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六章●生死

張生橫死於文化大革命

 

 

那三輪車從火車站一轉,轉入一條狹窄的公路上。兩旁稀稀落落地建着一些廠房和民房,間中有一兩塊農田。遠看去,丘陵似的群山向內合攏,這是湖泊盆地了。亞熱帶氣候區顯得溫熱。沿途種滿亞熱帶的植物:芒果、香蕉、甘蔗、龍眼等。這給明珠的印象是:粗曠單調。她想在這環境中生活的人會純樸些。

這條黃泥石子路,弄得車子顛顛簸簸的,使人覺得走路比坐車會安穩些。南寧專署在路的另一端。密密的竹林簇擁着一座白色的辦公樓。明珠等一行六人分配到這裡的畢業生,向負責人報到。暫寄住在附近的南方大學內,三天後再具體分配各人到學校去。

明珠約張生明天進城買些日用品,以作分配到山區之用。她怕不小心丟了畢業證書,便叫張生拿給李校長保管,其餘四人也求他一起送去。張生前腳剛踏出校長室,後腳還未踏出那門檻,李校長早已打開這六本畢業證書來看。他全部看完之後,便重新揀其中的兩本,手拿一支鉛筆,一邊點着專業課名稱一邊看成績。二十多門功課,門門皆優。他自問當校長多年,接受分配到他手下的大學畢業生,從未見過有這樣出類拔萃的。

“奇才!這樣的人,他們學院為什麼肯放走?”他在思索着。他點燃一支煙,向天花板吹了一口,一個白圈兒,接着一串串這樣的圈圈在室內瀰漫。他望着這些圈兒在想,這些人很可能分到山區去,過两天就會像煙那樣在我眼前消失。

“張生、許明珠,李校長要你們到辦公室去。”張生回到宿舍不到半個鐘頭,就有人傳話了。

他倆來到校長辦公室,很有禮貌地向校長問好。校長說:“怎麼又是你?你就是張生?”

“正是。”

“妳是許明珠?”

“是。”

校長隨意和他們聊天,最後說:“你們來我這裡,招呼不到之處,多提

意見。我很忙,請便罷。”

路上,他對她說:“這校長有點古怪,不知找我們幹什麼?”

“似乎想認識我們,但又叫得出我們的名字。”

“不知是否和畢業分配有關?”

“不想那麼多了。我已作好到艱苦的地方去的思想準備了。我還作好萬一我們不分配在一起的思想準備了。”

他凄然說﹕“假如後者兌現了,我得接受最嚴酷的考驗。”

校長由衷地喜歡這對年青人。他匆匆向專署大樓走去。專署人事科科長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李校長。”

“對不起,我為那兩個人來的,我想要呢。”

“誰?”

“張生、許明珠。”

“你怎麼知道的?他們的檔案我還未看呢。”

李校長把看畢業證書的事告訴他。

“哇,真了不起!”

“你可以讓我看看他們的檔案麼?”

“你,當然可以。”

李校長先看張生的檔案,滿意地點點頭。他再看許明珠的,才恍然大悟。但他相信憑自己看人八九不離十的經驗,剛才絕不會看錯人。于是,他便仔細地再讀她的資料,這才發現他們學院院長的批示。他知道事有蹊蹺,但他是個愛才如命的人,他終於堅持己見,和對方爭議許久。

三天後,六人的分配方案下達了。會上,人事科長宣布有四名畢業生當鄉村教師。明珠聽到別人都有着落了,而自己?不禁心裡又在瞎想:“那天晚上,小川救了我。事後那姓林的,不知道會在我的檔案上寫了些什麼?不分配也罷,我到農村耕田去。”她想起往事,血似乎回落了,低着頭,不敢看人。張生感覺到她的情緒有異,在桌下輕輕碰了她一下。她會意了,變得坦然些。他心想,肯定我倆不分配在一起了,那科長才不說。這可糟透了。這時,他倆的思潮,起伏得像那桂林的山峰。

“最後兩名,張生,分配到南方大學物理系。許明珠,南方大學中文系。”

那科長話音未落,全場響起了掌聲。張生還未能品味其中滋味,只覺得能和她在一起,這是平生的宿願了。而明珠,還未從那愁緒解脫之時,這一聲掌聲啊,不,是春雷!春雷一響,春花怒放!她強壓着內心的喜悅,接受人們的祝福。這一聲春雷,抖落了身上怨債、淚債,震回那真正的自我。她以嶄新的姿態,勇敢地向另一程邁進。

 

                                       

 

他倆來到南方大學,被分配住進教工宿舍。一座低矮的平房,灰磚紅瓦,座落在辦公樓的後面。約有十二個套房,各房自有一門向外,兩房內有一門。打開這內門便成一套間,關上它,便是兩個獨立的房。兩房之間有壁隔着,但此壁距天花板有一米之多。明珠與之一壁之隔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職員,她還怕這一米高的空間,他會不會……幸而那人乃正人君子,只不過張生在她的房內時,不敢放肆,因為連換衣服的聲音,對方也聽得到的。張生貼在她耳邊柔聲地說:“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可以和你後房的他換房,並打開這內房的門。”她捶了一下他那豐實的胸脯說:“我還未想過呢。”

他用力緊緊地摟她,摟得她喘不過氣。她轉過臉來喘氣,他又轉過臉緊貼過去,聲音顫顫地說:“你不說,我就讓你永遠這樣……”

這時,她除了沐浴在這愛的溫泉中,還呼吸着沒有小眼睛盯着的自由空氣。使她有了無畏的原動力。

她被派上外國文學和文藝理論這兩門課程。第一次上課,看着台下比她小兩三歲的學生,未免有些膽怯。但一進入課題,就浸入另一世界中。於是那深刻的的剖析,通過那滂沱的激情般的語言的表達,使學生很快便從感情上昇華到另一理論認識的境界。這樣在文學質素上的薰陶,把一堂文學史上得生龍活虎。別看她平日與學生誰師誰友,幾乎有點分不清。但一踏上講台,立即目光凌厲、雙眼閃着電花似的。朱唇一啟,有如行雲流水,激情奔放。一下子便攝住台下那渴渴待汲的眼睛,把他們帶到那遙遠的過去……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紹,世界文學史上最早的一齣悲劇,那就是古希臘索福克勒斯的《依底帕斯王》。說的是依底帕斯王弒父娶母的古希臘傳說的故事。

底比斯王與王后約卡絲坦得一神托,說他們剛生下的王子,長大後會弒父娶母。為此,便棄了他。這王子被不知情的鄰國科林斯王收養。長大後,他得知那神托,但又不知自己屬養子身份。一懼之下,離開科林斯王。途中因爭執而誤殺微服出遊的底比斯王。途經底比斯國,為解該國之困,破了人面獅身的妖語。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奉為底比斯國國王,娶王后約卡絲坦為妻。這一可怕的弒父娶母的神托應驗了。二人得知,其母亦即其妻自殺。他刺盲雙眼,意使自己陷于於終身黑暗。釀就這悲劇的砒霜,就是那愚昧的神托。其實,就是那不信科學的社會。”

“鈴 ”下課了。學生們仍沉浸在她那富有魅力的講演中。

這些日子,有峰有巔的。她不必在山谷裡偷看那從山隙樹縫中射入的陽光,她可以在這粗曠的盆地裡,去尋找、發現、探求這新天地裡陽光的意義。她覺得,自己就是曾經呆在桂林山隙的那顆小泥粒,現在不再有往日的風霜,只要自己拚命擠進或荒瘠或肥沃的大地中,使自己能在這漫漫的泥海裡,為桃李成林提供土壤。

心靈上甦醒與大地足音同步了。她昂首挺胸,滿臉釉光地笑迎“三面紅旗。”她和同事們,這些連鋼和鐵也不會分的教書匠,走在“全民大辦鋼鐵”的行列中。

為要建土爐,他們挑着擔子,到很遠的地方挖黏土,然後拌泥漿。他們的褲腿、上衣,甚至頭髮、臉頰,全都沾了泥漿。不久,泥漿變成泥磚;泥磚砌了泥爐。林蔭校道,頓時有如燈塔、如雞籠的土爐林立。一放下書本,師生們就奔往爐邊。明珠滿臉的粉筆灰和煤渣,來個黑白分明了。爐火正紅,紅到心裡去了。她還覺得自己還不夠紅,因爲人們正在讚嘆隔壁一位女工的英雄事跡。那女工不慎跌於爐中,她家便因此得了一塊紅色的烈屬牌挂在門上,紅得滿屋生了光呢。

好不容易輪流值班看爐火,讓那紅的爐煉出黑色的怪物,也不知如何正名,總之,從被稱為煉鋼爐煉出的,怎能不稱為鋼呢?因為,從虎腹中出生來的,哪能不是虎呢?

他們商量好,各人從每年只能做一套衣服的布票中,捐了一些,湊合着扯下幾尺紅布,在這黑色的怪物上,喜騰騰地繫上一個大大的紅蝴蝶結。敲響鑼、列好隊,向黨委報喜去。

這樣的鑼鼓聲,此起彼伏。震撼神州,震掉了多少鐵門、鐵窗、鐵鍋、鐵鏟,凡屬鐵的幾乎來個大回歸,再被那血紅的土爐燒着。明珠直覺地感到這樣拿現成的鐵來煉,未免多此一舉,不勝惋惜。事後她才知道全國這樣的煉鋼爐一燒,燒掉了好幾十億人民幣!這一燒,燒到神州滴了血!“寧可見笑於今人,不可得罪於後世。”這連今人後世都見笑了,得罪了。

不知怎的,這些土爐被拆了,那些殘渣敗鐵被置於路旁,餘下的一紙爐形,明珠想,它應置之於歷史博物館,以見證當年以“二十年趕超英美”的勇氣。

不久,明珠被派下鄉,為的是到時代的最新焦點上去,撲捉這焦點迸出的火花。據說這火花全集中在民歌裡。她的任務,下鄉採風,編成民歌集,還要寫村史鄉史……作為師生向大躍進的獻禮。

為了分享年畝產十三萬斤的喜悅,她帶學生要去看那《廣西日報》頭版登的那個場面:一個胖娃娃躺在一堆未收割的稻谷上。噢,這比安徒生童話還要神呢!

她來到當年威震神州的環江縣,只見金黃與淡綠交替的稻浪中,與往時別處的農田沒大差別。她後悔沒看見報上登的那個畫面。她想即使不是年畝產十三萬斤,就是攝影時的那一瞬間,畝產這個數,也不易的呀!誰家如此大公無私,把自己的娃娃放在上面,萬一跌傷了怎辦?不過,杞人憂天了,或者躲在下面有人撐着呢?她剛一閃過這些念頭,又自責了,責自己不信任黨報,責自己不相信“新聞必須要真實”這一律條,甚至還責自己忘了一九五七年給她的戒條。

看不到那神話般的稻浪,也要看看這神話境界中的人。人山人海的水利工地上,寫着“人民公社萬歲”標語的大紅橫額挂在山頭,鋤、鏟、扁擔、竹筐,這些開山工具,都發揮它們應有的作用。這乃移山愚公之後,竟把山挑空了一半。她被這種難能可貴的精神激勵着。她和學生半日挖山半日採風,的確也收集了不少民歌。

中午,跟着民工到噴着飯香的地方去。只見民工吃完了還可再要。已是“各取所需”,不付分文,不交糧票了。明珠堅持交糧票和付錢,誰知對方一臉莊重地說:“吃飯不要錢,實現共產主義。”她從未試過這樣白吃的。惶恐地看看在這人民公杜的灶旁,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奶着娃娃的農婦、有衣衫襤褸的小孩,卻不見胖娃娃。他們滿臉塵垢,拿着竹籃,候在那煮熟了的稻谷旁邊。她想離開此處,去買吃的。但這是只見山不見店的地方啊。她捧着白花花的米飯,心裡隱隱作痛。她想,這又不是神話中的出米洞,大概那十三萬斤糧食都被這樣吃掉了。

她怕這樣的吃法,覺得自己在犯罪似的。於是,帶着學生走上山村。大概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關係吧,山外吃的大鍋飯,這裡吃的是紅薯野菜。她雖然交了糧票給她住下的農戶,但沒吃過一餐白米飯。沒吃上幾天,這個腸胃科老病號痛得在床上打滾。在學生們勸說下,他們下了山。時近春節,學生們回家去了。只剩她一人回校。

 

                                       

 

大年二十九,張生終於和明珠後房的男職員換了房間,於是和明珠的房打通了。

一間當書房,一間當睡房,把兩張單人床一合併就成大床了。床上有一對鴛鴦戲水的繡花枕、兩張粉紅的緞被。

書桌上擺有一束塑料花,還有一大堆糖果。房間裡裡外外都是人,小孩大都站在門口和窗外。教工們送來賀禮:一個棗紅的暖水瓶、一個有四個茶杯的茶托。

張生穿一套灰暗條的中山裝,這用去全年的布票了。她不夠布票買新衣,只得挑件不太舊的格子衣穿了。大伙兒邊吃糖邊說些祝福的話,新人忙着端茶送糖果。

夜漸深,客人走了。滿地的果皮紙屑,她忙着打掃。張生把房門關好,把掃帚奪走,攔腰把她抱入帳內。她聽到他那又粗又急的呼吸聲,那顫抖的手慢慢地解開她的鈕釦。第一顆、第二顆……他的雙眼像喝醉酒似的,那滾燙的雙頰、那灼熱的嘴唇,一下子貼了過去,貼在那一片晶瑩、光滑、酥軟之中。他真的醉了!

她半閉着雙眼,躺在那兒,一陣陣溫暖的電波時急時緩地衝擊着她。這第一次無遺的肌膚之接,使她誘惑、羞怯、歡愉,且帶着幾許的玄秘、惶恐,撲鼻的男性的氣息,使她窒息。她時而推開那長着黑茸毛的胸脯,時而又發狂似地摟着他的脖子。進入伊甸園的這對戀人,第一次嚐到禁果的美味,在這享着聖潔之樂的初夜裡,他倆知道,宇宙間生靈億萬,從這神聖的一刻開始,只有懷中的他她,是屬於自己的。他倆相互歡愉地佔有着。

“把燈關掉吧!”那寂靜而又躁動的夜裡,那滾燙的胸脯下,傳來她那半羞半嗔的呼喚。

“不!”他輕輕搖着她說。他要欣賞這千金一刻中的她,那醉人的目光、那羞紅的笑靨、那白嫩的肌膚、那光滑的豐滿的身段、那酥軟的亦推亦就的身姿。他時而推開她,那血紅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欣賞她;時而又猛撲過去,把她抱得盡在自己的肩肘下喘氣。他倆全沉浸在那甜滋滋的、麻酥酥的痙攣之中。

另一個枕頭、另一床被,已成多餘之物。他倆整夜地抱着,直到天亮才勉強合上眼。誰也不想驚擾酣睡着的自己的另一半。

她睜開了眼,輕輕地從他的懷抱裡爬了出來,他“唔”的一聲,張開了手臂,她慌忙把一個枕頭塞在他的臂彎裡。她給他蓋好那床鴛鴦被,那被面把他的臉襯得紅撲撲的,多英俊!她忍不住吻吻他。然後下了床,打開煤氣爐,煮早餐了。

她正在把那像個煤氣燈似的爐子往窗下放。誰知被他攔腰抱在膝蓋上。柔柔地撫摸着她說:“明珠,你,你昨夜……”

她漲紅着臉說:“你壞,不准問!”

“好,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在桂林時不是說過的麼?”他把頭埋在她的胸脯裡,邊說邊在輕輕地摩擦着。弄得她騷痒難支。

 

                                       

 

他倆最盼望黑夜的到來,只要一進入溫柔鄉,雙方就會在那灼熱的雙臂中熔化。不知過了多少個這樣的良宵,他從飯堂裡買來的飯菜,她推開了。他着急地說:“胃又痛了?”

她躺在床上說﹕“不。”

他坐在床上,撫摸着她說﹕“你想吃什麼?我上街去買給你。”

她說﹕“不!”她側身睡去了。他小心翼翼地第一次把另一床被打開,怎麼也睡不着。

一天,她從醫院回來,臉陣紅陣白的。他趕緊拉她坐在自己的身邊,輕地撫摸着她的背說:“怎麼啦?醫生怎樣說的?”

她伏在他肩膀上說﹕“我有了。”

他托着她的臉,吻她那半閉着的眼,說:“明珠,我……”他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噢,我的家,阿生!”她淚眼晶瑩地望着丈夫說。

“是的,我們的家,我的妻啊,你永遠不會孤獨了!”他雙眼閃着歡樂的淚花說,兩人的臉在揉擦着,喜淚在交織着。

過了一段日子,她沒合身的衣服穿了。他特意為她買了一幅布,叫人幫做了一件寬大的衣服。這塊布的圖案很別緻,全是三角尺的。他說,這要對孩子進行胎教,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阿生!”她不思茶飯又不忘工作,在外就硬撐着,但一回到家,便躺在床上虛弱地叫着。他看着她那暗淡了的紅暈,心疼地摟着她說:“是我累了你。”

“別說傻話。把你買的東西拿過來。”她輕輕推開他說。他把那袋東西遞給她。

她吞了一下涎水說:“生,我吃這個。”他興奮得跳了起來。

她低聲說着﹕“我想吃稀飯。”

他忙說道﹕“我來煮。”

他在那帶點黑的米上挑着小石粒,問道﹕“要放水麼?”

她低聲說﹕“水,肯定要的。”正想問她要放多少水?他往床上一看,睡着了。

這個滿腦子盡是些分子、原子的他,知道水,二氫一氧,與米一比,重量如何?地心吸引力又如何?他用尺子在量着,一個液體、一個固體,在什麼熱度下會相互吞噬……他差點要列個方程式了。他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只有胡亂放了些水,記下米和水之間距離的度數,便坐在爐邊看書。

“滋”的一聲,水從鍋裡直奔桌上來了。他忙把鍋搬開,誰知手被燙傷了。他失聲地叫:“哎喲!”

“生,怎麼啦?”

“沒什麼,你快睡吧。”

“難為你了。”

“我忘了水在一百度時是會沸騰的,這時就會發出一種巨大的作用力。”

“你這個書呆子,快把手伸出來。”他只得順從了。

她看着那燙傷的手,心疼地說:“好痛?快在我種的那棵蘆薈,擠一些蘆薈的汁塗上,一會兒就不痛。”

果真,也很靈驗,一塗,不痛啦。不一會,他盛來一碗熱騰騰的白花花的稀飯,上面還有由他一手切成的,十幾根大小一致的榨菜,那整齊度好像是拿尺子量過似的。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又一碗。他坐在旁邊看着她的吃相,心裡可高興啦。他忙着打點一切,但手似乎不聽使喚了。他慌忙鑽入被窩裡。她側身抱着他。把他抱暖了。他這才伸出手慢慢地從臉到脖子到……邊撫摸邊狂吻着,他倆同時感到再忍不住身上那直竄的電波。

“我可以麼?明珠!”顫顫的帶怯的聲音在響着……無聲的回答!那灼熱的軀體又熔化在不顧一切的擁抱中。

 

                                       

 

像幾年前那樣,張生在醫院裡撲來又撲去。他把耳貼在產房門外,只聽得陣陣呻吟,特別是那“呀”的一聲劇叫,使他難過得直捶自己。一個護士從產房內奔出,他像幾年那樣緊追着這些穿白衣的。

那護士吃驚地問﹕“同志,你沒事吧?”

他氣急敗壞地說﹕“她沒事吧?”

“哦!我見過許多準爸爸的,沒一個像你這樣,真誇張!”那護士邊笑邊降低最後一句的聲調。

他被她說得不禁有點狼狽。便低頭坐着,但又如坐針氈,一下子又跳起來。

不久,見那護士帶一個男醫生進入產房。“男的?”他下意識地帶着幾分敵意看着他的背影。隨後又罵自己:“他是醫生呢。只要明珠母子平安,不管他是神還是怪,我都得頂禮膜拜。”

他又貼近門邊聽着,只聽得刀叉碰撞聲。聽不到她的叫喊,他更慌了。忽然,聽到裡面有人叫道:“出來了。沒損傷。”門外的他,興奮得跳了起來。再仔細聽聽,“唉!”一聲微弱的呻吟。他聽出來了,這是她的聲音。儘管是微弱的,他都可以從無數聲響中,辨出這屬於自己的音符的。

    房內,她深深地“噓”了一口氣。只覺得兩腿之間有東西在湧出,而那肚子一下子鬆軟了。全身頓時鬆弛,流着汗的臉泛着一絲微笑。在產房的一角有聲響,她半俯身看去。只見護士提着微呈紫黑的嬰兒的雙腳,用力拍打那臀部。她聽得真切:“一、二、三。”她不知道所有嬰兒一生下來,是否都有此禮遇的。

“哇”的一聲哭,引來了醫生護士們的大笑。門外的他早已屏息着氣,當他聽到這哭笑聲錯雜時,他也莫明其妙地笑了起來。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腳一軟,跌坐在地上。而那張着的、在笑着的嘴巴,怎麼也合不攏啦。

醫生護士推門出來,差點兒被他絆倒。那醫生趕快把他扶起來說﹕“你是?”

那護士笑着說﹕“他,準爸爸。不,真爸爸呢!”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母子平安,你兒命大,在母腹中,沒羊水了,他呆在那太久不出來,缺氧,後來,被我提起來打了,沒事。”

他苦笑着說﹕“天哪,一生下來就挨打!”

那護士大笑着說﹕“心疼了,你這當爸爸的,說不準你以後還會打他呢。”

房內,明珠看着那紫黑的肉團變得粉紅的。護士們在叫道“六斤九兩。”過了一會,她們把他抱到明珠身旁,明珠仔細地看着。只見一頭烏黑的微曲的頭髮、一道濃黑的劍眉、封字形的臉畢挺的鼻子、寬且厚的嘴唇,她微笑着說:“又像他又像我。”

產房一打開門,她被人用車子推了出來。他趕忙迎了過去。她回到病房,他為她揩汗,餵她吃東西。連聲說:“辛苦了!”

 

                                       

 

孩子取名為峰。寓寄着獨秀峰下結的情緣,寄托着雙親對他在人格和事業上的厚望。像大多數家庭那樣,孩子帶給父母的忙碌辛苦,然而卻樂在其中。他漸漸長大了,稟承父母的聰穎,常睜大眼晴在觀察。張生對明珠說:“他眼裡有許多個問號的。我讀得出來。”

每次替他洗澡,她都要他揭開兒子的肉皺,她才有辦法替孩子沖洗乾凈。那胖得像小冬瓜的腿更難對付。往往亂蹬着水,把他倆濺得滿頭都是水,“哈哈!”房裡洋溢着小兩口的笑聲。

她把那又胖又嫩的小肉團用大毛巾一裹,竊竊地說:“好寶貝,以後長大了,無論碰到什麼環境,別忘了爸爸媽媽在你耳畔的喃喃祝福,那永恒的祝福!”張生聽着,激動得張開手臂,把她母子倆都抱了起來。

明珠含着的熱淚奪眶而出,淚滴在兒子的臉上。兒子搖着頭,張生慌了手腳,摟着她說﹕“怎麼啦?”

他從她的懷中把兒子抱過來,放在床上,搖響那一串鈴,兒子“嘻嘻”笑着,手舞足蹈起來。她聽着又破涕為笑。

他望着她那帶淚的笑臉,如那剛灑過秋雨的晴空。他抱着她,替她抹去淚水,柔聲地說:“是不是孩子把你累壞了?”她搖搖頭。

“是不是胃病又發了?”她搖搖頭。

“是不是我欠溫柔了?”她搖搖頭。

“你說呀,我看見你這樣,我的心比你更難過。”

她撫摸着他那英俊的臉,那當了父親的臉顯得更成熟,更有男性的魅力了。她忍不住吻着他。他溫柔地撫摸着她說:“你不說,我受不了啦!”

