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七章●重逢

許明珠被逼攜子下放與李林重逢

 

 

這是南寧通往百色的主要公路。車輪的長久輾磨,使公路上的泥塊漸漸碎裂。大風一吹,那碎裂的塵土,在車後揚起團團塵霧,雖是關了窗戶,但塵土還可以從窗戶的縫隙中鑽入。人們的頭髮早已變成黃色。窗外,塵土囂行;窗內,熱浪滾滾。人們悶熱得發慌。明珠不停地給峰兒削梨子、剝柑皮,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叫口渴。剛才那些興緻全沒了。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合上那疲倦的眼睛。

“轟隆”一聲,遠處的天空一道紅光,隨即有一條像樹根狀的光線在閃動。不久,天邊簇擁着幾片黑雲,匯成一堆,直壓車頂。瞬息,灑下幾滴雨點,把窗戶上的泥土黏在一起,慢慢地向下流着。把那本是灰濛濛的車窗,划成一道道黃泥道,斑斑駁駁的,像是一副未卸完粧的京劇演員的臉。

人們正在貪婪地呼吸這雨中的清新空氣,隨風送來陣陣稼的飄香。六月的雨多是陣雨,天公很快便收歛了它的施捨。太陽迫不及待地又從烏雲中探出頭來,把那烏雲鑲上一層金邊,煞是好看。

公路上,雨打過的地面,一洼洼的,裡面藏着黃黑色的泥漿。那猛烈的風既把那雨雲吹走,又把那塵土掀揚。把路邊的雜物、還有那稼和樹下的枯葉雜草,狠狠地捲起,久久不落地。那灰色的煙霧瀰漫在車窗外,無法辨認遠處的景物。

只見近處的莊稼還留着風的足跡,那些莊稼的根部的泥塊被掀起,根兒被迫裸露,順着風向倒伏了。

車在田東縣的停車場停了。這停車場其實是一片草地,周圍被幾株大榕樹包圍着。蒼綠中被蓋上一身泥塵,顯得灰綠一片。那起伏不平的樹根爬在地面,有些拱身而立,離地面有好幾尺,像座小拱橋。有幾個農村的小孩彎着腰在那兒躦來躦去。峰兒看見,又來精神了。

人們走空了,只剩下她母子倆。眼看那灰黃色的天幕越壓越低。她坐在樹根上,給他一塊餅乾。

“我不想吃這個,回家吃飯。”峰兒嘟着嘴說。

“家,家在哪啊?”她在心裡痛苦地叫道。

弄不清哪條路來的蹄聲,“吁噓!”這吆喝聲是那樣的熟悉。

“老許,我們在這!”路上傳來兩個男子的叫聲。她趕忙往岔路望去,只見一頭棕黑色的牛,拖着一輛破車,車的前面坐着陳才宇,戴着那副滾着棕黑邊的近視眼鏡,正揚着牛鞭。車的後面坐着年過半百的顧期山,頭戴一頂八角帽,帽沿上沾滿了黃泥。

峰兒蹦蹦跳跳地撲向他們,大叫道:“陳叔叔,顧叔叔!”他第一次見到牛,又驚恐又好奇地走近它,明珠不放心,把他拉到身邊。

他們把行李裝上車,那車,其實是用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的,下面用兩個大輪撐着,再用繩子把牛和車套上。她把峰兒放在中間,周圍用行李塞着,生怕他滾下來。

“嘻嘻,真好玩。”他笑着。三個大人痛苦地交換了眼色,不再言語。過了一會,陳才宇打破這惱人的沉默,指着車後那半邊天說:“那半邊是縣城。那白色的小樓房是田東中學的校舍。全縣只有一條街道,可以一眼望穿的。那邊用木搭成的棚子,是墟亭。這兒逢五、逢十是一墟,趕墟那天,生產隊放半天假。這時,農民拿他們的農產品去賣,我們就在那天買下五天吃的。”

“五天吃的,這麼熱的天氣,那不變壞了!”她叫了起來。

“老許,這不是城市,哪能天天買得到東西?你想吃新鮮的,也是只有逢五逢十,即一個月僅有六天。其餘,你想辦法用鹽把它醃了。”陳才宇說。

牛車向着前面的叢林走去,那兒像一個村莊。村外有個小山坡,滿是青黛一片。密林中有一幢灰白色的平房,在黑夜中特別顯眼。她指着那房子說:“這很像一所學校。”陳、顧二人笑了笑,沒回答她。

“啪”!陳才宇用力揚鞭,勒緊韁繩,大叫“吁”!那牛轉了頭,進了村莊。在那兒站着的人朝牛車湧來,他們幫着卸車。

“這是王隊長,這是許老師,就叫老許吧。這是她的兒子,叫張峰。”陳才宇主動作了介紹。

明珠向隊長點頭行禮:“你好,王隊長。”

那隊長慌了手腳,慌忙說:“別這麼多禮了,叫我老王就行。”站在他背後的村童在嬉笑着:“老王。”王隊長瞪了他們一眼,他們不再說話了。

明珠打量他一下。黝黑的臉、眼睛偏小、雙眉濃黑、鼻梁端正、嘴唇寬厚。梳個小平頭,個子不高。約三十多歲。

他對明珠說:“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我,我住在斜對面那間泥屋裡。我的老爹,這裡的人都叫他做王老伯,他整天在家的,你也可以找他,他以前是這裡的隊長。”

明珠從行李中拿出一大把糖果,分給孩子們。他們把糖果放在袋中,又伸出手來要。隊長見了,便罵道:“還不快回家去。”村童們知趣地走了。

她另外拿一袋給隊長說:“給王伯伯嚐嚐。路遠又帶着孩子,沒帶什麼東西來。”

隊長推讓了一會,陳才宇硬塞給他,他寒喧幾句,告辭了。明珠趕忙說:“王隊長,這張醫院開的證明,請你過目一下,這就是我為什麼這樣遲來的原因。”

王隊長搖搖手說:“不用看了,你的情況,老陳已說過了。你自己看着辦吧。不要那麼快就出工,休息一會再說。”她連聲道謝。

 

                                       

 

他們住的地方,原來是一所學校,後來下了馬,剩下三個空教室,這平房不遠處,有一小屋,大概是教師的辦公室,不過,屋頂全被拆了,那些瓦,聽說是被農民偷去蓋自己的房子去了。三個大教室內各有一小房間。明珠倒覺得很寫意。隊裡早為他們搭好床,用圓竹筒做的床架,竹片做的床板,一覺醒來,真是涼到透心,硬到發疼。

她茫然望着這所空洞洞的大房,地面是硬實實的泥地,牆角已有些發霉,四周布滿了蜘蛛網。她從隔壁的老陳處借來了竹帚,蛛兒的安樂窩被戳,一只黑色的蜘蛛,身上還帶着少許蛛絲在地上和牆邊爬着。峰兒便拚命用腳踏,在他的腳下發出“吱吱”聲,隨即噴出一些灰白色的液體。滿室被弄得灰埃飄拂。

全室除了一張竹床外,什麼都沒有。她想起離自己住房不遠,那破房子有些大泥磚。她和峰兒吃力地抬來幾塊大泥磚,上面鋪上舊報紙,這樣,算是有了張桌子。沒有爐灶,怎樣煮吃的?他們又搬來了一大堆的泥磚,在臨窗處搭起爐灶。這樣一折騰,她已累得半死。一塊大泥磚有五六十斤重呢,難怪她母子雙手發軟。

峰兒嚷着肚子餓,她茫然望望,一滴水都沒有。她從行李中拿出一包餅乾給他,他說這吃了一天啦,不想吃,嚷着要吃飯。無法弄吃的給兒子,這對她來說,沒有比這更難過的。

明珠正在犯愁,到室外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低窪地,內有一淺水潭。她早上醒來,曾看到農婦到那邊挑水。她挑起水桶到那邊一看,這潭方圓不到五尺,水還算清。裡面浮着藻草,還有蚯蚓、螞蝗和許多小蟲。她小心翼翼地裝了半桶水,幹了大半天的重活,腳都發軟了,挑着這半桶水上坡,很吃力。這時,正恰陳才宇中午放工回家,他慌忙地說:“老許,你用這些水來煮吃的?”

“只有這裡才有水啊。”

“不,那邊還有一口井。那井的水乾凈些。從這條路一直走,那邊有一所幹部下放學校。那口井就在路邊的。”陳才宇指着村邊的一條小路說。

“我這擔水怎麼辦?”

“留下來洗菜吧。”陳才宇說罷,從自己房裡提了一桶水給她,她連聲道謝。

她叫峰兒到樹林那邊撿了一大把乾樹枝,她蹲在剛砌起的灶前,對着那燃了又滅了的柴火使勁地吹,吹得濃煙滾滾,眼淚和鼻水都流了出來。只見一股又黑又黃的濃煙在柴枝周圍亂竄,她吹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便坐在泥地上,靜靜地養神,然後,作一個深呼吸,再向爐膛裡長長地不歇氣地吹了起來。

不一會,“吱吱……”的響聲在響着。有一絲火光在濃煙中閃着,慢慢地,煙消失了。看得見從暗紅到火紅,有些變成灰白和炭黑色了。她像小孩似地歡叫着:“着了,着了!”峰兒望着媽媽一臉的灰塵,連鼻子也炭黑一片,忍不住笑了起來。

煮一頓飯都這樣艱難,趁着火還未滅,把一天該煮的都煮了。這時,也管不得什麼口味和營養價值了。

好不容易挨到墟日,她只得向隊長借輛牛車,請陳才宇幫忙,到墟裡買大竹簍、大水缸。陳、顧二人也趁着有牛車,買了許多笨重的東西。

“媽媽,買只雞來養,又可以生蛋。那時會有許多小雞。”峰兒拉着媽媽的手說。

他們朝那響着“咯嘟咯嘟”的叫聲走去。只見地上擺滿了竹製的雞籠,她蹲在一個雞籠前,往一隻雞的尾部插手一摸,神秘地向峰兒眨眨眼,付了錢。他高興地抱着雞走了。她附在他的耳邊說:“雞肚裡有蛋。”他高興地問媽媽怎麼知道的,她告訴他。他半信半疑地走回家。果真,回家不久,那隻雞就唱起了蛋歌。

他們住的地方,沒有窗戶。人們在起這房子時,利用每塊磚的空間,砌成品狀,這樣,就有無數的空隙。光線尚好,但遇上颳風、下雨,那滋味就夠受的。

她只得從百貨公司裡買來十幾個舊紙箱,按着這品狀的磚隙的大小,把那紙箱剪成一塊塊的,再把它釘在牆上。權且可以擋些風雨。

房外有電源,這就有了辦法。她從隊長家借來一把梯子,叫峰兒在下面扶着。她顫抖抖地爬了上去,接上一串小燈泡。叫峰兒開了開關,竟然都亮了。她高興地笑着,忽然,她的臉一陣蒼白,兩眼失神地凝視着小電燈。

“媽媽,你怎麼啦?頭又暈了?你不該這樣爬上爬下的。”峰兒焦急地說。她這些手藝,是以前幫着張生幹活時學會的。她又想起他來了。她看着這一個空無一物的家,要使它成個家的樣子,自己快無能為力了。但迎着兒子那關切的目光,為了堅定他對生活的信心,她緊咬着下唇,挑水去!。

她朝幹校走去,只見一條路直直的,兩旁種滿杉樹。樹林外一片片的甘蔗林,如青紗帳般把這幹校遮掩得幾乎看不到房子。在甘蔗地裡,有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在勞動。有個四十多歲的女幹部向她打了個招呼說:“剛來的?”

“是的。”

“我是區黨委辦公室的,叫孫奇。”那女幹部自我介紹着。

“叫我老許吧,也是從南寧來的。就住在路邊那幢灰白色的房裡。有空來玩。”

“好的。在這裡,遇着同一個地方來的,特別親切些。”

“你們這裡都是從南寧來的麼?”

“不,廣西各地都有的。除教師外,什麼行業都有。”

“為什麼都來這地方呢?”

“不知道,大概這是百色山區,老革命根據地。或者,這兒剛好有這些房舍,有這些土地。或者……我也說不清啦。”

“以後有空再聊吧,我兒子在家等着我呢。”她說罷,便挑着擔兒走了。

“還有兒子跟着下放,這日子可怎麼過啊。”孫奇望着她的背影說。

她來到井邊,真是一口大井。只要在井邊拉動那木架上的繩子,那兒吊着的水桶就會往下滑,直到裝滿了水,又拉動那繩子把桶拉上來。她不敢挑得太多,只不過大半桶,就感到那扁擔直往肩膀下壓,走起路來也一晃一晃的。走到那甘蔗地,看見那些幹部已退到另一塊地幹活去了。她心想:“這還好,沒人看見我的狼狽相。”她歇了好幾回,留着最後一道氣,待走近村邊時,能一口氣把水挑回家。

第二天,她帶着峰兒,也是路過走向幹校的這條漫長的小路,繞過幹校的宿舍和無數的竹林、蔗林,找到那民辦學校。

那是一座小泥房,內有十幾張破舊書桌。泥牆上掛有一塊黑板,它的上面掛有毛主席像,下面擺着一張書桌,這就是講壇。

她把兒子領到那教師面前,叫他恭敬地向教師行了個禮。那教師見張峰長相聰明,格外喜歡,指派那些村童負責招呼他一起上學。

 

                                       

 

花了幾天時間,總算安排停當,她也累得半死了。第二天,她赤腳,走到農婦們的集合地點去。只見人們在稀稀拉拉地站着,她們見到她,便笑着和她打了個招呼,她跟着她們到田里。

田里到處蔥綠一片,稻子在揚花孕穗。這天的任務是耘田。

田埂很狹,農婦們很自然地排成一路縱隊,領頭的是女隊長。

 

“什麼水面打筋斗呢?嗨嗨流喲?

