟的朱唇,低聲呼喚着:“明珠,叫我一聲!”
她一下把他摟抱得更緊,一個柔軟的、一個結實的胸脯,緊緊地壓着。她伏在他脖子上輕輕地呼喚:“我的愛,阿生!”
這是他三年多以來,多少個不眠夜所盼來的呼喚啊,這可叫到心裡來啦!他把她摟抱得更緊,緊接着是狂風暴雨似的狂吻,兩行晶瑩的淚珠,從兩人的眼眶滾下,臉貼臉的,分不清是誰的淚了。
啊!那心靈殷殷淌血的荊荊棘棘,刺傷了她心中正在發芽的種子。而憑藉他送來的接連不斷、抗拒不住的熱吻,像那燕子啣泥般慢慢地癒合了心裡的傷口。那漫長的日日夜夜,碰上那貼在自己胸脯上的溫暖的電波在柔柔軟軟的衝撞,早已使心中那顆躁躁欲動的種子發芽啦!而這粒種子,早在他心裡孕育,而在那夜,她那個生死臨界的夜,當他在那茫茫雪夜中疾跑時,已踢入她的心田。如今,他那瘋狂的一舔一吮,好比那催生劑,催發着她心中那重創的蓓蕾,正如花蕾開瓣,一瓣一瓣地,向着他那英俊的發燙的臉龐開放。這時的她,不記那不可忘的往昔,把自己熔化在這一刻的永恒的承諾裡;不想那不可企求的未來,把自己沉浸在這一刻甜蜜的享受中。如果有誰要喝令明珠困擾於昔日,那末,稍有良知者、稍有人性者,都會感到,這未免對這顆純潔的受傷的心靈太殘酷了!
而張生,他像那峰巒迭嶂上的苦行僧,那顆青春的心,不知經歷了多少個春秋,無法找到那定禪之位。不知是修道不夠還是凡緣未了,多少紅顏的青睞,無法吸引這苦行僧的一瞥。他飄然而去。翻越多少帶荊的峰巒,騰越多少駭人的波浪。可真是“路漫漫而修遠兮”,他在“上下而求索”。驀地,在那高山之巔,在那連猴子也不敢攀的峭壁之端,他看到一朵雪白、素雅的野百合花。
他感謝那對小眼睛,在鬥爭肖教授時,口口聲聲提到這朵野百合花,不這樣,他就難以尋覓這朵野百合花。但該咒的,是她把他心中這朵野百合花推至懸崖之端。不管怎的,既看到了,那百分之百可在心中定位的花,絕不能止於含情脈脈的仰望,冒着粉身碎骨的風險,也得攀上去。撥開那滿山的荊棘,向上攀。把它采摘,移植於自己的心田。是愛,怎能皈依舊俗;是愛,免不了妄動瘋狂。他癡癡迷迷地想着。似乎看到,隨着他採摘這“野百合花”的一剎那,他那苦行僧的棕黃色的袈裟,被一颶從天際飄來的神風,吹落在那層巒疊拓的群峰之中。其中被撕裂的塊塊衣片,散落在山崖的另一端。頓時,那一派山巒呈現一片棕黃色。自此,一毛不長、一木不生!就像那苦行僧的頭。他又想:“不知百年之後的漓江畔,是不是該增添這‘情僧崖’一說?正如莎士比亞所說的:‘一個戀愛中的人,可以踏在隨風飄蕩的蛛網上而不會跌下,幻妄的幸福使他的靈魂飄然輕舉!’”這也許是他為什麼能把崖頂上的野百合花摘下來的緣由吧?經過多少風風雨雨才讓心中的花定了位,他怎能不激動得落淚呢?在世上能找到這心靈上的合二而一的享受,還有什麼值得奢求的啊!
待他倆的心態平靜了些,她從他的懷中掙脫開來,低聲說:“我有話跟你說,不知你受不受得了?”他瞧她臉上掠過的一絲悲涼,愛憐地把她摟入懷中。
“說罷,親愛的。”他親切地說,低頭又再吻她。
她輕輕推開他說:“在我未說完之前,不許你這樣。你一這樣,我什麼話也說不下去了。”他無奈地搖搖頭,用力緊緊摟着她說:“說罷,乖乖,我在聽着呢。”
“那些不愛的話你也聽麼?”她低垂着眼,臉有難色。
他想到,似乎有不祥之兆,但即使天塌下來,但懷中躺着的是她,哪怕這乃一刻的歡愉,於己一生也足矣。他低聲說﹕“說吧,誰心裡有石頭,都要端出來。現在看你這樣難受,我也心疼死了。”
她聽得出他的話語中帶着純真的愛,但又不失幾分憂慮、幾許悲涼。她又再次觸及心中那傷疤,簌簌抖動着說﹕“不要提那個字,你若真的這樣,我也活不下去啦!”
“憑你這一句話,我又有什麼不能聽得下去的呢?”說罷,他低頭吻她,她又忍不住摟着他的脖子。“我和你都犯規啦,不要這樣,這樣說不下去的。”她“咻咻”地說,輕輕地推開他的臉。
“好,我嚴守規定。”他邊說邊端正一下坐姿,但那雙手,仍不停地摸着她的手臂,摟着她的腰。
“阿生,說真的,自從那次‘三好’學生代表大會,我接觸到你那電流般的目光,我的心就有點慌亂了。後來與你挨着坐,聽別人發言,我感到內心有些躁動,有點坐不住了。但我在抑制着。每天清晨跑步,途經你的窗前,我知道你天天在那兒,我便要抑制油然而生的慌亂的心跳。你說一個少女碰着這迷人的電波而毫無反應,很難的吧。”
他聽着,內心波濤又激起浪花,望着懷中的她,激動地說:“啊!明珠,原來那時你心中就有了我!我真是個大傻瓜。我還以為那是少女特有的矜持,故作冷漠……”他高興地吻她,被她的手輕輕推開了。
“不!不能這樣說。那只是一般少女在碰到異性追求時,很自然產生的一種心態。”她難過地說。眼內流露出多少眷戀多少哀怨。
他心裡一震,一股涼氣從髮根直閃到腳尖,直鑽入那靜靜流淌的江水中。他屏住呼吸,豎起耳聽着。
“我的心裡有一個人,那是他!”她說罷,眼眶裡一滴晶瑩的淚珠潛出來了。
他的心在痛苦地抽搐着:“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當你心愛的人向你說這一句話的時候。”但他仍用那顫抖着的手,揩去她臉上的淚珠,像一只受傷的小鹿在嘶叫:“明珠,明……珠,說下去,我承……受……得了的!”
她瞧他那模樣,一大串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滾下,她不知道這淚是為誰而流的?為天涯的他?眼前的他?還是為自己?
“我心裡的他,叫做李林。”一提及這名字,說的和聽的心同時痙攣着。兩人禁不住用力緊緊抱着。他輕輕撫摸着她說:“乖,別難過,說下去……”她聽得出他聲中帶淚。
她抽搐着說:“他是我中學時的同學。我也曾這樣躺在他的懷中……”
他的心快要裂了!像被雷擊中似的抖得很厲害。兩眼帶着惶怵的絕望的眼神,望着哭泣着的她,他心疼了。忙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從衣袋掏出手帕,抹去那像決堤似的淚水。鼻孔裡傳入他的體香,她心裡更一陣陣的酸甜苦辣,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痛苦地說﹕“明珠,說吧,噢,親愛的!”他摟着她,在輕輕搖着,像摟着一個失去爹娘在痛哭着的女孩。低聲地哄着:“明珠,別哭。”他柔柔地撫摸着她。貼在她耳邊懇求着:“你剛說到這裡,又不說了。這樣,我寧願一頭栽到水裡去。”
他那帶着火焰的話語,快把她燒熔了。他的話提醒她,這心靈的創傷多難受啊!若不說清楚,他又是一個被宰的人啦!李林,陷於這厄運了,而他,沒有什麼繩索可繫,命運大概還可以操縱在他自己手中。
她痛楚地說﹕“我們也私訂了終身,作過偉大的承諾。”
他感到腦門一下子炸開了!他痙攣着說:“明珠,原諒我,我全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了,那三年前寫的情書,就會永埋在我心底。我會一世像那高山上的苦行僧,懷着一顆死了的心,永不休止地在我感情的峭崖上行走!”
“是我親手把這愛情之花毀了。不!不是我!我的雙手不曾染着從他心裡流出來的血。噢,有,這倒像是有了……”她痛苦地哭叫着,接着,又神智恍惚地看着那對與父親的手酷似的朱砂掌說:“瞧,這是血!是我的手掌擊得他心碎了,留下的血!天,天難饒我的罪過,我罪不容誅啊!”
她霍地從他的懷裡站起來,奔向身旁的的老松下,左手猛扯着自己的頭髮,右手用力打着樹幹。一陣晚風把松樹吹得抖擻着,老松快經不起這心碎的姑娘的敲打啊!