“沒什麼,我忽然想起,我也像峰兒這麼大的時候,我爸爸在草叢中抱我回來,也在我耳畔喃喃地說的話。”她說罷,把兒子抱起來,兒子小小的眉頭一皺,張生俯在她耳邊說:“他看出來了。”她燦然一笑,吻着兒子。大概她那滿臉的淚水使小臉蛋不舒服吧,那胖娃娃掙扎着把臉轉了過去,伸手轉向父親。

張生看着,哈哈大笑,笑得一仰一合的。他把兒子高高舉起,說:“我在大學時哥兒們說過,我們的孩子是又聰明又漂亮的,說得一點不假。”

峰兒快滿一歲了。“噔噔”地學走路,大概腿太胖,常跌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每逢下班時間一到,他要褓姆拖着走出門口,等雙親回來。不少教工還特意繞道到明珠房前,為的是與他逗樂一番。至於明珠和張生,那更不在話下啦。

 

                                       

 

一天,教工要到離校好幾里的農場種紅薯。本來這紅薯以前是用來餵豬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滲在米一起,當人們的正餐了。幹了一整天,她的奶亦脹了一整天。收工時,已脹痛得無法扛鋤頭了,張生接了過來扛着。她告訴他,她先走一步。

回到了家,只見房門虛掩,桌上有一字條,她看後大吃一驚,拔腿就跑。她穿過大操場,向醫院奔去。張生此時正在路的轉彎處,看見奔跑着的她,便急着回家。一看桌上的字條,又奔往醫院。

走廊裡,從她手中抱過峰兒,用臉貼着那紅撲撲的小臉說:“好滾燙,發燒了,什麼病?”

看得出她眼角裡的淚痕,他低聲說:“不用急,人在醫院就放心啦。醫生說了些什麼?”

她難過地說﹕“急性痢疾。”她抱着峰兒灌水。峰兒張開那乾裂的小嘴,本來平時不愛喝開水的,現在卻拚命地喝着。

一周後,她辦了兒子的出院手續。醫生吩咐她,讓兒子把藥吃夠一個療程。

兩周後,檢查結果是沒痢疾菌了,但卻得了個藥物性肝炎。原來醫生開藥的份量重了。她氣忿地說:“又是醫療事故!我母子倆怎麼這樣倒霉!”

眼看着胖胖的兒子瘦了一大圈,他倆看着心疼。一家的肉票糖票全供給兒子一人用了還不夠。有錢也買不到更多的副食品了。本來油水不足的情況下,米糧又供應不足,用菜拌在稀飯裡一起煮。後來連青菜也難買,只得摘野莧菜吃。後來連可吃的野莧菜也摘光了。人們便大學南泥灣。教師們在房前房後,把花草剷去,種上紅薯芋頭。而張生種的卻是馬鈴薯。他笑着對她說:“這已過了一半共產主義啦?”

“這話怎解?”

“赫魯曉夫說過,共產主義就是土豆燒牛肉呢。”

“連鋤泥的力氣都沒了,還這樣調皮。”

好不容易那黃泥地長出綠色的東西來。一天,他們在拔草培土,“哇”一聲,峰兒在地頭哭了起來。只見他拔起一株馬鈴薯,跌得屁股青一塊、紫一塊的。她慌忙抱起他,對張生說:“快把它再埋下地裡,已經有子啦。”

“我和你真的已經有子啦。”

“去你的,我和你說正經話。”

他樂呵呵地說:“我也和你說正經話。你真是書呆氣十足。拿回家把它煮了吃。”

在地里,他聽到隔邊地里的教師在聊天……

“聽說外省已鬧飢荒了。”

“你怎麼知道?”

“老家有信來,我的一個叔叔餓死了。”

他心裡很害怕,他怕這不會鬧到他家裡來吧。回到家,明珠捧來一碗稀粥,內有峰兒拔出的像花生米那樣大的馬鈴薯。他把馬鈴薯往她的碗裡放。

“你又來了。你盛粥,總把稀的那層盛去。你的腳都腫啦!”

“別忘了你自己,九死一生過來的。你這樣的吃法,我就不擔心麼?”他苦笑着說。

她紅着眼看着手中的粥,那裡面的不是馬鈴薯,而是黃蓮了。

 

                                       

 

一天,正在下雨。一家三口在房內各自忙着。峰兒跟着父親的背後轉。張生浮腫的雙腳沒轉上幾圈,便不聽使喚,跌倒了。峰兒大哭,喚着“爸爸”。明珠急忙過來扶他,大概用力過猛,她一陣暈厥。峰兒又大哭,喚着“媽媽”。張生看着這一切,一滴晶瑩的淚滴在地上。他搖着她,低聲喚着她的名字。她終於醒過來了。淚眼看着丈夫和兒子,這兩個都是她的心頭肉啊!最後,她終於把他扶了起來。

雨停了,他吃過一碗粥後,又來精神了。他告訴她去教研室備課,隨手把她編織的塑料袋也帶走了。她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雖然是飢餓,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從未怠慢過。

他知道雨後的那邊會有些什麼。一條二三丈寬的溪邊,早站滿了人。他攀着斜坡上的小樹,踩着那泥濘的地,一步步向水邊走去。若在早幾年,這樣的水,對他這一個游泳健兒來說,何足懼哉。可現在連走路力氣也欠缺的他,不得不倍加小心。那餓得顫着的手無力地挖着爛泥,終於挖出幾條泥鰍。

回到家,推開房門,明珠朝他看去,下半身濕了一大截,腳下全是泥漿。她驚訝地說:“你究竟去哪?”

他偷偷看了兒子一眼,低聲說:“去橋邊。”然後把塑料袋裡的泥鰍遞給他看。峰兒高興地由用手指戳着那些泥鰍,泥鰍在袋裡掙扎了幾下,嚇得峰兒躲在媽媽背後。

她趕緊從熱水瓶中倒了一盆水,替他擦乾凈身子,然後把他往被窩裡塞去。

他偷偷看她,只見她咬着下唇,一言不發。他知道她在生悶氣了。他滿臉歉意,趁她走過來,抓住她的手。她望着他,凄然發覺他眼邊的淚。她一頭扎了過去。

他摟着她的脖子說:“我以後不再這樣了。我也是為了一家找吃的。現在有錢也買不到的呀。”

“你別折磨自己了。如果有什麼閃失,我和孩子怎辦?”

“這個道理我懂。我會保存自己的。”

“這就好,不要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

“還說呢,剛才不是騙我說是去教研室的麼?”她推推他說。

一絲甜蜜的笑意挂在他的嘴邊,他很快便睡了。

以後,他只得走上好幾里路到附近的農村找吃的。那時,村民沒多少吃的。但他們寧願少吃,也要高價賣出自己的農產品。他便買了幾個高價的雞蛋。

兒子吃蛋,他和明珠也吃蛋,不過他們吃的是蛋殼。把這蛋殼放在粥裡煮。有一次她學着別人把蛋殼烤了磨成粉,不過,吃得她捂住胃在床上直打滾。

 

                                       

 

不久,校方告知大家,母豬生了小豬,誰領養,可用抽簽方法決定。養大後可賣給飯堂,又可多分些豬肉。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張生成了幸運兒。

他走到附近的奶牛場,買了一綑草,撿了一些木塊,在教工浴室外搭了一個豬棚。明珠在房裡切薯菜。每當她走近菜地時,心裡總發愁:“快要摘光了。”他三天兩次給小豬洗澡,如此精心料理小豬竟還一病不起。他找了許多書來看,也沒法醫得它,最後只有把它送給飯堂,人家正在算錢給他,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天,飯堂加菜了。一盤盤的回香肉、扣肉,他,一塊不沾。一閉上眼,就見那小豬向着自己走來。

一天,明珠接到一張通知單,他們一家三口向郵局走去。第一次接到這些郵包,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剛勁的筆迹,分明是出於老父之手。她雙眼模糊了。他俯在兒子的耳邊說:“快去親親媽媽。”一個響吻把她從呆立中吻醒,她捧着兒子的臉吻了起來。

她寫信給父母,除了道謝外,還說什麼日子過得還可以,不必再寄東西來。父母那邊仍隻字不提,默默地提供她一家度荒的食品。她心想:這會不會崇洋媚外?以後被人指責時,才作檢討罷。只有活得下去,才有腦袋去寫檢討啊!後來,這所大學因經濟拮据而停辦了。沒人把她的這一段再提了。

 

                                       

 

他倆被派到省重點中學任教。兒子已四歲了。全國已度過三年困難時期,明珠亦放心把他送入附近的教工托兒所。但人家要她單位開證明,以證實她的教師身份。為此,她找到掌印的王科長。

王科長聽明來意後說:“這證明難開啦!”

“為什麼?我們都是教師。”

“教師?不過,張峰的父親可是個地主。”

“不,他的父覣十六歲出外謀生,家無田地。”

“這就是了。你兒子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可是個地主。”

她沮喪地說﹕“是的。”

“這樣,你兒子家庭出身是地主。這等於在虎窩裡,老虎不會生出綿羊那樣,虎的每一代都是虎。”他邊說邊在紙上蓋紅印。

她惘然望着這紅印,馬上聯想到自己臉上那無形的烙印。心中不禁叫苦:兒子的前途完了。若說不完,只有靠百倍於他人的努力,或是等別人的指縫間溜出的一些機會了。

她終於忍不住又開口了:“我想討教一下,《共產黨宣言》中提及要消滅階級,這樣,豈不是代代生地主,這地主豈不是越來越多?”

“不生,不是越來越少了麼。你們學馬列,要理論聯系實際。”

她記不清自己怎樣走回家的。她也數不清自己說了多少遍:“我不是生兒子,我生了個地主。”

他望着她那咬着下唇的鐵青的臉,便把她摟至身旁,慢慢地拍拍她的背說:“怎麼啦?”她說了剛才的一切。他緊鎖雙眉說:“以後別和人家爭了。這是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說不清的。”

幸而那教工托兒所收留了張峰。她在高興之餘,總感到心口有什麼東西在梗着。

 

                                       

 

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看,那字迹,那在夢中也認得的字迹!她的心在亂跳着。臉一陣陣紅、手一陣陣顫抖。她走到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

“明珠!”多熟悉的叫喚。一滴淚滴到信紙上了。信紙只有一巴掌那樣大。

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那多年已結了疤的傷口,張開嘴兒,殷殷淌血。一陣心疼緊接着目眩,她用手打着太陽穴,才定了定神,淚眼矇矓地看下去:“我和你共在一個城市工作已快五年了。今天,我要離開這個城市,到別處去了。我知道你已結婚,並有了兒子,我誠心地祝你幸福。”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天哪,是他!百分之百是他。他生氣了!他才不署名。他不寫日期。他不告知我他去哪?哦,和我共在一個城市,五年了!為什麼沒見到他?我又有什麼權利再見他啊!他為什麼又知道我這麼多的情況?他,娶妻沒有?他,工作可好?他,身體咋樣了……

唉!被蒙塵的愛的光環,被這幾十個字抹去了塵埃,那四射的光芒,又再度重新灼燒那潛藏着的悲傷。那漫長歲月吞噬着靈魂的情緒:疑懼、憂鬱、悲戚、失望……她與之持久抗衝,曾埋之於心底。可現在,又再次啃着她那脆弱的神經。理智上的忘卻與感情上的記憶進退維谷,前者往往被她執着。但如今……

唉!阿林,你太多情又無情了!你怕傷我的心,你怕打擾我的平靜!你獨自在傷你自己的心呀!阿林,你在哪?

“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麼?是你提出和我分手的。”

“不,是人家逼我這樣的。”

“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出嫁?你為什麼不等我?”

“我……”

她心裡那片為他留着的凈土,裡面藏着的他在與她爭執着。

一陣恐慌,她痛苦地自語着:“我受不了孤獨,我不能終身不嫁……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兒子!”

混亂的思緒、狂撲而來的情海波濤,她發狂地奔回房裡。一推開門,惶惶恐恐地大叫“峰兒!”

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如此用力的推門聲,是那樣的一反常態,使在看書的張生整個兒彈跳起來。雙手張開,迎着向他撲過來的她。

她一頭扎到他的懷裡抽泣着。手裡拿着那信紙,像攥着金箔片那樣“瑟瑟”作響。

“峰兒在托兒所,他沒事吧?”他驚問着。

“我忘了!沒事。”她定了定神說。

他這才不再為兒子惶恐,但他為自己的另一半擔心着。他托起她的臉,看着那流着淚的蒼白的臉,看着那惶惶怵怵的眼,看着那半張半閉的嘴唇,他知道她心裡很難過。

像往常一樣,不急於追問。他摸摸她的額,抹去那一縷秀髮。用那灼熱的嘴唇,從前額到半閉着的黑眸子到雙頰,最後停在那片朱唇上。他知道,每次他這樣,她必安靜地在自己的懷中享受着這溫柔的愛撫。不久,她被他撩得難分難解時,那時的她,胸脯急促起伏,雙手顫抖着扣着自己的脖子,最初是軟綿綿的,然後就使勁地摟着,使自己差不多沒法喘氣。她那發燙的嘴唇,不但在迎着自己的熱吻,還挺起身子,捧着自己的臉吻個不停,吻完後又說自己扎疼了她。

他知道自己怎樣上好這愛的一課,這樣的課不用備的。只要那愛的瀑布一瀉而下,他倆在這激流中沖刷,是那樣的衝動,那樣的快樂,即使一齊被沖走,沖到峽谷裡,也值了!

可這一次,她反常態了。她靜靜地推開他,神情肅穆地望着蒼穹。他坐在她身旁,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她手中的紙,他猜得出這張紙讓她難過,他又不便追問。這是他倆相處的準則,從不強對方之所難。她把那封信遞給他:“你看!”

他剛看到“明珠”二字,才知道是信,連忙說:“不!”

她凄然說﹕“這是他的信。”

“誰?”當他看到她那悲戚的臉時,他心裡一陣刺疼,說﹕“這,我更不該看了!”他聲調力求平穩,但聽得出喉頭裡有東西哽住了。

她猛地撲向他,伏在他的肩上哭着說:“我要你看呢,你看了我的心會好受些。”

“好好,我看!”他還是讓她伏在自己的肩上,在她背後看信。

她緊緊貼着他的胸脯,她頓感他的胸脯急劇地起伏,她用耳貼着他的心房,她聽到裡面像擂鼓似的。他一言不發,把她抱得緊緊的,似乎怕一鬆手就丟了她。

他忍不住哭了。他哭泣着說:“是牛虻回來找瓊瑪了。天哪!天……”他說罷再發狂地擁抱她。他全身在抽搐着。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欲絕的悲愴,她大哭着。他倆就這樣抱着哭着,不知時光溜走了多少分秒。

還是他先冷靜下來,他推開她讓她坐下,拿一條毛巾,替她拭淚。為她為自己倒了杯熱開水。他沉重地坐下,用力抓着自己的頭髮,抓得青筋直露。她捉住他的手,眼裡含着多麼的眷戀。她愛憐地說:“我的生,別這樣!”

他滿眼的徬徨、憂慮、恐懼,哽咽着說:“明珠,是不是亞林回來了?”她握着他的手,誠摯地說:“生,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

她哪能忘記眼前的他,是與之靈肉結合了的;她哪能忘記,601病床前苦苦守候的他;她哪能忘記,相互扶持的日日夜夜……

他聽着,激動得把她摟抱着說:“明珠,他很痛苦!”

她捶打着自己說﹕“是我害了他,我是個罪人!”

他看到她這樣,不禁一陣心疼說:“你不是罪人,有些事是無法主宰得了的。別太內疚了。”停了一會,他帶着痛苦的神情說:“我知道你心裡仍然有他,他心裡有你。你們現在還可以……我會帶好峰兒的!”豆大的淚,從他的眼角邊滾下。

她看着這痛楚的臉,聽着這凄惋的哀訴,抽泣着說:“生,我從不向你隱瞞什麼,我愛過他。”

他惶惶怵怵地望着她說﹕“現在呢?”

“是的,我現在也是愛他的。”她不敢直視丈夫的雙眼,坦然說。

她不想傷他的心,但她又不能欺騙他。

從來沒有什麼比聽見自己愛着的人說她心裡仍裝有另一個人那樣心痛的了!他的目光帶着嫉忌、愛憐、哀痛。她偷看了他一眼,內心在戳痛,她的臉在痛苦地抽搐着。她無奈地說:“但這樣的愛,會傷害他。我只得自行下禁令了。”

“那現在,你可以去的……”他說到最後時,已泣不成聲了。他像在嚴刑拷打下的招供,手壓着狂跳着的心,一陣顫抖,抖得他像要倒下了。目光是那樣的惶恐、憂慮、悲戚。

“不!”她大叫着,望着快要崩潰的丈夫,心劇痛得抽搐着,她猛撲了過去,緊緊地抱着他,生怕丟了他似的。

他揉揉她的心口說:“你的心會很疼啊!”

她怯怯地說﹕“你不會怪他吧。”

他語無倫次地說﹕“怎會呢,他夠慘的啦。如果,我是他,我可能會……不!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怎樣!”

“生,我不能沒有你啊,你給了我的新生,我……噢,我的愛!”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木龍洞那終身難忘的夜!他望着她那醉人的神態,聽着她那醉人的音符,他攔腰一抱,把她抱入帳內。然後像他們的初夜那樣,他用顫抖的手,輕輕解開她的鈕釦。

 

                                       

 

正當張生瘋狂地吻着、擁抱着愛妻躺在鴛鴦帳時,黑沉沉的天,吞噬了向北行駛的列車。車上的人都發出鼻鼾聲,惟獨一個車廂的車窗前,一個年近三十歲的男子,默默地望着背後被列車甩去的萬家燈火。唉!天上一顆星,地上一盞燈。有一盞燈,現在該熄了。該進鴛鴦帳了,該……“唉!”他長嘆一聲,下頰在抽搐着,兩道濃眉緊鎖,兩眼盯着漸漸疏落了的萬家燈火。是的,該睡了,她該睡了,他和她……他用手緊緊地扯住胸前的衣襟,把它捏成一團。幾年前被無形的利刃刺過的傷口的傷疤,在裂開、在流血!他覺得胸口好痛。似乎把這些血放出來,才會輕鬆些,這才不至讓它淤黑一片,塞在心頭!他用力甩甩頭,想甩去這惱人的思緒,但越這樣就越糾纏不清。他想起離開這個城市之前,他見到她的情景……

一個周末的下午,他請了病假。戴着一副墨鏡,脫下飛行員的工作服,好不容易,來到教工托兒所前一大榕樹下。他時而望望省重點中學的後門,時而又望望教工托兒所。這神態,引起附近的公安局門警注意。

不少家長從四面八方向教工托兒走來。教工托兒所門前,一片歡樂的海洋,孩提的歡笑無疑是特效的消涼劑,使昨夜徹夜未眠的他頓時來了精神,臉上挂了一絲微笑。他仔細看看每一個家長,有白髮蒼蒼的、也有乳臭未乾的,但為什麼還不見她?

她會是怎樣的呢?多年沒見啦!記得送她上大學的前夕,那溫馨的夜!那閃着亮光的黑眸子、那桃花似的笑靨、那半閉着的嘴唇……如今,又怎麼樣的啊?忘不了呀!那醉人的擁抱、那瘋狂的吻。他下意識地摸着曾留過她多少指痕的脖子,他的身體在抽搐、在痙攣,雙眼被一陣水霧遮住了。一滴男子漢的淚,那寧願流血也不願流的淚啊!滴……滴……滴!他拿起手帕,心頭又一陣痛。他低頭吻吻這手帕,手帕上用墨寫着她的名字。

突然,眼前一亮,一道霞光,照得周圍的房子閃着光芒。不!是一道閃電,像一把利刃鋒口上的白光,哦!內心震顫了,震得心裡的傷口都出了血。雖然在百米之外,可他認出來了。正和張生一樣,不管人群熙熙攘攘,他和她的身上的電荷自會相碰的。他按住胸口,心裡叫道:“傻瓜!別慌、別躁、別亂!你多年的思念,就在這一刻,你這可憐的千金一刻!”

他睜大那引過多少女生為之青睞的眸子,向那邊張望着,他見着了。她,胖了些,比十年前豐滿了。穿着淺藍碎花衣,他心裡說:“是的,她最愛這種顏色的。”下穿一條藍色的西褲,她雖然不像以前那樣,把上衣束進褲裡,但仍不失那婀娜體態的媚人。看見啦!那閃着亮光的黑眸子,正朝自己這邊望過來呢。她笑啦!像十三年前扭秧歌時那樣,笑得像朵牡丹花。噢,那臉蛋兒仍是那樣杏形的,不過,胖了些。鼻梁還是那樣畢直,那嘴唇,噢,那曾在我臉上留下多少印記的嘴唇啊,仍是那樣紅艷艷的。她又向我這邊看過來啦!瞧,她揚着手呢。那手,比以前粗了些。這雙手,不是曾把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麼?噢,我要脫下墨鏡,我要迎上去……我要大喊大叫:“明珠,我在這兒!”

他張開的嘴啊,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雙眼在充血,充滿着無比的憂鬱、怨恨、渴求。他看到,在她旁邊的他,男性應具的魁梧英俊,他都具備了。一臉的誠摯、忠實,他應是個好人、好丈夫。噢,你沒選錯人,他會使你幸福。不,是我會使你更幸福!

一股嫉忌之情,一顆愛憫之心又揉摻在一起。

“既然我愛她,她現在很幸福,我就安心啦!愛一個人何必一定非佔有不可呢。”他在自律着。

但當他看見那個他在摟着她的腰走着時,他像跌入醋缸了。醋液把他嗆得胸口發悶,把心裡那淌血的傷口醃得辣痛難忍。

一個身高快有一米的男孩向他們撲過去了。白皙皙的臉上,兩道劍眉、烏黑的眼、畢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這模樣,活像她小時候的照片呢。那照片還在我日記簿裡。多美的男孩。不,明珠,我和你,我們的男孩會比他更美的!噢,你吻兒子啦,你的笑多甜啊,那是母愛的光輝啊!他也吻兒子了,還把兒子放在肩膀上,多幸運的人!這個角色該是我擔任的呀!唉!我真恨!他左手握着拳頭,右手正在脫墨鏡。他看見摟着丈夫的腰向他走來的她,這時,他的右手垂下了。

他們正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了。她還向我凝視一下呢。她的黑眸子像以前那樣動人。我要脫下墨鏡,上前去擁抱她。我要說:“明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只見他的嘴唇微微張開,而雙腳就像電燈桿釘在地上,無法拔起。

這時的她,從遠處也見到這一個戴墨鏡的人。不知怎的,一走近這個人,她就心跳,她很想探個究竟,因為從直覺感覺到這人的身材多像他。她又笑自己,這怎可能的呢?她爲了不被對方發現自己的特別注意,尷尬地微笑着。這使他覺得她認出自己來啦,他也微笑着。她心想,這人的微笑怎麼又像他?不可能。但他為什麼向自己微笑?這大概是一般的禮貌吧。

“媽媽,我的喇叭丟了。”峰兒在叫着,腳在踢着張生的前胸。

“明珠,替他撿吧。”張生柔聲地說。

“峰兒,別把爸爸踢痛了。”她邊說邊俯下身子。

她有點靦腆地走近戴墨鏡的人,那喇叭正好在他腳下。只見他早已彎下撿喇叭了。

這時的他,感到她只在咫尺之間,她那熟悉的心跳聲似乎聽到了,那熟悉的氣息嗅到了。他心裡叫道:“明珠,我夢中常去抱而抱不着的,我一伸手就……我苦苦等了十幾年啦!”