鴨子水面打筋斗呢,嗨嗨流喲!”……

 

隊伍前面飄來《劉三姐》的歌,她心裡也覺得奇怪,聽說三月三才是僮族的歌墟日,現在,這已過了好幾個月啦,還是這樣走到哪唱到哪的。難怪人們說,僮族是個愛唱歌的民族。

女隊長邊唱邊下田,於是各人把褲腿一捲,露出那又黃又黑的大腿,伴着那“嗨嗨流喲”的歌聲,在田裡一字形地擺開陣勢。她們一色的白頭巾、一色的藍布衣,在這空間裡,馬上出現白藍綠三層會動的條紋,多麼素雅。那綠浪隨風起伏,飄來陣陣稻香。連日來繃緊着的神經,躺在這大自然的母腹中,霎時顯得鬆弛。誰知只顧得遐想,一腳踩下田,像踩到棉花山上,活像個不倒翁。

“小心,十個腳趾用力,絆住那些爛泥。”不知誰在提醒她,她趕忙照着做了,才算站穩腳跟。

    “老許,用腳趾在禾根周圍用力抓,見有稗草就拔走。”一個年青農婦,名叫阿來的熱情地說。她看見她一臉的窘迫,便主動走了過來,作了示範說:“稗草與禾苗差不多的。它的顏色翠綠些。葉子長些、窄些。摸起來比禾硬些。瞧,你腳下就有一株啦。”阿來邊說邊動着雙腳,多像豬八戒的耙,一下子便耘了一行。不久,明珠便和她們拉了一大段距離,她怎樣賣力,還是落在她們的前面。

忽然,腳一陣痛,低頭一看,兩只棕黑色的、又軟又滑的金邊螞蝗正貼在她的小腿上,她嚇得大叫起來。在遠處的阿來已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啦。大叫着:“你們城裡來的人,肉鮮着呢。你吐口口水在手中,然後按在它上面,它才會掉下來。”

她本來很怕這些東西的,但也沒法,只得照做了。把她的血吸到肚子都滾圓的螞蝗,“噗通”一聲,掉入水中。而她的小腿,兩行血撲簌簌地往下流。

“老許,用口水把那傷口按一下,就止血啦!”阿來顯然很熟悉這每一個步驟,她在遠處叫着。她照着做了,果真靈驗。

“以後你下田,最好先塗些萬金油。”阿來又大叫道。

“嗯。”她高興地答道。

好不容易耘到田的一端,那些農婦們早已耘另一塊田了,她只得在田埂上走去趕她們。這時,烈日當空,水田滾燙,田裡的糞味直熏人。她一腳踩入田中,覺得兩只腳已被燙熟了一半似的。頭頂着烈日;腳踩着滾燙的田。那體內的熱流,從腳下向上湧;又從頭頂往下壓。心被烘得快要乾;唇被曬得快要裂了。忽然,耳邊“嗚嗚”作響,兩眼昏花,似乎那禾苗倒着長,那遠處的高山,向着自己倒了下來。“噗通”一聲,她一頭栽在田裡。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頭的炸痛,把她痛醒。她慢慢睜開那沉重的眼皮,眼睛被幾張大樹葉蓋住,她知道這是農婦們給她蓋的,她很感激她們。她掀開這些樹葉,看到那湛藍的天空,那血紅的太陽,仍在暴虐地照着。她摸摸自己的身體,只覺得濕漉漉、糊沾沾的。她急忙坐起來,用手梳理一下頭髮,田裡的泥,跑到頭上來了,像被打潑的芝麻糊那樣。

“老許,醒過啦,回家吧。”阿來在另一邊田叫着。

“唉,城裡來的人,他們哪幹得慣啊。”一個農婦嘆息着說。

“人家可是個病號,剛從醫院出來的。”女副隊長說。

“怪可憐的,病號來這裡幹什麼?”阿來說。

“還帶着個幾歲大的孩子呢。我們大家都是女人,以後都幫着點,別讓人家太為難了。”女隊長說。

明珠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顫地又下田了。她緊咬着下唇,心裡在唸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想道:“倒下了,再爬起來,絕不能中途回家。多丟臉!從小到大,我許明珠未試過這樣丟臉的。我是失敗了,但也要當個失敗的英雄。讓城裡的人看看,我許明珠是整不垮、壓不倒的。”

她真切地感到農婦們樸實的品性。在這裡,她看不到白眼;聽不到嘲諷。雖然她們不大會說話,但那一兩句卻是那樣的貼心。

 

                                       

 

田裡的泥被耘鬆,雜草被拔走。那禾苗像一縷縷綠色的長髮剛被梳洗過似的,特別精神。接着,便要施肥,施了這次肥,這塊田就不能再驚動了。太陽漸漸偏西,田裡有絲絲風,從那被梳攏過的禾苗行間飄來,發出“瑟瑟”響聲,像無數的春蠶在啃桑葉。下午這“餐”工,往往在太陽剛開始下山之時。這是最好的施肥時間。

農婦們挑着糞桶走到糞坑邊。這糞坑,露天的,糞和尿半摻着。太陽曬過之後,那“吱吱”的響聲特別大,不少灰白色的液體,從那又黑又黃的小洞洞向上冒,像那菜籽油剛下鍋那樣。其中,還有不少灰白色的蛀蟲在蠕動。它們是分兩節行進的,仔細一看,那腹中還有些黑點。聽說這玩意兒還可以做藥。明珠心裡說,寧願病死也不會吃的。

人站在糞坑邊,拿着一支長長的竹竿,它的頂端,裝着一個小鐵勺。人們用它在糞坑裡輕輕地攪拌,使那東西變成糊狀。明珠在後面看着,早有點噁心了,滿口的唾沫,吐吧,這可是個階級感情問題;吞吧,這又是個條件反射問題。兩眼不看它,似乎舒服了些。但又不敢東望西望,怕被人們發覺,知道自己害怕了,這又叫什麼思想改造?她無計可施,最後還是看着糞坑上面一公尺以上的空間。

她在心裡嚷道:“不要怕臭,不要怕髒。不過,那糞水、那糞蟲,千萬別沾在我身上。”她不敢用鼻呼吸,幸而她還會腹式呼吸,這可真是藝多可防身了。但腳肯定會踩中的,全村都光着腳,難道只有你穿鞋子不成?她有意走在她們的後面,這樣,她的狼狽相不易被發現。輪到她了,她在心裡命令自己,要記住,這是禾苗的養料,沒有它,就沒有那盤中餐。這樣一想,似乎就沒那麼害怕了。

她挑着半桶糞,來到田邊,學着農婦們施糞。這一下可把她難倒了。原來她們手提着糞桶,走到田裡來。頓時,田裡沖出一股怪味,那些蛀蟲在田裡肆意橫行,有些竟爬到人的腳上來了。有一只正趴在她的小腿上,她嚇得臉都發麻,又不敢吭聲,用力摔也摔不下來。千萬不能用手去抓的。她偷偷地鈄睨着她們,發覺沒有人注意自己,於是,彎下腰來,假裝拔稗草,偷偷摘了一株禾苗,把那蟲子剔走。這時,頓生一種犯罪感。

不久,施完肥了,人在糞水中已泡了一些時候了。太陽全下了山,天麻黑麻黑的。不趁着那山坡下的水溝洗腳,難道就這樣臭着回家麼?

於是,她們挑着空糞桶向山腳走去。她幹什麼都在她們的後面。這樣,她們在上游洗着,她只得在下游洗了。這其實是用淡糞水來洗,難怪怎樣洗,都嗅到一股糞味。

 

                                       

 

自此之後,她也漸漸適應了這些農活。過了一些時候,他們這幾個下放的教師被通知調整房間,說是有知識青年來了。

“什麽‘知識青年’不知所云。”她在嘀咕着。

一天中午,寧靜的村莊顯得熙熙嚷嚷的。一輛大卡車停在村邊,上面掛着一條紅布條橫額,上面寫着當時流行的口號。她走近一看,六個女的、兩個男的,當中還有幾個中年男女。她心想,那大概是家長。只見那幾個中年男女一見到她,便迎了過去說:“聽說你是從南寧來的中學教師。”

“以前是,現在是小龍大隊的社員。”

“別開玩笑了。”

“這是實話。”

“我們等一會就跟這輛車回去。我們不放心,來看一下。有你們幾位教師作伴,我們也放心些。”

“不是教師,是社員。”

“是什麼都好,總之,大家從南寧來的,有個關照也好。”

“從哪兒來都一樣,既然在一起了,就要相互扶持。”

“你這位老師這樣熱情,我們也放心了。”

“別再叫我老師,今後,你們幾位同學叫我老許就行了。這裡雖是山區,但比起北大荒來,好得多。”她說罷,回到房裡用開水泡了冷飯吃。 她再度下田時,特意走到隔壁說:“我家有開水,門是開着的,你們要喝,儘管去拿。”

這幾個知青,安置停當,沒多久,就按規定和貧下中農“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但不知怎的,後來只剩下“同勞動”了。

最開心的,就數峰兒。他只知道來了些大朋友,特別是那個陳本力。高高的個子,長着一副娃娃臉,稚氣還未脫呢。常在收工之後,和峰兒一起彈彈弓。

一天晌午,明珠與農婦們種紅薯。她們把呈沙狀的鬆土,扒成一壟壟的,尺餘長的薯藤鈄插在它上面。遠望去,像條黃龍,龍脊上長滿了綠色的茸毛。紅薯地外是一片甘蔗林,不一會,甘蔗林傳來小孩的叫聲:“老許,阿峰傷啦!”明珠嚇得跳了起來,忙跑到甘蔗林外。

“怎麼啦?”

“陳本力去田裡,路過見我們打麻雀,便過來打了一下,誰知打中了黃蜂窩。”

“他被蜇啦?”

“他們兩個的嘴,都像豬八戒那樣。”

“老許,你回去,拿尿缸上那層白的東西塗上去,管用得很。”阿來在地裡叫道。

“什麼?尿缸裡的?”

“這怕什麼?那些西藏人還喝什麼王的尿呢。”阿來畢竟讀過幾年書,說話有些見識。

她心想,這也在理,果真,不久便消了腫。而陳本力不敢這樣做,一腫就腫了一個星期。待峰兒痊癒之後,她就責備他:“峰兒,這裡是農村,去醫院要走好幾個鐘頭的路呢,有什麼三長兩短的,你叫媽媽怎麼辦?”停了一會,她又說:“這裡的學校,每天只上三個鐘頭的課,餘下的時間,你要做我布置的作業。”

“我都做啦。”

“你不要又坐牛背又爬樹的,你在家不可以做些別的麼?”

“我在讓母雞孵蛋呢。”峰兒說着,高興地把她拉到牆角的禾草堆旁。

“你怎麼知道都可以孵得出來的?”她望着那“哼哼”叫着的母雞說。 

“把雞蛋放在電燈下一照,有黑點的就可以孵得出。這些孵了一半的,拿來吃了,補身子呢。媽媽你拿來吃吧。”

“不,媽才不敢吃這些呢。這畢竟是個小生命,讓它生下來吧。”

“那只母雞,不要殺它,你殺了它,我也不會吃的。”

“不殺,我們一來這裡就買了它,為它養老送終也不吃它。”

“這就好。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啦!”

“什麼名?”

“鬍鬚雞。”

“怎麼起這個怪名?”

“你瞧它這裡。”

明珠望着那把鬍鬚大笑起來。那隻鬍鬚雞本來是安靜地孵着蛋的,被他這一摸,便不耐煩了,半蹲着,用它的爪翻着蛋,蛋窩裡發出“瑟瑟”的響聲。

“它怎麼啦?”

“它在翻蛋。蛋翻得不均勻,就孵不出小雞來的。”

“這又是那些男孩子教你的?”

“是的。”

到小雞出世的那一天,他一放學,便跑回家。與他要好的幾個男孩子,也跟着來,說是要幫着“接生”。他們屏息着呼吸,蹲在牆角的另一端。

“喔喔!”只見那母雞大叫幾聲,張開那像鷹那樣的翅膀,漲紅着臉,用力一蹬,跳出那孵了二十一天的蛋窩,然後,站在一旁,鼓着氣,用着內力,臉紅一陣、青一陣的。頭向胸內一收縮。雙腳一蹬,“叭”的一聲,一團大大的雞糞掉到蛋窩外。這母雞,二十一天從不拉屎在窩內。峰兒還呆呆地蹲在那兒。

那幾個男孩子早已撲到窩邊,窩內一隻隻黃燦燦的,像一個個小毛茸球。圓呼呼的,兩只小腳像拜神用的小香燭的燭竿。他們把它放在掌心裡,還有些直不起身來,一下子倒了,暖乎乎、軟綿綿的,還帶着少許濕漉漉的。

峰兒笑着說:“嘻嘻,真可愛,這小眼睛張開啦,瞧那下額有鬍鬚的,像它老娘。”

十幾隻小雞“吱吱喳喳”的,一下子全伸直腿兒,在房內跌跌撞撞地走着。那母雞便領着它們,走到樹林下,找小蟲吃。找着了,自己又不吃,讓那些小雞一窩蜂地搶着吃。

那些男孩子認為大功告成了,臨走前,便教他用小錘子把米輕輕打碎,撒在地上。那母雞馬上領着它的一家跑了過來。吃飽了,小雞們在草地上玩耍,母雞就蹲在樹林裡閉目養神。直到天麻麻黑了,這母雞便“喔喔”大叫幾聲,那群小雞便跟着它跳入雞窩裡。

明珠收工回來,峰兒領她走到雞窩邊,她忙說:“別打擾它。它會孵不

出小雞來的。”峰兒不理會,蹲下來抱起母雞,她忙攔住他。

“喔喔!”母雞生氣地叫着。一堆堆黃燦燦的小毛茸球在她眼前相互擠着。她開心地大笑着說:哈哈,多少隻?”

“十八隻,全都孵出來啦!”

此後,峰兒被陳本力起了個綽號名叫“雞司令”。他得了此封號,便把他的愛犬起了個大號為“副司令”,簡稱為“阿副”。這只狗,不愧為他的侍衛。它天天搖着尾巴跟着他上學,他上課,它就在樹下等他;他放學,它就在他的一前一後跟着跑;他餵雞,它就在旁守衛,遇着別家的雞來搶吃,它還會驅趕呢。

陳才宇的狗,也漸漸長大了,取名“叛徒”。它的眼眶周圍,有一圈黑毛,活像戴了一副黑眼鏡。它的主人也是戴着一副眼鏡,不過,那鏡框卻是棕黑色的。

它天天在門口等着主人收工回家。只要主人在村邊閃出身影,它便馬上搖着尾巴,撲了過去,兩腿直立。兩手攀着主人的肩膀,於是,人和狗親吻了一下。

就這樣,一只“副司令”、一只“叛徒”,為這十個從南寧來的人看起家來了。

這段日子,還算安然無事。

 

                                       

 

不知不覺,屋前的樹木已呈黃褐色,葉落、枝折、皮脫了。峰兒和一群孩子在樹下忙碌着,撿來了一大堆的樹枝、樹皮、樹葉,堆在牆角。明珠發覺這些枯枝時,早已過了“一葉知秋”的時節了。

村邊的樹,長滿了紅噴噴的果實,把那樹枝壓得彎彎的。田間,除了山坡上紅薯地一片蔥綠之外,一畦畦、一畝畝的稻田,金黃一片,在微風吹拂下,搖搖晃晃的,像是在向鐮刀顯媚。

農婦們嬉笑着,一字形地在田裡擺開了陣勢,那鐮刀,夜裡剛磨過的,明亮亮、白晃晃的。只見白光一閃,那一排排的稻谷“嚓嚓”地叫着,就地“正法”了。

明珠學着她們,左手執住一把禾,右手拿鐮刀,往禾桿微微一勾。這樣就割了一把禾。農婦們各人都有一副特別的擔子,那是用四條繩子繫着井字形的木架。她們把一綑綑的禾平平整整地放在上面,沿着那狹小的田埂,把一擔又一擔的禾,挑到曬谷場去。明珠的任務是把在田裡已割了的禾,運到田埂上。她來來回回在田裡奔走着,臨近夜晚,兩條累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曬谷場上,自然是男人們逞能的地方。他們把她們挑來的稻谷,放在那簡陋的木製的打谷機上。那還帶着濕氣的谷粒,片刻便在打谷機前堆成山。這是最誘人的九月,人們都等着這神聖季節的到來。如果不及時搶收,那它就會來個大輪迴。或作田裡的肥料,或再度發芽了。人們個個都幹紅了眼。天未亮,人們光着腳、打着呵欠。一手拿着鐮刀,一手揉着眼睛,走向那飄香的大地。

明珠在田裡摸黑走着,禾在露水中濕漬漬的,有點涼意。她憑手和腳的觸覺來辨路向。漸漸,眼前的禾稻顯得清晰了,田裡有點亮光。她抬頭一望,山的那邊,一片霞紅,一抹晨曦從山坳中射來,剛才還是黝黑一片的山巒,現在變得青黛一片,還可辨認那斑駁的顏色。剛才還是灰濛濛的天空,忽然像熔鐵似的火紅。這寧靜的田間,空氣夾着稻谷香,她禁不住伸伸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忙中偷得的閑,特別覺得珍貴,但隨後又感到自己犯了什麼錯似的。

這段日子,沒有中間休息,人們吃飯,不是預先帶來,就是由家中的老人或小孩送到田裡。有些人家還揹着娃兒到田裡讓當娘的奶孩子。明珠只有比別人提前起床,弄好一天吃的。整天吃着這些在烈日下曬着的飯,肚子不知疼了多少回。

她們揮舞着鐮刀,迎向那一畝畝的金色的稻田,一直幹到那血紅的盆兒從山的那端落下了,她們仍不停地割。這時的速度反而加快了。可能是只有這時才比較涼快吧。直到無法看得見了,她們才回家。匆匆吃了晚飯,又趕往曬谷場去。

曬谷場上,一盞電燈照着打谷機周圍,其餘,麻黑一片。不過,人們還是很熟練地操作。

那兩個男知青被派在曬谷場上幹活。他們之中,有個叫做程山的,個子不算高,聽說他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

打谷場上,谷粒與禾屑在蹦跳着。程山蹲在地上揉眼睛。明珠在旁看見了,慌忙叫道:“你怎麼啦?”