他被嚇呆了。一個箭步奔了過去。從她的背後緊緊抱住她。捉住那正在敲打老松的手,連抱帶拖地摟着她坐了下來。他拿起她的右手,啊,真的有血了。這不是那個他的血,而是他的她的血!他忙用早已被淚沾濕了的手帕替她包紮。拿着它放在自己的唇邊,他捂住心口,抽搐着的臉一片茫然。
他含淚懇求着:“明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我的心也在流血啦!”
她心頭在抽搐,頭混沌一片,臉色蒼白,雙唇在微微張合着。她用手扯着自己的頭髮,額頭上的神經一根根被扯痛。這種深深的感觸、極度的悲愴,使她那絕望的眼神,變得像望夫山上那婦人的眼那樣。說實在的,自從聽到命運之神的最後審判;自從她聽到愛神的足音離她遠去時,她還來不及發洩自己的悲傷,早被一對小眼睛盯死在政治的審判庭上。像那懸崖上的巨石跌進了心頭,現在在他面前把它挖出來。每挖一下,那巨石磨着心頭,沾着那血和肉,還有往昔只能往心裡流的淚,血淋淋的、肉黏黏的、淚滴滴的。巨大的慘重的失落是這樣折磨自己啊!她在心裡痛苦地嚷道:“一個人的終生幸福,斷送於自己手中!這種終身的痛疚,將會像蠶啃桑葉那樣,慢慢地吞噬自己的靈魂,永不超生,直至走向那永恒的靜!”
“明珠,我的愛!你清醒些。你聽聽我心裡說的話,你把那始末說清楚,只要有一絲希望,我會把你送回到他的身邊。我在信中不是說過麼?我願忍受那失戀的痛苦,但願你能幸福……”他喉頭哽住了,流着淚說不下去了。這回倒輪到他拚命地扯着自己的頭髮。明珠惶恐地、傷心地緊緊摟住他。
“明珠,你給我這一切,我已很滿足了。我不是那橫刀奪愛的人。你不要考慮我……說吧,你們怎麼會有這悲慘的結局的。”她替他揩着淚,他嘴裡這樣說,雙手卻用力緊抱她,生怕手一鬆,就會把她丟了似的。
這無聲的身體語言,使她從那大起大落的情海波濤中,又漂回那細浪呢喃的港灣。她不願失去這第二春。她霍地挺起胸脯,伸出雙手,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自己帶頭違規了,她慌亂地吻着他。那兩個畢挺的靈秀的鼻子,霋時架起了甜蜜的十字架。即使在這樣的十字架上,像耶蘇那樣,也值了!
她的衝動,就是他的希望,這行動語言,道出了終身的承諾。他發狂地吻她,不知道在笑還是在哭?“唧唧哼哼”的,她的耳邊響着那最柔愛的音符:“明珠,你是我最初的、也是我最後的、一生的、唯一的愛!”
沉睡着的心中的琵琶被他挑起那根愛弦,讓她痙攣。她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了。她用右手輕輕地拍打他,手傷使她失聲地叫一聲,他慌忙地拿着她的手,輕輕揉着,說:“噢,好痛麼?”她不好意思地說:“是我違規了。”
“愛本身就是瘋狂的!沒規可犯的。你還是說下去吧。”他說着,柔柔地撫摸着她的背。這時的他,經過剛才那暴雨式的狂吻,仍回味着沐浴在愛河的滋味,心裡不再惶恐了。他知道,這心愛的姑娘的一吻,吻出答案來了。那就是他不必再為自己擔心。如今,他所憂慮的是,怎樣幫助她走出陰影,以便毫無顧忌地迎向那愛的光環。
她冷靜了些,說了她和李林的始末。末了,她從他懷中直起身子說:“我的家庭出身影響到我國的航空事業!”她不再傷感了。語調帶着毫不掩飾的憤怒,又像是一種奉獻的虔誠,一種苦於無奈的哀怨。
“這是你想出來的?”
她很受委屈地說:“不,是雙方組織向我提出來的。在我還處在盛名之時,他們早為此聯系過了。後來反右,他們開我的專場,我坐在被鬥席上,耳邊響着‘吱吱呱呱’的噪音,腦裡想着和李林的事。其實,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入耳。我一個人孤仃仃的,沒有人敢和我說話,我像過街老鼠那樣躡足於人間,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尋覓那足以容得隻鱗半爪的地方。所以,我就常在晚自修後,到我以前最怕到的獨秀峰下,去獨自嚐那對生離死別的戀人的痛苦。”
他插話說:“我在那窗戶下不只一次見到了。我很想走下來。我不怕政治影嚮,而是怕你不接納我。所以,我只能站在那窗下。”
她的心不禁為之一動,原來在自己最艱難時,還有一顆熱切的心向自己跳着,她也不知道當初偌大校園,哪也不去,為什麼偏偏要走在他的視線之內。
“阿生,這種孤獨感幾乎與生俱來的。稚氣未消,便獨自面對乾坤的更替。如今,在桂林,又重現當日那惶惶然的心態。”她一說起家,那晶瑩的淚又滲在眼邊了。
他的心在收縮着,這連男孩也無法忍受的困境,他第一次聽說。難怪上次在醫院,觸及這一個‘家’字時,她滿臉的烏雲。一陣愛憐,他把她抱得更緊了。
“你能想象我獨自住在剛死了老僕的空屋裡,那種孤寂、恐懼、悲涼、無奈的心態麼?唉!一切負面的感情向我襲來。”她說着,她那眼睛早已欲哭無淚了。“為了走出這像鬼屋似的家,我摸索、我掙扎,終於群體認許我,我又找到了他。以為今後就不用孤獨了。誰知這反右,被李尚珍左一句、右一句的,又把我丟入孤獨的鬼屋去了。你說我這樣的家、這樣的厄境不成了他的絆腳石,阻力之大,可能連飛機也開不了的。”她長嘆一聲說。
他嘆息着說﹕“不一定。要相信他的忠心。他是憑這來駕馭一切。”
“我和你相信又有什麼用?”
“他一定很可憐,他為什麼不爭取一下。”
她淒然說﹕“信來了,我沒覆。他知道我的性格,拿定了主意很難變的。我現在不知他怎樣了,可能……”她微微顫抖着,不再說了。
他挨着她,貼着她那變得冰涼的臉說:“明珠,你不會孤獨!你有了我,將來有我們自己的家,縱使你有很大的挫折、風險,只要你一邁進那由我倆主宰的十幾平方尺的土地上,等待着你的,是那個關心、呵護、熱戀着你的我啊!”
“你,以後,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她的話還未說完,已無法再開口了。一只寬厚的手捂住她的嘴,然後再按着自己的心對她說:“如果我能掏它出來,我就掏給你看。我心疼你從每一挫折走過來的創傷;我更心疼你對李林這種無果的真愛給你帶來的痛疚。但我深信你對我是一片真心的。我不必去計較你對我或對他的愛情的斤兩,只要你一輩子跟着我,我會使你幸福。我會像沒有聽到你這一番表白之時那樣狂戀着你。唉,我不陷於失戀之中,已是最幸運的啦!”
“阿生,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悄悄走進我心裡來了!現在我被扔在一間空房裡……”
“明珠,你說什麼?什麼空房?”她把出院後的那一幕說了。氣得他直頓腳。
“現在,也習慣了。剛進去時,又冷又空的,每天開飯時,看到你從窗下經過,那頓飯,我吃下去時,感到很開胃的。有時看不到你……”她看着他那樂騰騰的樣子,不說了。
“怎樣?快說呀!”
她“噗哧”一笑地說﹕“吃得下幾大碗!”他明知她故意逗自己的。便搔着她的腋下笑着說:“我看你還敢亂說不!”她搔癢難支,笑倒在他的懷里。
他站起來,拉她靠在老松的樹幹上,雙目胍脈含情,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她,像是從未見過她似的。不過,他只有此刻才開始得這一專利權。他在欣賞着命運之神判給他的這朵心中之花,他在欣賞該屬於他的這朵花的每一片花瓣,每一只花蕊。她被他看得害羞了,像一株含羞草那樣,滿臉通紅地低着頭。這苗條豐滿的身段、這半羞半喜的媚態,張生像喝了一大罎陳年老酒,全身栽了過去。乍看去,還以爲有個男子醉倒在樹旁。伴隨着衣裾摩擦發出的“窸窸”聲和狂吻時喘着的“咻咻”聲,驚醒了樹上憩息的小鳥,也跟着“唧唧喳喳”的。
這一夜之後,他倆的臉上像上了一層釉光,校園內學生們傳開來啦。首先是張生的男生宿舍,人們在七嘴八舌的……
“哇,臨畢業了,終於被他釣了一條美人魚。”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看他對她的追求早在三年前了。”
“這是無價的愛!盛名時,他站在這窗戶下,看得出他是等她晨跑經過的。她落難時,連人都不敢近她,我看到他在樓下和她說話,還送傘給她。”
“喂,福爾摩斯不收你當徒弟,未免屈才了。”
“你這樣關注她,是不是你對她打什麼主意?”
“只有張生這才子才配得上她。才子配才女;俊男配俏女。他們的後代,我可寫包票,才貌雙全!”
“‘人貴有自知之明’,老弟,你臨陣退縮了。”
“我雖不是癩蛤蟆,但我又不具吃天鵝肉的條件,沒艷福啦!”