他顫抖着,雙手冒汗,把喇叭遞給她。墨鏡下,一滴淚滲了出來。她抬眼望去,只見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她不敢與之正視。她禁不住有點心跳,當她接過喇叭時,猛地看見衣袖下露出的手錶,多像自己送給他的那一只啊!她正想不顧一切地抬眼看這墨鏡下的秘密。

“明珠,真不好意思,勞煩這位同志。”在旁的張生覺着他倆有點反常,周旋着說。張生還以為此乃男性的一般心態,誰叫自己的她這樣有魅力。她知道丈夫的意思,神色慌亂地說了聲:“謝謝。”他呆呆地看着她,知道她對自己有似曾相識的反應了。他眼一陣熱,右手又往墨鏡伸去。

“媽媽!”“來啦!”這一叫一喊、一晃一轉,手裡拿着喇叭的她,心裡說:“這人是不是發燒了,怎麼這喇叭熱熱的?”

“峰兒,下來走路,爸爸累了。”她邊說邊把兒子從張生的肩上抱下來。張生拍拍她說﹕“由他吧。”

她笑着說:“別慣懷孩子。”她輕輕地撫摸着丈夫的背,一家三口轉身走了。

 

                                       

 

這一轉,對他而言,可真是轉到不知所向,如一個急轉直下的漩渦,把他又轉到浪谷去了。他捶打着太陽穴,定了定神,伸長脖子望着,而雙腿也自作主張緊跟着他們,直至完全看不到了,他才頹喪地在狹窄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一排排簡陋的木屋,門戶大開,他往裡面望去,大多是簡單的木桌木椅。最顯眼的不外是每戶正中,掛着毛主席像,兩旁貼着紅標語:“喝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產黨。”看着這些,那又麻又痛的神經鎮靜了,但一靠近那大榕樹旁,那“痛不痛兮生別離”的一幕又重現眼前。剛才老百姓家的紅色海洋又慢慢地在身後退了潮。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停在黃濁的邕江畔。

在那灰白的天幕裡,一抹玫瑰色的餘暉,射向河畔的垂柳,纖細的柳梢抹上一層淡淡的紫藍色。夕陽的餘暉折射到江面上,泛着的漣漪顯出紫、藍、棗紅的皺折。一只只張着帆的漁艇慢慢吆喝着泊岸,艇上那裊裊炊煙,漸漸地變成一縷縷紫煙飄向遠空。

“是的,人人都有個家!唉,父母在鬧飢荒那年病逝。明珠,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可我,又淪為當年那個孑然一身的你啊。”他正在傷懷。晚風夾雜着水氣吹拂着,有點寒氣襲人了。他向平靜的江水投以最後一瞥,只見那閃着各種色澤的亮光不見了,餘下的是那鋼灰色的江面,還有那破碎了的柳樹的倒影。他凝重地看着天,看那明凈的蒼穹,晚星像一顆顆碎銀子鑲在那兒或明或暗,像無數的銀鏈子、像無數的小明燈。可真“月稀星明”啊!被多少文人騷客為之謳歌的月,不知在哪裡啦?我的月,我心中的月,你為什麼不再出來啊!

那昏暗的街燈下,一個魁梧的倒影,時而像失蹄的馬踉踉蹌蹌;時而像懶洋洋的蝸牛蠕蠕挪動。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他走進一間飲食店。

“有酒麼?”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們這兒不賣酒的。”一個老者在招呼着。他轉身就走。

“同志,請留步。”那老人說,遞了一瓶竹葉青給他。他不會喝,但那香醇使他垂涎。

呷一口,又香又甜又辣的清泉流入喉頭,直冲心田。他打了個噴嚏,頭冒汗了。他抓了一大把油炸花生米吃着,喉頭才舒服些。歇了一會,一瓶竹葉青喝完了。他覺得胸內像一鍋沸騰着的水,一股滾燙的氣流向體內沁去,最後湧上腦門。他的眼神恍恍惚惚的,眼前浮現她的倩影。嘴裡不停地叫着“明珠”。

他呆呆地望着門外那黑沉沉的天,淒然自語:“相見實如不見,離合悲歡天不管!”

他捶着桌面,狠狠地叫着:“天……不管!”桌在咯吱作響,他的頭伏在手臂上。該打烊了,那老者怎麼扳他,也不醒。

 

                                       

 

“嗚……”列車的汽笛聲打斷了李林的回憶,他的胸口似乎還留下那夜喝醉酒的餘痛。他心想,自己的確不費吹灰之力,與她手挽手,步上愛的頂峰。在那兒,他倆曾沐浴那照耀萬物的燦燦金光,看着那沉睡的花兒張着溫柔的笑臉;聽着那微風在樹林中喁喁私語;嗅着那帶着潮濕泥土氣的綠油油的草香……

他倆誰也不懷疑,他們是躺在這愛的春天裡!

唉,哪來的手捉住她的手寫下那再慘痛不過的語句?把自己也把她從愛的頂峰推下那怨恨的山谷。峰巒擋住驕陽無法把這灰濛濛的山谷照耀。看到的是那枯木禿枝;聽到的是那山風悲鳴;嗅到的是那乾澀的草味。這愛河的冰封何時了?

當初,她寫下那令人心碎的信,而今,我為什麼臨上火車前,又寫下令她心碎的信呢?唉,罪過!

自己是個失足於愛河的人,無法摸得着一塊救命的木板,全靠艱難的掙扎才登上另一彼岸。而今,只有眼睜睜地望着滾滾而去的愛河哀嘆,自己已沒有興趣和勇氣躍身於這樣的河中。

“桂林終點到了!”一聲呼叫,把他從痛苦的回憶中喚醒。本是寂靜的月台,突然人聲鼎沸。人們操着桂林話大聲吆喝着。火車站前的三輪車,“叮噹叮噹”地響着,在招徠來客。

一直在車上冥思苦想的李林,現在才睜眼看到眼前的這群山萬壑,劍戟千重,嵯峨挺拔的。正是:

 

凌空密岭伴江流,石幔崢嶸百尺樓。

拔地峰尖舒廣袖,倚天壑頂鎖深愁。

 

如此說來,這個城市留下他們多少足跡,那層巒迭嶂,會聽到他們的嬉笑聲;那清澄的灕江,會映出他們的倩影;那幽靜的山洞,會留下他們的溫馨……他的臉在抽搐着。

他好幾次流連於王城外,仰望那南天一柱的獨秀峰,咽下了一滴又酸又澀的淚。他要尋找她的足跡,他要舔舔她喝過的灕江水;他要摸摸她摸過的山壁,這樣他就感到挨近了她。但一想到她身旁的那個他時,他就顯得多麼的失望,這絕了望的期待又是多麼的痛苦!他只有在工作日,在駕駛座上,他那一切的煩悶,全被一個焦點所熔化。那就是他全神貫注的航標上。這時的他,黑眸子蘊含着的意志,像他腳下無盡的峰巒那樣不可動搖。心情會像那碧澄的雲海,淡恬而寧靜。誰會想到,一腔情海波濤的洶湧澎湃,竟能刷新多年沒有失誤的飛行記錄。

然而,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記得有一次,正是他在大榕樹下見到她的第二天,他正在執勤。張眼望去,銀白的雲海邊沿,這明顯地現出圓形的線,他知道這就是地球的表面。似乎那兒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的副手大叫道﹕“老李,氣流不對!”

“是!”他大聲答道,他在喝醒自己。霎那間,一陣陣不明方向的亂流,直撲機翼,機在顛簸,人在呼喊。他緊張而又機智地按着電鈕,飛機這才平穩地迎着亂流飛去。他的副手捏了一把冷汗。

在安全着陸之後,他猛地捶打自己,在自我痛斥﹕“你操縱着全機的人的生命!”他不但鞭撻自己,而且為了磨煉自己的意志,他除了經常反思之外,還把釘子置于床。

在他慶幸這些成績時,往往忘不了臨畢業前的日日夜夜……

他失去出國的機會,在志願書上他填“廣西”。古寧高問他:“你還想找明珠?”一片沉默。

“廣西這麼大,你又怎樣找?”一片沉默。

“你知道她結婚沒有?”這時他霍地捉住古寧高的手說:“你知道些什麼啦?”她失望地搖搖頭。

“如果她被打成右派,我也要找她。”

“你冷靜點!你給黨的麻煩還少麼?你還記得我們開了多少個會來幫助你,你未免讓黨失望了。臨別前,我勸你一句,好好處理事業和感情問題的關係。”

“難道一絲希望都沒了麼?”他那泣不成聲的低語,使她心軟了。

“你試一下吧。見着她,別忘了告訴我。我被派往廣州白雲機場。”

他到廣西南寧機場工作後,確實如古寧高所說的,在數千萬人之中找一個,無疑是大海撈針。

 

                                       

 

一天,他的同事任仁興拿着一張《廣西日報》說:“這個會議她不參加

才怪呢?”

他漫不經心地說:“有你認識的人?”

“是的,我兒子的班主任。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教師。”

“什麼?女教師?很漂亮?”

“黑黑的大眸子、杏子臉、畢直的鼻梁,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才廿九呢,真不簡單!”

他搶過報紙說﹕“給我看看。”他叫了一聲﹕“嗄!”他張着嘴,再沒說什麼。

任仁興望去,只見他的眼裡蘊含着多少溫惋、喜悅、纏綿悱惻的柔情。 

他心裡說﹕“她不是右派。她出席市先進教師代表大會。明珠,好樣的。”他甜滋滋地想着這個周末,會她去,要她償還自己多年的相思債。

任仁興望望他,以為這一個王老五對自己所描述的漂亮女子動了心,便順口說:“在開家長會時,不少男家長眼巴巴地望她。人家可是有丈夫兒子的。”

這邊,他正在自我陶醉着。任仁興的話如一聲悶雷,他瞪着眼望着他叫道:“你說什麼?”

任仁興從他手中拿過報紙說:“這上面登着呢,張生。他們的兒子和我的同在一個托兒所。就在那中學的後面。”

他內心在震顫着,本來剛才還顯着釉光的臉頓時蒼白起來。

任仁興驚訝地說﹕“老弟,你沒事吧?”

他支支吾吾地說:“沒什麼?我是怕我的兒子沒你的好運氣,沒法找這樣的好老師教。”

任仁興笑着說﹕“什麼?你還沒結婚呢?”

他強顏歡笑地說﹕“以後的事說不準呢?你告訴我她的地址,讓我提前為我未來的兒子,向她打個招呼。”

   “在新民路。”

黑幕籠罩着整個空間,這是一個犬靜人睡的夜。在機場宿舍的一個房內,有一個人的踱步聲,在這恬靜的夜裡,顯得特別響。他,為她有出頭之日而卸了心頭上的重擔。對,寫信告訴古寧高讓她也為她高興。但又再寫什麼?寫她已為人妻、為人母?明珠,你為什麼不等……你是不是忍受不了孤寂,我知道,這孤寂,是你的精神枷鎖。而你卸了它,卻讓我揹着了。好!為了你,我就揹下去。長久的盼望得來的卻是絕望的期待。今後啊,怎辦?愛與恨、期望與失望,會在絞捩自己的心,不斷撕裂在心裡編織的愛之網。

這一個被扔到愛的荒漠裡的人在淚眼望天,只見那暗淡的星河和機場上的燈相輝映。被白雲簇擁着的飛機,從天的那邊越顯越近。隨着“轟隆”一聲,機坪上人群熙攘,新的一天開始了!他不敢拿乘客的生命作籌碼,向領導請了假,說是進城看病去。但他第二天,卻出現在明珠學校後門的大榕樹下。那恨不相逢未嫁時的一幕,把她的倩影襯托得更為鮮明。這樣,當他離開她所在的城市時,便寫了那封不敢討情債的信。

 

                                       

 

一天,明珠在房內改作業。任仁興的妻子來訪。

“任家長,你的兒子最近的表現很不錯。”

“托你褔啦!怪不得那些未出世的人,也要來你這裡先訂座位了。”

“這未免有點誇張了!”

“我愛人在機場工作的。他有個同事,年約三十歲。他說他的兒子要交給你教。”張生望着明珠有點蒼白的臉,心一顫。

“我愛人說,這個人可能認識你的。”張生看着明珠的臉抽搐着,緊咬下唇。他免不了一陣惶恐,說:“既如此,你說說他的名字。”

“李林,從北京來的。”

張生看着明珠握着椅子的手在顫抖,他站起來,假裝為任家長和明珠倒開水,走近明珠。從他的眼神裡,明珠讀出三個字:“堅強點”。明珠心想,她想問的,由他來問好了。

他便問道﹕“這位李同志很好吧?”

“他調去桂林了!”

“他要他的兒子交給她教?”他邊說邊看着明珠,只見她本是絆着的手,放開了又絆着。下唇快要咬出血了。

“他是個王老五呢!”明珠的臉陣紅陣白的,他看着好心痛。

任家長嘆息着說﹕“我愛人為他操了不少心,他卻說一輩子當王老五。”明珠低着頭,右手在抹着額上的流海,他知道她在拭淚。幸而燈光昏暗。

“他打聽你們的情況,有一天,他對我愛人說,他見到你們了。是不是?”

“是。”他一時答不上話了,在支吾着。

任家長在離開時口中不停地說﹕“見着就好。”

沒等張生轉得身來,她已癱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肩膀在一起一伏的。他默默地撫摸她。她猛地坐起來,抓住他的手,臉上滿是淚。雙眼是那樣的憂鬱、內疚。他猛地抱着她,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嚷道:“我見到他,我們全都見過他!”

他驚叫着﹕“你說什麼?”

“是他,那天,大榕樹下……”她說着,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夾雜在枯葉中的柔弱的小花。

她抽泣着說﹕“他為什麼不脫下墨鏡,我會好好勸他的呀!”

他撫摸着她說﹕“唉!愛得太辛苦了!”

張生痛感到:人們都揹着不同形式的包袱,行走在時光墜道上,所有的包袱,棄之不足惜,惟獨感情這包袱,有時越揹越沉。眼看她在用拚命的工作來削減這些壓力,他有點心痛了。

 

                                       

 

那年頭,碰上了全民挖防空洞。她雖懷疑當年的地道戰,是否能適用於當今現代化的戰爭,但奉命安全地帶好學生,那是義不容辭的。每天半天上課,半天挖防空洞。她領着學生向堅硬的地層鋤去,發覺鬆土,她便下令停工。她一見這些鬆垮垮的泥土,自然會想起那個星期天。

那天,到郊區義務勞動,修水利。天剛放晴,泥土鬆軟,鋤起來不大着力。

明珠鄰校的工地上,在挖“神仙土”。即成凹形地向土壁挖一大塊,這樣厚厚的土層塌下,可讓人們挑上大半個鐘的。

“哎喲!”一聲慘叫,從那邊傳來,剛舉起的鋤頭放下了;挑着的擔子扔下了。人們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眼前,黃色的泥海中露着一頭沾滿泥的黑髮,那紫黑的臉,閉着的雙眼!人們把他拖出來後趕快給他做人工呼吸。有人跑到生產隊求救。當時,在大隊部才有電話的情況下,人們聯絡工具只靠兩條腿。這時,真想神行太保戴宗再世。好半天,人們才攔截了一輛拖拉機,好不容易把這半僵的身體抬了上去。他們再無心勞動,大家步行了一個多鐘頭,沒回家,卻向醫院走去。

從急救室走出來的校方領導,臉如土色,默默地走向傷者家屬。緊接着是一陣呼天搶地的哀嚎。人們知道,那塊“神仙土”讓他成仙了。

這“神仙土”給人那惶恐的心情還未減退,人們被召入會議室來了。他們無不惶恐地發現,會上多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憑經驗就知道,來了陌生人,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果真,不出意料,那就是運動又來了。說什麼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最後的一“清”,說是第二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

明珠還記這第一次。那時的她,高中生,是“幫助”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她的任務是看守住在學習班裡的女教師。她記得這些人,竟有跳樓或服毒者。如今這第二次,自己不是幫着整人而是站在被整之中的。免不了一陣惶惶然的。

新來的工作隊進駐學校,他們要求,凡認為不合無產階級的,都要“坦白”,這叫做“向黨交心”。

於是,各人把“坦白”的材料釘成一冊,掛之於會議室。那幾個工作隊員,天天在會議室裡,抄各人“坦白”的材料,抽樣提升為全校重點批判對象。

經過反右斗爭洗禮的明珠,已領略過這些“陽謀”的滋味,亦深知那“把耳朵址長一點”的神通,在她有着警覺情況下運筆,“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的口號聲中,她為自己在靈魂深處築了個防讒洞。

一天,她滿臉通紅地走回房裡,張生忙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不過我今天在會上沒發言,不知道會不會說我不積極參加運動。”

“你這就不對了。”

“我知道。不過太羞人的,說不出口。”

他逼着她說,她紅着臉說了,會上人們在批鬥時,談及人家的房事的隱私。

張生不滿地說﹕“怎麼連這些也說呢?”

“說這是非無產階級的。”

“你自己又怎樣認為的?”

“不知道。”

“我就不信那無產階級的夫妻,在房內口口聲聲都叫革命的?這豈不斷子絕孫了?”

她啐了他一口說﹕“你這張不乾不凈的嘴!”

他笑嘻嘻地摟着她說﹕“又該打了,是不是?”

她使勁推開他說:“你,人家心煩呢。”

他把她摟得更緊,說:“你說我這樣,是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她滿臉通紅地捶着他說:“你這人真壞!”

“嘻嘻,世上一流的按摩!”說罷,早已吻着她的嘴。這就是他給她的“緘口術”。

 

                                       

 

一天,上頭下令:在教師中組織一支“四清”工作隊到農村去,説是搞“四清”又接受改造。自然,願與不願者都遞了申請書。明珠被批准了。而且還是去桂林。

“那次去陽朔,我說過會再來的。”

“可惜我沒份。我多想再去那木龍洞!”張生把她摟在懷中,溫柔地說。

工作隊到了桂林,她和一位男教師趙勝被分派到屏風大隊。他們二人挑着擔子,來到彈子江畔。那兒有一柱峰,形如含苞的芙蓉,上刻“芙蓉石”三大字。

芙蓉石後面,是一座宋代的古橋,約有六十米長、六米左右寬。她上得橋來,擔子越挑越沉。她在風雲亭上歇腳。遠眺那寶塔、鬥雞兩山,不禁又想起和張生小川遊陽朔的情景。

“老許,走吧。”趙勝在催促着。

他們繞過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等七峰組成的普陀山麓,經過博望坪。一山如屏風凌空橫跨幾百米之寬,使人以為前無去路。繞山腳走了好一個時辰,才見被竹林簇擁的村莊。村莊外一小溪,溪上用老樹木架成的小橋,橋下卵石小魚清晰可見。

二人來到生產隊。明珠被分派到一個貧農家“三同”,即同食、同住、同勞動。

這是一座不大的竹舍。全用竹搭成的。牆和屋頂之間有尺餘間隙。南北兩端是房,中間是廳和廚房。明珠被分派到北房去。推開柴門,雖是白天卻麻黑一片。

她放下擔子,正欲鋪床。“吁”的一聲,把她嚇了一跳,趕緊往那麻黑處查看。原來是一頭大肥豬。豬欄旁有堆稻草,不遠處有個糞坑。怪不得一進門,她嗅到了芥茉味。以後,這頭豬每夜必扶着豬欄的欄桿,張着嘴、搖着尾,待明珠撫摸一番,然後才轉過身,搖擺着那肥大的臀部,回到它的窩去。她躺在那凍得發硬的被窩裡說:“阿生,我被豬八戒娶了啦!”

白天,在社員後面走進田裡,只見一大片稻浪被連雲的陡崖、蜿蜒的松濤所環抱。站在這蔥綠的金黃的海洋中,她心裡叫道:“人在圖畫中。”不一會,她又自責着:“小資產階級感情!”

在她和老趙的幫助下,把會計貪了的谷子,都收歸大隊了。社員無不拍手稱快。他們還得參加風雨不改的對四類分子的訓話。每晚的這一關,由民兵大隊長主持。只見他對着那些在土改中倖存的四類分子吆喝着:“只准你們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他們一律低頭站着,沒人敢說話,沒人敢動一下。直到聽見“滾回去”的一聲命令,才惴惴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天黃昏,她被派到公社辦公室聽傳達中央文件,趙勝說在黨內聽過,不去了。並要她聽完後回來。會上,她第一次聽說黨內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她感到惶恐,像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似的。

白天那麼秀麗的山川,晚上,就像怪獸潛伏。對這樣一個女的來說,要摸黑穿過一片片桃林,要繞過白天很少人走過的山路,無疑是一個考驗。她未走近屏風山時,早已心裡驚慌得亂跳。因為,不久前那兒奸死過一個女人。她的腳有點發抖了,但也得硬着頭皮向前走。晚上的屏風山,乍看去,真像靈堂的黑帷幕。

一陣黑旋風從那洞內吹出,“嗚嗚”有聲,像是那冤魂在哭訴。嚇得她毛孔直豎,腳一軟,摔倒在地上。他心想,總不能趴在這兒到天亮啊。要做到連死都不怕,就不怕黑了。

她好不容易爬了起來,走到村邊的小橋時,本來有點搖曳的獨木橋,被她這樣戰戰慄慄地走過,搖曳得更厲害了。她心裡叫道:“千萬別再絆倒,摔下去,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周年了。”她步步為營地總算腳踏了實地,回到住處,爬上床,身體還在打哆嗦,牙在“咯吱”作響。弄得那頭豬也睡不安,它轉動身時,禾草“瑟瑟”作響。待她的被窩剛剛變暖變軟,一陣哨子聲划破那寂靜的夜空。

“民兵集合!”大隊長叫道。

村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犬吠聲。明珠知道有問題,便急忙衝到大隊部去。原來有逃犯,據說跑到村裡來了。於是,便分頭站崗。趙勝要她先到村邊站崗,他午夜二時來接班。

她走到村邊,只見紫竹、青竹、四方竹組成一大片黑影,在泥地上墨黑一片的。月光從竹林射入,把這墨黑一片弄成影影綽綽。不遠處,犬吠蛙鳴。明珠不禁害怕起來。遠處有人大叫:“抓住他!”她慌亂了,她害怕要自己赤手空拳對付一個亡命之徒,她只得在心中叫道:“千萬別在我周圍出現。”

到趙勝接班時,他告訴她,那逃犯在村中,一說在豆角地;一說在屋頂上。明珠提心吊膽地在村中的小胡同裡左轉右轉的,終於回到住處。推開柴門,

“是老許麼!”主人在南邊的房中叫道。

“是的。”她答道。

她把柴門閂好,回到房中,那頭豬早已擺開迎賓的架步。她拿着剪刀,雙眼望着竹牆和屋頂的間隙,嚇得無法入睡。

 

                                       

 

不久,她被派到桂林市毛巾廠,她很高興。這不必夜行山路,又不必和豬同住,還可以吃上白米飯。頓時感到舒坦了。

一天,首長作報告,談及階級鬥爭時,以屏風大隊為例,這可把明珠嚇壞了。事件竟發生在她所熟悉的小橋邊。

為響應中央掃盲運動的號召,五個女高中生,從城裡來給農民上夜校的課。村裡一個農民,一次到她們所在的學校偷糞。被這五個女生中之一的,名叫王小貞的干涉,奪去他的糞桶。那農民懷恨在心。一天雨夜,她們在村裡給農民上完課,回家途中,他伏在小橋邊,待她們走近,便抱王小貞於橋下,活活勒死,隨後畏罪自殺。

明珠聽罷,心裡很沉重,她長嘆着:“值得麼?兩條人命,只為一擔糞!”