“我覺得有東西進去了。”

“別揉,閉上眼,讓眼淚把它沖走。”明珠邊說邊扶他坐在樹下休息。過了一會,她又走過來問他:“怎麼啦?還不好麼?”

“眼睛很痛。”

她走到隊長旁邊,為要壓倒那打谷機的響聲,她只得大叫道:“隊長,程山的眼睛傷了。”

打谷機一下子停了下來,全場一片寂靜。

“陳本力,你扶他回去休息。”隊長說。

明珠望着那遠去的身影,一高一矮的,在村邊消失了。她很擔心。待陳本力回來時,她急忙迎上去問道:“他好些麼?”

“他說越來越痛。”

她神不守舍地幹着活,腦海裡閃過不久前送知青來時,他們家長的叮嚀。她走到隊長面前說:“隊長,陳本力說,程山的眼睛越來越痛。我看,我還是到那幹校找醫生。”

“去吧。”

她離開那曬谷場,走到村邊的樹林裡。只見那一排排的樹幹,沒了婆娑的樹枝,像荊棘似地直指天空。蒼白的月色,把這一帶照得幽暗而柔和。只有那通往幹校的路上,才顯得白晃晃的。樹林裡那些殘存的樹葉,像是一塊被扯破了的黑幕,似乎要把月亮遮掩起來似的。於是,地上便佈滿了黑影。這一個像碩大的銀盤高懸在天空的月亮,只得變成無數閃光的銀蛇,透過樹林的空隙,瀉下那鑽石般的光澤。她不敢往樹林望去,那兒十分隱晦,且樹皮剝落時發出的“喀嚓”響聲,好像有人在打開手槍的快門似的,十分嚇人。

一座灰白色的平房,在朦朧的月色中依稀可見。屋旁的幾株大樹,在月光照射下,深深的陰影籠罩着屋頂,門前顯得通亮。明珠認得醫務所,因為常來挑水,便和王醫生熟落了。

“篤篤”,寂靜的夜裡,這敲門聲顯得特別清脆。

“誰呀?”裡面有人應聲道。

“我,小龍大隊下放的老許。”

“你等一下。”

不一會,木門打開了,那蓬蓬鬆鬆的半花白的頭髮、那惺忪的睡眼,出現在她的面前。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到我們村走一趟吧。”她壓着噪門說。

“小峰沒事吧?”

“沒事。是一個知青的眼睛傷了。”他轉身拿起急救箱,跟她走了。

“老王,你去哪?”他們的背後傳来一個男子的叫聲,明珠一聽,心裡為之一震:“怎麼,這聲音好耳熟。”

“我去生產隊看病。”王醫生答道。

他們來到程山房前,推門一看,只見程山臉色蒼白,雙手捂着眼睛在顫抖着。

“程山,痛得厲害麼?我把醫生請來了。”他沒答腔,像只蝦米蜷縮在床上。王醫生替他量血壓、探體溫,然後,揭開他的眼睛一看,裡面紅紅的,很嚇人。他替他打了一針,馬上給他服了藥。他變得安靜了些。王醫生示意她跟自己走出門外。

“這孩子的眼睛不行了。即使馬上送醫院,也是沒得救的。那瞳仁已爛了,為了防併發症,我這一針只頂得二十四小時。”

“這麼嚴重?”

王醫生臨走時還再三叮囑:“明早,一定送他去醫院。”

程山的呻吟與曬谷場上的歡笑,她聽起來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心如鉛重,走到隊長身邊,說了王醫生的意見。他聽後,緊皺眉頭,叫道:“陳本力,明早你的任務是把程山送到醫院。隊裡會記你的工分的。”

翌晨,隊長推來了一輛單車給陳本力。人們先後出工了。婦女們仍在田裡割禾。不久,陳本力從醫院旋風似地直奔曬谷場,大叫:“隊長,醫院說,程山的眼睛保不住了,要開刀,還說兩只眼都要挖出來,開刀要人簽字的。”

“你說什麼?”隊長驚叫起來。他被嚇得臉一下蒼白,抱在手裡的稻谷在抖着,“瑟瑟”有聲,有些谷粒就乾脆掉在地上。

“這些事,只有他的父母作得主。”一個身已佝僂、骨如仙鶴的老人在旁說。

“對,不過,這可怎樣通知他的父母?”

“你叫這後生到田裡找老許、老陳、老顧,自有辦法。”那老人瞇着雙眼說。

“對,你趕緊去。”隊長在催促着。

陳本力騎上單車,穿梭在這密密麻麻的農舍門前,好不容易來到村邊的田裡。

只見那白頭巾、黃草帽,在金黃色的稻浪上一起一伏的。哪個是他要找的人啊?

“喂,隊長叫從南寧來的都過來,有要緊事。”不知哪來的靈性,他自作主張大叫道。霎時,稻浪上的頭巾、草帽不動了,人們都直了身子站着。陳本力看到,遠處有好幾個人向他跑來。

他向他們說了一切,個個臉如土色。誰都知道這是在演着悲劇。怎樣通知家長?這小隊連個電話都沒有,程山家長又不是大幹部,自然家裡沒資格裝上電話。幸好,女知青鄭少雲,父親是廳長級的,家裡自然有電話。她說她可以馬上通知她爸爸,但又怎樣通知他的爸爸呢?

“你到醫院問程山,如果他有他父親單位的電話,不是更直接些麼?”老顧說。

“我看,小鄭還是跟陳本力去一趟,多一條線索,多一個人商量會好些。”明珠說。大家同意她的意見,陳本力便把鄭少雲帶走了。

“等一下,把我也帶上。”明珠在後面跑着說。

她在她的房門前,叫陳本力把她放下。

“你不是也去的麼?”

“不,田裡的活緊着呢。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

不一會,她把在房裡寫好的字條交給小鄭,叫她在打電話時照着唸,生怕她在忙亂中把要害的話忘了說。然後,把一疊鈔票交給她。

小鄭說:“老許,用不了那麼多的錢。”

“拿去,交了電話費,買些有營養的東西給程山,剩下的拿回來。”她說罷,下田去了。

“老許真好。”小鄭望着她的背影說。

“唉,好人卻被趕到這兒來了。聽說她以前還是個模範教師呢。要說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為什麼不把那些比她差得多的人,先放下來。”陳本力忿忿不平地說。

“一言難盡。”小鄭嘆口氣說。

事發的第三天,程山的家長從南寧趕來,收拾了他的東西,把他帶走了。這件事,給全村罩上了一層陰霾。明珠自此之後,一直沒見着他。那些知青們一反常態地沉默。

 

                                       

 

王醫生特意候着峰兒放學,把他叫住了:“小峰,你們村那個程山怎樣了?”

“他父母把他帶走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我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一個中年男子走進醫務室說。

小峰望望他,不說話了。

“喂,小鬼頭,我們好像見過面的。你不是村裡的吧?”

他瞪了他一眼,拿起書包向王醫生說了聲“再見”,走了。那中年男子望着他那蹦蹦跳跳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轉過身對王醫生說:“老王,你認識這個小孩?他肯定不是村裡的。”

“我本來不認識的,不過,他每天上學,從這兒經過,人生得乖巧伶俐,很逗人喜愛。不知怎的,我每天都在這兒候他,沒空說上一兩句時,只要見着他,那天心裡就舒服些。”

“哈哈,你這一老一少的,哈哈,真有意思。”他大笑着說。王醫生也在樂呵呵地笑着。

“他肯定不是村裡的。”

“一眼就看出來啦,是從南寧來的。”

“什麼?南寧?”

“一點不假,大概因為這一點,我和他,還有他的媽媽,都熟絡了。”

一個女幹部模樣的人站在門口叫道:“王醫生!”那位中年男子還想說什麼,被王醫生示意他回避,因為女同志要看病。他還站在門外等了一會,這時,一個老頭從遠處向着他叫道:“李總管,快來看,母豬要生啦!”

“哎,來喇!”他望望醫務所,無奈地說。

小峰回到家,放下書包,就去餵雞。十八隻雞看見小主人回來了,都圍着他“喔喔”地叫着。那些小雞已長有半斤重了。餵完雞,他揭開飯鍋,媽媽給他煮好了飯,上面還有個熟雞蛋。他高興地笑着,拿了張小板凳,端起飯碗,坐在門外吃了。吃完飯,把碗洗乾淨,便伏在床沿上做作業。作業做完了,按照媽媽的規定寫日記。寫什麼呢?他咬着筆桿,望着窗外那澄清的天空。“啊,想起來啦!他……”他笑着,沙沙地寫着:“今天放學回家,在醫務所看見一個怪人,他說他見過我。”

這一天,明珠的生產隊收割完畢,隊長安排婦女上山砍柴。她帶着一盒飯、一壺水,一條扁擔的兩頭放着兩綑粗繩,跟着婦女們上山。

這山,離小隊有好幾十里,雖沒有側峰橫嶺凌空之勢,但亦算有點氣魄。山嶺迤邐,相互錯落,蒼勁的老樹成林,有些雖已發黃,但仍以青黛為底色。山下一條曲徑,是人們踐踏而成的。那些草鞋草、羊羚草,只得讓給那光禿禿的黃泥裸露。人們踏着這小徑向上爬,那荊棘、蔓條攀纏在高低沒次的樹林中,人們只有用柴刀砍開它才免於臉上受刺,但頭髮早被一些蔓條纏住了。

滿山崗都是枯枝。一些年輕的婦女早已輪起柴刀、斧頭,砍着一株枯死的樹。明珠只得在大樹腳撿些枯枝,她打量一下,已夠一擔,便學着農婦們用膝蓋頂着那堆柴,然後使勁一揪,在繩頭上打了個死結。這樣便隨着人們下山去。

人們都走遠了,幸而她還記得來時的路。天漸漸麻黑,一輪明月正緩緩地爬上樹梢,照得小路銀白一片。

“喀嚓”一聲,她挑着的擔子散了架,枯枝散落在地上。她只得單膝跪在地上,重新一綑綑地再把柴綑好。她向遠處望去,連人影也沒有了。她真想把這擔柴扔了,寧願花錢買一擔交給生產隊,算是交了差。但轉念一想,這怎算改造呢?

於是,她又心安理得地在那僻靜的山路裡摸黑走着。周圍死寂得嚇人,只聽到一兩聲蟬蟲低鳴。這時,月亮已爬上高空,照着這一個挑着擔子、搖晃晃走着的她。

小峰吃了晚飯,走到村邊的大榕樹下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農婦們從山上回來。

頭幾批走過,他不以為然。他知道媽媽肯定跟不上的。眼看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他有點慌啦。便見一個攔一個地問,直到最後一個,被問倒了,大驚失色地說:“對!我後面還有你的媽媽,現在怎麼不見了呢?”

他急得差不多要哭啦!那農婦亦急了,馬上放下擔子,向着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大叫:“老許!”她側耳細聽,那黝黑的林子裡又響着回音:“老……許!”

“阿姨,那山上有老虎麼?”

那農婦“噗哧”一笑,說:“沒有,你媽媽已下山了。在平地上走着,不怕。”

“阿姨,地上沒蛇吧?”

“沒有,不要怕。等一會你媽會回來的。”說罷,她又對着那片樹林大叫:“老許!”寂靜的夜空迴蕩着這焦急的呼喚:“老……許……”

她正在慌慌失失地趕路,她記掛着兒子,知道他會擔心自己。

“老許!”遠處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呢。

“哎!”她提高嗓門大叫道。村邊的農婦拉着小峰的手說:“你聽,你媽的聲音。你回家去吧,她快回來了。我走啦。”

“不,我在這兒等媽媽。”他嘟着嘴說。

“這麼黑,只有你一個人,你不怕麼?”那農婦挑起擔子說。

“不怕,我是個男子漢呢。”他挺起胸脯說。

“哈哈,男子漢。不怕。對!男子漢,再見!”那農婦挑着擔子走了。寂靜的夜空在蕩漾着她那爽朗的笑聲:“哈……哈!”

“呼哧……”一只松鼠從大樹幹上溜下,嚇得他跳了起來。“呷呷”,青蛙在湖的那邊不停地聒噪。“汪……汪”,村邊的小狗不停地吠着。晚風吹來,吹得枝梢上欲掉而未掉的樹葉“瑟瑟”作響。喀嚓”一聲,一條老樹枝從高處掉下,差點打中他,嚇得他彈跳起來。有兩只野貓在瞪着綠藍的眼睛“呼……哧”地叫着。“呼”的一聲,衝了過去,在樹後打起架來啦。他又覺得好玩,便蹲在樹下看野貓子打架。

“噠噠”,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他像從夢中驚醒了,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要蹲在這裡。他興沖沖地向那腳步聲奔去,在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瘦削的身軀上,壓着一擔柴,活像一個天秤向自己走來。

他沖着這人影大叫:“媽媽!”

“峰兒,媽在這!”她亦大叫着。這時,她不知道哪來的勁,竟然疾步如飛。一天的勞累忽然煙消雲散了。不一會,她便來到大榕樹下。一眼看見兒子孑然而立,一陣心酸,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

“唉!苦命的孩子,誰沒個家啊?一個小孩在黑夜裡,在這黑黝黝的大樹下,等媽媽擔柴回家。唉,我這個不爭氣的媽媽,為什麼我不能像那些農婦那樣,天未黑就趕回來呢?唉!我有那本事麼?不在山上過夜,已是我的造化啦!”她邊想邊偷偷抹眼淚,生怕被兒子看見。

回到家中,吃着兒子留給她的飯,過度的勞累和挨餓,使她剛吃上半口,那胃就像燒紅的鍋中滴上一滴油,“吱吱”作響,熱得發燙。不吃嘛,又餓得發慌。在兒子面前,又只得裝着沒事,待他上床了,才去拿藥吃。吃了藥,覺得舒服了些,便去檢查他的作業。她最喜歡檢查他的日記的。一看,那行古怪的字,馬上跳入眼簾。她在思索,這人會是誰?正想問他,他卻“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她正準備收工回來後問他,但又要開會。原來,人們在準備來年的生產,急着逼那土地為他們勤於孕育。

這個生產隊還有一個男副隊長,叫羅林。四十出頭,高大個兒,滿臉的鬍子,黑眼珠中有個白點。幹起活來並不賴,但回到家就經常打妻子,這就成了婦女們的話柄。

正隊長在主持會議,人們又議論那姓羅的。在議論之時,往往要看一下被議論者。但怎麼也找不着他。男人不多的村子裡,男人們的行徑特別引人注意些。

而女人,提起要開會,大家都不大來勁的,不是說要奶娃兒;就是說要餵豬崽。

從山坳另一邊的窮鄉,嫁到這村裡來的登嫂,娘家在外,產後不到兩個月,自然有理由不參加大會了。而登哥卻是個老實人,逢會必到,但總不發言。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據說一天會說多少句話,人們是可以數得出來的。

“吱呀”的一聲,後門推開,登嫂正把一盆洗腳水向地上潑去。隨即閂好門,準備伴那熟睡的娃兒睡去。昏暗的油燈照着那濕漉漉的地面,有點發光。她生怕摔倒,小心翼翼地走着。回到房中,正欲上床,猛地,一只有力的手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還來不及驚叫,已被那結實的身體壓倒在床上。她從那熟悉的氣息中,知道這陌生的男子並不陌生。

那是在去年,她剛過門不久,一晚,急性腹痛,全村人都犯了悐。登哥急得只會漲紅着臉,在房裡踱來踱去,一言不發。王老伯送來了草藥;李大嬸送來了藥酒,不管事。沒電話,即使有電話也沒錢叫那急救車。婦女隊長的丈夫是民辦教師,有文化的人見識廣。他一句可以頂別人好幾句,他說,這不明原因的急性腹痛,可大可小的。經他這一說,那終日不語的登哥,在牙縫裡擠出三個字:“送醫院。”

談何容易,醫院離村這麼遠,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隊長那全村唯一的一輛單車,而自己又不會騎。隊長那天剛好又病了。即使不病,自家的堂兄,已自告奮勇,難道姓羅的不去,倒反而要麻煩姓王的麼?