中文系內,何泰自從不肯舉手選明珠為右派之後,一直在政治上受到李尚珍的冷遇。他沒因此而後悔。自從那晚在校道上向明珠作了些暗示後,一場風浪險些把她捲走。他也被這駭人的巨浪沖得暈頭轉向。但他還是無時無刻不牽掛着她的安危。如今,當他在一個深夜裡,看到張生挽着她走在校道上,一種酸酸的、辣辣的味兒直湧喉頭,雙目迷惘惘的,又像是濕潤潤的。淚眼望着那一對人的背影,心裡嚷道:“別了,我心裡的姑娘!別了,我可能擁有而沒有去爭取的幸福!”
團委辦公室內,石健當大學生去了。那新來接替他的,未來得及深入調查,被李尚珍鑽了個空子,同意給明珠團內嚴重警告處分的大印,終於蓋到她的畢業鑒定書上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林開民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突然,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背影,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像獵犬似地跟蹤了一段路。他心裡忐忑不安地說﹕“啊,瘦了,更苗條了。她去哪?叫住她吧。”“明珠!”他終於叫出聲來,不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
看她步履輕盈地朝疊綵山走去。他不敢追下去了,便在樹下注視着。見山下一大樹旁,衝出一個青年的身影,朝她撲了過去。
楊開民的腳步正在挪動,突然,又像身邊那大樹一樣,一動也不動了。他狠狠地叫道:“天哪,為什麼讓我看見?該死的,為什麼偏偏要讓我看見?”他的心在慌亂地跳着。
這些鏡頭,只在西方的影片中看得到的。即使銀幕上出現這些鏡頭,自己也得看看周圍有沒有調皮的眼睛盯着他,證實沒有之後,才拚命睜大那如飢似渴的雙眼,勾住銀幕。還後悔剛才心虧,白白浪費了不少耐人尋味的鏡頭。可如今,有生以來在現實世界中眼睜睜地看着,況且還是自己欲擒而不達的姑娘呢。
遠處,他看見那個他和她熱烈地擁抱着。她竟主動伸出手臂吊在他脖子上。他緊緊地摟着她的腰,咦,還接吻了。林開民一陣酥軟,似乎聽到他們的吸吮聲,他下意識地自己也吮起嘴來,大概是吮進些空氣了,確也有點聲響,像是他的兒子吮奶那樣。瞧,明珠還和他抱着旋轉啦!看着,想着,心裡瘙癢難支。直看到那男的把她攔腰一抱,抱進那偏僻去處時,只得臉悻悻然、心癢癢然走回自己的宿舍。每當走近這宿舍的通道時,三年前她那飄飄裙裾的影子還在眼前晃動。“叭”的一聲,倒在床上。狠狠地說:“完了,不出一個月,這些人都走了。包括她和他。他是誰?”
畢業鑒定書往人事處學生科裡集中,團委無權過問。
但疊綵山下引人心癢、招人心惱的一幕,促使他向學生科走去。新來的文書梳着兩條羊角辮,一看來者是官場中人,便堆着笑臉迎了。林開民要她拿出中文系本屆畢業生檔案,她臉有難色,但仍掛着笑容。他告訴她,他只查團委蓋公章是不是有漏蓋了。她只得拿給他。但看他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她覺得奇怪,特意裝作收拾文件的樣子,從旁察看他。從不遠處,看到他拿起寫着許明珠名字的卷宗,他的神色有異了。她看他並沒有打開團員資料這一頁,反而在第一頁寫着愛人關係這一欄注視了很久。似乎還看見他下顎的牙骨在上下動着。這時的他,想起被他看到的銷魂的那一幕來了,的確氣得手在發抖,連手上的卷宗的紙張也被抖出聲來。他悻悻地把卷宗交還那文書,反剪着手走了。
那文員從他背後看着他,起了疑心,待他前腳一出,便拿起明珠檔案一看,她看着她的照片,不禁心裡叫道﹕“多迷人的姑娘!”再看看愛人關係這一欄寫着物理系張生的名字,好奇心使她又找着張生的檔案一看,一張英俊的臉,一行行優異的記錄,使她羨慕不已。但她想到剛才那姓楊的神情,似乎在探知許張二人的秘密。心中正在窺探這其中還可能有什麼瓜葛?但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她慌亂地把卷宗放好。可是,已來不及了。
“你為什麼要看這些文件?”進來的學生科蔡科長說。她心裡恐慌,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麼,我只想看看。”蔡科長緊繃着臉說:“告訴你,你一腳踏進這兒,就要‘公’字當頭。你憑什麼想看看?你究竟又想看些什麼?”她慌了。她想,乾脆把那姓林的說了,這才會消除蔡科長對自己的猜忌。
這一下激起蔡科長的惱怒。這一個光明磊落、嫉惡如仇的女幹部,是女生們的護身娘娘。黨委開會,梁院長聽了匯報,感到事有蹊蹺,特別是明珠的處分問題。他感到已沒有時間容許他處理了。這樣的處分,這樣的家底,但又這樣的出類拔萃,這叫她的工作單位如何使用啊?至於張生,本想留他的。但許明珠目前如此,連他也留不了。太可惜,這兩個難得的尖子,只得送給別人。蔡科長又進言,說及李尚珍的問題,更讓他堅信自己看人時,那對八九不離十的眼睛。
他叫蔡科長把許明珠的檔案拿來,說:“我以黨性擔保,我們以往樹這面學生的旗幟沒樹錯。一個拿錢給為難自己的同學滋補身體,而又不願說出自己姓名的人,一個自願帶頭不要國家免費供讀的人,會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們太官僚了,為了不浪費我們辛辛苦苦栽培的人才,我破例在她鑒定書上寫個人意見。”他在她的檔案上“唰唰”地寫着。
蔡科長說﹕“目前畢業生分配工作密鑼緊鼓的。對她的問題,以後調查後再作處理,再把結論寄給她的工作單位。”
梁院長說﹕“反右可能有些遺留問題要處理。你這樣做還算及時。”接着他嚴肅地說:“向全黨宣布,畢業生的國家分配問題,關係到黨國大計。任何非專案人員,不得過問。違者處分。”
林開民聽了傳達後,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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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房內,小川在嘮叨着:“臨畢業了,你們的事定了沒有?你不是不知道我國的戶口制度的。”
“又給我上政策課了。”
“我和你說正經話,我們以後說知心話的日子不多了。”
“現在已經不多了,你整日往他那邊跑。”
“彼此彼此嘛。他整天在那樹下等你,害得有些人已想入非非了。”
“什麼想入非非?”
“別慌,誰也不可能從你手中把他奪走。其實,我聽人說過,有不少女生向他投以青睞,他卻像莎士比亞所說的:‘聰明人不生眼睛,瘋人不生耳。’”小川望着窗外繼續說﹕“瞧,他又走過來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若回答你,豈不向和尚借梳了。”她說着,高高興興地走了。
小川開心地笑着。她的好友畢竟在她的眼皮底下找到幸福,她不必為此牽腸掛肚了。她看到明珠又回復了自我,雖然臉上偶爾飄過一些陰霾,但很快被和煦的陽光驅散了。那陽光,就在夾竹桃下,瞧他倆笑得多燦爛。
張生明珠並肩於校道上。她揹着一小掛包,裡面裝着些零食。他接過來拿着。
張生房內的男生在叫道﹕“喂,快來看。”於是六七個男生撲到窗前。
“有什麼好看的,兩人保持着距離。”
“等一下走進山洞時,就會保持距離?”
“哈!”一陣哄堂大笑,傳到他倆的耳中。他明知是男生的惡作劇,便低着頭走着,她好奇地望了過去。那黑寶石在晨曦中顯得特別明亮。
男生們又嚷開來了:“新郎害羞了,那新娘倒大方哩。”“真美!”“好像半邊天都閃了光。”頭一句大聲說,後兩句小聲說。
他倆的臉紅了。張生揚着拳頭說:“小心,我今晚回來!”
她低聲說:“別撒野!”
男生們大笑道﹕“哈哈,你回來時,我們早見周公啦!”
“快走吧,算你過我們這一關了,不過,還有一關……”
張生喜洋洋地衝着那窗口叫道﹕“哥兒們,還有什麼關啦?”
“美人關!”窗內這一呼叫,引得其它房的男生也伸出頭來,個個都是嬉皮笑臉的,差點沒流下涎水。明珠見狀,忙頓足說:“快走!”
張生回頭揮揮那拳頭,對着他們嚷道:“小心點!”
張生房裡的男生又大叫道﹕“哈哈!果真過不了美人關!”
“即使你今晚回來,捨得從夢中打我,你這甜滋滋的,打下來的拳頭也是軟綿綿的,正好給我按摩。哈,哈!”
這背後的笑聲,不時飄來,他早己飄飄然了。雖然一頭栽到她懷裡,沒心思計較世上還有多少人口,只覺得一男一女足矣。如今,帶着她從幽靜的二人世界中走到哥兒們的面前,聽着他們的挑逗,那滋味,簡直往蜜裡加糖,甜到嘴快發麻了。這歡樂的麻醉劑,是藥房裡找不到的。
他高興地說﹕“明珠,那些調皮鬼請你到宿舍來,還說下周末去蘆笛岩,也請你去。”
“還有誰?”