一個星期天,幾個月來難得的一天休息,她受同事所託,為他們作導遊。她領他們上疊綵山。他們要朝四望山的山峰登去。他們說笑着上了消憂亭,進了疊綵門。一陣涼風從背後吹來,轉頭望去,是一個形似葫蘆,南北對穿,中狹窄兩頭大的洞口,故此山別名為風洞山。站在那兒,真有“風迎更風送”之感。從這洞口拾級而上,磴道狹小,僅容一人行走。

“小心,別摔了。”忽然背後一個很耳熟的男音傳來,明珠差點兒轉過身去。但一聽見這聲音就會發抖的她,假意倚在洞口邊,低頭看那山下的涓涓江水,舉起手撩一下右側的頭髮,偷偷鈄睨正在上山的一對男女。

只見那男的在托着女的腰,那女的戴着明珠曾戴過的同一樣的校徽。那男的竟是那個林開民。她慌了,忙轉向仙鶴洞。她的同事在明月峰上大叫:“老許你在哪?”她坐在一石上,心裡叫道:“千萬別叫我的名,估計那姓林的已在上面了。”

幾個星期之後,全桂林被師院的兇殺案轟動了。原來,明珠那天在疊綵山見到的那個女生被其男友殺了。這男生因女的變了心,一怒之下,在一天的深夜里,一腳踢爛女生的房門,跳入那女的帳內,把她亂刀砍死。手持滴血的刀走了,地上現出一條血路。他走到三好亭自盡了。

她不知道這事是否會把姓林的牽連上了,但那托着的腰,那只令人噁心的手,常在眼前晃動。

在毛巾廠的工作隊員,數明珠是快筆手。她被派參加整理被批鬥的材料,她對被鬥的體會記憶猶新,所以在整理材料時力求準確以免誤人。不知怎的,儘管她怎樣一絲不苟,有人在群眾一片口號聲中,又被打倒了,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倒。總之,她認爲對得住自己良心幹她的事就是了。

由於在毛巾廠有一個固定的地址,她終於把寫了很久的信發出了。當時,運動對象是黨內走資派,於是大大小小的當權派免不了不被審查。待審查通過後,才恢復往日的一切。等到李林接到明珠的信,好不容易爭得出城的自由時,明珠又被調回南寧。他懊喪地在毛巾廠前,久久不離去。

 

                                       

 

每逢“六一”,空氣似乎會格外清新,人間正被天真的稚氣籠罩着。張生、明珠樂滋滋地回味剛才兒子在台上表現的那一幕。想着他那憨直得近乎迂的神態,明珠笑着說:“阿生,這一點可是你的遺傳。”“哈哈!”他開心地笑着。

“同志們!”突然街上高音喇叭響起來了。張生忙拉着明珠停下。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向大家廣播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

明珠一聽見大字報這三個字,條件反射地顫抖一下,他忙扶住她。人們先後停下來了,無不惶恐地聽着:“現在掀起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她怯怯地說﹕“又要革誰的命了?”

不管明珠怎樣怕,不久,街上還是豎起大字報棚。

不少教師保持緘默,明珠是其中之一。學校裡第一張大字報問世了,是貼給黨支書的。其中有一條,指責他用人唯才,重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其中包括逃亡海外的家屬。過了幾天,明珠本人名下的,有好幾張大字報了。一說她向學生實行“和平演變”。其罪證竟是借錢給學生,又不要人家還。明珠看罷,本來原是像宋江那樣仗義疏財的,後來變得像潑留希金那樣吝嗇了。還有一說是反對人民解放軍。其罪證是:有一學生指着一張解放軍的畫報,問她的兒子說好不好,而峰兒竟搖頭。

“才五歲的人,就給媽媽闖禍了。”她痛苦地叫道。

幸而,不久,大字報又重新集中於當權派身上,明珠這才鬆了一口氣。全國停課,不少機關相繼癱瘓,有些工廠停產了。學校裡,那些身穿草綠色軍裝、腰繫粗皮帶、臂扎“紅衛兵”紅袖章、胸前別毛主席像章,一手拿着皮鞭,一手拿着《毛主席語錄》的學生,先在校園裡抽打樹木;後到教師的宿舍抽打窗戶。

“啪”的一聲,隔壁的門被踢開了。接着,一聲吆喝:“侯正耿,滾出來!”

“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男教師走到門外恭候着。

一個紅衛兵指着他的鼻子說﹕“你這個偽《廣西日報》副主編,你從印尼來的,究竟有什麼陰謀?”

“我是回國服務的。”

那紅衛兵往地上吐了一唾沫,罵道:“說倒好聽。不外是臭老九。”

其中有一人吆喝着﹕“別跟他囉嗦,動手!”接着,砸玻璃、踢椅子、推桌子……“霹靂啪啦”的,像是三級地震。

“這是哪個臭婆娘的照片,塗什麼口紅,破‘四舊’!”這紅衛兵話音未落,那照片已被撕成碎片。

待這些人走後,明珠走進他家,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侯正耿。只見他手裡拿着前妻那被撕碎的照片,淚滴在那上面了。他低聲抽噎着說:“她和我一起回國時,途中病死的。這是她留給我僅有的一張啊。”明珠無言以對。

“臭老九到圖書館前集合!”一聲吆喝,教師們順從地集合了。只見地上堆着一堆書。

“你們聽着:這些書都是從你們家裡抄出來的。平日你們向我們灌輸封、資、修毒素。這本《唐詩》、《宋詞》,什麼東西?才子佳人的!這本《徐霞客遊記》,山山水水的,公子哥兒的口味,不合我們無產階級的!”

紅衛兵一邊吆喝,一邊燃着火,滿天濃煙,幾個紅衛兵在那濃黑的煙與發着紅光的火焰中躍來躍去。“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新鮮口號聲伴着幾千年文化遺產被焚,越叫越響!

人群中有人用輕若游絲的聲音罵道﹕“簡直是秦始皇!”而明珠,已變得連這罵的勇氣甚至連這樣的想法也不敢有了,這一個平日愛書如命的她,只感到:自己也一起被燒了!

這破“四舊”破到人們頭上了。隨着街名的更替,如桃園路改為新民路,明月路改為紅太陽路,聽說有人想將北京改為東方紅市了。在這環境下,明珠被叫去參加一個會議,會議主題是:正名。

明珠聽着那些剛正名了的名字,什么“美玉”變“金剛”,“富”變“清貧”,她心裡在竊笑。

這些剛為自己正了名的,便紛紛看着低頭不語的明珠,人們認為她這個名字,除無產階級外,什麼階級都可以套上的。

只見她平淡地說:“我就用我早已向組織交待過的別名罷。”

剛改名為劉衛東的說﹕“啊,你有兩個名字?”

“是。那在中學時起的筆名,叫‘繼魯’呢。”

那個衛東說﹕“無產階級味不大呢。爲什麽不叫‘繼東’呢?”

明珠心裡叫苦:你別讓我惹上個砍頭罪。但又不敢明言,只得辯解了﹕“這個‘魯’字,是指魯迅。毛主席說過:‘我和魯迅是相通的。’”

衛東不好意思地說﹕“既是他老人家說過的,肯定好。”

人們正在名字上狠下功夫時,窗外傳來了陣陣的“劈啪”聲。

“倒地了!”張眼望窗外的教師低聲說。

大多數人均正襟危坐,大眼小眼不敢相望;大氣小氣不敢相沖。只是望着各人面前端端正正放着的《毛主席語錄》,望着紅寶書,頓感到自己也找到了定海神針。

紅衛兵皮鞭一指,嚇得敢於向外看的那個叫衛東的,慌忙把頭縮了回來。只听得窗外大叫:“都給我下來!”那個叫衛東的才領着大家下去。人們不像往日散會時那樣爭先恐後的,個個都往最後一個裡竄。只有先行者仍是衛東。明珠不禁敬而仰之:“名字改得好呢。”

 

                                       

 

校道上,被紅衛兵揪出來的,頭上戴着自製的紙帽,上面寫着“打倒走資派xxx”;“打倒特務xxx”;“打倒反動學術權威xxx”……

紅衛兵要他們紙帽破了要換新的。這樣家裡就成了紙帽廠。那裡的“工人”,自然是夫妻檔、父子檔、或者是祖孫檔的……只見這些忽然被加上最可怕的封號——“牛鬼蛇神”的人,他們手中拿着銻盤或破鍋之類的,還另加一柴或竹棒。紅衛兵在他們身後踢一腳,他們就跪倒在地上。接着要敲一下自己手中的破爛貨,自報上名來。接着,紅衛兵訓話,領大家高呼口號:“無產階級專政萬歲!”“群眾專政萬歲!”

有人在打那花白的頭;有人在扭那瘦削的手;有人在他們的膝下放碎玻璃;有人在他們的脖子上挂磚頭。明珠不敢看,雙眼死死盯住前面那株樹,像要把它盯穿似的。

“啪”的一聲,那黨支書應聲倒下,明珠朝她看去,脖子上挂着兩塊大磚,把那脖子勒得青一道、紅一道、紫一道的。

“滾回去!”一聲吆喝,這支“牛鬼蛇神”隊伍敲着手中破鑼,跌跌撞撞地走了。地上,仍躺着那個脖子流着血的人。誰也不敢扶她,包括她自己的女兒在內。

明珠有幸不在這些人當中,還能過着一般人的生活,自然會積極而小心翼翼地參加運動。正書記被打倒在地上了,年青的貧農出身的副書記,領着大家天天學《毛主席語錄》。帶着人們把這些語錄,用紅漆噴在校園的每一角落。飯前,還要向着毛主席像跳表忠舞。對跳舞,明珠駕輕就熟了,儘管教舞的要他們對着毛主席像學新疆姑娘那樣搖搖脖子,也難不倒她。跳多了不感到稀奇。但驚奇的是,農民放下鋤頭,工人放下大錘,在地頭、在車間跳了表忠舞才開工。一次她參加同事的婚禮,居然新人還要在新房當眾跳表忠舞。明珠還存有僥幸心理,覺得這一切還能應付。隨大流而已。誰知後來她和其他教工那樣連校門也不敢或懶得出了。因爲有紅衛兵拿着皮鞭在守着,背不出毛主席寫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不准入校。本來明珠每次進出,對這樣的刁難都不以爲然,他們往往對明珠以“禮遇”,那就是別人是順着背的,而明珠必須由對方從書中亂抽出來要她緊接着背的。還有,背書前必須坦白自己的家庭出身。如果是出身於貧下中農、工人階級的,雖不是與守校門的紅衛兵同屬“聯派”的,可免背書。明珠這樣的家庭出身,不把她放在“牛鬼蛇神”之列,確是對她真正的禮遇了。雖然,明珠任人家逼她怎樣背,她不但都背得出來,甚至連人家沒要求她背的標點符號,她都特意背出來,但她就是不想背,心裡在嘔氣。

明珠以為這一切都在變換着新花樣,沒什麽可怕的。但讓她害怕的是,公檢法機關也被砸了。她想這樣的機關不起作用,那就會天下大亂了。

 

                                       

 

明珠以爲開開會、學語錄、看大字報、跳跳表忠舞,這樣的文化大革命沒比57年那次那樣可怕,可現在,眼看兩大派勢不兩立的,她慌了。

南寧市也學全國那樣分成兩大派,一是“聯指”,一是“422”。教工中如果屬“422”的,取名為井崗山派(簡稱“井派”)。兩派都說自己是“革命造反派”。所持的口號都一樣:“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各派都推出自己擁護的官兒而打倒對方所擁護的官兒。這些官兒的名字除一人外,不論大小,人們都可以點的。

張生竟然參加井崗山派,還在其中當了一名筆桿子。這可把明珠急壞了。

她懇求着:“不參加不成麼?”

“不!”

“我很怕,不知日後會怎樣?”

沒多久,那些沒參加兩大派的被指責為不參加文化大革命,說這就是對毛主席不忠。她怕戴這樣的帽子,但她又不知道該參加哪一派?她只知道,無論有怎樣的命運,她要和丈夫休戚與共的。她就參加“井派”了。

不久,兩大派械鬥。“井派”的要各人帶自製武器,到他們的據點——造反樓前面集合。人們在這裡聽傳達:“要文鬥不要武鬥”,“要文攻武衛。”明珠聽着,怎麼也無法把這兩句連在一起想,似乎感到這有點自相矛盾了。

與造反樓對峙的是望火樓,那是另一個稱為“聯派”的據點,當“井派”的人在開會時,“聯派”的就往他們隊伍扔石頭。大概那裡面有神箭手花榮的後代吧?不然,竟百尺以外,一石擊中明珠身旁的張老師的門牙。頓時,他臉上見紅。

“老保殺過來啦!”有人大叫着。

不遠處,一隊頭戴鋼盔、手持長矛的彪形大漢,高喊着“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口號,衝了過來,會場上亦高喊着“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口號,迎了過去。

格鬥開始了。雙方的高音喇叭都在叫着:“用鮮血和生命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

明珠驚恐萬分。她無心去探討什麼叫做大是大非。她只知道,在這一分鐘內,最大的“是”,就是個“活”字!你不保衛自己,誰保衛你呢?她急忙丟了手中的鐵矛,到處找張生,不見他。一個彪形大漢正舉着帶血的長矛,向她這方向衝來。幸而,以往當體操隊長時的騰跳術救了她。她躍出這危險地帶。在她背後,接二連三地傳來的慘叫聲,嚇得她撒腿就跑。

她跑得一半,被同事叫住了。她們趕緊到醫院去探望。原來與她同校的物理教師張大正,乃印尼歸僑。略顯蒼白的臉,瘦削的身,平日已是一副病態的。如今手持長矛,並不因此顯得氣壯如牛,反而成了待罪羔羊。一支鋼叉對準他的胸口直刺,據說只差三公分就刺中心臟。明珠看着他那無血色的臉,心裡一陣驚慌,急匆匆地跑回家。

夜深了,張生才回來。她第一次對他發脾氣:“你去哪?把人擔心死啦!”多年以後,她還為此自責:怨自己當初沒有把他罵醒。

 

                                       

 

教師宿舍大樓的斜對面,本是辦公樓,但因是制高點,早被“聯派”的紅衛兵佔領。而參加“聯派”的教師,早已搬到他們的據點中去。於是,清一色的“井派”的教師宿舍大樓,就成了“聯派”的紅衛兵的靶子。

教師們最怕的是夜,入夜之後,從斜對面的高處,不停地向教師宿舍扔石頭,人們只得把床拆了,睡在地上,但仍難免那玻璃碎片從打爛的窗戶飛入,砸在身上。每天起來,首先,看看哪個地方出血?特別要查的部位是臉頰和眼睛。其次,抖落身上的、被子裡的玻璃碎片。明珠把這稱之爲“玻璃浴”。

明珠害怕峰兒周末回家這種睡法,把他送到近郊他唯一的姑姑務農的農場。不久,因她惦掛着他,而家裡只有一輛單車,張生只得讓她獨自前往探望兒子。

騎上兩個小時的單車,才到農場。小姑告訴她,她和峰兒共睡一狹小的轆架床,說有次她被踢倒在地上,後來又在地上睡着了。明珠擔心峰兒和她的伙食,特意省下一家人一個月的肉票,買了肥豬肉,煉了一瓶豬油,給他們拌飯吃。那時的明珠和全國絕大多數人那樣,不知什麽叫做膽固醇。

峰兒鬧着要見爸爸,小姑把他騙上一架牛車,說是去墟亭買米粉吃。吃米粉,在當時已算有點奢侈的了。峰兒欣然前往。明珠這才得脫身。她望着小姑揮着牛鞭吆喝着牛的背影,不禁一陣心酸,為這正當稚齡的兒子,為這正值學齡的小姑。

她滿腔惆悵地踏上自行車,越靠近市區,公路上的塵埃越濃。自行車後面,竄起的黃塵,像那無數的小蛇。而在大卡車後捲起的塵土,卻像黃龍那樣飛舞。頭髮全變黃棕色,車輪早被半寸厚的泥所蓋,數不清的自行車隊向邕江大橋湧來。好不容易登上大橋的最高點,她一邊哼着歌兒一邊滑下坡去。

忽然,“嗖”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擦耳而過。接着“叭”的一聲,她身旁的漢子應聲倒下,血流滿地。她抬眼望去,在岸邊一幢高樓上,有人舉着槍向橋上瞄着!

“嗖嗖”……不斷響着,究竟有多少人倒下了?她哪去理會,她拼命壓着心頭的恐懼,生怕因此不慎而引起車禍。這時,人們都在忘命地飛車。她在心裡背着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果然,這像神符那樣靈驗,她竟能安全地到了橋下的一個街角。

抬頭看,那裡挺立着一株木棉樹,結着的木棉果半裂着,露出血紅的內殼,就像那橋上流着的血;又像那樓上殺紅了的眼。她打了一個寒噤,向橋上望去,落日餘暉;夕陽如血。只見那裡像有血蛇在蠕動。似乎向她爬來了。她腳一軟,幾次想躍上車,都跌了下來。她只有推着車子抄小路回家。

走近學校的後門,她躲在圍牆外探頭向校内張望。看紅衛兵有沒有在學校的制高點舉着槍向校門口瞄準。待她覺得安全後才推着車急跑進校。

 

                                       

 

第二天,拖着那沉甸甸的雙腳,要到朝陽廣場參加大會。這樣的大會常有,而且來得突然。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哪怕頂着狂風暴雨,也得敲鑼打鼓聽傳達“最高指示”。幸而這天天氣還好,又在早上的。

這樣的會議誰都會參加的,只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沒資格參加。自然得參加者會感到無上榮光,甘心情願躋身於這虔誠的行列。不過,可有一人例外。

他,某中學的教員,其妻是明珠的同事,他住在妻子工作的學校裡。他本是他們學校“聯派”的小頭頭,後來轉加入“井派”。他聽説像他這樣的人回校後橫遭毒打,不敢回校。但中央又三令五申,要“復課鬧革命”,他為要回校面對另一派的紅衛兵而惶恐着。

他沒去開會,在家煮好了飯,炒了妻子平時愛吃的菜,洗了妻兒換下來的衣服,打掃了房間,把一束自製的紙花插在一小玻璃瓶上。

他把三歲的兒子叫過來。兒子正在踢球。他喊着:“小康,快過來!”兒子沒理會,他跑過去一把抱住他。

“不,爸爸,我要玩!”兒子嘟着嘴嚷着。他把他抱到廚房裡,深深地吻了他。眼淚灑得兒子一臉都是。

“爸爸,不哭!我聽話。我不玩了。”

“好兒子,聽話,今後要聽媽媽的話!”他強忍着眼淚說。

“我聽爸爸的話,我可以去玩啦?”兒子掙脫開他的摟抱,跑了出去。他淒然叫喊着﹕“小康,回來!”

兒子還記得剛才作過的保證,轉過來說﹕“是,爸爸。”

他又再一次摟緊他,低聲在他耳邊說:“廚房有鬼,爸爸去打鬼,你一定等媽媽回來了,你才進來。”他在兒子被嚇得發白的臉上,又深深地吻了一下,兒子嚇得拔腿就跑,果真等到媽媽回來後還不敢進廚房。他望着兒子那跑去的身影,倚在門外,目光呆滯,淚流滿腮。

忽然,全市大會的高音喇叭傳來:“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每次集

會結朿時必唱之歌,他知道妻子快回來啦。

“魚兒離不開水呀,花兒離不開陽……”在這風靡一時的革命歌曲的伴送中,他這魚兒離開了水,花兒離開了陽。他把脖子伸進繩圈裡……“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結束了他在人生航程中二十六年的生命之旅。這樣,那偉大的舵手,無法領他到那光輝的彼岸。不過,也許在這神曲伴隨着脫殼的靈魂,會因此不宜入地獄!

他的妻,姓鍾名小玉,俊俏可人。她與明珠走在回校途中。

“我那老徐,整天一言不發,本來不會抽煙的,最近抽上了。還說什麼一定要買‘555’牌的。現在有煙葉給你,算好啦。多少人不是自己切煙絲,自己捲着吃的。”鍾小玉氣呼呼地說。

“夫妻之間,將就些吧。”明珠開解着說。

過了一會,明珠把她叫住了,說﹕“現在快一點鐘了,回家吃了飯,再去找吧。”

“不,省得出來一次。如果你方便的話,告訴他一聲,把飯先煮下,我回來炒菜就是。”她邊說邊走了。

明珠走進位居學校後門的教工宿舍,那是一幢破舊的木樓,灰白的牆、灰黑的瓦,發出陳年的霉氣。只見人們在惶恐地向木樓後面的廚房走去。

“死了。”

“剛才還有氣的,那校醫又不作人工呼吸。”

“為什麼?”

“他說,他是‘牛鬼蛇神’,沒上級指令,他不敢擅自復工。”

“什麼復工?這是救命啊!”

“可他說他的工作就是救命的。”

“太教條了。”

這議論從那邊傳來,她恐慌地看過去,頓覺陰氣襲人,臉一陣蒼白。想擠進去看個究竟,但雙腳又不聽使喚。

“你怎麼啦?”背後傳來鐘小玉的聲音。

她吃力地說﹕“沒什麼。”

明珠看見人堆中有人在指着鍾小玉說﹕“回來了,她回來了!”

明珠忽然全身一震,兩眼驚恐地望着她。鍾小玉被明珠這種眼神嚇得倒退兩步,說﹕“明珠,你……”

明珠惶恐地說﹕“阿鍾,你,你快去那邊!”

鍾小玉看見明珠那一臉的恐懼,一種恐怖感突然襲來。她猛地抬頭向前看,這時,那黑壓壓的人群幾乎全都轉向她。他們的目光是那樣的驚恐、悲凄,其中有人還揩着眼淚。她慌亂地向前走去。

“回來了!”“回……來……了!”人堆中驚恐的聲音微弱得像招魂似的。鍾小玉聽了不禁打了個寒噤,像只餓狼發現獵物那樣,猛地撲了過去。

人們像死一樣的寂靜,機械地給她讓路。於是,那黑壓壓的人牆分成兩邊,像地獄兩扇大門,中間一條通衢,在烈日當空的中午,這通衢反射出一道白光,如地獄大門剛打開時冒着寒靄冰霧。那慘白的霧剛散,只見一具身穿藍色中山裝,腳踏白襪黑布鞋的青年教師,硬直直地躺在那兒,那蠟黃的臉上伸出的紫黑舌頭,有好幾寸長。

明珠從那人隙中看清這一幕悲劇。他,已跨入地獄的大門;她,呼天搶地地伏在地獄的門外,嚎叫:“老徐,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一個身高一米左右的男孩,右手拿着皮球,左手拉着媽媽的手說:“媽媽,爸爸為什麼睡在這兒?”

“哦!天哪!”她摟着兒子嚎叫着。哭得人們心都碎了;哭得那破舊的木樓都快要塌了。明珠的心像被刀砍似地疼痛。兩腿發軟,“叭”的一聲,倒下了。

“叭噠!”是皮鞭抽打破木門的聲音,黑壓壓的人牆震顫了一下,大概以為這從地獄傳來的關門聲,把他們都關了進去了,都跟着他走了,若不?那至少是死過一回了。

    “聽着!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總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自殺,本身就是反革命行為。有這種行為,就是反革命分子。而反革命分子的家屬,就是反革命家屬。為反革命分子哭,就是為反革命招魂,為反革命招魂,就是與無產階級為敵!”一個“聯派”的紅衛兵頭頭,在揮舞手中的皮鞭吼叫着。

頓時,死一般的寂靜。本來,已被嚇得不知所措的人們,這時,誰也不敢抬頭張望,只知道有人在說話就是了。有的敢怒而不敢言;有些連怒都不敢了;有些還在感謝紅衛兵及時提個醒!