這樣,他讓妻子坐在羅林的後面,望着他們消失在黑夜中。全村人都關門睡去,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裡踱來踱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開腔。在醫院吃了藥、打了針,羅林耐心等她止了痛,才帶她回家。公路上,沒人也沒車,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輛單車上。羅林目不鈄視,半彎着腰;登嫂在後扶着坐椅上的鐵架,也正襟危坐。

到了村邊的樹林,無法再騎單車。羅林讓登嫂下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漸漸走進那林子的中間地帶。這林子之大之密,在這中間地帶殺人,林子外也不容易發覺的。這時,他猛地把單車往樹邊一靠,登嫂正瞪大那疑懼的眼睛望着他。

只見他兩眼血紅,在急促地吞着唾沫。他攔腰一抱,便把登嫂緊緊抱住。

“不!”登嫂用力推開他的胳膊。那姓羅的像只飢餓的野豹攫住了獵物,那只粗大的手在她的胸脯亂抓着。

“不,大伯,我要喊‘救命’啦!”

他那流着唾沫的嘴,把登嫂的嘴蓋住了。他在扯着粗氣說:“誰信得過你?一男一女的。你不叫,你不說,鬼知道呢。”他用力把她的褲子拉下。登嫂發狂地反抗,一不小心,絆倒了。他便嬉笑着壓了過去,那唾沫滴到登嫂一臉都是……

登嫂無力地抽噎着。她慌慌失失地穿好褲子。羅林還在她身上亂摸了一陣。登嫂含淚走回家。走到家門,剛好登哥到村外等登嫂,也走回來了。夫妻倆在家門外相遇。原來,他剛走到林子邊便止了步,他怕那黑黝黝的林子。登嫂見到他,驚恐萬分。幸而,月黑風高,她強裝鎮定,走進屋裡。

自此之後,只要有機可乘,羅林常找她。說是可以在派工和記工分方面,給他夫婦倆一些好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些蛛絲馬跡,便成了農婦們的話柄。不知那憨厚的登哥是否知道了?不過,這個半天也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他,有誰猜得到他是否知道了?一次偶然的機會,這公開的秘密,被明珠發現了。她很恐慌,又不能明白地告訴那些女知青,只得含糊其辭地叫她們夜裡出入要注意點。

 

                                       

 

又高又粗的白樺樹沿着這佈滿小石粒的泥路兩旁栽種着。在這兩大排樹的附近,是一望無際的蔗林,蔗林後面有幾座灰白色的磚房,一座男宿舍、一座女宿舍、一座辦公室、一座醫務所、一座廚房。這就是廣西幹校全部的陣容。聽說民國初,這裡曾是個兵營。

這裡有三十多人,是那些還不夠資格進牛棚,但又挨近了牛棚邊沿,或是被某些人看不順眼者,其中,最年輕者,要數人們選出來的總管。從沒務過農的他,要他領導這幾十個老弱病者搞生產,並非易事。想來想去,還是種最容易種的紅薯、甘蔗。

種甘蔗最好的肥料是草木灰。男的負責墾荒,把那又硬又瘦的土地向下挖一尺多。女的在他們的後面撿草根,或是剷草皮,把草根和草皮砌成一座山,用火慢慢燻着。所得的就是草木灰。把它放在一壟壟的土坑裡,上面再放上尺把長的甘蔗,培上土,這就算種完了。

這些從鬧市來的人,已漸漸適應這兒的生活。東方還未吐出魚肚白,那公雞早已引吭高歌;那母雞亦在“喔喔”地唱和;剛孵出的小雞在“吱吱”地下地。

豬欄裡的母豬,在伸伸那被豬娃兒壓得紅彤彤的腳。不久,它又例行公務地躺了下來。於是,成打的小豬,爭先恐後地吸吮那又粗又黑的奶頭,有些還咬着直扯,咬得那母豬痛得直打滾。那群小豬便像倒潑了一地的小肉團,有些雙腳朝天,有些嘴啃着地,豬欄裡響起“吁吁”聲。

路邊,樹枝上的麻雀“吱吱喳喳”的;菊上的蝴蝶撲撲簌簌的。地裡,甘蔗林在含黃吐綠;紅薯地在伸枝長葉。屋內,那些見不得陽光的小生靈,在吃足了一晚的谷米之後,夾着尾巴得意洋洋地躲回它的洞穴;惟獨那四蹄踏雪的圓渾渾的貓兒,卻蹲在地土,對着門隙中透進來的陽光眨眼。

    新的一天開始了。雖是農忙季節,但他們畢竟是幹部,他們的時間界限並不像明珠那樣模糊。再加上那位李總管,為人忠厚,在那時代,無整人之心,那是有錢難買的。雖然,精神壓力不減,但人們少了互相整治這一點,便覺得難能可貴。大清早,有些在作早操,有些在清理房間,吃完早餐,照例學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由李總管佈置任務。各人便各就各位。

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風力,只要一進入蔗林,就燥熱得令人發悶。那甘蔗長得比人還要高,要保住它的優質,就得經常替它剝去那些老葉。

那個叫孫奇的女人,個子不高,有些甘蔗比她還要高一倍呢。她只得蹬着腳伸長手去剝老葉。隨着“沙沙”的響聲,地上便鋪滿了像小船狀的老葉。

“哎呀!”一個廣西文工團的鋼琴手吳丹被甘蔗葉割傷了。那綠油油的葉上滴下了幾滴紅點。

“老李,有人手傷啦。”孫奇叫着。李總管跑到地頭,打開急救箱,拿着紗布大叫:“在哪裡?”

“你從左向右數,數到第八行就是。”孫奇說。老李踩着那滿地的蔗殼,一蹎一跛地走了過來,給那個女鋼琴手敷了藥。

他關切地說:“保護好你的手,弄坏了,以後怎樣彈鋼琴。”

“我覺得這甘蔗地發出的‘沙沙’響聲,倒是最好聽的音樂。”吳丹說。

“三句不離本行。”孫奇故作揶揄地說。忽然她又對着甘蔗自言自語“在這裡的人,都有自己的專業和本行,但只得把這當作生活的留痕,我們不得不正視眼前的一切。”

南國的秋天,有時比夏天還炎熱。人們都怕那“熱死人”的“秋老虎”,太陽放出的熱能,人們體內散發的熱氣,使這密不透風的甘蔗林,悶熱得很。不少人頭暈氣促。只得塗些清涼油,在艱難地剝甘蔗葉。手起繭了,現出一道道血痕,有些還張露出那紅粘粘的肉兒。他們只得舔舔那乾裂的嘴唇,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雖然,誰都知道那蔗皮外殼裹着的是那清甜的蔗汁。

收工了,各人回到宿舍,都想先洗個澡。這兒沒有浴室,男的便在豬欄後面搭起一個齊腰高的栅欄,算是浴室了。女的只有光着膀子,在自己的床邊洗起來。床與床之間只有尺餘的距離。這個狹小的通道裡,上面挂滿了濕衣服,下面是各人洗出來的水,潑得滿地都是。房門後又擺着個尿桶,碰上三四月潮濕天氣,連水珠也從牆上冒出來時,那房間便又如蒸籠又如馬廐。

白天在地裡割傷手的吳丹,睡在那搖晃晃的轆架床下架,輾轉反側。那老李的一句話,勾起她百般愁思。他說得一點不錯,自己的手的確要保護。

她記得,自己剛睜開眼看世界時,總覺得在自己周圍的空間,有許多音符在跳躍。那美妙的聲波就在耳邊縈繞,當音樂教授的父親,從她五歲時候起,就看出她這種天賦,便抓緊時間教她,要她練琴。從此,她的指頭僵了又軟,軟了又僵,慢慢地,她彈得一手好琴。

如今,琴在哪?想起在音樂學院任教時,因為教學生彈蕭邦、莫扎特、貝多芬、約翰·史特勞斯的樂曲,在文革時,被紅衛兵說成是宣揚資產階級靡靡之音,被趕到百色來了。還說什麼你這十指尖尖,我就要你十指起繭……她忘不了那被戴高帽遊街的日子,那些紅衛兵要自己邊敲鑼叫一句“打倒反動的學術權威吳丹”,邊唱一段《蝴蝶夫人》。她想不通,既然說這是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為什麼要在這種場合下唱起來。這無疑是對神聖的音樂聖壇的褻瀆!

一石擊起千層浪,她,再也睡不着了。沒有她的音樂世界,整天對着甘蔗、紅薯,她的創作靈感,亦漸漸消失了。她為此又煩躁又痛苦,便索性不睡了。

走到室外,踱步於月夜中,這時,反而頭腦清新些。她呼吸着那帶着甘蔗甜味的空氣,倒還覺得很寫意。

她凝視着小道旁的兩行白樺樹,若以樹頂為界,划分五行。那大小不一的樹影,高低有別地落在這五線上,多像那五線譜。她對着這些樹影,哼着:

 

2  7  5  3  6  6  6 ——︱  7  7  7  7    5  3  6——∥

天生 我 才   必 有 用,      不 畏 坎 坷     把 路 走。

 

“潺潺”,一陣急促的水聲把她嚇着了,她忙向那井邊望去。月色下,一個纖弱的偏高的女人正在打水。她好奇地走近她,這可把她嚇壞了,她急忙放下水桶,不好意思地說:“同志,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沒關係,水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公平地施予所有的人。”

“不過,這畢竟是你們幹校的,真不好意思。我們那邊的水很髒,來這里挑一擔,就夠用兩三天了。最近忙到腳丫子朝天,只有在這時候才有空來。”她有點尷尬地說。

“你這擔水好重啊,要挑到哪兒?”吳丹試着提提她的水桶說。

“就在這路的盡頭,那兒有座灰白的房子,我們南寧來的都住在那裡。”她挑起擔,對吳丹熱情地說。

“你的口音,像是廣東那邊的。”

“正是。”

“那你又在南寧?”

“我,廣東人,在南寧教書。”她說罷,隨後,便打量一下吳丹說:   “你也是從南寧來的?”

“是,廣西文工團的,彈鋼琴的。”

“啊,大音樂家,失敬,失敬!”

“哪裡的話!太靜了,你不怕麼?”

“馬死下地走呢。謝謝啦,你回去吧。”她無奈地挑着擔兒邊走邊說。

吳丹還是不放心,在後面看着。

她看着明珠遠去的身影,在那地上的樹影中穿梭,像掀動着那些音符在跳動。

她的腦海中又跳動着新的譜兒:

 

5  7   6  7  3  5  ——︱ 5  2  1  7   3  1  6——∥

路難 走    腳 不 停        走 到 崖 邊    可 回 頭

 

她看着明珠那踉踉蹌蹌的身影,一股苦澀味,直涌喉頭。

剛檢查各處門戶的老李,猛地看到吳丹從那通向公路的小道走過來,邊走邊啍,不禁嚇了一跳。他心裡想,平時這一弱質女流,幹起活來,前怕龍後怕虎的,總提不起勁,做什麼都比人慢。如今為什麼人們都睡了,她還從外面歸來。

“吳丹,你外出歸來?”

“我出外了。”

“這麼晚,去哪?不太安全的。”

“我不是外出,我是送一個人出外的。”

“誰出外?這麼晚了還去哪?”

“一個女的。”

“哪個女同志外出了?”

“不是我們幹校的。”

“誰?村裡的女人不愛夜裡出門的。”

“是一個下放的女教師,住在那村裡的。”她指着那林子說。

“女教師,哪兒來的?”他驚詫地說,他不知怎的,凡是一提及女教師,他的心就會抽搐一下。

“她說是廣東人,從南寧來的。”

“你認識她?”他的心跳得更慌了。

“不,她來挑水的。”她嘆了一口氣說。

“這麼晚還來挑水?”

 

                                       

 

翌晨,他一早便走到醫務所,對王醫生說:“老王,我以前託你問的問題,你問過沒有?”

“你是說那小峰的事麼?”

他點點頭。

“這幾天,我很忙。不過,我知道他有個媽媽,上次,她還來過我醫務所呢。”

老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這一個未謀面的人如此感興趣,便追問道:“怎麼,你見過她?”

“是的,一個好人,長得還很漂亮。

“很漂亮?”他在心裡嘀咕着。

“有一天,很晚了,她來歊我的門。”王醫生摸摸後腦勺說。

“敲你的門?”他詫異地叫道。王醫生默默地點點頭。

“為什麼?”

“他們村裡的知青,被一粒谷粒打中了眼。”

“後來呢?”

“後來我替他打了一針。聽小峰說,後來他回南寧了。”

“唉,好好的一個青年,但願他沒事。”他嘆息着。過了一會,他像想起了什麼似地說:“聽吳丹說,這個女的昨夜還來挑水。”

“她常來這兒挑水的。”

“我很想看看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就拿她半夜跑來這裡找你這一點來說,不是一般的女同志能做得到的。你知道那林子夜裡多黑,真有點嚇人的。”

“她來挑水的時間,也說不準的。”王醫生思索了一會說。

“不過,既然小峰是她的兒子,為什麼小峰的爸爸不來挑水?”

“我也覺得奇怪,但又不敢問。”

“你和小峰那麼熟,為什麼不問他?”

“她媽又認識我,如果他把我問他的話告訴她,這不大好吧?”

“這也是。”

而房裡的吳丹,由於昨夜想自己的歌兒,直到臨近天亮才閉上了眼。所以,起床鐘敲了很久,她還未起來。

“喂,吳丹,你沒事吧?”睡在上架的孫奇在嚷道。

“唔!”吳丹伸伸懶腰,張開眼,只見那只胖乎乎的、四蹄踏雪的貓,正蹲在門外有陽光的地方,瞇着雙眼看着她。

“哎,我能像你那樣多舒服!”吳丹對着貓笑笑說。

“你昨晚去了哪啦?你本來不是睡得好好的麼,後來怎麼你的床鋪又是空的。”孫奇打量着她說。

“我見着她了。”她打着呵欠說。

“誰?”

“一個文皺皺的美人兒。在月夜下、水井邊。可惜我不是畫家。不過……”她想起被她所進一步激發的靈感所譜寫的那段歌兒。

“我知道你說誰了。唉,這年頭,女的比男的更辛苦。”

“看,你又來了,太武斷,可能她的愛人沒下放呢。”吳丹說。

“像我和你一樣,有這種可能。不過,她為什麼不把孩子留在城裡。”

“這也是。”吳丹想了一會說。她忽然打了個寒噤,她不敢想下去,善良的她,希望人們的生活就像一首動聽的歌。

“這個女教師,我不知怎的,我見過她之後,我總在牽掛着她呢。”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伴隨着山崗全部蓋上了黃色,田裡的泥土亦露出原來的面貌。秋收後,隊長派男社員犁地。頓時,田裡一壟一溝的,這就是翻土和曬土了。而在這時,看鴨的老王伯自然忘不了讓他的鴨子飽吃一頓。於是,便伺機趕着鴨子下田,他點着一支旱煙槍,在鴨群後面,揚着一支長竹竿在趕着。

“呷呷!”鴨群在歡跳着、大叫着。他一面吞雲吐霧地吸着煙,一面看着那一團團白胖胖的鴨臀部,在他眼前一扭一扭的,他開心地笑了。再過幾天,這鴨子就可以賣啦!忽然,他又有點凄然了,看着它們長大,他真有點捨不得呢。

“呷呷!”鴨群的叫聲把人們的說話聲蓋住了。農民們望着這些鴨子,看着它們不停地把那又扁又長的嘴巴插進田裡時,自然,心裡有自己的一份打算。不久,隊裡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每戶又可以分得一些鴨子吃。一年到頭,不就是眼巴巴地盼着這一年裡的最誘人的日子麼?那意味着悠閑、安逸。爐灶旁聊家常,喝喝酒,多愜意。

不久,趕墟的日子又到了。這天的墟亭,與往日不同。雖然,照例地熙熙攘攘,但奇怪的是,人們似乎都向一個攤位湧去。

“快去看,秀才賣鴨!”人們說着、笑着,有些是要買鴨回去加菜的;有些是看看秀才會不會拿鴨子,會不會拿秤的。

高個子陳才宇,戴着一副棕黑框邊的深度近視眼鏡,身穿淺藍色的襯衣、深藍色的長褲,頭戴竹笠帽,正在用他那帶着濃厚的客家音的普通話在叫道:“賣鴨,有便宜的鴨子賣啊!”