“你指的是誰?”
“女的。他們的女朋友。”
“至今為止,他們全是光棍。”
“只我一個女的,不去也罷。”
“你不去,我也不去。他們早預知了。但他們很想我們都去呢。”
“你心裡怎樣想?”
“我當然想我們也去,不過,這可能會委屈了你。”
“今後,我們相處,你最好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從小習慣一個人,沒人呵護,也不懂體貼人,你過多遷就我,會滋長我的缺點的。”
他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說﹕“啊,明珠,你真好。你的心,明如鏡、純如金。”
她趕快推開他,紅着臉說:“這還在校道呢!”
他紅着臉望着她傻笑着說﹕“他們說得對,等會兒到那岩洞……”
她調皮地眨眨眼說﹕“對,到了那邊,我會學你剛才對他們那樣。”
他嬉嬉地笑着說﹕“我剛才怎樣啦?”
她瞪了他一眼,說﹕“我看你們這些男的都是嬉皮笑臉的。假斯文。”
“小心點,讓他們知道了,那就……”
“就怎樣?”
“我這就夠受的啦。準挨他們按在地上揍。”
“當真?這又不關你的事。”
“嘻嘻,他們會罵我‘妻管嚴’。”
她摸摸他的手心說﹕“什麼?氣管炎也挨罵?你,不是有事吧?又不見有發燒的。”
他乾脆抓住她的手嬉笑着說:“瞧,還未走出校道呢。這校道也討厭,太長了。到那邊……”
她看他那調皮相,知道是衝着她剛才說的話的,便不好意思地低垂着頭走着。
一出校門,他忍不住把手伸到她的腰間,她慌亂地東張西望,他們沒商量去哪,但兩腳不由自主地向木龍洞走去。去查看那沙灘上的英文字是否還在。隨後又漫步到疊綵山,玩到夜了,還捨不得回去。當晚是一個月盈之夜,那皎潔的一輪圓月,繞過那直入青雲的峰林,月光下、岩石上,少不了這儷影一雙。
一天,當他們走到半途中,她慌慌失失地拉着他另朝伏波山走去。
這山離學校很近,在桂林東北角,一山孤標,聳於江岸,半接陸地、半枕漓江。白色的瓦檐、斑駁的鐵門,上有一橫匾,金黃色的匾框上刻着四個綠色的大字:“伏波晚棹”。門內一花圃,五彩繽紛,十分絢爛。花圃中奇樹,張開綠茸茸的臂,躬着青郁郁的腰。明珠看着,止步不前。
他拉着她走進還珠洞,從西南洞口下去,約四五丈長。洞北又一洞,十餘丈長。朝東有一丈許,有二石下垂,把東面的山洞分成三個洞門。通過那三個洞門時,他把她的頭按下。他領她走進一個緊容得兩個人的小洞裡。他緊緊地摟住她,那兩片熾熱的唇在她臉上吻着。一陣陣低微的耳語、輕輕的喘氣聲,伴着洞內石鐘乳的滴水聲,組成最美妙的音符、醉人的節奏。欲入內的遊客不得不搔首說:“洞門應掛個‘閑人免進’的牌子。”
她時而摟住他的脖子,時而捧着他的臉,時而尋覓那令人窒息的吻,吸吮那青春氣息、那誘人的陽剛氣。她被一罎香醇的愛的酒灌得酩酊大醉。他低聲說:“還記得哥們的話麼?”她嗔着說:“你們男的沒一個正經的。”
他倆累了,走出這小洞,向那大洞口走去。這洞口三面臨江,江中,一三角綠洲向兩邊伸展。越向西越窄。竹林密佈,婆婆娑娑,垂向江中。洞前下端一深潭,墨綠色的,江水成一大旋渦向下“嘩啦啦”地旋轉。最引人注目的要數那試劍石。據說,就是那個站在這兒射穿穿山的馬伏波將軍,在這從天而降的大岩柱上試的劍,試劍石由此得名。山上垂下的石柱和地上的大岩石只有一尺距離。明珠驚嘆這驚人的劍鋒,非凡的武藝。他倆伏在這石柱的兩端,怎麼也拉不着對方的手。
他挽着她走到洞壁的字畫前,一幅栩栩如生的宋大書法家米芾自畫像摹刻,呈現在眼前。他說﹕“像用攝影機攝下的。”
她很有感觸地說﹕“多少人被滾滾江水淘汰了。但亦有人死了近千年,還可以面對這滔滔江水。”
“是的,人不要虛度一生。”
“快畢業分配了,不知我們會怎樣?”
“提起分配,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她邊說邊在一石上坐了。他順手撿起一小石,往遠處扔去。她出神地望着那石粒,嘆了一口氣說:“好端端的,又讓它石沉大海。”
“它不會孤獨的。那水底有許多石和它作伴呢。”
“說正經話,你要告訴我些什麼?”
“團委找我談……”他剛一開口,頓時,她的臉一陣蒼白。他慌忙把她摟着說:“怎麼啦?你沒事吧?”
“沒什麼,你說!”
“團委問我,和你決定愛人關係時,有沒有考慮過你的家庭問題,我說,考慮過了。”
“他們是想勸阻你的。你其實也應聽他們的!”
“不,我不想做第二個李林。”他有點不服氣地說﹕“不過,我知道,今年要留些成績好的在校教書,但我預料,我們都沒份!”
“何必和他們爭長短。”停了一會,她又凄然說﹕“你不會因我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分配而後悔吧?現在我們分手還來得及。”
他急忙捂住她的嘴說:“別折磨我,別折磨自己!和你在一起,這是我最大的願望。”他忽然盯着她說:“你今天有兩次神色不對。一是你改變去木龍洞的主意,一是我提及團委時。”
她臉一沉說:“我說第一件,我們剛走出校門時,我看到我班那個男生。除了反右之外,這幾年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跟蹤我,剛才他又這樣了。第二件是……我要你發誓,保密!”
“有這麼嚴重?”
“是的,這事只有我和小川還有另外一個人知道。大家都在保密着。如果你說出來,不單我倆不能在一塊,我和小川都沒好下場的。”
“我快被你嚇死了。快說!”她把林開民的事說了。還未說到團委辦公室那幕,他已氣到眼冒金星。
“你氣成這個樣子,我怎樣說下去呢?”他稍為平靜些。她才全部說了。只見他氣得全身發抖,牙齒在咬得“咯咯”作響,雙腳在踢着地面。咬牙切齒地說:“我恨披着聖潔外衣下的卑劣的行為,還有那齷齪的心!”他接着說:“正如你所說的,真的要緘口如瓶了。你現在不能一個人住了,必須搬回去。”
他在她的房裡把鋪蓋收拾好。這驚動了隔壁的歷史系的林大姐出來說:“明珠,這位是……”
“物理系的張生。”
“大名鼎鼎!”
張生靦腆地說﹕“同學姐,見笑了,我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如果個個無名小卒都像你這樣,我國的前進步伐就會驚人的!”
“我真是無地自容了。”
“我說的是真話。明珠,你現在搬到哪?”
“搬回老巢去。”
“為什麼,這不是住得好好的麼?還記得你剛搬來那個場面麼?多捧,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悶氣。”
張生疑惑地看着她倆。林大姐見狀,便說:“你沒告訴他?怎麼你們不是無所不談的麼?”說得他倆的臉紅了起來。林大姐更開心地說:“什麼時候請吃喜糖,別忘了我們這些忠實的鄰居。”
“林大姐,別取笑了。我會一輩子記着你們,你們雪中送炭,幫助我度過最冷酷的時光!”
“我倒捨不得你搬走呢。看到你臉色紅潤些,我們都替你高興。張生,你別只管看書,多關照我這個小妹子。”他難為情地點點頭。
“哈哈!準姑爺領命了。”林大姐望着他倆的尷尬相,便開懷大笑,弄得對面房的女生也探頭出來。
“走吧,和小川好妹妹相聚這最後幾天吧。你在最冷酷、最悲涼的時候,我們把你接來的。現在,又在這溫馨的依戀中把你送走,唉,歷史可真是無情又有情。”
歷史系一女生說:“像你這樣感情衝動的,去研究那不為情所動的歷史,對你倒是一個考驗。”
數學系一女生說:“你們學文的盡是感情化的。瞧你們弄得我們這位仁兄,不知如何對答了。”
林大姐又從房裡探頭出來說:“你們聽着,別以為學理的就不會衝動。有時因為你們整天對着數學公式,什麼七情六慾在書本中從沒出現過,這變相壓抑的感情一旦被衝開決口時,那撞擊力比那些整天在書本裡看到的,會強得多。”
另一歷史系女生說:“越是禁越是感興趣的。就如人們偷看《金瓶梅》那樣。”
林大姐又開腔了:“越禁就越反。有中世紀的黑暗,才有文藝復興,才有回復人性的曙光,這曙光,是推動歷史前進的。”
數學系的女生說:“你們越說越玄了,我們聽不懂。”
林大姐指着張生說:“你這個大名鼎鼎的張生聽着!”