只有鍾小玉的腳下,濕漬一片。她在心裡禱告:這涓涓的淚河,或許會洗刷這“莫須有”的罪名,或許會讓他順着這淚河,飄向大海。大海胸懷廣闊,容得了他!

鍾小玉趕緊叫人幫通知家翁。他聞噩耗從農村趕來,竟不讓進校門。老人只得哭着回去。後來,連鍾小玉也不敢哭了。趁為她那個遺腹子墮胎的機會得上頭准假十天。明珠就把她介紹到張生妹妹插隊的農場去,明珠聽張生妹妹說,阿鍾跑到山頭上,哭祭亡夫,昏倒在山上。原來更讓她痛不欲生的是,她連買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的錢(人民幣30元)也沒有,只得讓火葬場的人用塑料袋把他的骨灰盛着,後來,這樣袋裝的骨灰太多了,她亡夫的骨灰找不着了。

明珠聽罷,極度悲慟,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聽君說命淚顏驚,一世飄零似水萍。鄉缶何堪嗚雪夜,夫郎豈忍伴寒螢。

難防赤浪人殤逝,永沒青絲夢哭醒。虛渺塵寰無葬處,孤魂寂寂在荒冥。

 

                                       

 

不久,各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員會。按規定要有兩大派群眾代表參加。

“聯派”紅衛兵捉了“井派”的人,“井派”向革委會告狀,“聯派”只得放人。被放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明珠同事的兒子。這位老師育二子一女。女兒在挖空洞時折了腰,癱瘓了,後來病死在床上。小兒子是跛腳的。只有這一個他們等着被放回來的大兒子,長得一表人才。這無疑是一家人的命根子。

任憑家人把等他回來吃的飯菜,加熱了多少遍;任憑花白的頭髮在門外,飄拂多少次!人,還是等不回來!他們以為他走到另一據點去了。直到很久之後,目擊者才告訴他們,人是被放了出來,這是確實的。但沒走上五十米,背後中了一槍,這也是確實的。這目擊又有點後悔把這事說了出來。他想,有時讓人生活在夢想中,他們還有着期待的喜悅,但夢想一旦被血淋淋的現實所替代時,這樣,倒不如讓他生活在夢想中,還可能會仁慈些。

“屍在何處?”當父親的怯怯地問道。

“不知道。反正是在中華大地裡。”這回答無疑也是確實的。夫妻倆一臉的木吶。在人前,不容露絲毫的哀愁。因為,兒子丟了,還得保住老子。若老子因此受牽連而沒了,那剩下的跛腳的兒子,雖不失為香燈一盞,但也很難活得下去。

明珠每當在這家人的門口經過,她總是低着頭來去匆匆的。有時她乾脆繞道而行,她着實怕向這個破碎的家庭望一眼。

像這樣從背後或迎面來的子彈,防不勝防。夜幕剛一拉開,人們就惶恐地尋覓棲身之處。或公園內、或大橋下……聽說那個校醫,有一晚,帶着細軟,宿于邕江橋畔。被人撒尿于臉上,他還以為是下雨呢,可惜那枕着的細軟,不翼而飛了。有人說,這大概是剛逝去的徐老師顯靈了,誰叫他當初不馬上給徐老師作人工呼吸,聽說,如果他那樣做了,徐老師或許會得救的。明珠雖不信顯靈一説,但她還是忍不住罵道:“沒點醫德!”

少數人投奔於“井派”的據點,但往往你不想武鬥的,半夜也被鬥上了。大多數人無處可宿者,便蜷縮於自己的窩內。

為防止對方的夜襲,只得聯合起來,排班守夜。但這些人未免書生氣十足,如此待罪羔羊,有什麼資格去干擾紅衛兵清夢。只要他老子“想出手時就出手”。因為在陽光普照下,口號仍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明珠聽說兩派要追究的大多是對方的頭頭。十分擔心張生的安危。

“你還是躲一陣子好些。”她對張生說。

“不,我又沒做過壞事。我又不是頭頭。”

“可你是筆桿子。”

“我又沒槍桿子,要文鬥不要武鬥嘛。”

一天,幾個紅衛兵唱着“……號召我們鬧革命,奪過鞭子打敵人”的歌,手拿着鞭子,向空中划了個弧形。“劈劈啪啪”地打着教工大樓的窗戶。

本來笑聲已少得可憐的教工宿舍霎時死靜了。人們紛紛關門閉戶,屏着呼吸,豎起耳朵,如果聽見那“噠噠”的腳步聲,由近而遠,便輕輕“吁”了一口氣,若聽見由遠而近的,便緊張得像等着“大刑侍候”的階下囚那般。

“蹦”的一聲,隨着門被踢開,來者惡狠狠地瞪着明珠、張生。大概是怪他們關門,怪他們不接駕!她慌慌張張地偷看,本來繃緊的神經線,有一條放鬆了,她看見來者沒帶槍!

領頭的那個,她認得是某某局長的兒子,以前聽他在學習毛澤東著作積極分子大會上作《憶苦思甜》報告時,有人這樣介紹過他。

她備盡禮儀,強裝微笑,躬着身說:“同學們,請坐。”

那為首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踢開椅子,抓住張生的胸脯說:“有人說,你兒子有槍!”

明珠心裡叫苦:天哪!幾歲大的兒子哪來的槍?父母,一介書生,見槍如見虎的!哦,想起來了,有,真的有槍!

她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來,倒得一地都是槍,足可武裝一個排!有塑料的、木的、鐵的。

她在心裡罵道:“你這個峰兒,為什麼不學賈寶玉那樣獨愛紅脂玉粉;你這個當爹的,為什麼不學賈政那樣獨教四書五經?”

“劈啪”,大鞭一揚,峰兒的槍除了鐵的,全都散了架。那碎片,險些兒打中她。她在禱告:千萬別打中那幾位的尊容,否則就吃不完兜着走啦。

張生強壓怒火看着這一切。一直以儉樸稱著的明珠,害得紅衛兵翻着她的被時,敗絮撲鼻的。他們拿着白手絹捂住鼻子。明珠心想,這鏡頭什麼時候出現過?噢,想起來啦!那是在關東軍洗劫我神州的時候。

他們用一塊黑布蒙住張生的眼睛,他霎時感到整個世界漆黑一片,自己成了睜眼瞎啦!他忿忿地想道:人們都成了睜眼瞎啦!誰能透過這黑布,去窺探這紅太陽的光和熱?不過,太陽是公平地向大地放出光和熱的。然而,“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又該作何解釋?

明珠這時在心中應和:“書呆子,睜眼瞎的書呆子!縱使你喝了不少墨水,甚至讓天下的墨水都給你獨吞了,也是徒勞的。當以血代墨時,即使不是睜眼瞎,又能幹得些什麼?”

“劈啪!”“哎呀!”鞭打聲越來越響;呻吟聲越來越大;明珠就越來越抖。那紅衛兵拿着白手絹,揩乾凈從張生身上濺出來的鮮血,高叫“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拿着那嚇人的皮鞭,“劈啪”地抽個不停。打累了,走了。點着支香煙,嬉笑着向空中噴出一圈又一圈的白煙。

剛才他是被關進內房裡打的,待打手獰笑着剛剛離去,她猛撲到他的身旁。他像只蝦米那樣蜷縮着,滿頭是血,已昏了過去。她無力扳動他,大叫着:“阿生,醒醒!”

“篤篤”,敲門聲!

“誰?”她顫抖地答。

她生怕他們大概忘了哪一部位沒打,再轉回來了。

“老許,是我。”她一聽,是好心人陳才宇。

她讓他閃着身子進來,慌忙說:“老陳,你會受牽連的。”

“送他去醫院!”

“人家會收麼?那兒是‘聯派’當的差!你別忘了看病都得報自己是那一派的。”

“找姚老師的愛人,她是醫生,有急救箱。”

陳才宇出去不久,把姚老師的愛人廖醫生帶來了。

明珠見她沒帶急救箱,有點犯愁。後來,見她從寬大的大衣下取出藥品,大概她怕被“聯派”發覺了,才這樣的。

廖醫生向張生手中扎了一針,不久,他慢慢張開眼,大叫“好痛!”廖醫生留下藥,便和陳才宇離去。

明珠替張生抹藥酒。那身上青一條、黑一道的,像好幾條青黑的蛇。她把他安置好後,氣憤地望着這個家:一切均一仰一合的。抽屜全張開了嘴;皮箱全兜了個底。爛椅、破桌、紙屑、碎玻璃……滿地都是!她記起今天乃眾所周知的發工資日。她把大部分的錢藏在破爛堆中。抽屜裡只放十幾元和十幾斤糧票,還有那本未看完的傅儀寫的《我的前半生》。如今,這一切,不翼而飛了。

他第一次對她生氣了,他說:“如果,你把錢放在桌面,我就可免這頓打!”

“我是防賊的啊!”

“這比賊還不如。”

“賊不偷書的。”

“偷這樣的書,學一下宣統皇帝怎樣竊國呢。既如此,當初為什麼又要燒那些古書?”他不停地罵着。

有人大膽向革委會提出人身安全的保障問題,然而,那打人者仍照例主持各種會議,與進駐學校的工人階級宣傳隊并肩走着。不久晉升了什麽官兒。明珠冷眼看這一切。她覺得並不奇怪,也不用憂心。況且,也輪不到你憂心。她最憂心的是,張生的性子和這樣的運動合不上拍。

 

                                       

 

自從“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這最高指示一頒發,十幾人組成的工宣隊,開進學校,為首的老工人,臉上常挂着微笑,使人看了心裡舒服。

歡迎和被歡迎的,一律高舉《毛主席語錄》,大家誦着指定的有關段落之後,便“鬥私批修”,即每日:“三省吾身”。在這方面,明珠是老手啦。她教張生,最好不要重複。一段話分幾日說,這樣每天都可以“推陳出新”。

於是,人們之間又開始了筆戰,這當然比槍戰好些。有人把一些“有問題的人”隔離審查,組織批鬥。而那些紅衛兵便在台上,借被鬥者的血肉之軀,來顯自己那“拳打山東惡虎,腳踏江南蛟龍”的威武。

一個叫韋父台的中年教師被人說成是特務、壞分子,一時被鬥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明珠記不得他有哪幾條罪狀了。不過其中一條,直至他化了灰她還記得的,是那禿頭。此不毛之地,助他沒頂之災。

在批鬥會上有人如是說:“究其因,是他的父親隨國民黨去了台灣,他思父心切,故禿了頭。而他名字中‘父台’這個‘台’字,自然和台灣連在一起,而與台灣連在一起的,自然與反攻大陸連在一起。這樣和‘特務’差不離了。”

明珠邊聽心裡邊說:“不怕生錯命,只怕起錯名”。至於“壞分子”一說,是指他停妻再娶。明珠覺得:這未免有點大驚小怪了。假如,把這個也拿來作檢驗“壞分子”的標準,哪又何只他這一個呢?有些,甚至……明珠想着,哪怕是連包青天在世,也不敢接的案子啊!

明珠記得,當時她住在四樓,那位韋老師被囚禁在她隔壁的空房裡。晚上有人看守的。一天夜裡,一聲巨響似乎要把地基震裂了。

“呀!”一聲慘叫,把美夢、惡夢都驚醒了。嘈雜的人聲、混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來。明珠被驚醒,伏在門邊聽着。

“沒氣了!”

“腦漿都出來了!”

“快叫領導來!”

明珠在惶恐地想着,這死神剛剛帶走徐老師,今晚又不知要帶走誰了?她推開門,有不少教師已伏在欄杆上向下望着。

樓下,韋老師躺在血泊中。血從頭上噴泉式地湧出,地上鮮血一大灘,還有奶白的一小堆。明珠看過獨秀峰下的那個,知道這就是腦漿。只見他兩眼直瞪瞪的,很大、很嚇人!臉色先是慘白,後是蠟黃。左腿伸直,右腿半曲。

“哎喲!”呻吟聲只有三聲。由大而小、由近而遠。隨着他生命的最後的音符,飄入那冥冥的另一世界時,他,在幾十雙帶着驚恐的、其中也會有憐憫的眼光下,用他那游絲般的力氣,微微蹬一下那半曲的右腿……最後,什麼聲音,都不從那躺着的軀體內發出;什麼動作,也不從這變硬了的軀體內做出。在這驚人的一剎那的死靜後,活着的人在慌亂地奔跑。

明珠發現他的死地竟在其妻房門外,她痛苦地想道,大概寄意於長相廝守吧。不是麼?生與死,一地層之隔而已。地層下埋着的是死者;地層上走着的是生者。如今,他她,一門之隔而已。門外躺的是亡夫;門內躺的是未亡人。

忽見死者的妻子衝了出來,懷裡抱着一個三歲的女兒!驚人的冰冷襲了一身,哀痛全寫在石雕似的臉上。沒有哭叫,明珠也希望她這樣,因爲她還記得在徐老師遺體旁那紅衛兵的訓話。

“爸呀!”一聲孩子的哭叫,划破這死寂的上空,像利刃、像投槍,鑽進了活着的人的心窩。

“天哪!”明珠在心裡回應着。她想為人父母者,掂得起這哭叫聲的份量!這女孩竟能在血肉模糊的亡父面前,認得出這是自己的父親,她可算聰穎的了!大概她會認為,爸爸不應躺在地上;不應躺在血泊中;更不應躺在無數手電筒的焦點集中之處。

明珠緊張地看樓下的人在忙碌着,不時地望着校道。心想,好在那個紅衛兵的頭頭不在,不然,這三歲的女孩為亡父哭靈,這會使“牛鬼蛇神”的隊伍中,馬上會增加這絕對新鮮的血液。

明珠伏在欄杆上,用那又冷又硬的石欄杆,壓着自己那將要跳出口的心,讓它永駐於體內,為這可怕的夜多添一些陽氣。她心想,那死者會不會聽到女兒的呼喚,如果聽到了,他一定會在一腳踏入地獄之前駐足的!他最後的一動,是不是想挪動那快要僵硬的身體,去擁抱自己的骨肉?是的,他是想這一切的。不然,他為什麼不閉下那黑白分明得嚇人的眼?瞧,他還在死死地盯住蒼穹,是否在對悄悄計劃過的人生還有眷戀?是否在對自己“莫須有”的沉淪作無聲的抗議?明珠心裡痛苦地叫着:“不管怎的,你是一個厭世者、一個恐世者啊!你以為死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麼?”

天亮了,異乎尋常的靜,這裡像是無人居住的地帶。明珠推開門,下意識地向下望去,那不尋常的地,已被沖洗過了。雖然沒有那紅紅的、白白的一大灘,但難免那紅紅的、白白的,還有些藏在磚隙裡,地面上似乎還印着他那躺着的線條。

明珠自此之後,不敢在這上面踏上一步。她不忍傷害那受傷的靈魂。

“你在看什麼?快吃早餐,別餓壞了。”張生在房裡叫道。而明珠什麼也沒聽見。她正想着:韋老師你到了地獄的哪一層啦?是火獄還是水獄……你的女兒昨夜醒着還是睡了?你的妻……

“明珠,你怎麼啦?在這兒發愣?”張生捂住肝部,走到她身邊說。

明珠嚇了一跳說:“你,你起來了?”她望着自被毒打後不吃安眠藥就無法入睡的他,心裡一種莫明的恐怖,怕失掉他似的。

他沒留意她那種眼神,只顧看看明珠剛才看得發愣的地方,疑惑地說:“昨夜下了雨?”

她冷冷地說﹕“大概是吧。”

他詫異地說﹕“怎麼雨下得這麼怪,只有一片地是濕的?”

她唸起教邏輯學的肖教授常挂在嘴邊的例句來了﹕“天下雨則地濕,地濕不一定是天下雨。”

他捂住肝部說﹕“你說什麼?”

她不安地說﹕“又痛,回去休息吧。”她扶他入房去。

此後,沒有人再提起昨夜的事,明珠怕傷他的心,也瞞了他。這樣,直到他死時,他也不知道這一夜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

 

                                       

 

一天,工宣隊領着人們開會,張生請了病假。明珠站在隊伍中,人們紛紛去拿彩旗、《毛主席語錄》牌。明珠正躊躇不前。去拿,光榮的使命。拿着它,這是無聲的榮譽、無言的信賴!但她一看,知己知彼了,又不敢去拿。不拿?成千的學生在看着呢。會說自己不忠於“四個偉大”,“為人師表”,還是去拿吧。

她怯怯地走到一塊《毛主席語錄》牌前,虔誠地伸出手。

“許明珠,你放着吧!”這發自領隊群中的聲音,像一個悶雷,她覺得此時的她,正在扮演《祝福》中的祥林嫂。她一臉的莊重、泰然。儘量壓抑內心的不滿。

原來這是個動員大會,動員“復課鬧革命”。這一下,她又興奮啦。她認真備課。第二天,穿着整齊地走向她朝思暮想的講壇。她看見一些教師走向講壇,而有些卻打道回府。再仔細一看,工宣隊員在上上落落的。她知道,這又是紅、黑兩族遺少們不同的舉止了。這個素有“自知自明”的她,自覺地停了步。

“許明珠,你的課由工宣隊代上。你回去鬥私批修。”她無奈地接受這一個命令。

明珠在心裡罵道:這是對我多年來獻身於教育事業的嘲諷。其它教師,可以走上講壇,而自己要閉門思過,所不同者,人家家族族袍是紅的而自己卻是黑的。那私下傳抄的北京工人羅遇克寫的《出身論》,我還背得出呢:“一切革命青年,不管你是什麼出身,都應受到同等政治待遇。”很可惜,一紙空文而已!

峰兒進小學了。不過,儘管老師不停地讚他,但多少小朋友胸前繫上了紅領巾,而他胸前還是空蕩蕩的。明珠心想,任你羅遇克文章寫得如何好,但文章畢竟是文章,現實始終是現實。正如那篇文章和它的作者一樣,下場悲慘,這也是現實。

百無聊賴,攤開紙寫檢討,不知該寫些什麼才是。工宣隊余師傅進來了。

“許老師,在寫什麼呀?”

“請坐,不要叫我老師了,叫我許明珠就是。”

“你暫時不上課,沒意見吧?”

“哪會有意見呢?”她巧妙地把本想說個“敢”字的,刪去了。

“你在寫思想檢查?”

“是的。”

“其實,在文革中你沒幹什麼壞事,不過,你家底不好,對自己要更嚴些。”明珠本來連日來為此悶着的問題,被她這一說,頓時感到胸中悶得很。

“聽說你有僑匯。有人說這不是特務經費嘛,也要考慮裡通外國問題。”

明珠她不知哪來的勇氣說﹕“怎能混為一談呢。這些僑匯,是父母親寄給我兒子的壓歲錢。買糖果用的。”

“難道我們社會主義,連這糖果也買不起麼?要叫外面寄錢來買!”

“不過,銀行裡的人又叫我,寫信叫父母寄錢來。說他們沒法完成中央指定的外匯指標。”停了一會,又說:“請放心,我從來不叫父母寄錢來的。我們一年只憑票吃三隻雞,但我告訴他們,我一個星期燉一次雞汁。我天天早上吃白粥,但我告訴他們,我天天吃牛奶雞蛋。”明珠似乎要把那胸中的悶氣一吐為快了。

“不要騙嘛。”

“我在宣傳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做人要老實為好,你也要檢點些。有人說你兒子一次吃兩個饅頭,這與僑匯有關。”

“多謝你的提醒,不過,這幾分錢一個的饅頭,誰都吃得起的。”

余師傅走了,面對桌上那張白紙,她喃喃自語:最好不去想應幹些什麼,而是要去想不應幹些什麼!

沒多久,開始復課。明珠班上的語文課由工宣隊員上。教室裡大約有一半人,其餘的幹革命去了。坐在教室後一排的明珠在陪學生讀書,在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這語文課由我上。”余師傅轉身在黑板上寫“階及鬥爭。”

台下一學生說:“這個‘級’,少了一邊,是不是又簡化了?”

余師傅拿出一份報紙叫一個學生唸,他自己反剪着手,在看學生。

“余師傅,這個字我不會唸。”

“全篇上千個字,少一兩個沒關係,往下唸。”唸完了,余師傅叫大家把心得寫上。一學生說﹕“余師傅,困獸猶鬥,這個成語我不會寫。”余師傅說﹕“不會寫就空着。全篇那麼多的字,空一兩個沒關係。要麽就查字典。”學生們沒一個動。

“怎麽沒帶字典來?”學生們仍然沒一個動。

“你們帶什麽來?”

“《毛主席語錄》!”學生們齊聲答。

“毛主席萬歲!”學生們在余師傅的帶領下高呼口號。明珠也舉手高呼着。她知道這一次沒有人會阻止得了她的。

“鈴!”下課鈴響了。沒唸完小學的余師傅微笑地步出教室。

明珠像往常那樣下班後先看看報紙。《工人階級登上神聖講壇》頭版頭條!“的確是新聞了,應該報導。”她在心裡說。

但她往下看時,又生悶氣了:“說臭老九一統講壇的時代已過去,我是臭老九麽?說只有這樣才能培養出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怎樣培養?連個階級也不會寫!”

 

                                       

 

這樣的課沒上得幾天,又叫學生回家去。這是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月三日,人們被叫到朝陽廣場開大會,聽由中央文件----《七三佈告》。

明珠聽了有點害怕,她還以爲不管誰上課,總之,教師在講臺上,學生在教室裡,這樣自己的心就定了。文件中指出廣西柳州、桂林、南寧等地區出現破壞交通、劫軍火、衝軍區的反革命事件,要嚴厲加以鎮壓。她聽了,有點不寒而慄,頓感到空氣中多了些火藥味。

她在想,若有人幹這些壞事,非鎮壓不可。不過最怕的是幹這些壞事的,不鎮壓,反而鎮壓那些沒幹這些壞事的。而社會上流行的“專政就是群眾的專政”説法,真有點令人擔心。

駐校的工宣隊開會了,指出要分清階級陣線,依靠工人、貧下中農家庭出身的人。要特別注意一些活躍分子。

全市實行軍管了。“井派”盤踞的解放路一帶,集中各行業各階層的人,很雜。有些是在本單位無法容身,才跑到這裡來。軍管會規定從解放路出來的人,有槍的必須繳械,軍管會保障群眾人身安全。

頭一兩天,沒多少人出來。最後限期的前兩天,人們都往解放路那邊望去。明珠也這樣站着觀看。看見有人從水上過來了。這一段的舊橋墩,上面頂着一塊塊的石板,便是一座沒欄杆的石板橋。她在岸邊望着這些急匆匆向自己這方向走來的人,他們那驚恐的神色還依稀可見。

“一個、兩個、三個,倒了!”明珠身旁有人在小聲叫着。她也在伸長脖子在點着:“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只見黃濁的江水馬上呈現紅色,河灘上的沼澤、河岸邊的青草,像是被人剛剛倒進紅染料似的。

明珠及其身旁的人氣得快要窒息了。只聽見那中彈倒在水中的人,還高呼“毛主席萬歲!”而那些開槍的也在呼這一口號。

“如今人命不值錢!”

“不是說保證不開槍的麼!”

“又不是軍隊開的!”