“同志,你這鴨子多少錢一斤?”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睜着那昏花的眼睛說。

“七角。”

“那邊賣六角五分呢,你不可以賣便宜些麼?”一個挑着擔子的滿臉鬍子的莊稼漢在叫着。

“我隊這些鴨子又肥又嫩,買回去做板鴨、臘鴨、火鴨、蒸鴨……那肉味又鮮又嫩呢,保你喝多幾杯酒,明年多打些糧。”

“哈哈,你這個同志可真會說話呢。”在旁的一個老人捋着那花白鬍子說。

“人家可是個教書的,哪有不會說話的?”在老人身旁的一個農民說。

“同志,給我一隻母鴨,我要拿回去生蛋的。”一個中年婦女說。

“好咧。一隻蛋鴨。”陳才宇彎下身來,在那大竹籮裡摸摸,不一會,用手叉住那鴨子的脖子,提了起來。一隻白如雪發着亮光的白鴨,胖乎乎、圓鼓鼓的,伸長着脖子,撐着鴨爪在掙扎着。

“這是個母的麼?”那中年婦女半信半疑地說。

陳才宇用食指捅捅他的眼鏡說:“你不信,你把手指插進那鴨的肛門,保證你摸到那個硬東西。”

那婦人果真把手指插了進去,滿意地說:“真的,你真行,我就買這隻。”

“老許,收錢,三斤四兩。”他對站在身邊拿着算盤的明珠說。

“劈劈啪啪”,算盤珠在響,她停下來說:“二元二角八分。”老顧亦在旁邊幫忙。這一位年近五旬的教師,偏矮的個子,光禿的頭,眼睛偏小卻有神。穿着一套藍色的中山裝,戴着一副棕色框邊的老花眼鏡。他正忙着揉草繩、綁鴨腳。

“除了那些書生氣質不變外,他們幹活,乾脆利索,和這墟上叫賣的人差不多了。”一位田東中學的教導主任說。

在他身旁站着看熱鬧的副校長說:“這些人才實在浪費了,上級能把他們撥給我們,那多好。”

“能這樣,那肯定好。上頭可能不會放人的。”

“人都放到這墟上來了,難道就不能放到我講壇上來麼?”

“這不能混為一談。”那教導主任無奈地說。

墟亭上人頭湧湧,熱鬧非凡。特別是這一賣鴨的攤位,引來了不少人駐足。

陳才宇笑着悄悄對明珠說:“老許,聽剛才那位老人家說,我們的鴨子單價比別人的貴些,但眼下已賣去那麼多了。不知是鴨子值錢,還是秀才賣鴨值錢?”明珠聽得出這話中的味兒,苦笑了一下,低頭幹活了。

這一天,幹校也是逢墟日輪班休息,那些女幹部多是上了年紀的。按理說,在墟上的婦女,特別是上了年紀的,哪有閑着的?可她們就不一樣。她們走到一張貼在墟亭上的大紅紙前,笑着唸道:“田東小隊賣鴨!”

“嘻嘻,新鮮事兒,沒有人在墟上這樣賣東西的。”孫奇說。

“瞧那幾個毛筆字剛勁有力,好書法。”吳丹讚口不絕。

“真是,去看看。”孫奇說着,拉起吳丹的手就走。兩人好不容易擠了進去。

“怪不得,原來是秀才賣鴨。”吳丹笑着說。

“啊,這位女教師也在這兒!”

“正是,那天晚上,我和她說過話。”吳丹附在孫奇耳邊說。

老李推着單車在這熙熙攘攘的墟亭中穿梭着,車後,用木架架着一對大籮筐,上面裝滿了肉和青菜,這是幹校五天吃的。

“西北角那邊賣什麼呢?這麼多的人在那裡。”他心裡嘀咕着。他個兒高,站在人群中伸長脖子看得清。原來是斯文人賣鴨,二男一女。可能是一家人吧,又不像農村的打扮,連縣城的也不像。

“快來買鴨,不要錯過機會。”陳才宇放大噪門叫着。

“外地口音,那張紅紙上的幾個大字,肚裡沒有相當多的墨水,是寫不出來的。肯定是外地來的知識分子,但為什麼又是生產隊的?”老李在思忖着。

“喂,老許收錢,二斤七兩。”陳才宇大叫着,真有點眉飛色舞了。

“什麼,姓許的?”他聽見這樣的呼喊,身子不由得顫了一下,不知怎的,在百家姓中,僅此一姓,才會引起他如此反彈的。

只見那女的抬起頭說:“一元八角四分。”這一抬頭,就像探照燈的焦點,全集中在這兒了。那泛着紅暈的臉、那水靈靈的大眼睛、那道紅顏中難覓的劍眉、那個連痴酒漢也嫉忌的酒窩、那比銀鈴還要清脆的聲音……

“是她!雖然胖了些,但準是她。這個高個子的不會是她的愛人吧?我印象中她的愛人是很魁梧的,相貌比這個好看多了。”老李的心快要跳出來啦。他雙眼盯着她,可惜她又低下了頭。他的眼瞪得快要裂開了。他拚命地擠進去,但那單車又礙着他。他急得直跺腳。他看到近處有人在牆角放單車,單車後面也是裝滿許多東西的。他心想,這裡的治安可不錯呢。於是,他把單車也停在牆角。一轉身,恰巧與孫奇她們相遇。

孫奇搶先說:“喂,老李,一年到頭,整天吃白菜蘿卜,這鴨子也便宜,買些回去加菜吧。”

“各人的膳費有限,鴨子的毛又不易拔的。”他邊說邊向那鴨攤擠去。

“喂,老李,你不肯買又擠進去幹什麼?”孫奇生氣地說。

“這拔鴨毛嘛,我們包啦。不過,我們不敢宰。至於錢嘛,大家湊合,這可以了吧。”吳丹上前拉着他說。

“嘻嘻,你好像是在唱進行曲的調呢,一提起加菜,勁兒就來啦。”他笑着說。

“這又不是大吃大喝。農民在秋收後也會弄些吃的。聽說最近不少生產隊在清塘呢,我們也可以買些魚吃嘛。”孫奇趁機獻策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老李,你儘管說。”吳丹熱情地說。

“好,有你們支持,這就好說啦。”他高興地說。他正在匆匆忙忙地向前擠去,吳丹、孫奇邊向前擠邊說:“可能要買十隻才夠吃。”

“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們大家湊給你。”

“夠的。”他頭也不回地答道,好不容易才擠到那鴨攤前。只見那陳才宇滿頭大汗,草帽也脫了,露出那天生就鬈曲的頭髮,那深度的近視眼睜得大大的,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向自己走來的人。

老李一眼望去,怎麼不見那個女的?

“同志,我們想買十隻鴨。”他說罷,雙眼不停地在周圍搜索。陳才宇低頭一看,無奈地說:“對不起,只剩七隻了。”老李望望吳丹、孫奇,她們說:“要麼就不買,要買,就買十隻。”

“我們隊裡還有呢,你們在哪,我給你們送去。”陳才宇熱情地說。

“哪有這樣買東西的呢?”老李賠着笑說。

“不!這樣,我們的隊長會更喜歡。”

“怎麼,這不是你們家的鴨子麼?”

“我們家?我想,你們這幾個和我們那幾個都一樣的吧。家,絕不在這。”陳才宇神秘地笑着說。

“是的,我們是下放幹部。”

“我們是下放教師,命運相同。”

“你們從哪兒下放來的?”老李強忍着心頭的劇跳,壯着膽子說。

“南寧紅中。”

老李心頭一震,臉上的肌肉有點抽搐,不禁有點蒼白了。

陳才宇詫異地望望他,說:“怎麼,你不知道有這所學校?這可是廣西一流的重點中學。”

“怎麼不知道呢,赫赫有名啦。我有幸在這裡見到你們幾位大先生啦。”

“不敢當,大先生在城裡,我們是小人物,才下放到這兒。”

“你說送鴨給我們,你們的田東小隊在什麼地方?”

“不遠,沿着這公路朝南走,過了橋,那邊有一大片白樺樹林,林子的左邊是小隊。那兒有座舊校舍,我們幾個就住在那裡。”陳才宇指着那公路說。

“太好了,原來是鄰居呢。這七隻鴨我們買了,那三隻我到你隊裡去取。我明天去找你,請問高姓大名?”

“陳才宇。歡迎你們有空時到我們村裡來。你這位同志我怎麼稱呼?”

“李總管。”吳丹在旁插嘴說。

“叫我老李就行。”

“好,老李,有空來寒舍下棋。喂,老顧,你幫我把這七隻鴨秤一下,算算多少錢?”陳才宇轉過身來對正在盤點的老顧說。

“你剛才不是有個人在收銀的麼?”

“她,我見鴨子賣得差不多了,叫她回去照顧孩子。”

“你這位賢內助可不錯呢,打得一手好算盤。”吳丹笑笑說。

陳、顧二人聽了,相互看着笑着。

陳才宇嬉笑着說:“你這位同志說什麼來着,哈哈,我哪有這福份呢?”老李聽吧,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很焦急,很納悶,他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這樣吧,今晚我到你們隊裡來,方便麽?”

“不,管鴨的老王伯收工了。明日下午一時,我等你,好不好?”陳才宇說。

“到哪兒才找到你?”

“在公路旁那幢灰白的房子裡。”

“一言為定。”老李說罷,提着那七隻鴨走了。

吳丹在旁嘀嘀咕咕的:“我才不高興和這些人打交道呢。你還去找他,那三隻鴨,到別的地方去買不行麼?”

“既然他們就在我們鄰近的地方,打好交道,以後菜、豬肉、雞、魚還有種子,都可以直接去買,這不更方便些麼?”他自己知道這番話,一半為公、一半為私。

“吳丹,你為什麼對那個姓陳的那樣偏激?”孫奇拍拍吳丹的肩膀說。

“你沒看見那個收銀的,半夜挑水的可憐相。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為什麼不去挑水?”

“天啊,你有什麼根據說明他和她是一家的?”孫奇大叫起來。

“他剛才不是說讓她回家看孩子麼?”吳丹不服氣地說。

“就憑這一句話麼?這就難怪當初那些紅衛兵,只憑你教幾首外國歌曲,便判你政治上的死刑了。”孫奇沒好氣地搶白她幾句。

“怎麼,她經常夜裡挑水,到哪兒挑?”老李吃驚地說。

“到我們那口井。”

“什麼?我們這口井?”老李嚷道。他感到自己緊張得臉上有點抽搐了。吳丹見他這樣,便說:“怎麼,你不是不讓人家來我們這裡挑水吧?”

“不,我覺得這樣一個女的,太辛苦了。”他沉重地說。他的心像被黃蓮水泡着似的。

 

                                       

 

碧澄的天空,飄蕩着幾朵白雲。這藍天,就像那海洋在倒懸;那白雲,就像那海上的白帆。老李望着這天空,自然有一份說不出的親切感。他再看看天底下的一片樹林,雖是落葉凋零,但那被枯葉和黃土覆蓋的樹根,卻孕育着多少生的奧秘。他在想,樹林的那邊,不是亦有不少的奧秘麼?

整個上午,他心神不定地看看那村子通往幹校的路,看看那口井,他明知道她這個時候不可能來挑水,但他以為這樣做,似乎可以撫慰他昨夜為此而內疚得徹夜未眠的心——為什麼和她同喝一井水,自己連一面也沒碰上啊!

快一點了,他匆忙地騎上單車,穿過那林子,那麼久以來,他才第一次發覺那灰白的房子的存在。在樹林中騎單車,是要一番技術的。左彎右拐,終於來到那房子面前的那片空地。

“好車法。”陳才宇叫着迎了上來。

“險些碰得頭破血流。”他笑笑說。

“我帶你到村去。”

“好。”他故意大聲說話,雙眼瞅着其它的房子。陳才宇詫異地望望他說:“我們這個房子,比你們那邊的怎樣了?”

“不賴。”他大聲答道。

“這是大躍進的產物。原是校舍,沒辦幾年,就下了馬。”陳才宇嘆了一口氣說。他領着他穿過狹小的泥路,兩旁的農舍,只剩下老人和孩童在那兒,一個個滿臉皺紋的老農婦,有些在曬谷子、有些在剁豬菜,她們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人,臉上都露出親善的笑容。

靠近池邊一座簡漏的竹棚,一個駝背的老農正趕着一群鴨子向池裡走去。池裡佈滿綠色的浮萍。那些鴨子張開翅膀,划起那八字腳,一瘸一扭地跳入池中。

“王老伯,你把鴨子都趕走了?”陳才宇嚷道。

“來了麼?”老人不慌不忙地說着,仍在用長竿子趕鴨子。

老王伯那彎曲的身子,走起路來,兩手在背後一划一划的,也像那些鴨子走路時的那雙腳。他昨夜看到陳、顧二人抬着個空籮從村外歸來,他為此喝了一晚的悶酒。老人感到一種說不清的失落。他想起,從蛋孵出的小鴨,自己看着它們長出又短又柔的羽毛,看着它們在地上匍匐學行,他打心眼覺着喜歡。這時,他彎着腰,拿着竹筒和小鋤,到田邊挖蚯蚓,切碎了,餵它們吃。待它們長大些,他又拿家裡的大木盆,盛上一盆水,讓小鴨子在那兒嬉戲,而他,在旁吸着旱煙看着,在傻笑。那群小鴨長大啦,他那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像吹皺了的一潭春水。

如今,這一個難過得不肯吃鴨肉的人,看着老陳又來提走他養的鴨,他着實有點不高興了。

“王老伯,那三隻鴨,你也趕下池去了?”陳才宇賠着笑臉說。老人沒答話。

他默默地走進竹棚,陳才宇知道老人的脾氣,不敢再多言。他向老李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地跟了進去。只見兩只雪白得發亮、一隻紫得發青的胖乎乎的鴨子,在“呷呷”地叫着,瞧見人來了,竟然,只獨向老人拚命地搖着那圓滾滾的臀部。

陳才宇見此情景,微笑着搖搖頭。老人這時正背過身子,偷偷地抹着雙眼。

“你有秤麼?”陳才宇大氣也不敢出地說。

“我這對手就是一把秤。這隻三斤、這隻二斤八兩、那隻三斤二兩。”老人拿着鴨子的脖子用手抖一下說。

“好,這是六元三角。”老李把錢遞給老王伯說。老王伯沒接,叫陳才宇把錢交給隊長。

老王伯有點黯然,走了。陳才宇在他背後,伸伸舌頭。他倆步出鴨棚,遠處一隊農婦向壟起的蔥綠一片的紅薯地走去。隊伍後面,有幾個穿着像城市打扮的姑娘跟着,老李心想這大概是知青了。老李指着那一行人,對陳才宇說:“這都是你們隊的。”

“是的。”他向遠處望去,答道。

“你們隊裡有知青?”

“有,瞧,那後面跟着的就是了。”他指着那一行人說。

“有五個女知青?”老李點着那隊伍後面的幾名女子說。

“不,其中有個女教師。”他瞪着眼睛望着那遠處的婦女隊伍說。

“這個女教師,是不是有個兒子叫小峰的?”老李試探着說。

“是的,你認識她?”