她的話被女生們議論聲打斷了:“原來是他,以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多英俊!”“兩朵最勁的電花碰在一塊,那一定會發出最美最光的光環!”
這些話,使他倆聽到臉紅心癢的。“喂,你們說得好。我說張生,我們的姑爺!”林大姐的話被一陣哄堂大笑打斷了。“你沒反對我這樣叫你啦!”林大姐大噪門又打開了。
他感到自己被一種無形的電火,衝擊得身子在一陣陣的震盪。像是戴上了禮花,用手牽着一條紅彩帶,彩帶那端,正是她在含羞答答地跟着。
林大姐開心地說﹕“哈哈!好小子,我把小妹子交給你,我一百個放心!你臨走前,到對面宿舍來,給這些學數的妹妹上這一課,教他們怎樣表達激情。明珠,你不會不批准吧。”
“這是不用教的。”聽明珠這一說,他忍不住深情地望望她。
林大姐指着他倆說﹕“你們瞧他倆這模樣,嘻嘻,現身說法啦!”女生們有的臉紅了;有的芳心亂了。
一女生拉着林大姐進房說:“你害得人家太難為情了。”
林大姐邊走邊說﹕“哈哈,當你們遇到心中的白馬王子時,就會像他們那樣眼送秋波。”
“何只這些呢。你還像歷史書那樣保守。”那女生說着做了個鬼臉。對面房的女生大笑着。張生偷偷看了明珠一眼,剛好她又看他,兩人那如電的目光,在眾人面前相遇,迅即紅了臉,便轉身向小川的房走去。
背後傳來林大姐的笑聲,只聽得她在叫:“哈,你那最後一句,真是畫龍點睛啦!你又怎會想到的,你也許就是這樣的。”接着是她們房裡的打鬧聲伴着歡笑聲,從張生的背後傳來。
他把她的行李放好,虛掩着房門,把她壓在牆壁一角,瘋狂地吻着。咬着她的耳朵說:“讓她們撩得我心頭癢得厲害,我差點當場抱你、吻你的。”
“你真這樣,我可無地自容了。”
“想不到你們女生比我們還帶勁。”
“比這勁的還有呢。”
他貼在她的耳邊說﹕“快說給我聽。”
她羞怯地說﹕“姝明與那軍官結婚後,常和離了婚的玉霓談那些……”
他捧着她的臉說﹕“什麼話?能說給我聽麼?”
“不,很難聽的。”
他用手指撩她的臉,說﹕“但你在被窩牆聽了,是不是?而且豎起耳朵,心在亂跳,是不是?”
她被他揭穿了心頭的秘密,羞得滿臉通紅地嚷道﹕“打死你,你真壞!”
他嬉皮笑臉地說﹕“這,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了,我不逼你說,不過,我遲早會知道你的感受的。”瞧他那充着血的眼,兩顆躍躍欲試的心在亂跳着。兩人忍不住全身痙攣,一陣麻軟。
“不過,你別怕。我會把這留在那千金一刻……”他說着。她快要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脯中軟癱了。
門外,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慌忙推開她,假裝收拾東西。她整理衣裙,慌亂地東摸西摸的,連自己也不知應幹些什麼。小川推開門,一眼看到兩人的神態,早已猜中幾分。
“對不起,我忘了拿東西。”她正欲轉身出去,被明珠拉住說:“你為什麼不問一下,我們為什麽在這?”
小川這才定了神,看看自己的上鋪,看到明珠的鋪蓋,小川高興地扯扯她的衣袖說:“真好,你搬回來了。”
小川忽然對張生說:“把她的鋪蓋搬下。”
“怎麼?現在又輪到你不讓她睡這兒了?”
“不,我天天盼她回來。我是說我要和她睡在一塊。張生,你可得批准。”他紅了臉,不敢言語。
“只剩下九個晚上了。九這個字,意味着長久。我和她的友誼是長久的。”小川說着,眼裡泛紅絲了。
“好,我很樂意和你睡。”她摟着她說,並示意他把鋪蓋搬下。
他邊搬邊說:“不可思議。”
“怎麼?吃醋啦!你以後的日子長着呢。”小川奚落着說。他聽着,想起剛才在牆邊的一幕,心裡像吃了超濃度的糖精似的!
她倆像那斬不斷的江水那樣,每晚都說個不停。一晚,小川如廁,她探頭出蚊帳外,趕快縮了回去,明珠本欲下床陪她的,也被嚇得坐在帳內。小川附在她耳邊說﹕“明珠,你看,你以前睡的那間房,有個男人的身影呢。”
她低聲說﹕“絕不會是他。”
“你說誰?”
“張生。”
“你真傻,他用得着這樣麼?何況又是他幫你搬回來的。”
“我怕他發起狂來,失了理性了。”
小川笑着說﹕“天機大泄了。”幸而黑暗中沒讓小川看到她那紅得發紫的臉。
小川吃驚地說﹕“你看,又矮又瘦又駝背的,會不會是他?”大家想起團委辦公室那一幕,嚇得心在“突突”地亂跳。小川氣忿地說﹕“當初不是你攔我,我會向上告的。”
她低聲說﹕“還是張生想得周到。”
“你告訴他了?”
“是的。”
小川指着那急促離去的身影說﹕“你看,那個人好像是走進你以前的房了。又走出來了。你好險啊!”
笫二天清晨,張生的身影剛出現在夾竹桃下,她就慌慌張張地迎了上去,他從背後就辨得出她的足音,他微笑着看她。只見她那一身的潔白的上衣、格子的短褲、白襪白鞋,活現當年的颯颯英姿,他精神為之抖擻。他望望她,驚訝地說:“你昨夜沒睡好,怎麼眼旁有個黑圈?”
“怎麼?很難看?讓你的同學看了,豈不見笑?”
“不認真看,看不看出來。他們不敢像我那樣仔細看你的。”
“假如真的有人這樣看呢?”
“我準揍他鼻子開花。”
她捅了他一下說:“好專制。”
“你又打岔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她支吾着,說﹕“沒什麼,說話說多了。”
“以後注意些。”說罷,拉她進他的宿舍。
“我不進去。”
“不怕!他們已穿着好了。”說罷,扯着她的手肘。
還未上完最後幾級樓梯,只見房門大開,桌上竟插有一束桃花。一切收拾得很整齊。他還以為誤進了別人的房間。因為他下樓前,這裡還像個亂葬崗似的。
周大山領着眾人在唱《結婚進行曲》,引得別房的男生探頭出來,有些還穿着短褲衩呢,慌得一開門又把門關上了。她低頭笑着,臉紅得像桌上的桃花。別房的男生站在走廊看熱鬧。她有點進退維谷了。而他卻心花怒放。他偷偷看她,只見她一臉的尷尬。心想:“害她如此,我準挨揍。”
“進去吧,別理會他們。”他說罷,習慣地拉拉她的手。這弄得她的臉更紅了。走廊裡的男生早已鼓起掌來。周大山作了個揖說:“歡迎!”
“你好,怎樣稱呼你呢?”
“周大山。他的死黨。”說罷,以勝者姿態看看張生,張生笑着握着拳頭向他揮一揮。一男生笑着說﹕“有種的到景陽崗揮去。”
張民興奮地說﹕“這是他的床鋪,他一貫都這樣整潔的。這個窗戶下,是他站了三年的地方。他每天早晨要在這候着向他奔來的月亮。”張生被他說得喜騰騰的。
“這比我們女生宿舍還整齊。”
張民一臉的莊重拱着身說﹕“我代表全體室友向你致意。”
張生笑着說﹕“別怕,他們都是很熱情的。”男生大笑着說﹕“你為我們說了句公道話。”張生叫道﹕“快出發。”
眾人手裡拿着大包小包的。她好奇地說﹕“你們帶了些什麼?”