她在聽着人們的議論。她往那據點望去,從那兒傳來一陣陣像炸花生似的脆響。

“這個城市,豈不成了將要爆炸的火藥庫?”她在心裡驚叫着。

規定從解放路出來的最後一天,人們不敢抄小路走了。明珠眼看大群人從百貨大樓那邊走來。他們大多是蓬頭垢臉的,像支難民隊。其中,一個身穿唐裝衣褲、頭戴竹笠的中年男子,帶着深度的近視眼鏡,攙着一個老人在走着。

軍隊背後,衝出一名戴着“聯派”紅衛兵袖章的人,用槍對着他,在吼着﹕“余金光,滾出來!”他旁邊的老人,一見槍便嚇得魂不附體,早已趴在地上。明珠瞪大眼看清了,這名字和他本人對上號了,是“井派”的頭頭之一。被對方認出來了,好險!

眼看他忽然一躍身,跨過倒在地上還在顫着的老人。“噗通”一聲,跪在一個解放軍戰士面前,大叫:“解放軍同志,救救我!”那解放軍蹙蹙眉,喝退那紅衛兵,讓那姓余的走了。

事後,在一次集會上,明珠從他口中得知,原來那個他攙着走的老人,是他臨時在難民隊伍中抓住一個當擋箭牌的。

 

                                       

 

沒多久,“井派”向軍區紛紛交出槍械。而“聯派”有人就不交槍,反而,當上了工人武裝隊,幫助軍管。

按照“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一說,各人回原單位“鬥、批、改”。説是要把文革中的壞頭頭揪出來,要教育受蒙蔽的群眾重新站隊。

明珠在心裡自怨着:“唉!真是站不完的隊,流不盡的淚啊!”

 

                                       

 

大字報再次掀起高潮。明珠早對五七年那場大字報,捕風捉影、無中生有、動輒上綱,隨之而來的揪辮子、揮鞭子,心有餘悸。

她見張生在寫大字報,生氣地說:“別寫了,誰是反革命,由上頭定

的,何必費精神。”

他頭也不抬地寫着,說﹕“這是捍衛無產階級專政的大事呢。”

她埋怨着說﹕“能活到今天,已是最大的贏家了,你何必引火燒身!”

“寫了這篇就不寫了。不是一個人寫的,和陳才宇合寫的。”他邊說邊在運筆。

她心裡很惶恐。用十年前切膚之痛告誡他,他說時代不同了。用一家安危警告他,他說自己拿的是筆,不是槍。

“你沒有吃過五七年的砒霜!”她大聲罵道,還是沒有把他罵醒!

沒多久,《聯派衝擊軍區大事記》,以剛勁筆鋒、雄辯的事實,引來不少人觀看。不少人在大字報前磨拳擦掌的。但一想到“聯派”的還沒全繳槍,老百姓只能敢怒不敢言,有些連怒也不敢了。這張大字報,就像那一潭死水中扔下的一粒石!

雖說到了“一葉知秋”的季節,但南方卻有“秋老虎,熱死人”一說。空氣顯得格外沉悶。正午時分,大地也昏睡了。烈日把大地照得光燦燦、滾燙燙的。

學校裡的人,本是習慣了午睡的,只有少數人正在吃午飯。

明珠說﹕“峰兒,叫爸爸吃飯。”峰兒擺好了筷子,張生吞着涎水說:“今天的菜都是我愛吃的。”她笑笑說﹕“愛吃就多吃點。”

寂靜的走廊的那端,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她本能地打了個寒噤。腳步聲在她門前停下了。她感到自已的心快要跳出口了。

“張生,跟我們走一趟!”一個“聯派”的紅衛兵大聲吆喝着。峰兒嚇得打哆嗦。張生一臉的無奈,向她投以關切的一瞥,跟着他們走了。

明珠挽着兒子,站在門外。望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那端。

她無比驚恐地敲陳才宇的門。陳才宇被她那驚惶失色的神情嚇壞了,慌忙把她拉進門內,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她顫抖着說﹕“張生被他們帶走了。”

陳才宇吃驚地說﹕“什麼時候?”

她戰戰慄慄地說﹕“剛才。”

“糟了,我叫幾個人一起去看看。”他說罷就走了。她回到房裡,叫峰兒趕快吃飯。

“不好了,許老師,張老師出事了!”有人在大叫着。

霎時,本來是昏睡的大樓一下子被驚醒了。人們慌亂地奔跑着。明珠拉着兒子,像背上燃了火似地向外撲去。

原來,張生被帶到“聯派”紅衛兵總部。總部的正中挂着毛主席像,兩邊標語是“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毛主席像下有四個人,手拿着槍,臉有殺氣。張生心裡一怔,強裝鎮定地站着。

一個紅衛兵大聲喝道﹕“《聯派沖衝擊軍區大事記》是不是你寫的?”

“是的。”

又一個紅衛兵大聲喝道﹕“就你一個人寫?”

張生見對方如此咆哮,怕對陳才宇不利,便坦然答道:“是的!”

又一人拍着桌子叫道﹕“你為什麼要攻擊無產階級革命派?”

張生沉着地說﹕“解放軍的槍是不能搶的。衝擊軍區是不對的。《七三佈告》已指出了!”

又一人氣急敗壞地喊着﹕“我操你的娘,你有什麼資格談《七三佈告》!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派,不容你抨擊,見鬼去吧!”

那叫喊聲尚在這恐怖的空間震盪,忽然,一個“聯派”的紅衛兵,舉着槍托怒吼着,像一只惡狼,向張生衝去。

“嗙”一聲撞擊;“哎喲!”一聲尖叫!

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張生倒在地上。這時,陳才宇等人剛剛趕到。那幾個紅衛兵揚長而去。

 

                                       

 

“快!快送醫院!”他們抬着他向醫院跑去。整個校園亂作一團。

“許老師,峰兒交給我,你快跑吧!”一個老婦揩着眼淚,拖着峰兒對她說。

“謝謝!請隨後帶他來。”她慌亂地叫着。

張生被送到急診室。值班護士在辦登記手續。

“姓名?”

“張生。”陳才宇答道。

“出生日期?”這時明珠剛剛趕到,她忙答道:“一九三六年六月五日。”

“什麼派?”教師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不服氣地說:“這是醫院!”

那護士說﹕“我有問的權利;你有答的義務!”

剛趕來的練師傅上前說:“我是工宣隊隊長。人命關天!在打仗時戰俘也得醫的。請多合作。”那護士沒趣地走了。

練師傅轉過身對大家說:“你們回去吧,太多人在這,不太好的。”

這時,峰兒被帶進來了。

她守候在急診室,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令人驚恐的叫聲:

“輸液!”

“血壓急劇下降!”

“注射強心針!”

淚,在明珠紅紅的眼眶裡打轉轉,變得冰涼的手顫抖着握着峰兒。峰兒望着媽媽那蒼白的臉說:“媽媽,你怎麼啦?爸爸又怎麼啦?”才七歲的兒子就要面對這人生悲劇,未免太殘酷了。她一手摟住他,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急促的腳步聲,推着一張病床,從X光室走出來,停在加護病房裡。明珠拉着兒子,撲了過去。

一個醫生對她說﹕“你是他的家屬?”

明珠慌忙答道﹕“是的。”

“他的肝臟被外力致傷,已爛了。只有換上一個才有救。”

“把我的給他吧。”

“要你的?你就沒命啦!”

她帶着絕望的眼神哀求着,說﹕“寧願我死,我也不讓他死!”

峰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說﹕“不!我不要媽媽死,我也不要爸爸死!”

張生躺在床上,他從被猛擊的那一下起,就像掉進那黑壓壓的山崖的深澗中。只覺得身子往下沉。腳上像踩着又黑又滑的苔蘚。他拚命抓住石隙中的蒺藜小草,而它們卻一根根在手中滑掉。耳邊響着“哇!”“嗚!”的聲音,他毛骨悚然。“轟隆”一聲,他像掉進一個大冰窖裡似的。全身冷得發抖。似乎有只冰手在抓住他的頭,掀開他的唇,然後那只又長又黑的手插入他的喉嚨。頓時,他感到嘴邊流出一股暖暖的液體,那只冰手在掐他的喉結。自己的喉結,就像在火爐上的冰粒,一下子熔了。

殘存的一絲生的氣息,使他掙扎!他哪甘心就此走了?正值英年啊!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他哪情願就此去了?正值妻嫩子幼啊!他還有許多家政要操持。他哪肯就此了了?正值老母高齡啊!他還有許多劬勞未報。儘管生命已攥在死神手中,但他仍然不甘心就範!強烈的求生慾望,使他在跌入死亡陷阱之前,還能透過地獄的風吼、鬼門關的怪叫,聽得到那親昵的呼喚。那聲音,會把那身上的冰塊熔化,會把那凍壞的心田烘暖。

“阿生,你醒醒!”

“爸爸!”

他聽到了!聽到了呀!這人世的聲音,這動聽的音符,這僅屬於自己的呼喚!

他用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看到了陽光。接着,一股熱流如沸騰的水、如黑夜的閃電,一下子竄過全身。上至頭髮,下至腳丫,都熱辣辣的。霎時,像卸了千斤重擔似的,連劇痛着的肝也不痛了。本來是千斤重的眼皮,只剩下半兩重了。

他艱難地睜開它。

“哦!阿生!”

“爸爸!”

他看到自己的妻兒撲來了,迎着自己那毫無生氣的眼睛。

彌留之際的生命火花殘存在他的眼裡,那裡藏着深沉的眷戀與無比的憤怒。他在留戀這美好而又短暫的人生;他在抗議自己過早進入生命的讀秒階段!他張開嘴巴,怎麼也說不上整句話來,她讀得出他眼中蘊含的一切。

“找……李……林……,我……才……放……心!”她全身一震,緊緊握着他那冰冷的手,眼淚撲撲簌簌地往下掉。

“峰兒,找……李叔……叔。聽……他的……話,聽媽……的……話!”他艱難地吐出這一字一句。

那毫無生氣的眼睛,頓時顯得靈活了。那裡面蘊含着深切的、無限的期待。他盯着明珠,示意她答允——他這一生對她的最後的一個,也是最痛苦的一個請求!

她像是泡在熱水中被頭上淋了一盆冰水似的,發抖得像患了瘧疾。淚直往下瀉。

“答……應……我……”他用最後的力氣抗拒着快要發硬的嘴唇,勉強使之張開。力求給自己的妻兒最後的留影,是——笑!可笑得卻是那樣的慘然、悲愴!他拚命地抗拒着快要合上的眼皮,她恐懼地看着他的眼變得越來越小。往日光彩照人的黑眸子在散光,但眼睛仍然是滿懷着愛戀、依依不捨與痛苦的期待!頻頻臨死的他,在這短暫的生命彌留之際,正想把肩膀和胸脯移動一下,想最後一次探身去擁抱自己一生的最愛!她全身痙攣,一下子撲在他的胸前。她感到有一只冰冷的、逐漸變硬了的手在摸着她的頭髮。她抬頭望着他。只見那兩片失血的嘴唇,慘白如銀線,不停地顫抖。大概沒得到她的答允,他仍然極度地掙扎着,用最後一絲力氣說:“找……他……”

她望着他那蘊含着深沉的愛的眼睛,毫不掩飾那真誠的哀求,她深知他那執着的個性,更知他那眷眷之心。這如火漿熔岩般的愛,使她不忍心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秒,還讓他難過。她只得順其意惘然點點頭!而這時,她的淚水,就像那決堤的江水,直向他胸前湧去。這些熱淚啊,無法熔解他身上的冰源。

他掙扎着苦笑一下,雙唇已發硬了,只能艱難地向頰邊微微張開,長嘆一聲,她聽出他的氣門扯着粗氣,漸漸地,氣喘的聲音變成了游絲那樣。他拚命地、痛苦地抽搐着。時而又喘不過氣,在痙攣;時而精疲力竭地一動也不動,在躺着。他拚命呼吸着對他顯得吝嗇的空氣,但一口氣也吸不進來了。身子像離了軀殼似的,飄飄地向外飛了!他最後向空中舉起兩只快要變硬了的手,雙眼向上翻着,再看不到那黑眸子了,再看不到那微弱的生命火花!然而,那超脫塵世的痛苦凝聚在臉上。有一絲不顯眼的白光,拂過那蠟黃的臉上。他再一次拚命地掙扎着苦笑一下,再想長嘆又嘆不出氣來。他唇角微微一動,頭向枕邊一側,帶着一腔的愛、滿腹的恨,走進那永恒的靜!這時的他,眼角邊留下一道淚痕。而那很快就變成一道冰線。她顫抖着替他揩淚,這最後的淚,這死別的淚,竟是冰淚啊!

她痛苦地驚恐地大叫一聲,衝了出去!

峰兒一直沒法貼近爸爸,他看見爸爸這樣痛苦,他很想像往日那樣,爬在他身上,用那雙小手為爸爸摸摸、揉揉、捏捏。那時候的爸爸,會一把摟着峰兒,親着、笑着,有時他連媽媽也一起摟過來,爸爸說過峰兒能醫他的病呢!峰兒早在心裡打轉轉啦。他趁媽媽不在,便趕快撲上前去,給爸爸醫病啦!

他雙手搖着爸爸那已硬了的手臂,但怎麼扳,也扳不動了!他伏在爸爸的胸前,雙手揭開爸爸的眼皮,但怎麼揭,也揭不開了!他的手感到一陣冰冷,冷到入心!他一只手扯着爸爸的衣袖,一只手捂住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抽搐着的臉,止不住的淚珠,從指縫間撲簌簌地流下。他望着爸爸深陷進的雙眼哭叫着:“爸爸,你為什麼不開眼?你為什麼不理睬峰兒了?爸爸,你睜開眼,我就不哭!峰兒聽爸爸的話----「男孩子不准哭!」「男兒流血不流淚!」爸爸呀!爸……”峰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猛然記起剛才那個醫生曾說到過這個“死”字的,是不是爸爸現在這樣就叫做“死”了?

“哇,爸爸呀!”峰兒哭得天震地撼了。他只覺得有把刀在刺自己的心,挖自己的眼。心好痛!眼好痛啊!        

他把臉貼在爸爸的臉上,哭着說:“爸爸,你冷,你好冷。峰兒這就給你拿棉被。”

“媽媽,爸爸好冷!”峰兒哭叫着衝了出去。

走廊上,峰兒向迎面走來的醫生和明珠撲了過去,嘶啞地叫着:“媽媽,棉被!”而他的媽媽早已丟了七魂六魄,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在慌慌失失地對醫生說:“剛才他醒過來了,還會說話,現在,他……”她像那狂風中的弱柳,若不是峰兒扶着她,她早已站不住了。

那醫生走到張生床前,聽聽心臟、摸摸鼻孔,說:“剛才回光反照,現在,”他看看手錶,對身旁的護士說:“現在是三時十分,死因,肝被打傷,挫傷度百分之八十。把這些寫在《死亡證書》上。”

 

                                       

 

明珠、峰兒聽醫生這樣說,發狂地撲向張生。明珠摟着他的頭,搖着那已發硬的脖子,嚎叫着:“阿生,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峰兒撲在他爸爸身上,搖晃他那像冰塊似的身軀,大聲哭叫着:“爸爸!”母子倆的淚水,把張生的衣服全弄濕了。

護士拔開那用作輸液的針頭,主持太平房的兩個工人,戴着黑手套,穿着一套淺藍色的衣褲,腳踏黑長筒膠靴,抬着一副上面還有血漬,發着屍臭的擔架,向着這一間病房走來了。護士拉開她母子倆,把張生放在擔架上。明珠猛撲過去,抓住擔架的另一端,哭叫着:“不!不要拿走他……不……”

那護士推開她,她踉蹌了幾步,跌在地上。峰兒哭着大叫:“媽媽!”顫抖着把她扶起。她全身癱軟,雙腿下跪,峰兒亦跟着她跪下。兩雙顫抖的手,伸向那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擔架。

他們在呼天搶地地哭叫﹕“阿生,你不能走……阿生!”

“爸爸!……”

寂靜的走廊,像通向地獄的甬道,那下垂的窗幔,就像祭壇上的白幡。幾小時前還是生龍活虎的張生,就這樣被死神帶走了。沒有哀樂伴送,有的只是那兩雙黑靴踏地的沉重的“噠噠”聲,和這母子倆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病房中,病人都探頭出來,望望走廊那端的擔架,看看走廊這端跪着的母子倆,無一不掉淚的。回到自己的病床上,長嘆着:

“又多了個寡婦!”

“唉!聽說早上還是好好的。肯定是被打死的。”

有一女病人走到明珠跟前說:“你這位同志,起來吧。人死不能復生!”明珠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嚎哭着。

“這位小弟弟,快扶你媽媽起來,別讓你媽哭壞了。”這位病友哭着把峰兒扶起來,難過地勸說着。

幼小的心靈,一聽見會哭壞媽媽,這可被嚇壞了。這個世界,現在,只剩下媽媽是最親的了。沒了爸爸,不能又沒有媽媽啊!他流着淚,抽噎着。那顫抖着的小手,搖着媽媽身子大叫:“媽媽,別哭,起來!”

本來已經痛不欲生的她,聽見峰兒這一哭喚,哭得更厲害了。她絕望地雙手舉向天,尖聲哭叫着:“阿生!”

圍觀的病友見狀,也唏唏噓噓地哭了起來。那值班醫生示意病人回病房裡去。他把她扶了起來,峰兒拉着她的衣裾。他們到了候診室,她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嘴裡凄然自語着,人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只聽見她在叫着﹕“阿生!”

她全身抽搐不已,心口和腦門都像被刀割着似的。她用力拍打自己的頭,一陣陣的轟轟然,耳朵亦“嗚嗚”作響。她時而大聲嚎哭,時而低聲抽噎。峰兒睜着那滿是淚花的眼望着她。自他學會看東西以來,他看到的總是媽媽的笑臉,可如今,怎麼辦?他在思忖着:剛才那個阿姨說過,要保住媽媽。不保住媽媽,自己孤仃仃一個啦!忽然他想起了,對,爸爸是這樣做的。於是,他用那還沾着淚水的小手,慢慢地撫摸着媽媽的手肘,揉揉媽媽的背,惶惶怵怵地叫着:“別哭!噢,別哭!”

臨近崩潰邊緣的明珠,習慣了這溫柔的撫摸,還以為自己的那一半復活了!忽然雙眼露出光芒,發狂似地捉住正在愛撫着自己的手,驚叫着:“阿生,你不走了!”

峰兒被媽媽這突然的舉動嚇得縮了手,小嘴巴在顫抖着,怯怯地叫着:“媽媽!”

她定了定神,原來是峰兒在學着他父親那樣在安慰自己。他那幼稚的臉上,已經顯得不幼稚了。那上面凝聚着極深沉的悲痛。她忍不住悲愴地哭叫着:“啊!峰兒,我的峰兒!”

她猛然緊緊地抱着兒子;峰兒亦緊緊地抱着媽媽,他們誰都怕失去對方。在旁的人們看着這一切,在不停地抹淚。

這時,學校不少人趕來了。校方革委會主任說:“醫生,張生的死因,可不可以不這樣寫?”

醫生冷冷地說:“我要對我簽的字負責!”

明珠接過死亡證,哭得像個淚人,她覺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丈夫的軀幹!她不相信丈夫的名字,竟會和死亡聯在一起。她不相信: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一眨眼就變成這張紙!

陳才宇看她那樣,心裡很難過,走近她身旁說:“老許,堅強些。那份東西收好,日後有用。”然後他又對工宣隊說:“練師傅,你要主持公道。”

 

                                       

 

回到房裡,望着那一桌的飯菜,那飯碗裡,還剩下他剛吃了幾口的飯;他坐過的凳,還留着他的體溫。她的耳邊,還響起他的話:“今天有這麼多我愛吃的菜啊!”他的音容笑貌啊,無一物不顯示着他的結結實實的存在。床上擺着他今晨脫下的睡衣,摸上去還感覺到裡面浸着他的暖氣;枕頭上還有他昨夜睡下的凹下去的窩兒,上面還有他留下的兩根頭髮。她用手帕把這些髮兒包好。失神地說:“他沒有死,他會回來的!這些飯,我還要熱給他吃的。”

峰兒睜大那佈滿血絲的眼睛,坐在房中的一個角落裡,吃驚地看着媽媽失神地擺弄房中的一切。他再也不敢哭叫了。他發覺,無論他叫“爸爸”還是“媽媽”,媽媽這時會哭得更厲害。今天,沒了爸爸啦!爸爸是自己的命根,自己的偶像啊!他只得低聲哭泣着,在心裡呼喚着:“爸爸”。他怕媽媽傷心,轉過身向牆,偷偷拭淚。

夜,把自身的一半鋸走了的第一夜!

明珠為飽受驚嚇和沉重打擊的兒子搧涼。她發覺他不像往夜那樣側向張生生前所睡的方位時,她心頭一陣劇痛,緊緊地摟着他。她強忍着悲痛,想盡快哄他睡去。只見懷中的兒子忽閃忽閃地眨着雙眼,眼裡蘊含着悲傷、恐懼,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一對被擊得快要崩潰的心靈之窗!她輕輕地用顫抖的手掃着他的眼皮。他蜷縮着,偶爾顫抖了一下,慢慢地變得平靜了。等他熟睡之後,她便撲到張生昨夜睡的位置上,摟着他的枕頭,把它抱在懷中,貼在臉上,拚命地抽泣。

她很想大聲嚎哭,似乎這樣憋在胸中的悶氣,可隨之而出。但她又怕驚醒兒子。這無休止的低泣,令人斷腸,令人窒息。

她望着窗外,只見一道游離的閃光,隱隱約約像一把利刃,把那密密實實的天幕划破了一個缺口,片刻又消失了。接着,又一道閃光照亮前面的屋檐和樹葉,天邊響起了低沉的“哼哼”聲。明珠心頭一顫:是他那不死的靈魂在呻吟啊!

霎時,那黑色的天幕變成了白布般,如靈堂的祭幡似地在飄動。

“轟隆”一聲巨響,那是隨着白幡在天上的飄動而滾下的。明珠驚恐地抱着顫了一下的兒子。只見他伸出手,嘴裡惴惴地叫着﹕“爸爸”。她替他揩乾眼淚,她自己卻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兒子夢中叫喚的,從來沒叫過“爸爸”的啊!因為他夢中喊的,總是“媽媽!”記得阿生常為此呷醋呢。

一陣強光從天庭那邊亮起,把這在黑夜中摟抱着的孤兒寡婦照得通亮。那深沉的雷聲,慢慢地滾落,變成低沉的“哼哼”聲。她悲切地說:“阿生,那是你的不死的靈魂在怒吼!”漸漸地,這聲音在天際消失了。忽然,霹靂一聲,像是要把天霹開兩半似的。遙遠的上空閃着亮光,把大地照得慘白一片。在閃電中,她看到兒子那蒼白的臉上,淚漬未乾,聽着他不停地呼喚“爸爸”,她的眼淚又“唰唰”地直下。這時,幾滴大雨點在“嘀嘀嗒嗒”地敲打窗戶。

窗外,一陣陣狂風呼嘯着,掠過大街小巷。它肆意把街上的落葉紙屑捲作漩渦,然後又捲成龍捲風狀,捲到屋檐,捲到樹梢,再猛地一颳,惡狠狠地把它們扔下,像在懲罰着人類的垃圾渣滓。這時,震耳欲聾的雷聲時斷時續。明珠心裡嘆道:“是了!這不死的靈魂不甘心逝去,又回來發出怒吼了!”隨即,一盆盆雨水從天庭上潑下,肆意橫行的狂風,把雨順着地面颳成大小不一的雨幕,像要洗滌逝去的他那不白之冤,像要沖掉這人間的污穢。

“阿生,你走了!你帶着破滅了的希望、被糟蹋了的才能、被玷辱了的心靈走了!”她對着墨黑的天幕哭訴着。

“霹啪”,“嘀嗒,嘀嗒!”隨着她心靈的痛楚吶喊,雷更響,雨更大了。明珠望着這一切,在喃喃自語:“雷鳴,是那屈死的幽靈在怒吼;雨水,是那苦澀的淚水在沖刷!”