“這個小峰常在我們那邊玩,我們那邊的人都跟他混熟了。”老李支吾着說。

“是的,這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憐惜地說。

“我知道叫他小峰,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呢。”老李支支吾吾地說着,神色有點慌張。

“啊,他父親姓張。”

老李聽他說罷,只覺得臉部的肌肉在抽搐。“她母親姓什麼?”老李發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他力求鎮靜地說。

“姓許。”他說着,疑惑地望望他,只見他眉頭緊蹙,那寬厚的嘴唇稍微抖動一下。

“老李,我不遠送了,記住,以後碰上下雨天,呆在家裡也悶得發慌,你來我處下棋吧。”他握着他的手說。

“我會來的。”老李點點頭說。陳才宇朝那已收割的田走去,他望着老李的背影,困惑地搔搔頭。

男人正在吆喝着牛,犁那割了禾的土地,好讓它翻翻身、透透氣、曬曬太陽,這樣,下一茬的谷子會在這柔軟的地腹里孕育。

老李站在村邊,望着那已辨不清人影的紅薯地。一種沉重的心理上的負荷,使他喘不過氣來。他駐步在那灰白的房屋前,他看着那一塊塊的黑瓦,想着那黑瓦的下面,隱藏着多少奧秘。

 

                                       

 

他很失望,他沒見到她。他忽然想起吳丹說過的話,他必須注意那口井。自此之後,一有空閑,他總是走近那口井,或是視線能觸及那井的地方。人們對他一貫以來沒固定工作地點,已習以為常。誰會發覺,在太陽與月亮在天上輪流執政的期間,有一對隱藏着多少愛與怨的眼睛,在注視着這一尋常的水井。

他像只獵犬找不到獵物那樣無助,他失望了。每次,他趁外出之機,站在樹邊向那灰白的房子望去,只見那邊靜得像沒人住似的。

沒出一個月,他的眼窩陷進去了,他在責罵自己沒勇氣,為什麼不敢正面面對她。說實在的,他多想見到她,但他又怕見着她。

一天中午,人們都午睡了。他悶得發慌,走到村邊的林子裡,向那灰白的房子張望着。突然,一個小孩挑着一擔水桶從那灰白房子走出來,那對水桶快要擦到地面了。只見他停了下來,把兩頭的繩子打了幾個結,把扁擔放在肩上,低頭一看,那兩個水桶,一個高一個低的。他又把扁擔放下,在一頭的水桶的繩子多打一個結。看看兩頭平行了,充滿稚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向幹校走來。老李認得那就是小峰。他讓他在林子旁邊走過,然後尾隨着他。

小峰在拌動那井邊的大繩,那張小臉都漲紅了。老李走了過去,把他推開。

“叔叔,我只要半桶,我們那邊的水,媽媽說吃不得,我不會多要的。”小峰以為人家不讓他要水了,說着,急得差點哭起來。

老李二話沒說,“呼嚕呼嚕”地把那兩個水桶都裝得滿滿的,小峰看着這個上了自己日記簿的“怪人”,他心想,怪人專做怪事。一聲不吭打滿了兩桶水,我怎麼挑得動?怎麼又把我辛辛苦苦結好的繩結打開?

小峰忍不住了,便叫了起來:“你解開它,我這麼矮,怎樣挑?”

“小峰,你再這樣挑水,以後就長不高了。”他慈祥地笑笑說,挑起擔兒就往外走。

“喂,叔叔,你挑去哪?”小峰在後面追着說。

“你說呢?”他回頭笑着說。

“叔叔,你這樣,我謝謝你了。不過,我這樣,會被媽媽罵的。”小峰難過地說。

“你媽媽好麼?”他說着,心頭一搐,聲音有點顫抖了。

“叔叔,太重了吧你歇歇。”小峰聽得出他的聲音有異,以為他累了,忙勸道。

“好。”他答道。

這一大一小的,靠着一棵大樹坐了下來。他從未試過這樣近距離地看過這孩子。

那道劍眉,幾乎和她的一模一樣。而她的那兩道,他幾乎連多少根毛也數得清的!

那對炯炯有神的黑眸子,一樣的圓、一樣的黑、一樣的會說話。他曾在她的眼裡,讀出多少眷戀、多少哀愁。那對微微上翹的嘴角,那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多像她。他真想一下子把這孩子抱了起來。他有點顫抖了。

“叔叔,你冷麼?”小峰摸摸他的手說。

“不,不冷。”他雙眼灼熱地望着小峰說。

“那我們走吧,我怕媽媽醒了會找我的。”小峰有點惶恐地說。

“你媽媽沒事吧?”小峰吃驚地望着他,因為,他覺得他這時說話的語氣,多像爸爸對媽媽說話時那樣的。這可是他喪父後第一次聽到的。他不禁鼻子一酸,哭着說:“她病了。”

“病了?什麼病?”老李驚叫着,把小峰的手抓了起來,抓得他喊痛了。他心裡好生納悶:這個叔叔可以說得上是個“怪人”,他未見過我媽媽,為什麼聽見媽媽病了,急得像我爸爸那樣的?

“她發燒,從田裡一回來,倒在床上睡了。我把飯煮好,她沒吃。”

“啊,好孩子,會煮飯了。”他摸摸他的頭說,是那樣的慈愛。小峰那幼小的心靈也會顫抖了。自沒了爹以後,除了媽之外,沒有人這樣摸過自己的。

記得在南寧讀書時,見到別的小朋友有爹來接放學,自己偷偷哭了。有些女同學還走過來勸自己。而有些男生還說什麼自己沒種的。想起那段傷心日子,他把頭枕在手肘中,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小峰,別哭,媽媽現在怎樣了?”他焦急地撫摸他的背說。

“好多了,退了燒了。是我找王醫生看病的。”小峰說。

他心寬了些。隨即又怪起王醫生來。怪他為什麼不向他說一聲。後來,又罵起自己來了:憑什麼他什麼都要向你說呢?

“你這段時間都是自己挑水的麼?”

小峰眨眨眼說:“是的。”

“你媽怎麼會放心呢?”

“我瞞着她的,等她睡着了我才出來。”

“你爸爸為什麼不挑呢?”他說着,感到心裡跳得慌哩。

出乎他意料之外,死一般的沉默,沉默得令人心慌意亂。“哇”的一聲可怕的哭聲,划破那沉寂的林子的上空。這可把老李嚇壞了。他慌忙摟住他,輕輕地撫摸他的背。

沒多久,小峰鐵青着臉,緊抿着嘴唇,悶聲悶氣地說:“走吧,我怕媽媽會找我了,她……”說罷,他揉揉鼻子,又哭了起來。

“好,走吧”老李無奈地說。他的心頭像壓着一塊大石。他看着這個不滿十歲的天真幼稚的男孩,作如此不天真幼稚的反應,心裡驚恐萬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提醒他:他爹怎麼啦?是不是在這裡?是不是他倆鬧意見啦?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問誰呢?連這當兒子的都不肯說。

小峰帶着他走着,越走近她的家,他的心就越沉,腳步也不聽使喚了。他把水往缸裡倒,任憑自己怎樣小心,水聲仍是那樣大。

“峰兒,是陳叔叔幫挑水麼?謝謝了。”房裡傳出明珠那微弱的聲音。

接着,“吱呀”一聲,不知她在翻身還是房門在響,嚇得老李趕忙轉身走出門外。

“峰兒,去謝謝陳叔叔。”他還聽得到房內那微弱的聲音。

“嗯”小峰只顧着看老李走遠的背影,漫不經心地答。他心裡着實納悶,這個顯然是個怪人,怪得心腸好得這樣出奇,那對媽媽的關心,是除了爸爸之外就是他。他是誰?會不會是爸爸臨終前說的那個叔叔?一種說不出的依戀、一種訴不盡的期待,使他倚在門外,望着往幹校那邊漸漸遠去的背影,當這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消失時,他那受傷的嫩弱的心,第二次感到嚴重的失落。

老李不敢回頭望,他怕自己的出現會引起他雙親不和,況且,她現在還病着。她剛才的呼喚,可惜不是沖着我來的。唉,想見又見不着,真的見了,又怎個見法?他感到很痛苦。他用力踏着地面,以求再度集中自己的意志,重新面對這個精神上的十字架。

“老李,進來。”他沒發覺自己已走到醫務所的門口,被王醫生叫住了。他失神地跨步進去。

“老李,你沒事吧?”

“沒……沒事。”他自己也知道,最近,自己的飯量減了一半,這早被吳丹、孫奇她們說了。

“你有事的,你氣色不好,有時顯得恍恍惚惚的,人也瘦了。”王醫生拍拍他的背說。

“不,我沒事。”

“我勸你別再當王老五了。中年不娶,陰陽失調。”王醫生吸了一口煙說。

“談何容易!”他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的。

“天下淑女無數,而你條件又不差。”

“不!”他鐵青着臉說。王醫生吃驚地瞧他一眼,咦,眼皮在痙攣着呢。他走近他說:“你,有個女的在你的心裡。”

他沒答話,絕望地凝視着藍天。

“你一直在等她,是不是?”王醫生轉過身來,踱着步說。

他仍不答,兩眼直視着林子。

“謝謝,你是我畢業後,第一個和我說知己話的。”他很有禮貌地說。

“我,哪談得上呢?你沒有把我的話,往你心裡裝啊!”王醫生嘆了一口氣說。

“不談這些了。前些時後,我叫你打聽的事,怎樣了?”他忽然兩眼閃着亮光說。

王醫生瞧他這模樣,心裡覺得詫異,說:“這孩子,不肯說。這也難怪,那場文革,把人們訓練得成警犬似的,連幾歲的孩子也不例外呢。”

“這未嘗不好。”他附和着說。

“前些時候,聽說你給他的媽媽看病了?”他說罷,趕忙轉過身來,生怕王醫生發覺自己的雙頰在顫抖。

“你怎麼知道?”

“小峰告訴我的。”他強裝鎮定地說。

“既然他什麼都和你說了,你還問我幹什麼?”

“我問了,一提到爸爸,他就哭,哭得很厲害呢。”

“不會出事吧?就因為吳丹她們常議論,那次我去看病,也留心看看,似乎看不出他爸爸在家的迹象。”

“你為什麼不問她?”

“我是看病的,不是查案的。”

 

                                       

 

過了一段日子,老李在井邊的守候,使他失望了。而明珠,大病了一場,她知道在病中,全是孩子在照料自己。但他畢竟不可能一輩子在自己的身邊,那時,又怎辦?不想那麼多了,行一步算一步吧。一看,水缸沒水,她挑起那擔空桶,搖晃晃地向幹校走去。

“老許,病好了?怎麼自己去挑水,我幫你挑吧。”陳才宇迎上前說。

“不,你幫我挑了那麼多了,太謝謝啦。我現在能行。”

“你謝我什麼啦?我沒幫你挑過水呢。”陳才宇詭秘地說。

“大家是患難之交,不必客氣。”

“真的,我無功不受祿。我每次想幫你挑水,但你的水缸都是滿滿的。”陳才宇邊說邊笑的,那神情十分神秘。

“誰,是不是那些知青?”

“不,他們也像我一樣。不過,我看見一個大男人,把水挑進你家。”陳才宇說吧,嬉笑着望望她。

“什麼?你別把我嚇壞了。”她說吧,毛孔似乎都要豎起來了。

“別怕,那是個好人。”陳才宇開懷大笑着說。

“誰?告訴我,待我去謝他。”

“哈哈,軍事秘密。你自己去發現吧。”陳才宇說着,笑得更狡猾了。這把她弄得更惶恐了。她索性轉回家去,等那個做好事的人來時,她好當面謝人家。

待峰兒回家時,問他,他又說沒看見。不知怎的,這個孩子,從沒瞞過媽媽的,可這一次,他那小腦瓜竟然自作主張啦。她等到天黑,又不見有什麼好人從天而降。再不挑水,就沒水啦。她待兒子睡熟了,便輕輕推開門,向幹校走去。

當村邊的樹林被抹上一道紫煙的時候,老李知道那村子已是炊煙縷縷的了。

幹校的人勞累了一整天,早已上床了。老李照例到處查看,但自從那次買鴨之後,他比往日更夜歸了。人們以為他在忙公務,自不去理會。而他,在忙了公務之後,夜夜守着那村子,視線沒離開過她的房門。他很想見見她。唉!咫尺天涯,以前無法尋覓,現在就在眼前。

那黑黝黝的樹林,雖已枯葉淍零,但那畢直的樹幹、交錯的樹枝,迎着那銀色的光線顯得黑白分明。林子的輪廓,被這銀光勾勒得十分清晰,像給這林子的邊緣鑲上一道銀色的弧線。兩邊樹林夾着的通道,月光快意地傾瀉它的光澤,這條路,亮得像被探照燈照着似的。

突然,一個小黑影,從這白晃晃的通道上向幹校走來。老李揉揉眼、屏息着。

只見黑影的兩旁有兩個小黑點在搖搖晃晃的。他急忙躲在一棵大樹後窺看。不久,傳來了“瑟瑟”聲,這是人踩着樹葉發出的響聲。黑影越來越大,響聲越來越近。

他這時看清了,原來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挑着水桶向他走來。他不禁心頭為之一震,慌忙躡足於水井旁邊的廚房,假意在裡面收拾東西。

“吱,呀!”水井的杠杆被挪動了。

“我要出去看她。”“不,假如她發現我,哪怎辦?”“不,我如果不去,我白白等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啊!”他在心裡嘀咕着。

從窗內探頭望去,看到她正準備扳弄她的擔子了。

“她,她的頭髮,她的身段!啊,我在夢中常撲了個空,抱不着的她,我苦苦等了十幾年的她,就在眼前!”他在心裡嚷道。

“叭”的一聲,她滑倒在井邊。

他心頭一陣抽搐,不由得他心裡在想什麼,那兩只腳卻自作主張地向井邊衝去。坐在地上揉揉腳的她,知道有人從廚房走過來,仍低頭揉着腳說:“同志,對不起,打擾了。”

啊,這多熟悉的聲音,在億萬種聲音中我也能辨得出的呀。他的腳在顫抖,像那電荷相吸,再也無法改變自己的路向。趁着皎潔的月光,他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她,淡白而凄美。

“你沒摔傷吧?”不知怎的,他說起家鄉話來了。聲音是顫抖的,蘊含着毫不掩飾的柔愛。況且,今個兒連舌頭也失控了。

她睜大那水靈靈的黑眸子,充滿着疑惑、驚奇。她看見他那深沉的烏溜溜的眼裡,有着多少期待、溫惋、憂怨、悱測……的柔情。不一會,兩道眼光相迸,迸出熾烈的火花。

“啊,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認出了,這個心底裡的他。她,兩眼閃着興奮的淚花。隨即,便一臉的苦不堪言的神情,她的臉在痙攣,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明珠,你好苦!”李林哽咽着,向她伸出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遞給他。十幾年來的再一次的握手,雙方不約而同地顫抖着,一股電波,從他和她的身上閃過,再傳到對方的心裡。他攙扶她在井邊一塊大石上坐下,她仍在揉腳,他擔心地問道:“很痛麼?”

“我想問題不大。”她說着仍低着頭。

他忽然轉過身去,不眨眼地貪婪地望着她。那白皙皙的臉曬得微黑,鳳眼角邊已有一兩道魚尾紋了,鼻梁仍那樣畢直,那緊閉的嘴唇,啊,真想吻一下啊!瞧,仍在緊抿着,在咬着呢。唉,唇邊有兩道皺紋啦!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由他看吧。十幾年了,沒這樣看過啦!她自己也想好好看看他,但心裡一陣悲涼,勇氣不知去了哪?只見她陷入那凝結的沉默。那凝重的臉、那凝眸的眼,李林看着心疼。他的雙手顫抖着。相互捏着,又放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小峰是你的兒子?”他怯怯地說,兩眼盯着她那蒼白的臉,她點點頭。

“你下放到那村已很久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說。他心裡嚷道:“這是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並不是那十幾個春秋在眼前晃動的幻影啊!”