張民答道﹕“什麼桂林板栗、馬蹄、花生之類,婆婆媽媽的。”
“你們比我們女生想得還周到。”
“多謝誇獎。今天我們最後一聚,以後各奔東西,今天,大家要玩個痛快。”張民說罷,低聲吭起歌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像燃燒的火,它象徵着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花兒為什麼這樣鮮?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動聽的抒情曲一首又一首地啍着,人們陶醉着對美好的未來的響往,對純樸的愛情的渴求之中。這一陣陣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男音,沿着那六公里長的車道,飄過那紅綠輝映的桃花江畔,蕩過那煙拂霧繞的峰巒,響徹在絕俏的蘆笛岩上空。
車停了,張民叫大家休息,他去買門票。岩前一大片草地,至少可容納上萬人。綠油油、毛茸茸的,明珠撫摸着它,像撫摸雛鳥的嫩毛。她一貫對小草情有獨鐘。她愛它那碧絲成茵的柔勁;那侵三逕、遍九址的鑽勁;那耐霜打、歷火焚的韌勁。向南望去,那芳蓮池上迴欄曲橋、亭閣水榭,朱紅一片,在這萬綠叢中,煞是好看。蘆笛岩的主次兩峰,直立于池後。
他們來到只容得四人進出的小洞口前,這洞口位於半山腰,形如囊狀,高出地面有二十多米。洞內,馬蹄形的甬道,光線暗淡。走了一段,忽大放光朋,琳瑯滿目。金光熠熠。全是金黃色的石鐘乳。環視四周,約百餘米高、十多米寬。
“哇,多美!”周大山叫道。
“好一個蓬萊仙境,別有洞天!”明珠在讚嘆着。
霓虹燈把一大派的石筍照得金燦燦如朝霞,中有二石形如獅。說這是“群獅迎朝霞”,一點不假。導遊把人們帶到鐘乳石群前,說此乃“梁山聚義”,還說剛好一百零八個好漢,叫人們數一下。張民果真數起來。張生說:“好一個書呆子,你數到老也數不出來的。”
“那個矮一點的像及時雨宋江;那個持槍的像豹子頭林沖;那個操禪杖的像是花和尚魯智深;那個扳斧的像黑旋風李逵……”明珠對張生說。他頻頻點首稱是。
一座高卅多尺的鐘乳石,從岩頂直插入岩底攔住人們去處。看它魚鱗狀的石片,一疊疊、一層層的,上粗下尖,伴有青黛色,加上青燈一照,濕轆轆、光溜溜的,像是一條鯉魚剛躍到岩裡來了。張生貼在她耳邊說﹕“那次在陽朔吃那條沒這條大呢。”
“那你就把它拿回去煮紅豆鯉魚湯吧。”
“我拿回去你煮給我吃?”
“你拿得,我就煮得。”
導遊又開腔了:“前面那邊有座半首詩台呢。”明珠抬眼望去,一塊石頭,從洞中之洞下垂。上有一形如書生的石頭屹立着。
“相傳這個書生,站在這裡作詩,面對這仙景,寫了很久,只作了半首,便成了石頭人了。”
未等那導遊說完,張生對張民說:“我剛才說過,你數那一百零八個好漢,到頭來,數到你變成石頭人也數不完。”
張民捶了他一下說﹕“喂,你怎麼總沖着我來的。”
明珠說﹕“同志,你能把那半首詩說說?”
導遊答道﹕“好。‘天生蘆笛堪稱巧,欲寫奇岩筆下難。’”
明珠讚嘆着﹕“好詩!”
人們向前走去,邊走邊指手劃腳地說:“這像畝畝水田。”“那像壟壟茶區。”“這像古柏參天。”“那像龍盤寶塔。”“這像簾外雲山。”“那像雪蓋塔松。”
明珠半晌不言語。張生低聲問道:“累了?”明珠說:“不。”他不安地說﹕“那你為什麼不說不笑了?”她笑笑說:“聽我道來:
桂林山水十分奇,山外之山可入詩。
疊嶂層巒多有洞,洞中萬象包無遺。”
“哈,你不用作半首詩啦!我還愁那邊也為你築個半首詩台呢。”
“我在半首詩台上,那你怎辦?”
“我就變成你台上的墨硯。喂,別說話。讓我也試作一首。”他說罷,低頭不語了。過了一會,她扯一下他的衣袖說:“別搜括枯腸了,看景去。”
“哈,被你一扯,扯出來了。聽着:
徽炱妙品本無情,一入文房便得名。
歲月即隨磨去了,白頭該笑可憐生。”
“妙!真想不到你……”她俯在他耳邊說。他捊一下她的手肘說:“有什麼獎賞?”她看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輕輕推開他,低聲罵道:“去你的!”
導遊指着長袖飄拂的八個酷似人像的石峋說:“這八仙過了海,留在這兒了。怪不得有人說‘寧作桂林人,不願作神仙’呢。”
明珠聽罷,低頭狠狠地說:“我兩樣都不想做!”他驚詫地望望她,只見她的臉微微蒼白。他趕緊摸一下她的手心,不像發燒。這才放心。導遊那不相干的話,為什麼她聽了會這樣呢?他又在擔心着。這時,張民早已伏在一石琴上彈着5111--/5271--/的曲調,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她也開心地笑了。他見狀,放心了。
不遠處,有人架起了照相機,只要留下地址,那攝影師便會把照片寄上。張民一看,只容得四人立足。便對張生說:“你倆上去照吧!”他拉着她走上去。
她抬頭一看,馬上紅了臉,甩開他的手,低聲嗔着:“別照,太難為情了。”
原來這一景叫做“紅羅寶帳”。從岩洞頂懸一圓頂子,垂下的石帳有四十五尺長、七八尺寬,紅燈在照着,很像一頂又紅又透明的羅帳。那圓頂上還有褶折的,仔細看它,還像有層隨風飄拂的半垂半掀的帳紗。這幾丈厚的岩石,竟變成這薄薄的紗帳。
張民拉着張生說﹕“怎麼?不肯照?”張生打了他一下說﹕“你這饒舌鬼總出鬼點子。”
“不照也罷,留待在那真的羅帳時……”話未說完,早被張生按倒了。兩個姓張的摟在一團了。周大山在出口處指着一形如雄獅的岩石,大叫道﹕
“喂,你倆還鬧什麼?這只雄獅在送客了。還不走,只剩下你們兩個了。”張民指着洞內的明珠說﹕“至少剩下三個。”
周大山一個箭步拉着張民往外走,張民大叫道:“別拉那麼快,我快摔跤啦!”周大山氣喘喘地笑着說:“摔死了,也得拉你出來。不留你做電燈泡,讓你的光到別處照去。這兒的電燈泡滿洞皆是。”
“哈哈!”二人大笑着出洞去了。
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山岩,刻有千年名詩名畫的古洞,被這些年青人一衝擊,頓時生氣盎然。那岩洞內的一層層、一圈圈的光熠,漸漸地由小圓點聚成大圓,向洞頂集中。其光澤又向四壁擴散。散發出金色的、紫色的、紅色的……小星星,閃着彩色的光,佈滿岩洞。這時,最後出洞的這對戀人,陶醉在這神話般的光環中,禁不住擁抱着,笑着看那金光閃爍的一片、那輕煙繚繞的一片。
◆
◆ ◆
翌晨,張生又出現在那夾竹桃下,望着湖面上那泛泛的漣漪、那翠綠的浮萍,心海如這水面,不能平靜。
他從昨日的郊游想起前幾天晚上,這是他們班裡的最後一次聚首。臨結束時,團支書分給各人一些糖,說是他請哥兒們吃喜糖了。這樣的畢業茶會和結婚典禮合二而一,倒是新鮮事兒。聽說後來畢業分配方案下達的那晚,連鋪蓋也合二而一了。新娘原來是追求過自己的麥玉田。他嘆了一口氣,想起教室裡的一幕----
麥玉田羞怯地說﹕“張生,我給你看一封信。”
“什麼信?與我有關的麼?”
“怎麼說呢?說有關又不是;說無關又不是。”
他看她一眼,見她臉紅耳赤的。心想這人真怪。他疑惑地說﹕“我非看不可麼?”
她慌亂地說﹕“是的。先問你然後再……”
“什麼?這是什麼信?要先問我?”
她紅着臉,把信遞給他說﹕“你看了就知道啦。”
“親愛的玉田”他一看,臉也紅了。忙分辯說:“這不是我寫的。你誤會了。”
她低着頭擺弄衣角說﹕“你看下去吧!”他心撲騰地跳着,看着那如電似火般的語句,心想,我寫給明珠的那封還不敢發出的情書,沒有像他寫的那樣電光閃閃、火花四濺的,要不要改寫呢?萬一那大名鼎鼎的才女看了,會不會小看我?不,那是用我的心寫的。還是不改的好。”他目光痴呆地望着窗外沉思着。
她以為他動了真情,顫抖着說:“你怎麼啦?”
他這才在夢中驚醒說:“哦,是的。我怎麼啦?你問我一些什麼了?”她以為他看到別的男生給她自己的信而難過了,便羞澀地說:“先問你的意見,然後我才……”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這信是你的。”他說罷,忽然從此刻的她聯想到往日她的眼神,這才恍然大悟了。反而臉紅起來了。
“我是說,你先表個態,明白些!我才考慮他。”她紅着臉,一下子把話說了,雙眼再不敢看他。他的心跳得慌呢。他想,我的情書送過去時,明珠會不會像她那樣拿着去徵求另一個男的意見,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長久的沉默,空氣緊張得像一堆乾柴,只缺一支燃着的火柴了。
她顫抖着說﹕“張生,你說話呀!什麼話我都受得了的。”
他一板正經地說﹕“你自己決定吧。這關係到終身的。”
她帶着無奈的、失望的語氣說﹕“那你自己呢?”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這不用你操心。謝謝你!”
他記不清當年的她是怎樣哭着衝出去的。如今,好樣的,這一對正副團支書結合了,連個官銜也可以合二而一了。他不知道他給了多少姑娘的失落感;他不知道他使多少姑娘害了無藥可醫的單思病。
突然,一陣暖氣從右肩右手肘流入。他向右望去,原來他的她就在身旁。不知什麼時候,她坐在身旁,一言不發,悄悄地看着他那凝思着的臉,覺得又好奇、又好笑、又有點疑心。
他拍拍她的腿說:“你什麼時候來了,也不叫我一聲。”
她眨眨那對黑眸子說:“你的真身不知道跑到哪了?你從未試過連我走近也不知道的。”
他不好意思地說﹕“是麼?”