狂風在吹打着窗戶,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像有人在推着門戶似的,嚇得她汗毛直豎。如果在往日的晚上,不,就在昨夜的話,她準會鑽到他的懷中,而他一定會張開手臂在說:“別怕!有我呢。”她心裡一陣燥熱,摟住他的枕頭,失聲地說:“阿生,這一切,已成了永恒的過去了!”  

她咬着他的枕頭,吸吮着他的體味,屏息着。她似乎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是的,他餓了,回來找吃的。她在心裡呼喊着﹕“阿生,你沒吃幾口飯就走了!那路不好走吧?吃吧,吃飽了好上路,這樣,走起路來肝就不痛了!”

她很想出去會他,但是,又怕打擾了他,生怕這樣,會讓他挨餓地走在那冥冥的黃泉路上……   

徹夜不眠的明珠,一個黑黑的眼圈包圍着那陷進眼眶裡的黑眸子。她眼神呆滯,動作遲鈍。她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昨夜蓋着的飯菜有沒有動過。

沒有!幾乎他吃剩的飯,剩下多少粒,她還數得清!

沒有!幾乎他坐過的凳,離桌多少寸,她還記得清!

那,昨夜他的魂魄沒有歸家!“唉,阿生,你一整天沒吃東西的呀!你是餓着走了的呀!”她在哭着,喊着!心要碎了;腸要斷了!

她流着淚收拾桌子,但那一碗一筷,總是在每餐開飯之前,為他擺着。峰兒懂媽媽媽的心思,他總不會把媽媽的擺設移動一分,儘管他是那麼調皮好動的男孩。

 

                                       

 

隨着張生結實的身軀變成冰硬一塊,他的靈魂便游離於空中。他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在輕悠悠地飄蕩。這空間,出奇地冰冷。他很想腳踏實地地歇一會兒,但總是身不由己。驚動了黑夜中飛竄的螢火蟲,驚動了林中憩息的百靈鳥。他望着自己那一身的淺藍色的病號衣,在晚風中搖曳,像是一只蝙蝠似的。他摸摸自己的牙齒,感到像摸到一顆顆冰粒;他摸摸自己的手臂,感到像摸到一條冰棒。

他飄到潔靜的湖面上往下看,只見自己那本是黑黝黝的大眸子,怎麼會反射着像月亮那鬱郁的藍光。像磷火!是的,就像墳頭上一閃一閃的磷火!他大聲吼叫:“天哪!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啦?我本來是一個俊男子,一個熱血的青年。我的血,血怎麼都不見了?我的血全瀉走了。不!沒瀉走,在我的血管裡。不過,卻像支黑色的鉛筆芯那樣。啊!是誰吞噬我直立於大地的身軀?是誰讓我在這兒浪跡?是誰讓我不能歸家?是誰使我忍受這永恒的死寂?啊!胸口似乎有了些暖氣,把那被殘酷分割了的記憶慢慢拚湊起來。記起來了!是那個戴着‘紅衛兵’袖章的人。是他拿槍托猛力撞我的肝!唉!我的肝好痛啊!”

他在那薄霧氤氳的上空看那萬家燈火,只覺得它在沉鬱的月光與疏落的街燈映照下,顯得十分昏暗。在各家窗戶流瀉出的燈光映照下,他找到了“桃源路”這一路牌。是的,現在改為“革命路”了。他一唸起“革命”這個詞,便不禁毛骨悚然。是的,自己的命被革掉了。而自己也是為革命而被革了命的啊!他滿腦子的委屈,下決心要找那人算賬。

他來到一所燈火通明的樓宇,只見裡面那二十一寸的彩色電視機正放映西方映片。螢光屏上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親吻。一盞水晶花燈下,坐着這家的主人和他們的兒子。他們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悠悠地晃着那二郎腿。螢幕上的光,映在他們的臉上晴陰不定,大概那色情的鏡頭,把他們的魂魄勾走了。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張生用力一蹬,在螢光幕前掠過一道黑影,輕輕地抖落了柜角裡的塵埃和蜘蛛網。那紅衛兵大叫:“爸爸,電視機有毛病了,你叫人修理。”

那當爹的漫不經心地把眼睜開一道細縫,慢條斯理地說:“這是外國進口的,真壞了,也沒人會修。你的眼睛沒事吧?”

那紅衛兵得意洋洋地說﹕“沒事,今天早上,我開槍還很準的。”

那當娘的說﹕“你積點陰德好不好?”

那當爹的說﹕“你不要命,也要顧住我這頂烏紗帽。”

那紅衛兵輕蔑地說﹕“大驚小怪!”

那當爹的氣惱地說﹕“總之,人不可亂殺的。”

“媽呀!”一聲驚叫,那當爹的趕忙掉頭,看着兒子那慘白的臉,冷冷地說﹕“啍,平日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那當爹的哪知曉,他的兒子被嚇得魂魄都飛了。一雙冰冷的手緊握他的脖子。此後,他往往在黑夜中,看到那令人發抖的牙齒,似乎聽見狺狺之聲。有時還看到發着綠光的磷火,時而變成怒目,咄咄逼人。有時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把他推得失去重心,把他提了起來,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好心人替明珠打了個電話給張生的妹妹。她放下電話,躍上單車,向明珠的家飛奔而來。那淚水與公路上的塵埃沾成一團。她衝進明珠房中,姑嫂倆摟在一起放聲啕哭。她們時而捶打胸口,時而厲聲地尖叫,時而又發瘋似地敲打着頭,時而又用手帕捂住嘴“嗚嗚”地哭泣。哭得連坐着的椅子也“吱吱”作響。

峰兒足不出戶,他坐在角落裡,揪着自己的頭髮,緊握着拳頭,不時狠狠地捶打桌面。

住在隔壁的陳才宇聽見了哭聲,忍不住敲門進來了。他難過地說:“老許,堅強點。我被上頭派來為老張辦理後事,他妹妹已到,他娘親呢?”

張生妹妹的眼淚豆大般地滴下。她抽噎着說:“等不得了,我回去再對她說吧。不!還是不說的好。讓她等吧,至少她可以活在等待中。”

明珠把錢遞給陳才宇說﹕“錢在這裡,麻煩你了。”

陳才宇氣忿地說﹕“我向革委會申請過,他們不肯出錢。”

明珠冷冷地說﹕“他們出錢,我也不要。我要讓他貼身的一切都是我的。”陳才宇望望她,覺得她像一尊淡白、冷艷的石雕像。

第二天,十分悶熱,沒一絲風。

學校後門一條羊腸小道,正好與醫院太平房相接。明珠等三人全身戴孝,跪在路旁。蒼白的臉孔,充滿着悲傷、哀怨與極度的痛苦。刺眼的白光照着這三個跪着的穿孝服的人,這就引起過路人的注意和圍觀。

霹啪!”這一聲爆竹聲,在告訴人們:起靈了!跪着的明珠,全身為之一抖,那消瘦蒼白的臉,因痛苦而抽搐得快要扭曲了。她抬起頭,睜大那帶着呆滯的絕望神情的眼,望着靈柩被人抬着向自己走來。她向着靈柩高舉着手,雙手抖得很厲害。她失聲叫道;“阿生,你別走!”

“哇”的一聲,張生的兒子和妹妹都放聲啕哭了。這時,圍觀的人都哭了起來。

“張老師,再見!”幾個女中學生哭着說,向靈柩行了三鞠躬。

明珠兩腿發軟,差不多趴在地上。她的小姑哭着扶着她,好不容易才把她扶上靈車。

靈車上,中間放着靈柩,兩旁有椅子,讓送殯者坐。她哭腫了的雙眼死盯着靈柩的頭部,她似乎要透過那靈柩,看到他那俊俏的臉龐。靈車在山路上顛簸着,她撲過去摟住靈柩,生怕這會把他的肝震得疼痛。小姑見狀,哭得更傷心了。

峰兒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他絕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這一個大大的木盒裡面,裝的是爸爸。他再也不能見到他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騎在他的肩上逛街;和他在草地上打羽毛球;和他到游泳池裡戲水……以前在學校裡受人欺侮,回到家還可以向爸爸投訴,如今,沒了爸爸,可能更被人欺侮啦。他望着哭得差點昏了的媽媽和姑姑,不知所措,幼小的心靈被這巨大的失落感充塞着。

靈車停在青黛色的陰影籠罩着的山崗上,草兒和野生菊早已倦怠地半癱倒在路邊。那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駁駁地射到地上,照着滿山崗層次不明的墳堆。這墳堆,就像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綠色饅頭,置在這被烤焦了的黃綠的山崗上。

忤作工在座北向南的山腰挖了一個坑,把靈柩放了進去。他們讓峰兒先向靈柩剷下第一鏟土。

峰兒那哭腫了的雙眼,望着滿臉淚水的披頭散髮的媽媽,他的眼裡蘊含着哀痛和惶恐。他,怎能向爸爸身上撤土?往日,父子倆在草地上嬉戲時,他還會為爸爸抹去身上的塵土。如今,要撒土?不!那兒躺着的是爸爸哦!只見媽媽哀痛地用眼神示意他,他無奈地拿起鏟,輕輕地把一撮土撒下。隨即他放下鏟,趴在墳坑邊,雙手向着棺木,“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黃土和着他的淚,糊沾沾地附在棺木上。他恨自己,不應該用黃土蓋着爸爸。他知道這黃土越蓋越深,那連這紅色的棺木也看不到了。本來,他還以為可以在那棺木隙縫中,窺得到爸爸的軀幹。或者是手、或者是腳、或者是臉,或者是一根頭髮、一根鬍子……總之,那是爸爸的,也就是屬於自己的。可如今,那些人把黃土剷下去啦!這一絲可憐的希望全泯滅了。

他為這而嚎淘大哭。

他的小姑悲痛萬分,撲過去抱着他,哭叫着:“哥哥呀!”

明珠跌跌撞撞地撲到墳邊,呼天搶地地嚎哭、撕心裂肺地叫着:“阿生!阿……生……”

忤作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們旁邊,低聲勸道:“主家,節哀順變。恕我們無禮,請讓開。”

小姑子左手拉着明珠,右手拖着峰兒,看着那一鏟鏟的泥撒向棺木。漸漸地,那一點紅,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眼前那黃濁的一片。

她的他徹底地消滅了!她感到這些黃土淤塞在自己的心胸,快要窒息了。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心痛得像刀砍的一般。她拿出三只小酒杯,斟滿了酒。在墳前擺着他的遺照。她痛苦地望着他的笑臉,似乎覺得,他把自己蜷曲在這小小的鏡框裡,再也不肯出來。這時,她的心像有一盆打潑了的針兒,扎得她差一點暈厥過去了。

“啪”的一聲,她雙膝無力地跪倒在墳前,神情莊重肅穆,她跪着,向着新墳拜了三拜,雙手合掌,雙唇在抖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顫顫抖抖地灑下這三杯酒。灑得墳前的黃土和她的衣衫都是。她艱難地站了起來,卻呆呆地站立着,似乎感到自己快要變成一尊石像。她想,真的能這樣多好哦!這樣,她就可以和他長相廝守了。她呆呆地望着墳前那三只酒杯,心裡在想:“生命就像這三只酒杯,這玻璃曾反射過繽紛的光澤,可是,它多麼脆弱,只要一掉在地上……就馬上會……”

她惘然看着這死寂的山崗,雖然,腳下會有不少冤魂,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山崗外,那有形的無形的恐怖,就像那無定向的陰風。她冷冷地望着天空,她覺得,山頭上雖然烈日當空,但它無法透過那厚厚的泥土,給那已是化石或即將成化石的軀幹一絲暖意。她頓感毛骨悚然。這頭頂是熱騰騰的太陽;腳下是陰森森的穴地!她看到,只有他的墓才保持大地本來的黃色,不過,他的墓也和所有的墓那樣,保持了半個地球的外形,都是拱形的。

她抬頭望望天,咦,天也是拱形的!哦!看到了,那透徹的天幕,正在反照出她的腳下,那黃土下的那些已經腐了的、或正在腐着的、或像他那樣還未腐的身軀。真的,照出來啦!瞧,那朵白雲,像他躺着的身軀,那旁邊的紅雲,是他被殺時流出的鮮血!

“呀!”蹲在長滿鮮紅野果樹上的烏鴉,一聲啼叫,使她驚愕,令她心寒。她不禁想起它嘴裡的那些人肉。她看到它的腳下的果實鮮紅一片,她知道,這是由墓地裡的精靈的尸水所滋養的。今後,那紅色的果實也會滲着他的血!“我發誓不吃紅色的果!”她在心裡叮嚀着。

她環視周圍,這裡沒有吃人血饅頭的華小栓的墓,也沒有秋瑾烈士墳頭上的白花圈。不過,倒有一條像魯迅在《藥》中描寫的墳場上的小路。她無法探知這小路的走向!她痛苦地在心裡嚷道:魯迅先生,你在天之靈,會為今天這一新墳吶喊些什麼呢?你會為這新墳放一個白花圈麼?她咬牙切齒地罵道,你縱使有千萬個花圈,也無法蓋得住被虐殺者的墳頭。她仰天長嘆﹕為什麼虐殺者和被虐殺者都高喊着一種口號。為什麼在這寬敞的天幕下,這大有作為的生命竟在半個鐘頭之内消失!啊,“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如果張生靈下有知,他也許為他自己的獻身價值辯護。他會告訴她,他在生命彌留之際,眼前曾飄過紅太陽升起的波瀾壯闊的畫面。

明珠想起一個不知名的作家的名言:“願望,可以是一種偉大的。也可以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可以使人變得偉岸莊嚴,也可以使人變得丑惡渺小。尤其是那些悖迕逆天性、褻瀆人倫的願望,一旦被披上一層神聖光環的時候。”

明珠對着眼前的新墳說:“阿生,你能否給自己為之獻身的願望作一驗證?”

從芸芸逝者的墓地歸來,再流入那芸芸生者的人海之中,只有這時,她才發現各家各戶掛着的窗簾,有貴如天鵝絨的、有賤如舊報紙的,貴賤有別,但心願相同:不讓自己赤祼祼地暴露。她忽然醒悟了:你既然無法把人家那面東西掀開,你就無法知道裡面的赤祼裸的真實。那末,別人對你是遮掩着的,你自己為什麼不自我遮掩呢?她開始窺視自己的每一種情緒、每一個念頭,為自己定了一條清規戒律:在考慮自己不應該做什麼的前提下,才考慮自己該做什麼。

但有一件,她不加思索地去做了,就是為張生討還公道。

 

                                       

 

一天,她搭上開往北京的列車。文革中受屈的人,不少人來到北京告狀了。於是,幾乎有大廳或屋檐的,都住滿各地來上訪的人。他們大多是蓬頭垢面的。致令一些本地人走過,免不了要捂着鼻子。

寒風朔朔,夾着漫天的風沙,打在人的臉上“錚錚”有聲,又凍又痛。一直在南方生活的她,怎抵擋得了這剌骨的寒風。無家可歸,她感到這個世界於她,是多麼的孤寂。而天公卻有意捉弄人,竟然飄起了雪花。她生平第一次見雪,自然免不了激動和興奮。自個兒在雪地上行走。不知不覺鞋子也濕了,凍得腳發僵,直打哆嗦,肚內又“咕嚕”作嚮。她走近一間飲食店,只見人們在吃着餃子和炸醬麵。她多想坐下來吃上一碗,好暖暖身子,但她還是虐待了自己。她嚥着涎水,買了一個用雜糧做的窩窩頭。如果在往時,這種東西,她絕不會吃半口的。可如今,她卻囫圇吞棗地把它吃完了。

今晚在哪兒過夜?向何處走?自己也摸不着頭腦。只見遠處有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築,燈火通明。走近一看,郵電大樓!她暗自喜悅。她裝作寄信的樣子,坐在桌邊,暗自觀察周圍。發覺在那轉彎處有幾張長椅,有一個姑娘也像她那樣尋找着。她急步走了過去,生怕還有別人窺視這幾張長椅。她第一次和人爭地盤,知識分子的清高在這兒用不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連自己也變得蓬頭垢面的。漸漸地,她與那些上訪者交了朋友,才知道他們大多是在文革中的傷亡者的眷屬。她不禁想道,稍有良知者,當你真正了解這些上訪者的疾苦時,你若無法為民請命,至少,走近她們的時候,大可不必捂住鼻子。

她好不容易到接待站排上隊,接待員一看狀子,還沒認真看下去,便把手一揮,叫道:“教師,到教育部去。”她後面的人爭先恐後地把她擠了出去。

她來一個反轉身,大叫道:“我千里迢迢來這裡,就討你這句空話麼?”

那接待員沒好氣地說﹕“喂,你這個同志,什麼空話?冤有頭,債有主,找教育部去。”

她把語氣放得緩和些說﹕“請問,教育部在哪?”

“民族路,二十五號。”

她匆忙向公共汽車站走去。沒走上百步,她的背後,一聲巨響。一股濃煙,一片混亂,她知道出事了。但她無心去看。事後,她才知道,原來一傷殘工人,多次上訪,無效,便在接待站自殺了。

教育部的接待站亦擠滿了人,但畢竟是文人,排起隊來有秩序些。明珠含着眼淚,遞上她修改了十幾遍的狀子。

接待員看後嘆了一口氣說:“這類狀子,我已接過幾千份了。這年頭,活着的,自重吧!”

她哽咽着說﹕“我知道自重。但這死去的,我要為他……”

她的話未說完,那接待員插嘴說:“死的已經死了。現在又沒有賠償的。”

她哭着說﹕“為死的也為活的,不為他討還公道,你叫我們活的怎樣自重?”

那接待員在狀紙上寫道:“張生問題要成立專案組。如果無犯罪證據的,要酌情做好善後工作,恢復名譽,安撫遺屬。”

那接待員把這批示交給上司,那上司叫他再加上一句:“殺人問題,實屬嚴重,不准此類事重演。”她看着他們在上面蓋了個公章。

回到郵電局,她把她的遭遇說了,人們能都為她高興。有人說:教育部畢竟是受過教育的。有人說:她的狀紙,只死一個人。大概死人多的就難告了。”

“不該死的,死半個也是多的!”明珠忿忿地說。

 

                                       

 

她無心遊北京,她牽掛着兒子。她馬上買回廣西的車票,但還要等到第二天,而且還是站票呢。餘下的時間,她不知去哪?這時,她好像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着:“找他!”她的內心抽搐着。直到現在,她才想起張生臨終時的那句話。當時,看他如此執着,才順其意地點點頭。而今,想起他這句話,心裡痛苦得很。阿生死了,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了。他活着麼?他現在怎樣了?為什麼阿生臨死前要說這句話?是不是他不放心我能把兒子拉扯大?唉!阿生,你知道我這段日子是怎樣過的呀,我將來的日子,沒了你的扶持,可又怎樣過啊!

她不知不覺地來到李林的學校門前,她往校內呆呆地望着。頓時,只覺得眼前輕霧飄繞,在那大槐樹下,好像坐着一個身穿白襯衣,手拿着信的男子。她想,他那眼角邊有抹不掉的淚痕,裡面有多少悲痛、嫉恨。那是斬不斷的愛、道不完的恨啊!

一個學生正走進校門,他看見她那神態,好奇地走近她說:“你這位同志是從外地來的吧?”

她猛地一抬頭,看到這一位酷似當年李林那樣年紀的青年,不由得心頭一顫。她稍一定神,答道:“是的。”

“你來找我們學院的人麼?”

她茫然答道﹕“是的。不過他早已畢業了。”

“他叫什麼名字?”

她苦笑了一下,說道﹕“說來你也不懂。”

“你儘管說。兩頭冒尖的,就會知道。中間那層,就不會記得的。”

“李林。”

“這,五四屆的。”

“怎麼你還記得?”

“他的名字常掛在教授嘴邊呢。”

“什麼原因?”

“為的是自他之後,找不到科科滿分的。這是好的一面。還有,有人說是好有人說是壞的一面。”

“人不可能沒有壞的一面的。你可以告訴我麼?”

他嘆息着說﹕“不過,我倒不認為這是壞的。他因不服從變相的配婚才不准出國,他為了尋找他的愛,到廣西去了。”

他沒注意到她的臉陣紅陣白的。她強裝鎮靜地說﹕“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出了名的人的羅曼蒂克,我們一屇傳一屆的。”他看見她一臉的困窘,便說:“你知不知道他找到她沒有?”

冷不提防他會這樣問的,她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這……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他疑惑地說﹕“你不是和他很熟的麼?”他想,這個人會不會是李林要找的人?如果不是有點那個,犯不着找到學院裡來。他真想問她,但又不敢。

她猜出他的心思,便說:“大家都是解放初第一批入團的,所以彼此會惦記着。”

“你是個有心人了。我帶你進去,好麼?”

“求之不得呢。”她高興得笑了起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她失去張生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他帶着她走了一圈,說這是教學大樓,那是男生宿舍……她在聽他熱情的介紹,她在激情地浮想着李林的音容笑貌,在痛苦地尋覓着他的指痕足印……她猛然看到那棵大槐樹,這大概就是古寧高信中提及的那棵!她全身一陣痙攣。心裡的傷疤又再一次被揭開。

她心裡在痛苦地叫喚:“林,沒有你學院的干擾,我怎會寫那封信?沒有我的出現,阿生就可能留在大學工作。大學裡的紅衛兵可能成熟些,不會隨便殺人。這樣,阿生就不會死!唉!我是心靈上殺了阿林,肉體上又變相地助紂為虐,害死阿生!我是十足的天生的罪人。是的,這真是天生的。如果沒有這天生的家庭烙印,我和這兩個可憐的他的命運,可真是徹底地翻了個底的呀!”

既然自己是天生的罪人,於是,又難怪人家:既不相信你平時的表現,也不相信你在大風大浪中的表現。既懷疑你過去的表現,也懷疑你現在的表現,並準備懷疑你將來的表現,直懷疑你到死。那時,你還不一定得個蓋棺論定的。

一路上她都在自怨自艾,不知道怎樣離開那個青年,又怎樣拖着那在火車上站得發腫的腳,回到廣西的。

 

                                       

 

沒多久,自上而下地宣告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學校恢復了正常的秩序,新任的黨支部書記,是個又胖又矮的中年男子。眉毛向下彎,又大又泡的眼肚上,托着一對經常笑成一線的眼睛。明珠把上訪資料交給他。那書記姓萬,一臉的憐憫與肅穆說:“這人為的死亡,是很值得悲惜的。”

“那殺人兇手,有人可指證他是誰。”

“不要增加更多的孤兒寡婦。”

“那殺人填命,不是自古有之的麼?”