她低着頭答道:“差不多一年了。”

“天哪!怎麼這樣長的時間,我都不知道你在那邊,唉,我真糊塗!”他痛苦地叫道,用手敲打自己的頭。

“我該回去了。”她失神地說。她的眼睛,像快要燃盡了的燈芯,發出一絲可憐的微弱的光。

“不,我等了十幾年,才等到這一刻。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期待着,我一直單身。我在守候着。我不苛求什麼,我只想見見你,知道你快樂,我心裡就舒服些。”他雙手扯着自己的前襟,兩眼望着那銀白的上空說。

“什麼,我快樂?”她歪一下頭,愣了一會說。聲音是那樣的陰冷。

他聽罷,為之一顫。他那失望的、怨恨的眼神,似乎要使眼睛炸裂。他痛苦地叫道:“什麼,你不快樂?天哪!”她感覺到他心頭的劇痛。自己何嘗又不是如此?她痛苦地把頭埋在兩只手的手肘中。

他懾懾地說:“哎,我也許不該問,但不問嘛,我的心更痛苦。我們這裡的人也私下議論了。”

“什麼?你們幹校的,我又有什麼值得他們議論的啊?難道就為了那可憐的一擔水?”她絕望地叫道。

“不,你別誤會。沒有人反對你來這裡挑水,不過,他們說,為什麼你半夜來挑水,而他……”他鼓足勇氣,怯怯地把話說完。

話未說完,只見身邊的她,像決了的堤,在顫抖、在崩潰。他被嚇得慌了手腳。他最初聽到的是,隨着呼氣而發出的微弱的呻吟,慢慢地,變成一種欲壓而不能的低聲的尖叫,這是從心窩裡發出的哀嚎。他驚恐地望着她,只見她的肩膀在前仰後合地抖動。她雙手緊捂住臉,兩鬢的頭髮垂着蓋住了雙眼。在那瘦削的指縫間,夾着絲絲亂髮,一串豆大的淚珠直滾下來。頃刻,臉頰上一把鼻水、一把淚水的。

看着她這樣痛苦,他忍受不了!他猛地摟住她的肩膀,這時,她顫抖得更厲害。他真想一把把她摟進懷裡,像以前那樣,用自己的舌頭去舔乾她滿臉的淚水,去分承她的痛苦。漸漸地,她的呼吸變得平穩了些,他便拍拍她的肩膀說:“明珠,堅強些,是不是他虧待了你?”

“不!”從心裡發出的絕望的呼叫,使她再一次痙攣了。

“那為什麼一提起他不替你挑水,你就那麼難過?”他低聲說,那熾熱的眼光帶着多少愛、多少怨。

“他待我很好,他絕不會讓我自己挑水的。”

她望着天邊的一朵白雲,像在說着夢囈。

“是不是他不在家?”他焦急地追問道。

她默默地點點頭。

“他沒有跟你一起下放?”她慢慢地搖搖頭。

“你為什麼把孩子帶來,不讓他照看?”他困惑地說。他覺得她在騙他:天哪!她的家庭生活並不快樂!他捶着自己,哽咽着說:“只要你和他在一起感到快樂,我,我也不再想什麼了。可今天,他委屈了你。”

“不,我和他在一起時,很快樂!他沒委屈我。”她抽噎着說。他聽得出她有點生氣了。他知道,她不允許別人對他有絲毫的傷害。一種在心裡潛藏了很久的妒意,又油然而生。他有點憤然說:“那你為什麼這樣難過?”這時,在他的心裡,他有點恨他了。因為,雖然自己得不到她,但他不允許別人對她有絲毫的傷害。

沒有誰比她更瞭解他此刻的心情,她想,若是時光倒轉十幾年,那我將會……她的心在痛苦地痙攣着。“他不在城裡?”耳邊響着李林窮追不捨的問話,她淚眼痛苦地搜索着天。

只見天上那朵迤邐而去的白雲在飄蕩。就像多少個不眠之夜她在搜索天幕那樣,她在尋找一簇能像人形的白雲。她想,碧空如鏡,是可以反映出他長眠的身影的。果真,這時她看到那迤邐而去的白雲在聚首,變得有首有身了。這時她眼裡露出多少哀怨、眷戀和微弱的興奮的光芒。

他望望她,又望望她注視着的天空,心裡慌亂得很。他忘了他和她的處境,果真以為重返十幾年前了。他雙手按着她還在顫抖的肩膀,使勁地搖着說:“明珠,告訴我,他在哪?他可是個好人啊!你們不是吵了架吧?” 

她望着眼前的他,只見他眼中蘊含着摯愛和苦痛,她不想再折磨他了。這慘淡的白雲呵,使她想起了人生最痛苦、最難熬的那一刻,想起那帶血的身軀在那讀秒的時光中飄移,終於飄到天的那邊。她發狂地用顫抖着的手,指着天邊那朵白雲說:“他,在那邊!”

那聲音,多像一只中箭的虎在哀嘯,李林的心被震撼得快要碎了。他霍地跳了起來,半蹲在她的面前,雙手顫抖着握着她正在指向天空的手,望着她那對充滿着無限眷戀、哀怨、悲愴眼神的黑眸子,他像被人打了個悶棍,轟轟然,他知道她的性子,她絕不會騙自己。

“真的!”他痛苦地叫着,拚命地搖着她的手臂。她無力地點點頭,雙眼隱藏着極度深沉的哀痛。

“什麼時候?”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他倆的手都在顫抖着。

“一年前。”她說着,用手掃掃發痛的心口。

“怎樣死的?”他憤怒地叫道。憑這文革中生命不值錢這一體驗,他知道,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小伙子不是死於非命,絕不會如此早夭的。

“被打死的!”她打了一個寒噤說。臉頰痛苦得像要被扭曲似的。

“天哪!怎個打法?”他大叫着。那憤怒的眼光像在迸出復仇的火焰。

“大概是為了一篇揭發那些紅衛兵搶軍槍的文章。那天我們正在吃中午飯,他剛吃了兩口,就被叫去了。聽說只問了兩句,便被那些紅衛兵用槍托猛擊肝部,沒多久,就死了。說是肝被打爛了。”這時的她,已一顆心沉到了底了。在復述這悲慘的往事時,忽然,她的表情寧靜如水。

李林痛心地感到,這些年來,那沉重的十字架把她壓得不成樣子了。當一個人沒有歡樂的回憶,沒有美麗的憧憬,有的僅是為了打發日子而活着的時候,這樣,心就會變成冰塊了。那僅有的生命火花,會顯得微如風燭。

李林聽着這慘絕人寰的往事,看着這被淚水泡久了的眼眶,他像看到一顆被血污泡到快要窒息了的心。

他忽然攥緊着拳頭,像一只憤怒的公羊。他雖然忍受着多年的寂寞與孤苦,但他不忍看到那青春的被糟蹋、生命的被摧殘、靈魂的被扼殺!這時,他想起前幾天學習會上有人提到“有一個領導說‘群眾專政法庭的設立,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典範。’”他對某些群衆組織無視國法已有所聞。但這些人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心靈上的反應沒那麼強烈。而今,這一個他曾經見過的、善良的、聰穎而能幹的青年,竟不出半天就喪命。這血淋淋的現實,激怒了他,他憤然跳了起來,憤怒地擊着身邊的木頭,大叫道:“你,要報仇!”

“哼,談何容易!”她那緊咬着的嘴唇,慢慢張開,臉上拂過一絲比冰還要冷的冷笑。

“你沒去上訪?”他望着她那毫無鬥志的眼神,痛苦地嚷道。他看着她臉上那一絲冷笑,不禁打了個寒噤。

“你書生氣十足。我去了,只拿了一張紙回來。說是人民內部矛盾,這樣,我們不用揹反革命家屬的黑鍋,已是很大的恩典啦。唉,人都走了,什麼都是空的。”她無限悲愴地望着天上那朵白雲說。

“那兇手呢?”他嚷道,雙眼放出復仇的火焰。

“那可不能叫他做兇手呢,人家說這是革命小將,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呢。上頭說,‘不要糾纏歷史舊賬,一切向前看。’”她的話得像那冰雹,落地“錚錚”有聲。

“這算什麼歷史賬啊,這是現行的!”他痛苦地叫着。

“那個打死他的,現在人家接了班啦。”她忿忿地說,臉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微笑,陰冷得像冰劍。

“去勞改場接班?”他冷笑着說。

“你作夢也別想,你最好也別亂說,人家現在可官運亨通呢。”她氣忿地說。

他不想看她那陰冷的神態,忍不住捉着她的手說:“明珠,你振作些,還有許多事要你去做,還有許多困難要你去面對。”

“這是令人窒息的仇恨!我的喉頭像被縫住了,但可怕的是,我又不能被記憶所欺騙。”李林覺得,她一啟齒,就像有無數冰粒彈向那口水井。他望着這被冰冷襲了一身的她,是那樣的淡靜、凄美。本來是一腔熱血的心,被這冰冷卻了,那被冰凍的過程是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

這時,一陣晚風吹來,剛才弄濕了的衣服,被吹乾了,不免有些涼意。她這才回到現實中來,轉過臉來深情地望着他。十幾年了,這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他黑了,老些了,眼神中沒有以前那閃着勝利喜悅的光輝,而是那樣的深沉、憂鬱與無奈。她一陣心痛,凄然對他笑了笑。低聲說:“李林,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得回去了。”

他仔細地看着她的臉,特別是那對黑眸子,他要讀讀裡面藏着的心裡話。她對自己說的那句話,表面上是那樣的平淡,而實際上是充滿着強壓着的無奈,他痛惜地想道:“難道她心底裡那愛的燭光,被狂飆肆虐得快要熄滅了?要重新燃起,竟是那麼困難的麼?”

她把繩索套在扁擔上,準備走了。他急忙抓住她的手說:“明珠,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明晚你來,只要你一在那公路上出現,我就會迎着你的。”明珠默默地點點頭。

他搶過她的扁擔,她忙推卻。

他生氣地說:“你太見外了。”說罷,挑着擔兒,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明珠在後面一跛一跛地走着。他聽着那腳步聲,又一陣心痛。停了下來,關切地說:“怎麼啦?”

她喘着氣說:“你還是讓我自己挑吧,讓人家看見了,不大好的。”

他坦然笑了笑說:“前些時候,早有人看見了。”

“哦,原來我病的那陣子,水是你挑的。”她忽然想起陳才宇那詭秘的笑容,肯定這秘密被他發現了。這時,她臉上一陣緋紅。這羞赧之態,把李林帶回那難忘的青春歲月。他真想緊緊地摟抱她,要她償還那十幾年的相思債。但他又不敢,他強忍着心頭的躁動說:“別管那麼多了,我們又沒犯法。”臨近村邊,他倆都不說話了。她加快了腳步,開了門。他把水倒在缸內。

他環視一下這簡陋的居室,只見一個比人還要高的大竹籮置在室中,他走近一看,裡面裝的是她母子倆一年分得的谷子。要把它碾成米,必須到碾谷場去。而這,來回一趟,得要花兩個鐘頭。他望望她,又望望那籮谷,她無奈地垂着雙眼。他看見竹籮邊有兩只舊木箱,上面用報紙鋪着,這大概就是書桌了。房的另一端,是用舊泥磚砌成的爐灶。灶邊堆滿許多枯枝。房的正中間,從屋樑上吊下一條繩索。繩索下綑着一個大竹托盤,上面有個大竹笠蓋着,裡面放着他們吃剩的菜。

房內傳來小孩的鼻鼾聲,李林指着房內對她笑笑,她揮揮手叫他回去。他默默地點點頭,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他忽然轉過身來,滿臉通紅,喘着粗氣。一把抓起她的手就放在嘴邊。他心裡一陣抽搐,又忽然放開她,徑直走出門外,消失在那黑黝黝的樹林中。

她倚在門邊,望着那魁梧的背影,傾聽那久違了的腳步聲。一陣晚風吹來,吹得枯葉“瑟琵”有聲。像在感嘆深秋的蕭殺,又像在訴說:“深秋之後,雖是冬天,但冬天之後,就是春天啦!”

她默默地關好門,撫摸着剛才被他吻過的手,一串晶瑩的淚珠撲簌簌地滴下。這淚珠滴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似在說:“期待着不可企求的重逢,終於降臨了,可這重逢,意味着什麼呢?”

“一年的破銅爛鐵中,有一日的黃金,也是生命賜給幸運的罪人的。”這時,她想起了拜倫在他臨終前未了的詩作《唐璜》中的這一句。與李林的重逢,好比那一剎那的黃金。這是生命賜給她的幸運,這是多年來重獲的一絲暖意,她重新咀嚼這頃刻的甜蜜,心裡卻驟然一陣抽搐。她想到他深沉的愛所表露的無比的寬容,這比鞭子抽打自己還要難受!這麼長的日子裡,理智上的忘卻與感情上的牢記,在折磨着她。她忘不了那纏綿眷戀的甘甜;忘不了那斬斷情絲的傷痛。她哀憐他那被傷害的情懷、被冷漠的青春。她仰望着如水般的夜空說:“阿生,你要我去找他,現在,遇着了,你叫我怎麼辦?”

 

                                       

 

李林回到那簡漏的宿舍,人們早已發出鼻鼾聲。他躺在那一轉身便會發出響聲的木板床上,想着剛才的點點滴滴。他萬萬沒想到,十多年來盼來的再見面,竟是那樣的悲苦!他不想盼來的是她的孑身獨處。他知道,她多麼需要一種真正的呵護。當他知道她有了美滿的家庭時,他從內心深處祝福她,而自己卻生活在極度的愛和怨之中。這種把靈魂放在燒紅的烙鐵上的滋味,無法言表!但他萬萬沒想到,今夜見着的她,在她的眼裡,尋不着對信念無比堅定的眼神;在她的臉上,找不到對未來無限憧憬的笑容。有的只是歷劫後的憂郁,重創後的隱痛。那揮舞着紅綢,扭着秧歌的歡笑,換來的卻是雨打梨花的悲凄。這種凄戚,使人震撼,使人迷亂!

命運,早已把他倆不可分割地拴在一起,像一條繩子上拴着的兩個蚱蜢。雖然是她把那青春的時光抽空了,讓那炎夏也變動得像酷冬那樣。但他知道這是出於她那痛苦的無奈。每念及此,心裡免不了總是一陣絞痛,低聲叫着:“明珠,你真是名符其實的傻珠!你以為一封絕交信,就可以一了百了了麼?”

出國一事,吹了。主動到廣西找她,卻是恨不相逢未嫁時。文化大革命,有人竟拿自己這傷痛,作為向上爬的敲門磚。

恨她麼?不!如果在出國問道上順了上頭的意,自己的歷史就會重新改寫。恨自己麼?不!我慶幸自己獲得人生最珍貴的自由。沒有人能代替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多年來,多少青睞、多少提親,只能攪亂自己心態的寧靜,攪濁心中的一潭清水,使那清水中永駐着她的那個倩影,顯得模糊。這就大大地觸怒了自己,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褻瀆。

十幾年來,自己的心,像是表面上平靜的火山口,如今,快要到爆發的邊緣了。他在心裡嚷道:“我要娶她!於情、於理、於法,我沒錯!”

當他一旦彈起這心弦的最強音時,他感到自己的心飄蕩蕩的、臉滾燙燙的、眼恍惚惚的、腳麻酥酥的……他這才迷迷糊糊地帶着微笑合上了眼。不一會,天亮了。鬧鐘響了很久,才把他鬧醒。

“喂,老李,怎麼搞的,昨晚沒睡好?”他隔床的一個老幹部林仲立說。

“是的。”他揉揉眼說。

“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貪睡。我們這些老頭子,雞沒啼,就醒啦。”老林在揉着背說。

“喂,老林,你的腰痛還未好,今天,你別下地,就到廚房裡幫忙吧。”

“多謝你的關照。”老林邊抹藥酒邊說。那藥味嗆人,李林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把你嗆着了。”老林忙擰緊那瓶蓋說。

“在這裡,沒人幫忙,不如在家裡有人照料了。”

“以後也沒有人幫忙啦。”老林感傷地說。

“這話怎講?”

“我被打成反革命之後,我的女人帶着孩子走了。說什麼與我划清界線。但這一走,就可以划得清界線了麼?我知道,我這條黑線,會繫着他們的。甚至會繫到他們的孫子那一代。誰叫他們不會投胎。”

“老林,你別太偏激了。要相信黨的政策。”

“我的政策水平差得很呢。如果,我聰明點,我的子女就不會出世的。這樣,還可以為我民族精選良種。”老林忿忿地說。

“老林,你說多了。這些話不要隨便說的。”

“我說錯了麼?你看看周圍的現實,你就知道我的話有沒有錯?”