她生氣了,說:“你自己問自己去。”
“我告訴你,你千萬別生氣!”他說罷,有點慌亂地說了他剛才想的一切。她有點呷醋,惴惴地說﹕“原來如此,你不後悔麼?”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說﹕“不!我一頭栽進你的懷裡,怎麼也伸不出脖子來。天底下有我這樣的人麼?人家問我的意見,我卻在想寫給你的情書要不要改得更好些。”
“喂,三年前,你怎麼說你一頭栽在我懷裡?你還未表態呢。”
“表態了。”
“你白日說夢話。”
“是的。情書一寫下,心裡表了態。為你在心裡定了位,這就等於栽到你的懷中了。”
兩眼如那灼熱的火光,直射她那嬌艷的臉,心又躁動了,悄悄地說:“假如不在這校園內,我早已栽到你的懷裡了。”
她開心地笑着說﹕“好一個詭辯家!”
他無不委屈地說﹕“哪是詭辯呢?我是在把心掏給你看啊!”
“你其實寫得很好嘛。‘自從鬥爭肖厚德教授那天起,我對你的敬慕轉為愛慕……’”她在朗誦着。
“明珠,你,不要把這掛在嘴邊。”
“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唸給自己聽的。”
“這兒說話很不自在的,出去走走吧。”
兩人走到後門,正好碰上老校警向地上潑洗臉水。他倆敏捷地跳開了。
“是你,沒潑着吧?”
“沒有,老同志。”
老校警從口袋裡掏出老花眼鏡,戴上了。仔細看着她。她笑着說﹕“我不是個大花臉吧?”
張生在旁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這笑聲引起老校警的注意,他又往張生望去。“這位是?”
“物理系的張生。”
“這名字響着呢。我們工友開會時,也提到你了。”停了一會,老校警說:“我要問的還有,是你的,叫什麼來着?”一會兒,老校警捊着鬍子說﹕“我想起來了,叫‘愛人’,是不是?”這老校警把他倆逗得大笑起來。
她笑着說:“不是!”
“是才好呢。多登對啊!”
“是……”張生還未說完,老校警早已大笑着說:“還是男的大膽些。”張生看看明珠,她早一溜煙地走了。
“不!”張生對着明珠的背影喊道。
老校警忽然拉長了臉說:“你為什麼說不?這姑娘可是百裡挑一的。那天夜裡,是她叫我開門,她抬一個同學去醫院的。每次她經過這裡,總留下一些吃的。看着她出院的樣子,我很難過。今天看着她長胖了,我高興啦!這樣好的姑娘,你怎麼又說不?”
張生笑着說:“準是。”
“這我就放心了。”老校警說罷,笑得一臉的稚氣。
“我們過幾天就走了,你多保重。我們會回來探你的。”張生說罷,跑步追明珠去了。
“不必了,心裡記着就是了。多好的年青人。”老校警看着他的身影嘀嘀咕咕地說。
他趕上她,上前拉她的手,被她甩開了。
他着急地說﹕“生氣了?”
她瞪了他一眼說﹕“你真是口沒遮攔的!”
“他心裡惦掛你呢。多好的老人,不知他有沒有孩子的?”他剛說完,她的臉一陣蒼白。他自知失言,大概她又想家了。他再不敢言語了。
他們默默地走着。她走到一個照相館前,停了下來。他跟着她進去,他在窗柜裡看別人的照片。
忽然聽到她對店主人說:“雙人的,四寸大。”
他瞪大眼看看她。她對他說:“還愣着幹什麼?快梳梳頭。”
這照相機架子,用外黑裡紅的布蓋着的。店主人把頭鑽進布內,對準鏡頭,笑着說:“男的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女的坐在椅子裡,身子微微傾鈄。對,望鏡頭,微笑。”他急促地把手放在她肩上,作一個摟抱的姿勢。
走出店門,她臉紅撲撲的。他挽着她說:“這照片一定照得不錯。”
她半嗔着:“以後不準你不和人家商量就……”
他嬉皮笑臉地說:“以後你不和我商量就拉我合照,我倒高興得很。”
她看着他那英俊的臉,心裡在說:“父母看了準會同意的。”
他倆在市區內走着,不知不覺來到榕湖邊。南門的老榕樹,為唐代所植。形如華蓋,樹根攀城門而上,弄得那兒棕黑斑駁一片。她呆呆地望了一會說:“康熙說得好:「可惜色相非常住,惟有山林鎮自然。」”
他亦很有感觸地說:“人類在它面前,只不過是匆匆過客,我和你不外如此!”
他倆踱入榕湖,只見一片蔥綠,柳樹婆娑,柔枝輕輕拂打湖面。園中的丹桂、方竹、玉蘭、菊花……香氣襲人。花徑通幽,直達九曲橋。這朱紅色的橋臥在綠蔭掩映之中。時值日薄崦嵫,落日餘暉,掀亭榭一片閃爍;晚霞垂艷,抹湖水一派金黃。這斑斕多彩的暮色,把她掩映得十分艷麗。他雙眼勾住她那曲線玲瓏的身段,那線條勾勒有緻的側臉,心神不禁蕩蕩然。他把她按在楓樹旁,發狂似地吻着她。她輕輕推開他,走到湖畔的石凳坐下了。他有點生氣了,沉默了一會說:“有什麼事又不說出來,怪難受的。”
“沒有什麼。”
“今天在後門,我撩你想家,你難過。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對這個問題那樣敏感。我以後注意就是了。但那天在蘆笛岩,那個導遊一句話,你的臉就變了色。”他話音剛停,她真的當場臉變了色。他慌亂地摟着她說:“一定有事的。快告訴我。”她便把那晚上在女生宿舍見到的告訴他。
“那天上午,我見你眼邊有黑圈,你為什麼不直說。”
“我不想影響你遊蘆笛岩的情緒。”
“求你,明珠,以後遇到什麼事先告訴我,不這樣,我就整天提心吊膽的。”她順從地點點頭。
“看來,一放榜我們只有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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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久,放榜了。她和張生分配到廣西邕寧專區。位於廣西之南。小川唐振義分配到百色專區,位於廣西之西。但所去的火車線路相同。
宿舍內各人忙於收拾行裝,張生親自為她打點着。一切就緒之後,便到桃花園、木龍洞、還珠洞去,重拾他倆溫馨的回憶。月光如水,江畔留下他倆相偎的的倒影。她依偎着他說﹕“唉,在這裡留下的腳印,一步一痕的。”
“你聽那江水拍岸的聲音,彼去復來,內中的水珠,時在浪尖,時處江底。”
“不知以後的日子還有沒有大起大落的?”
“即使有,不用怕,有我呢。”
翌晨,明珠班裡要照畢業相。人們到操場集中了。小川對在宿舍內的明珠說:“他們都站好準備照了,你還不去?”
“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被踢出班外的。”
“你還在記仇。”
“一輩子也記着。一支冷箭刺穿我的夢,我在這些人當中,是一個有我不多,無我不少的角色。”
“在同學當中,你是他們眷念的人。但在那對小眼睛中,你卻是「無你更好」的角色。”
“別說她了。我也快走了。但願以後不要遇到這種人。”
“你倒要有個思想準備。”
她伏在窗戶向外望去。小川勸着說﹕“你不去照相,讓人家發現不大好吧。”
她狠狠地說﹕“我偏要這樣,我被壓得這麼久了,現在,她管不着啦。難道我伏在這裡都不行麼?”
小川望着她,心裡很難過。過了一會,小川忍不住說:“你又發現什麼新大陸啦?”
她痛苦地說﹕“不是新大陸,而是一片沼澤地。我曾在那兒摔打過,尋覓那無以立足的立足點。”接着,她像耳語般地說:“我要用心中的錄像機攝下這一塊沼澤地。”小川驚惶地望着她,她那神態,使小川想起臥薪嘗膽的勾踐。
終於,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周姝明、楊玉霓向着她的背影揮揮手,以為她會轉過頭來,但她們失望了。
楊玉霓說:“你看得出她的神態有點古怪麼?”
“這也難怪。她肉體上的精神上的,都開過刀的。而她卻挺直身子走了。有些無形的枷鎖比有形的來得厲害。而要掙脫它,是那些大智大勇者才做得出的。”周姝明感傷地說。她望着明珠搬空了的床位,眼中充滿着懷念悲涼的神情,心中在禱告:“一路平安!明珠,我會記着你的。”
張生放下行李,叫明珠等着。自己上樓去取行李。誰知她也尾隨而來。那熟悉的窗旁早已站滿了人。一見他倆走來,“呼”的一聲全撲到門外。一片寂靜,甚顯肅穆。他們含着淚、握着手、捶着背、摟着肩,沒有人開腔。她有點凄然望着。張生哽住了的喉嚨說了聲:“再見!”他的室友們揮淚道別。他們又撲到窗旁,向他招手,張生在校車旁也向他們招手。一陣低沉的男音從窗戶傳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曲又長,一直伸到那遙遠的地方。
我要沿着這條細長的小路,跟着我的愛人上前方……”
歌聲帶着幾許哀惋纏綿,令他們聽來眼一陣發熱。周大山在窗內看到張生在抹淚,便大叫道:“張生,珍重。祝你們幸福!”張生舉起雙手,這一次不揮拳了,而是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鞠了一個躬。
歌聲驚動了團委會,那裡面的人走出來揮手叫道:“同學們,一路順風!”