“當時,公檢法都被砸爛了,人命自然無保障了。我們不能苛求歷史。”

她憤懣地說﹕“這是剛發生不久的事啊。”

他一板正經地說﹕“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

她雖然憤懣,但還是感到對萬書記可能無法苛求了。轉念一想,都要懲辦兇手,那害死那些大人物的,又誰能奈之何呢?既無法奈之何,那只有無可奈何!但她又在反駁自己,小人物和全國的大人物之死又怎能連在一起來想的呢。唯一可以連在一起來想的是,“文化大革命”,變成了震驚世界的歷史!以後在她揭開歷史這一頁時,這裡面有她的他留下的一滴血漬。

不久,又是新學年的到來。這時,大學還在停止招生。在教師中,被折磨得死的死、殘的殘,新的未培養得出來,舊的爛攤子一堆,教育界的青黃不接期到了。像明珠這樣的有成就的教師,算是鳳毛麟角的了。論出身,當時全國知識分子大多是出身於非紅五類的,因為解放前,全國產業工人僅二百萬。新來的黨支書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他不管樂意與否,也得起用明珠這一批學有所成的中年教師。而那時,剛從師訓班訓練出來的工農兵學員,擇其優者,僅只能教初中一年級而已。他們之中,大多數當了圖書管理員或一般文員。而按着年齡來算姑且也算是畢業了的學生到了該到的還是不該到的地方去了。

新來的學生,少了舊的那些殺氣。明珠很久沒有看到這些像學生樣子的青少年了。她從心底裡感到高興。她拚命工作,幾乎全部時間都不屬於自己,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屬於兒子。

峰兒比幼年期的明珠更早習慣於獨立。每天早上,鬧鐘一嚮,不用她提醒,他已一骨碌地下了床,洗漱畢,自己到飯堂買了兩份早餐。待她梳洗畢,他早已揹起書包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抹愛憐與悲憫的微笑,拂過那蒼白的臉。她吃着兒子買來的早餐,望着張生的遺照,一陣心酸,饅頭也咽不下了。兒子悄悄長大了,在承擔他父親的責任啦!

周末,她和學生籌備大型畫展,意欲在語文教學中摸索一條新路。正當她在忙這忙那的時候,夜幕已悄悄降臨。操場上,還有些教工子弟在打球。不久,那“正仔”、“阿弟”、“雄頭”的叫聲,從外飄入球場。那些正在投籃的男孩子們,有的嘟着嘴,有的歪着頭,有的拚命地投籃,沒有一個願意聽的,特別是不願聽那些叫乳名的。似乎這一叫喚,會使自己平日在同伴們面前逞的威風、顯的男子氣概,全被一掃而空。而那些不給孩子賞臉的母親,往往走到球場上來,嘮嘮叼叼的。一場興致勃勃的球賽被迫結束,孩子們只有忿忿地盯着那些來找自己兒子的母親。

這時,剩下一個男孩子,他拚命地投籃,“呯呯!”那球撞在板上,“錚錚”有聲。他氣喘喘地接過球又擲了過去。待夜幕全罩着球場,連那籃網也看不見了,他還是氣忿地向着空中亂擲過去。最後,連那球也看不到了,他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找回來。他在生悶氣。他怨那些人的媽媽多管閑事,又怨自己的媽媽沒有這樣叫喚,但歪着頭想了一想,似乎這也很愜意,也很自立,這才像個男子漢呢!走了幾步,低下頭一想,似乎又有點傷感,覺得自己比其他男孩子像缺少了些什麼似的。回到家,看到桌上擺着自己最愛吃的菜,那怨氣又拋到腦後啦!

媽媽還沒吃呢。這幾天看見她吃藥了,準是那胃病又發作了。爸爸在的話,肯定不准她這樣的。放下籃球,對着爸爸的遺照說:“爸爸,媽媽不聽話,我這就去管她。”

他走到辦公室,只見裡面燈火通明,媽媽和一些學生正在忙着。

“峰仔,找媽媽了,自己不敢在家。”一個男生放下手中的筆嬉笑着說。

他瞪了他一眼。他不喜歡這樣叫他,這樣小看他。

“小峰是個能幹的孩子,和他那樣大的,有些還要媽媽幫着穿衣呢。”一個女生說。峰兒向她投以友善的一瞥。

明珠親切地問道﹕“什麼事?張峰。”媽媽在公共場合,愛這樣叫自己的大號,他聽着心裡喜歡。

“回家吃飯。”他走近她身旁低聲說。這被那些學生聽到了,明珠在學生的催促下,只得走了。

昏暗的路燈下,她望着兒子的身影,差不多到自己的肩膀了。她在心裡感慨地說:“他長大了。多像他的父親,管起我來啦。”她心頭一陣熱,下意識地捏一下兒子的手心,而他也習慣了母親那激情的流露,他感到心裡像有一股清泉在流淌,但他不像以前那樣依偎母親,而是更有力地踏着他前進的步伐。

 

                                       

 

剛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初步習慣了失去張生之後的生活不平衡,剛品嚐着那失而復得的講壇上的甘甜,一次,不明病因的大便出血,又使她再度陷入厄境。

醫生對她說﹕“你必須住院觀察,這才有效止血。”

“我很困難,我有一個孩子要照顧。”

“我要對你的病負責。”

正值秋收季節,兒子沒法放在他小姑的農場,只得求陳才宇代為看管。心裡很不是滋味。

步入醫院,這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她自然又想起了他。她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也躺在這樣的病床上,在病床守候的,正是他。她下意識地看一下病床周圍,兩行熱淚奪眶而下。慢慢地,眼皮被淚水泡得沉甸甸的……

漸漸地,只覺得大廳裡的人聲越來越少,而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腳下是一片黑沉沉的陸地。迎臉向她飄來一張張猙獰的臉孔,忽然,這陰森森之氳氣被一陣白霧所拂去。在這白霧中,她的身子像羽毛那樣輕逸。她飄向像用紙貼在天上的月亮,那兒正飄來陣陣的桂花香。這是她所熟悉的香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感心境清朗。自然就駐足不前,竟停在黑黝黝的桂林山洞內。洞內,有一大石屏,大放光明,上面映着許多光怪離奇的影像。忽然,眼前又像斷了電的銀幕,墨黑一片,很嚇人。

在黑處,閃出像霓虹燈那樣的發光體,倏然立着。那身影是那樣的魁梧、那樣熟悉,只見他在一片金光閃閃的暈泛中,向自己走來啦!她認出來了,她向他撲了過去。耳邊箭似的寒風發出“嘯嘯”的吼聲。她看到他的臉,仍是帶着那令人醉倒的微笑,那眼神迷痴痴的,但眼光所到之處,又是那樣的飄飄忽忽。雖如此,那內中的眷戀、愛憐、溫存,仍然是那功力不減的磁石!她張開雙手要扣住他的脖子,她要伏在那結實的胸脯裡,尋找慰藉和依托。他亦張開臂迎着她,明明看見近在咫尺,但怎麼也抱不着。那巨大的狂喜與莫大的失落感,使她不顧一切地追了過去,隨着發光體淡淡消逝的那邊,聽得出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既像在遙遠的呼喊;又像在耳邊竊竊低語:“找他,沒有家,你和峰兒多可憐,我的靈魂也不得安息!”

她邊追邊哭喊着﹕“不,阿生,你別走,我要和你長相廝守!”

“不,明珠,生之煩惱、生之痛楚,都比不上生之幸運。雖然,絆倒命運或被命運絆倒的人,結果都離不開個‘死’字。但是,人們誰都想,這最後的審判來得遲些。”那遙遠的聲音又在天邊響起。

她哭叫道﹕“阿生,別丢下我,我已不勝負荷了。”她發瘋似地撲向那僅餘一點光的發光體。

“明珠,你要冷靜些。我把自己的不幸注入了歷史,對歷史作出訓告:‘人的生,是他的本能,他的特權。誰也無權把別人的這一切,以莫須有的罪加以剝奪!峰兒剛開始他生命之旅,沒有你扶持,他怎能踏上這滿是荊棘的人生之路。”那親切的、呢呢喃喃之聲,在漆黑的夜空中迴盪。

“哦!峰兒,你在哪?”她哭叫着。忽然想起兒子來了,她彷徨地搜索那死寂的空間。

“記住,找到他,你和峰兒會好受些!”那遙遠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不久,又在天幕那邊消失了,那發光體僅餘的點滴星火匿跡了。

一陣嘈雜聲夾着《東方紅》的樂曲聲在大廳裡響起來了。病人們盥洗畢,護士們領着大家在跳表忠舞。一些臥床不起的病人,亦隨着樂曲,向被窩外伸出那一雙雙骨節嶙峋的手,有節奏地舞着。而且,雙眼還得向正中央掛着的毛主席像,行注目禮。樂曲停止,人們才去領早餐吃。明珠待病房又恢復寧靜之後,重新閉上雙眼,還想續回昨夜的夢。但怎樣也續不回來了!

 

                                       

 

“阿峰,過來吃飯,今天是中秋節,飯堂加菜,叔叔買了兩份。”陳才宇熱情地招呼着。“嗯。”阿峰跳蹦蹦地走到隔壁的宿舍。

陳才宇知道,導致張生死的直接原因是那篇文章,而他是該文作者之一。然而,在關鍵時刻,張生一口咬定是自己寫的。這樣,他才免去一劫。至今,他對張生的遺屬有着一份特別的感情。

“多吃點,阿峰。”他往他的碗裡夾着一大塊扣肉說。峰兒可真是美美地進了一餐。

樓梯裡響起了嘈雜的人聲與急促的腳步聲。峰兒幫陳叔叔把碗筷收拾好,便往樓梯跑去。陳才宇在他的背後,微笑着,輕輕地搖搖頭,獨自關門看書去了。

峰兒隨着孩子們跑上天台,那兒可算是廣闊天地,早有不少孩子們在玩耍。

一個男孩用柚皮做的船,上面放一支燃着的蠟燭。燭光在微風中搖晃着,引得一些男孩在後面跟着直想吹。女孩子們圍在一起吃花生、小芋頭。至於月餅,那是高級享受,憑票一人只得買一個,便留在家裡慢慢吃。

比這更省事的遊戲,就是互相追逐。這倒是智力與體力、膽量與氣量的角逐。

夜深了,孩子們先後被叫了下去,不論是嘟着嘴的、或歪着腦袋的都被逼回家啦。

不過,還好,在他們走之前,一個個都帶着“明年中秋再聚”的承諾,下樓去了。

剛才還是人影浮動、笑語聲喧的天台,霎時變得像月宮那樣寂靜。月宮裡還有吳剛不停的砍樹聲,而這兒,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偶爾聽見一兩聲的蟬鳴和發自峰兒胸內的急促的呼吸聲。誰家的孩子不愛熱鬧;誰家的孩子不愛嬉戲?啊!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對着這高不可攀的吳剛公公。他睜大那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那一輪皎月,拂過一絲悲涼。隨即他又想,那上邊,好不好玩?記得小時候,爸爸抱着自己,自己指着月亮硬要上去。爸爸笑着說:“等你長大了,想法子上去吧!”

啊!爸爸,爸爸你現在在哪兒啊?媽媽說過你在天上,天那麼大,你飛到哪了?你飛這麼久了,你一定累了!爸爸,你下來,峰兒在這裡等你……”

他兩眼望天,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吱呀”,樓梯的木門被人推開,發出了響聲。

“阿峰!”遠處傳來了陳才宇的呼喚。

他躲在角落裡不作聲,他不想讓陳叔叔看見自己在哭。細心的陳才宇到各個角落裡尋找一遍,終於在東北的角落裡找到他。

“怎麼,你哭了,哪兒不舒服?”他用手摸摸他的額說。又沒有發燒,顯然是想爸媽的了,怪可憐的!

“下去吧,夜深了。”他說。他們下了樓,他招呼他閂好門,好好睡覺。

“嗯。”峰兒答道。拿着毛巾揩乾那很難止得住的淚。

他一轉身,望着爸爸的照片,一頭扎了過去。伏在照片前抽噎着,他在叫道:“爸爸,我好想你啊!爸爸,我好想見到你啊!”他揩着眼淚,那雙沾着自己淚水的小手,在撫摸着爸爸那微笑着的遺照……

“嘻嘻,跑快點。”胖胖的小腿蹬着那結結實實的胸脯,雙手抓住爸爸的頭髮,迎着旭日,在大街上走着,開心地笑着……

“峰兒,你去撿球,你又輸一分了。”爸爸拿着羽毛球拍在對面催促着。自己卻懶洋洋地去撿球……

“你這條數又算錯了。在學習時,不准想別的。”爸爸那嚴峻的目光直逼自己。“喀嚓”一聲,那頁紙被撕下來了,看到爸爸那鐵青的臉,自己知道即使算對了,爸爸還是不滿意,確實也太潦草了。自己只得又重抄一遍……

“吱呀”一聲,半睡半醒的他,這時感到很意外,剛才,門明明是關好了的,怎麼現在?哦,門被打開了!一陣陣又微又冷的風在吹嗖着。一個白色的發光體在閃動着、在走着、在飄着。直向着峰兒來了。朦朧中,峰兒張開眼,只見那發光體漸漸變成爸爸的模樣啦!爸爸那發光的眸子望着自己,那只大手正摸着自己的頭髮,那慈愛的笑容挂在嘴邊,說:“峰兒,你好麼?媽媽病了,你要自己管好自己。好好讀書,不要貪玩。”

“爸爸,你去哪?你那麼久不回家,我好想你啊!”峰兒似乎聽到自己的聲音,不過,胸口很痛,想多說幾句也很困難。

“好孩子,爸爸回不了家,爸爸好想回家啊!爸爸回不了……家啊!唉!我的峰兒啊!”他看到爸爸那發光的眼睛,流着淚,淚珠直滴在自己的臉上。多麼的冰冷!

忽然,那個發光體離開自己了。他大哭着,張開口大叫:“爸爸,你別走呀!爸爸!”他看見那發光體又飄向自己,而且,在那發光的眼睛裡流出一行行的淚。

他恐怖地看着,那剛才還在淌着的淚,很快卻變成一條條冰柱,硬梆梆地挂在爸爸的臉上。他聽見那發光體又說話了:“峰兒,乖!天快亮了,我不得不走啊!我要去看看你媽媽呢,我聽見你媽媽在呼喚我……”

“啊!媽媽,媽媽怎麼不回來,我一個人好可憐啊!”他哭得更厲害了。他覺得周圍都濕了。他撲過去,想摟住那發光體,可是,怎麼也摟不到。只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若隱若現地飄着:“峰兒,別哭,你是男孩子,別哭!今晚是中秋節,我來看你和媽媽,唉!這本來是個團圓節的呀!”他聽見這聲音裡帶着哭聲,他趕緊對着那漸漸遠去的發光體說:“爸爸,你別哭!男兒流血不流淚啊。爸爸!”他追了過去,大聲哭叫着:“爸爸,別走!”在門邊被那發光體輕輕地推了一下,他絆倒了。他摸不到爸爸,便大聲嚎哭着:“爸爸!哇……”

在隔壁改作業的陳才宇,聽見這淒厲的哭叫聲,不禁毛骨為之悚然,他趕緊走到隔壁窗外一看,只見峰兒跌在門內。他用力敲打着門說:“阿峰,開門!”

峰兒被敲門聲所驚醒,揉揉眼睛,起來開門。陳才宇看見他一臉的淚水,慌忙地把他摟在懷裡,安慰着說:“阿峰,怎麼睡在地上了?”

“我不知道,我見到爸爸了,我追他,他把我一推,我摔倒了。”峰兒說着,雙眼在尋找着什麼似的。

陳才宇痛苦地望着那靜謐、幽邃的夜空,心裡在禱告着:“老張,你安息吧。我會盡力幫助這對可憐的母子倆。”他眼眶裡閃着淚花,凝視着張生的遺照,似乎看見鏡框裡的他,那嘴邊微微地動了一下。

 

                                       

 

“許明珠,你到會議室來。”明珠隨那護士進了辦公室。屋裡早坐滿了人,除她外,全都穿白衣的。

“今天開會的目的,是要決定許明珠是不是要開刀。她的腸內有一個顯形的發光點,可能是以前的直腸息肉又再生了。”外科主任邊說邊叫大家看片子。幾乎全部的人表示要剖腹探查。唯獨那外科副主任不贊成。最後問明珠的意見,她自然同意那外科副主任的意見。

會後,他感謝她的支持。他告訴她,廣州醫院有特殊的設備,可以探查。

她手持醫院給她有關開刀的證明,回校去了。大便帶血,雖止住了,但長期失血,使她臉如紙白,雙腿軟而無力。好不容易走了一個鐘頭的路,還是走走停停的呢。回到學校,望望大樓那畢直的樓梯,還要爬上四樓呢。她只得坐在樓梯級上歇着。然後,再慢慢爬了上去。

打開房門,只見零亂不堪,鞋襪滿地都是,那床被,橫豎不分,捲作一團。她無奈地看着這一切,眼光自然停在丈夫的遺照上,一種極大的孤獨與對命運的無奈感直襲心頭,一陣心酸,一顆晶瑩的淚珠在蒼白的臉頰滾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邁着沉重的腳步踱到床前,身子一軟,癱倒在床上。口乾得像發燒似的,也無力爬起來找水喝,而實際上,可能連一口能喝的水也沒有了。可能因為太累了,她舔舔那乾澀的唇,不知不覺和衣睡去。

峰兒一邊拍着籃球一邊向房中走來,他發覺沒有上鎖,慌了,跑到陳才宇家。一臉的驚恐。

“怎麼啦?”陳才宇忙問道。

“我離家時,門是鎖好了的。可現在,你去看看。”

“我過去看看。”陳才宇到明珠的房來,亮了燈。進內房一瞧,見她倒在床上,鞋子都未脫呢。那瘦削的身軀、那慘白的臉龐,很令人心酸。他怎能對她說,他和十幾個教師,前幾天就已被放了“光榮榜”,下放到廣西百色山區去勞動呢。這其中,她母子倆也有份的啊。他心想,就是健壯的,都難頂的了,何况是孤兒寡婦,更何況這病態之軀。

“媽媽!”峰兒失聲地叫道。

陳才宇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

他把他拉到外面說:“阿峰,你媽回來啦。你看她很辛苦,你不要再玩啦。到廚房給媽媽燒些熱水,讓她洗澡。”

“我不會生火。”

“來,我教你。”陳才宇把他帶到廚房,拿些木柴,在爐裡搭起了架,燃起一根火柴,把那小紙卷點燃了,然後放在木柴下,不一會,黃色的火舌在青煙中晃動。

陳才宇帶着峰兒到飯堂買了他母子倆的飯菜,便吩咐他好好侍候母親。自己關上門,看書去了。他很不想那不如意的消息由自己口中說出。

翌晨,她帶着醫院的證明,走進黨支部辦公室,萬書記見她走進來,早已向她伸出手說:“身體好些麼?”

“謝謝,需要休息。這是醫院的證明。”她把那些文件交給萬書記說。 

“你,我們還信不過麼?”

“不,公事公辦嘛。這份是我剖腹探查的報告,本來要我開刀的,但那個副主任說廣州有新的探測器。他叫我去廣州檢查一下,以便好決定是否要開刀。我很想去徹底檢查一下。五七年我為這病差點送了命的。”她心有餘悸地說。

“我看這很難,看來,你好像什麼也不知道。”

“你說的是什麼事?”她望着他那古怪的神情,忽然感到有種不祥之兆,飽經創傷的她,禁不住恐慌地喊道。

“你被光榮批准下放了。”

“我?我還沒有寫申請書呢。我一直在病着。”

“誰的心裡不想按最高指示辦事呢?所以,寫不寫都一樣的。這一代的青年人都下鄉了。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號召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是偉大領袖對我們知識分子的極大愛護和關懷。你得第一批去,是很光榮的。”

“你們為什麽不把光榮榜貼到我病房呢?”

萬書記一臉的狼狽。

“我的孩子?”她茫然說。

“組織上考慮得很周到的,自然一起下放。”

“他不屬知識青年,更不屬下放幹部。”她不知哪來的膽量,為兒子的前途在爭辯着。

“毛主席說過,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孟母三遷也是為了後代,你的兒子,在貧下中農中長大不比在城市裡長大好些麼?”萬書記還想說下去,看到她一臉的窘迫,便停了下來。

“萬書記,我想向你請假到廣州去。”

“怎麼,你不想下放?”

“不,我只是想去檢查,若要開刀,我馬上開了,開了之後,我會馬上到農村去的。如果不用開,我立刻下去。”她在懇求着。

“你到農村向貧下中農請假吧,他們是最有階級感情的。”萬書記淡淡地說。

她被氣惱了。一肚子的悶氣使她脫口而出:“那你呢?”

萬書記也被氣惱了,鐵青着臉,臉頰在顫抖着。

她默默地回到家中,對着張生的遺照說:“既然不准請假,萬一真的要開刀,萬一又像五七年那樣出醫療事故,我就來和你作伴。那時,最可憐的就是峰兒了。現在只有拿自己那不值錢的命作賭注吧!”

 

                                       

 

第二天,這些被下放的開會。她環視一周,心裡有數了。清一色的在文革中失勢的4 22 這一派。除陳才宇外,全是出身不好的。但這批人,卻是教學上的骨幹。會上人們的表態,自然也是清一色的,誰敢說個“不”字!

不久,該走的都走了。留校的給他們戴上大紅花,還敲鑼打鼓給他們送行。留校的自然一派喜悅,當然會大獻殷勤,搬行李的、噓寒暖的、握手道別的,不一而足。有人大呼口號:“向下放教師學習,到農村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回敬這些口號的,便是那戴大紅花的大叫:“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明珠在心裡說:可惜,少了測慌器。而那些一手捂住大紅花的,一手揮舞着紅寶書的,在車上不停地高呼當時最時髦的口號。誰敢懷疑這不是阿Q現世了?

汽車徐徐開走,車下竟然有人在拭淚,明珠看着心裡覺得好笑,她想,車上的在拭淚,人之常情呢。這送車的拭淚,大可不必了。

她看一看送走了的人,才發覺,該走的少了兩人沒上車,一名是在下放光榮榜上排在榜首的王美瓊。全榜中只有她是黨員。明珠看榜時還說:“應這樣排座次的。黨員的帶頭作用嘛。”

但她不知道,身強力健的她,為什麼可以不下放?

另一名就是自己。她理直氣壯地在心裡說:“毛主席關於幹部下放的最高指示中,特意指明——除老、弱、病、殘者外的。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病者。”

車上車下的人對這兩人不上車免不了都有自己的看法,但誰也不敢開口。長期的社會動盪,使人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猜忌。明珠冷眼看着這一切,她自恃有醫院證明,也不向上頭辦個手續,竟斗膽不上車。她聽見人們在走廊談笑,但一走近她的房門,便又緘口了。若換作平時,她還會為此患得患失,可如今,她卻不屑一顧。她想自己反正是潑出去的水,任人們說去。不過,說也奇怪,她在家養病這幾十天內,竟沒有人來查問過。

峰兒的小姑按照明珠規定的時間來到她的家,為她收拾行裝。

“嫂子,你這樣走,我很不放心。”

“不走是不成的。醫院給我養病的期限到了。”

“不可以再多住幾天麼?或者,像有些人那樣不去。”

她氣惱地說:“我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病號麼?那最高指示有規定的呢。”

她忿忿地說:“我說你該學一下辯證法。我在醫院還未出院,下放榜上已有名啦。因為,從辯證觀點來看,你會病好的。而那些健康的人,也會變成病人的。這最高指示,經過人們這一辯證,就很難成為最高的了。”

“那你就多注意些,那是很苦的。”她知道明珠的性子,說罷,偷偷地望着哥哥的遺照,心裡在為這母子倆禱告,望哥哥在天之靈保祐他們。

第二天,明珠拿着鑰匙,走到黨支部辦公室。一張笑臉迎了過來,說:“你找我有事麼?”

“萬書記,我今天就下鄉。”

“你身體能行麼?”

“你不是說過,貧下中農最有階級感情的麼?”

萬書記望望她,不言語了。接着,她又說:“我在家養病,按照這醫院的規定,沒多一天,也沒少一天的。請你派人去點收,學校配給我用的那些家具。”

“不用了,你的為人還信不過麼?還要我們幫些什麼忙麼?”

“不用了,謝謝。”她說罷,轉身走了。

她和兒子上了三輪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家在這兒建的,也是在這兒破的。就憑這一點,也沒必要一步三回首的了。她神情冷漠地凝視那神秘莫測的前方,準備踏入那不可知的、人生的另一個門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