“我勸你的話也沒錯的。去幹活吧。”

林仲立嘮叼着,向廚房走去。他望着他那踉踉蹌蹌的背影,搖搖頭,慢慢地咀嚼他剛才所說的話,慢慢地,亦嚼出箇中的苦味。

明珠覺得這一個白天特別長,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臨了,她待兒子熟睡了,便挑着水桶往幹校那邊走去。剛一出現在幹校校道的那一端時,從樹林跳出一個人來,奪過她的水桶說:“怎麼,那一擔水用完了?”明珠嚇了一跳,看是李林,便由他把擔子卸下說:“不,我是怕別人起疑心。”

“這大可不必,我以後會更公開地和你來往。”他一邊扶着她坐下,一邊熱情地說。

“不,千萬不!”她把身子挪得與他有一段距離,惴惴不安地說。 

“你和我都是自由身,為什麼不?”他急得漲紅了臉說。

“不談這些吧。我們十多年沒這樣坐在一起了,你說說你的生活給我聽。”她低聲地說。

“好吧。”他的臉一沉,把那段傷心的往事,慢慢道來,說着,說着,他聲淚俱下,最後,竟泣不成聲了。

她被震撼了。她看到一顆正在滲血的心,在自己的面前緩緩地打開心扉。一串串晶瑩的淚,在她那蒼白的臉上淌下。她無意去抹它,就讓它洗掉那經年創傷積聚的污垢;沖掉那終生遺憾釀成的歉疚!她真想轉過身去,摟着他,大叫道:“林,是我害了你!”但她沒這樣做。她的臉由蒼白變得緋紅。也像往常那樣,他憑直覺就知道她的心潮起伏。他壓抑着自己,把話說完:“你為我作出那樣大的犧牲,我的事業又怎樣啊?我憑自己的努力,當上了副站長。後來,我們那邊來了一個有後台的人,大概他想坐我的位吧。處處找岔兒,文革來了,不知怎的,他抓住我和你以前有那麼的一段,說我愛着‘黑五類’的孝子賢孫,說什麼這樣的人不宜在航空界。我被戴上高帽遊街,關入牛棚。掃廁所,扛死屍,還常被人拳打腳踢的。說我是什麼‘走資派’。可我,我是一片誠心向着黨的呀!”他痛苦地敲着自己的腦袋說。

“唉,破滅了的希望,蹧踏了的才能!”她在嘆息着。

她待他把話說完,便痛苦地說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沉痛地說:“唉,這真是一場劫難,我看到了醜惡,看到了死亡!”她從反右運動說起。

“你知道麼?那個李尚珍,不知為什麼,後來被開除黨藉,而那個肖教授後來得平了反。這說明我在反右中提的意見是對的。歷史畢竟作了公正的裁判。可我那一九五七年啊,我的靈魂被置於荒塚之中!”她說着,氣得有點打哆嗦了。

“你的性子又太直了,你為什麼一定要寫呢?”他有點怨忿地說。 

“連你也怨起我來了。那不是說要幫助黨整風麼?”她嘟着嘴說。

“這也難怪!”他無奈地說。

“文化大革命時,我腦筋變得複雜些了。不然,我今天就無法出現在你的面前了。我肯定會先他而去的。”她說罷,哀怨地望着夜空,但她無法找到她想找的那一片白雲。

“他是個好人,我見過他。”他嘆息着說。

“你說什麼?”她驚叫着。

“大概你會猜到的。那次你們接孩子的那個晚上,我還為小峰撿起那喇叭。”他苦笑了一下說。

“我當時已經有點感覺,但我不敢相信。”她尷尬地說。

“我差點兒叫出聲來,差點兒握你的手。”他激動地說。

“你為什麼不這樣?”她像在喃喃自語。

“為了你能過平靜的家庭生活。但我卻很痛苦,我想用多種方法來麻醉自己。但越這樣,我就越想你。”他淒然說。

“你這又何苦呢?”她痛惜地說。

“明珠,你是我一生的期待。我以為我這一輩子,就這樣生活在永恆的期待中。”他說着,雙眼蘊含着深重的苦痛和真切的期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又緩緩地呼出。她捂住胸口,裡面正在隱隱作痛。她的心正受着鞭笞,她不知怎樣去撫慰他那顆受傷的心。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路子,越走越窄,而精神上的負荷卻越來越大。眼下只有兒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就像那圓規的兩只腳,支撐着圓規那樣。

“你獨自帶着兒子,好辛苦啊!”他憐憫地說。

“唉!”她長嘆了一聲,臉上充滿着悲涼、彷徨與無助的神色。“母子倆相依為命,沒病沒痛還好。有一次,我住了院……”李林急得打斷她的話:“什麼病?”

“還不是桂林的那場大病。大便出血,原因不明。那時,只得留下峰兒一人在家,托老陳照料。唉,我就怕丟下峰兒一個人,不然,我會跟着他一起走了。”她說着,豆大的淚珠“叭噠叭噠”地滾下。

“明珠,告訴我真話,你很愛他?也許我不該問。”他說着,兩眼燃燒着又愛又妒的火。

“是的。”她痛苦地點點頭說。李林聽罷,胸口像被雷擊似地劇痛。

他忍受不了她,這一個他為之孤寂經年的她,對另一個男子竟有這樣的感情。他的臉在痙攣着,一顆晶瑩的淚滴下了。這是愛的淚、嫉的淚!他的下頷在發顫,牙關在咬得“咯吱咯吱”作響。他不知道,她的感情的天平在那頭加了多少砝碼?

“明珠,原諒我,原諒我的自私。我不知該怎樣說才好。你應該愛他,你應該嫁給你愛的人,但明珠,我……我很難受,我……”他說着,聲音嘶啞了。他把胸口捶得發響。

她痛苦地抽搐着。四周一片沉寂,只聽見晚風吹過樹林那低微的“嗚嗚”聲。呵,風也在哭了!

“我接到你那封沒簽名的信,我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那時的他,亦像你現在那樣痛苦。他也要我說真話,是不是很愛你,我點了點頭。他用手扯了扯頭髮,頭皮的青筋都露出來啦。他叫我找你,他與兒子廝守一生。我告訴他,正因為我愛李林,為了他的前途,我才這樣做的。他說,若是他預先知道這一切,他就不敢追求我。這樣,他寧願終生不娶。唉,我拿你們怎麼辦呢?天啦……”她說不下去了,兩手扯着頭髮,把頭埋在胸脯,大聲地嗚咽着。

他伸手撫摸着她的肩膀,他倆默默地坐着,低泣着。

“我本來想終生不嫁,但我做不到。那次起死回生的大病,他幫了很多忙。當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而又有人要向我下手時,我感到多麼孤獨、無助。我聽了小川的話,沒有家,是很難活下去的。是他,攙扶我走過那一段艱難的人生之旅。”她在申訴、在懇求……

他全身在顫抖着,他愴然下淚了。那悲切的哭訴使人揪心啊!能怨誰呢?那顫抖着的一雙大手,猛地扭轉她那瘦削的肩膀,一只手撥開那散亂的頭髮,一只手托着那滿是淚水的臉,看着臉上被歲月篩過的悲愁與歡樂的印記,他那抽搐着的唇邊掠過一絲笑意。那笑容帶着無比的憐愛與巨大的寬容;那目光帶着莫大的鼓勵與熾熱的企求。沒有比這寬宥更刺痛她的心,她因此而產生的終生歉疚,帶給她的是無法言表、無法壓抑的傷痛!

她那蘊含着苦痛、彷徨、迷惘的淚眼與他那深情的放着光芒的大眼對視着。

這早已埋藏在兩人心底的兩雙眼,隔了十多個春秋呵,才第一次這樣相互凝視,漸漸地擦出了火花。他漲紅了臉,那急促的心跳,像擂鼓那樣,她都聽見了。他張開雙臂,一把把她摟住了。那兩片熾熱的嘴唇,從她的額頭、鼻梁到臉頰都吻遍了,最後緊緊地貼在她的唇上。這漫漫長夜的相思之苦、這悠悠歲月的期待之愁,全在這令人窒息的熱吻中銷了賬!那難忘的往昔的苦痛,但願在這一刻得到永恆的忘卻;那難求的未來的歡愉,但願在這一刻得到亢奮的捕捉!

秋風在悠悠地、輕輕地低鳴,像是吹響了心中的喜笛。剛才還是悲苦的淚水變成了歡愉的喜淚。他倆的臉在揉着、擦着,也分不清是誰的淚水了。他倆似乎回到那初戀年代。他倆那飽經滄桑的臉,紅撲撲的;那閱盡風霜的眼,光耀耀的。他把她抱得更緊,貼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嫁給我!”

“不!”她溫柔地說。

“你說什麼?”他生氣地推開她,大聲嚷道。

“我不配!”她痛苦地說。

“你要為他守節?”他沉痛地說。她沉默不語。

李林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珠,深情地說:“你聽着,明珠,‘與其在牌坊上展覽千年,倒不如在愛人的肩膀上痛哭一晚!’這位詩人說得多好啊!”

“我不是要那個,我是說,我嫁過人,而且又有孩子……而你……”她痛苦地說。

他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氣沖沖地嚷道:“又來了,又說什麼你條件好,什麼淑女千千萬萬。”

她帶淚淺淺一笑說:“難道不是這樣的麼?”

“聽着,明珠!”他假咳了兩聲,端正了身子,莊重地說:“記住,沒有一個女人能代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在我知道你已婚生子,我仍然在痛苦地等待着。這是一種無望的期待。過去,是不可能的了,可現在,在有這種可能的情況下,為什麼你還這樣狠心?你還忍心讓我受着那永恆等待的痛苦麼?你還忍心我孤寂一生,永遠沉淪於無果的苦戀之中麼?”他顯然被激怒了,他推開她,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不,李林,你冷靜點,你聽我說,我這樣的情況,對你是不公平的!”李林像憤怒的公羊似的,嚇得她慌了手腳,慌忙抓住他的手肘說。

“不管你是什麼處境,我愛的是你這一個人,你的愛恨,就是我的愛恨。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會像他爸爸那樣愛他。”他轉過身來,雙手按着她的肩膀說。

“唉,難怪他……”她嘆着氣,望着在夜空中飄蕩的白雲說。

“你說什麼?”他看着她在凝神低語,知道她在想他了。他怕驚擾了她,忙壓低嗓門說。

“沒什麼!”她閃爍其詞地說。

李林望着她忽然變得蒼白的臉,焦急地說:“你我之間,非真言不說。你能告訴我麼?假如是關於我的,我什麼話也受得了。”

明珠摸透他的脾氣,後悔自己不該把話只說一半。

“不,讓我想想。”她張開那帶着迷惘的、幽怨的神情的眼睛,望着天上的白雲,慌亂地說。

“不,明珠,你不說清楚,我就不放你回去。”他痛苦地說。

她沉思了一會,終於說了:“他在臨終前對我和峰兒說……”她難過地嚥了一口氣,她在抽搐着。他急忙摸摸她的背說:“明珠,你慢慢說。我心靈深處,像有個聲音在向我說……”他與她一樣,虔誠地望着夜空中的白雲。

“好吧,我說!”她忽然變得平靜地說。

“這就好。”他舒了一口氣說。

“他要我找你。並囑咐峰兒要聽你和我的話。說只有這樣他才放心。”她說罷,兩眼深沉地望着天上迤邐而去的白雲,深深地呼吸着那帶着草木香的空氣。

他先是愣了一下,待他慢慢地咀嚼她這番話時,他才恍然大悟。他狂喜着,瘋狂地摟抱着她說:“謝謝,張生,好兄弟!你在天之靈的庇祐,讓明珠找到了我。知我者,莫過於張生。我會不辜負你對我的信賴的。我會挑起你卸下的擔子的。”這時,明珠在他那碩實的胸脯裡直打哆嗦。不久,她又似乎感到自己靠在一座大山上,頓時感到堅實、可靠,覺得那前途不再是那樣的風雨飄搖了。呵,男人的心、男人的肩,是家庭的靠山啊!她看着自己那瘦削的肩,那孱弱之軀怎樣挑得起這家庭的重擔啊!阿生,你為我想得太周全了……不,阿生,你想得並不周全啊……

“不!”她無力地掙扎開他的懷抱說。

“又怎麼啦?”他惶恐地望着她說。這時,沒有一個字比這個“不”字那樣可怕兼可惡的了。

“你的事業!”她喘喘地說。

“你又來啦!我的事業!”他冷笑着說。

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狠狠地望着藍天說:“我的事業,侍侯豬生娃兒,牛吃草;指揮老弱病殘種紅薯,燒飯灶……你寧願犧牲你自己,不,你還犧牲了我們的幸福,為這樣的事業,值得麼?”

“難道一輩子會在這裡麼?”她吃吃地說。

“不,不會的。”

“這就是了,那時,你調回機場,我怎辦?”

“我說,明珠,你有時太固執了。當初,你沒和我商量,你就……”他不敢往下說,他真想為這問題好好罵她一頓呢。但看到她那陣紅陣白的臉,他知道她在生氣了。雖是終生的歉疚,但她不想被人指責,因為,她的處境、她的感情,只有她本人最清楚的。

“原諒我,明珠。我同情你當初作出如此決定的心情,但並不等於我同意你這樣做啊!如果,以後人們連我那顆赤誠的心也信不過,就讓他不叫我飛行好了。況且,在這農村不知要蹲多少年呢?以後,一把年紀了,還飛什麼啊?”

“我總覺得我是在害你。”

“不,這不能由你負責。你別以為你不嫁我,你所擔心的問題就不存在了。誰叫我愛上了你。文革中,我為這被批鬥了。假如,我真的娶了你,為這被批鬥,也值了。可是,我這算什麼啊?唉,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橫也批,豎也批。娶也批,不娶也批。你站在我這個角度來想想,我該怎辦?”他氣得兩眼冒金星,背對明珠,不理睬她了。

“唉,我拿他真沒辦法!”她望着他的虎背,在心裡惶惶怵怵地嚷道。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連我一生這起碼的、也是我唯一的要求,竟在自己心愛的人的面前,落空了。”他忽然轉過身來,沖着她大嚷道。

“你,唉,你可以娶一個出身好一點的。”

“這算什麼?談戀愛要去查家宅。”他生氣地叫道。

“雖是沒有明文規定,但現實對於有些人來說,似乎非這樣不可。”

“即使有明文規定,我沒法娶到自己要娶的人,我就終生不娶,你又能拿我怎麼樣。只不過,我這情聖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了。餘下的,我倒要問問,我所愛的人,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愛我?明珠,把你的昨天還給我!把你那熾烈的愛還給我!”他在哀嚎着。他的眼睛直瞪着她,裡面蘊含着按捺不住的衝動,無法撫慰的哀痛!

明珠知道,他的苦,並不亞於她。她已沒有勇氣面對這一顆受傷的心,“噗通”一聲,她倒在他的懷裡。身子撲撲簌簌的,她指着他的心口說:“這裡面有我,而我心裡那片凈土,永遠藏着你。”

他全身痙攣,俯下頭,瘋狂地吻着她。過了好一個時辰,待心態平靜了些,他撫摸着她的臉頰說:“明珠,我單身雖是精神上痛苦些,但這十幾年來,還算熬過來了。可能,以後越老越難熬。而你卻不成。就拿你現在的處境來說,你一天也難熬。你知道麼,在你生病的那段日子裡,你的寶貝兒子挑了多少水?”

“他挑水?多危險!他從不告訴我。”

“你知道危險就好了,是我發現了才不讓他挑的。這樣孝順的孩子,你就免不了要為他多擔點心,因為,他會瞞住你,替你做事。而這又是他力所不能及的話,那時,你怎麼辦?”明珠邊聽他說邊在打哆嗦。

“明珠,也像當年你在桂林那樣,你應有個家。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啊!你別那樣執着。連他最後的囑咐也不聽了?”明珠聽着他的話,禁不住淚流滿臉。

“明珠呵,一杯苦酒,只靠你一個人的眼淚,沖不淡它的苦味,再加上我的淚吧,那就不會像黃連那樣苦,也許容易嚥得下些。”李林說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明珠淚眼望着他說:“讓我好好想想。”

“好,但我不想聽到那個可怕的‘不’字。”他含淚笑着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