明珠透過人隙中看到那對眼睛,臉一陣煞白。只見他的眼神充滿貪婪、失望之情,在死死地盯着她。這被張生覺察了,他故意摟住她的腰,貼在她耳邊說:“別怕,有我在。”小川見狀,躲開了。
她紅着臉說:“生,別這樣,讓人家看見了。”但她沒推開他,為了他的自尊。
“我偏要讓他們看得見!”他邊說邊把她摟得更緊,在上校車時,還雙手抱着她的腰,把她送上了車。
房中的男生看得真切,大叫着:“張生,一路上好好關照嫂夫人。吃喜糖時,別忘了通知我們!”“張生再見!”“嫂夫人再見!”
在校車上,聽得見這聲聲的叫喚,他含淚向他依偎了四年的窗戶揮揮手。他看到那窗戶外的手,一高一低地揮着,漸漸,一切都模糊了,包括那賜給他幸福的、終身難忘的窗戶!
他還看到那個在團委會門前的矮小的身影,變成一粒泥丸那樣小,最後不知被風刮到哪去了?他還記得在他摟着明珠時,那對眼瞪着他,像要把他吞下似的。
車往後門駛去,校道旁站着悻悻然向她揮手的何泰,眼神充滿多少柔情、多少眷戀。張生心頭為之一震,低聲說:“你看見麼?”她用力握一下他的手,帶着感激的目光望着何泰,向他揮手,默默地感謝他為她所做的一切。他滿臉通紅,朝校車奔跑着。
張生俯在她耳邊說:“明珠,他?”
她窘困地說﹕“我現在才知道呢!”
“唉!”他嘆了一口氣。
臨近後門,只見老校警早候在那兒。他穿着整齊,腳踏明珠送給他的新布鞋,一臉的鬍子剃得精光。
明珠大叫着:“老人家,你今個兒年輕了二十歲!”
“老人家,再見了!”張生小川在叫着。
他,那刀刻似的皺紋、那目光凝視的雙眼,舉着手一動也不動地站着,若不是他在偷偷抹着淚花,你還以為路邊有一老者的石像。不一會,他慢慢張開那爬滿皺紋的嘴,揮着滿是青筋的手,大叫着:“再見,孩子們,記着我這把老骨頭!”
“保重,老人家!”校車上飄來明珠的呼喊。
這位老人,第一次這樣裝扮自己。為的是告別他所疼愛的女娃子。他那快要燒乾了的油燈座,被明珠一滴滴地在添油。他,當年鬧土改、分田地、當八路、打東洋……數不清的戰火;道不盡的艱辛。仗打完了,娶了妻子,生個女娃,一場瘧疾,使“孤獨”這詞兒成了他的“老伴”。這個流血不流淚的漢子,今個兒頻頻揩着那昏花的雙眼。
明珠在車上哽咽着:“我和他都是孤獨的。”
他撫摸着她的背說:“過去是,現在你不是。”
掛着紅布標語的校車開進桂林南站,把他們放下,便走了。她目送消失在綠叢中的校車,只見在萬綠叢中有一點紅在向遠處移動。她心裡說道﹕“走了,我心中只有這一點紅色印記!”
他望着她那惆悵的臉說:“我搬行李上火車,這是你的車票,別忘了上車。”
望着他的背影,一股柔情、一股暖流直湧心頭。這個桂林給她多少轟轟烈烈的、悲悲切切的回憶,是該眷戀還是該遺忘?四年前的今天,她懷着美好的心願在這兒等校車;四年後的今天,她也懷着對未來美好的祝願和那傷痕累累的心目送這校車。走過這一段時光墜道,不知是甘甜還是苦辣?不過,她心中的望遠鏡,透過那起伏連綿的山巒,透過那劍戟挺立的峰巔,焦距集中在木龍洞旁、榕樹邊、沙灘上……
背後傳來急促的疾跑聲,她被一只大手塞進了車廂,兩人還未站穩,車就開動了。她趔趔趄趄的,他一把抱住了她,眼神有了怨意。
她低聲說:“噢,對不起。”他那乾渴的雙唇早已蓋住她的嘴啦。這幾天忙得他腳底朝了天,失去了溫存的機會啦。不是背後傳來了“唔,唔”的假咳嗽聲,他準會像在還珠洞那樣的。
他摟着她的腰,挨着車門,望着迎臉撲來的千山萬壑。她讚嘆着說:“真是峰外有峰,峰尖把天都鎖住了。只有那煙波雲海沒被鎖着。”
他緊緊握着她的手說:“我來打開那天鎖,到這天外之天。”
她激動地說﹕“從今以後,無論去天涯還是海角,我倆都像現在這樣。”
進入車廂,小川嚷道:“我差點以為你們上不了車。”
唐振義向張生伸出手說﹕“和你同車,我很高興,很榮幸。”
他握握他的手說﹕“我也很高興。”
明珠感慨地說﹕“這一車的人,如同陌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各自一方,永無瓜葛。我們四年前不也這樣的麼?”
唐振義說﹕“如果個個人都像這些人那樣,來從無處來,去從無處去。成也罷敗也罷,各不相干,豈不少些煩惱!”
小川爭着說﹕“這怎可能的呢!”
唐振義說﹕“我這個人居不得牛後也作不了雞口,只有想怎樣平衡自我。”
小川嘆息着說﹕“這些,有時也身不由己的。”
張生見明珠不說話,知道她又想起往事了,便故意址開話題:“你們今後有什麼打算?”
小川爽快地說﹕“教好書。”
張生說﹕“還有呢?”
小川看他沒點正經的,便說:“你說你自己的。”
他指着明珠說﹕“請吃喜糖時別忘了你這位姐姐。”
小川大大方方地說﹕“當然,也不會忘了你這位姐夫。”張生開心地點點頭。
明珠紅着臉打着小川說:“我叫我妹夫管好你這張嘴。”唐振義紅着臉笑起來。
張生忙拉開明珠說﹕“不打也罷,你這對比親姐妹還要親的姐妹。”
小川笑着說﹕“你還是有良心的,我可沒白做媒。”
唐振義詫異地說﹕“怎麼?你……”
小川說﹕“以後我告訴你。”
張生笑着說﹕“你把這當枕邊話,未免會浪費那寶貴的光陰。”
小川指着明珠說﹕“你替我揍他,他的嘴抹過豬油了。”
唐振義說﹕“人家又沒說什麼來着。”
小川嚷道﹕“你的耳朵沒我靈。”
唐振義笑笑說﹕“嘴巴也沒你的厲害。”
“哈哈!”張生和明珠笑得一仰一合的。
列車在夜色中行進,那多姿的喀斯特形的山脈不見了,車廂外,遠處躺着的有一定走勢的山,已不成景的了。明珠覺着單調,建議向餐車走去。餐桌的白桌布上有一束桂花,一陣清香撲鼻,讓他們又重新想起山清水秀的桂林。他們點了幾道菜。狼吞虎嚥地吃着。明珠正欲向炒三丁這碟舉筷,被張生擋住說:“辣的。你胃痛剛停還沒到兩周。”
小川感傷地說﹕“你不能嘴饞了,有人管住你的胃,我走得也放心了。可能這是我們共進的最後的晚餐。”
明珠安慰着說﹕“小川,日子長着呢。我們免不了會相互探訪的。”
飯後,他們經過一列又一列的車廂,扳開那坐在通道上的腳、俯在車椅上的頭。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臨窗一小桌,自然讓兩個女的伏着,她們不久便睡去了。唐振義也睡了。張生看見明珠的睡相,怕她不舒服,便把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膝上,雙手抱着她的腰,忍不住又低頭吻吻她,甜滋滋地自己也睡去了。
翌晨,唐振義醒來,看見明珠半躺在張生懷裡的睡相,怕她醒後難為情,便先自到通道去。明珠醒後,見他還睡着,自己竟在他懷中,不禁又喜又羞,心想,這一定被唐振義看見了,幸而小川還睡着。唐振義看見她醒了,便走回來,她不好意思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列車徐徐進入南寧站,小川去百色,要改乘汽車。而明珠就在南寧近郊報到。
“小川,再見了!”明珠撲過去摟着她說。
“再見!”小川已泣不成聲了。
“小川,別哭,我們相距僅二百里,放假時我們來探你!”明珠摟住她說,自己也哭起來。另一邊,兩個男生在握手道別。
明珠和張生上了三輪車,小川望着遠去的車子,不停地又揮手又抹眼淚。明珠也從車裡探頭出來,向她揮淚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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