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指縫間

第八章●圓夢

許明珠與初戀情人締結良緣

 

 

青紗帳內,幹校的人正在緊張地收割。男的把甘蔗的頭尾削掉,女的把那葉子剝掉,然後把散落在地上的甘蔗往路邊集中,以便裝上車。

李林在地上東奔西跑,他和幾個還不太老的,把甘蔗一綑綑地扛上車。

“哈,好甜!”一群村童揹着書包,在甘蔗地上拾起那割下的甘蔗頭就啃,嘴邊流下的甘蔗水、涎水,還夾着一些蔗葉與泥巴。小峰在路邊看着他們。

“小峰,到這邊來,這些不是往外送的,這是我們內部分的。先分一條給你,以後在分給我的那份中,我少要一條就是。”在地上坐着剝甘蔗葉的孫奇大聲叫道。

“不,謝謝阿姨。”他說着揮手走了。

“有教養的人家的孩子總有點不同。”吳丹望着他的背影說。

他走近拖拉機旁,李林迎着他,摸摸他的頭,俯在他耳邊說:“小峰,明天放學時,到我宿舍來,我把我分得的那份給你。”

“不,你的,我不能要。”

“為什麼?”李林瞇着眼睛望着他說。

“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他一臉莊重地說。

“她說得很對,不過,李叔叔不是別人。你今晚跟媽媽說,她肯定同意的。你不來拿,李叔叔又吃不得那麼多,那就讓老鼠吃了,多可惜。”李林拍拍他的屁股說。

他疑惑地望望他,心想,這個人,十足的好,十足的怪。他這兩個動作,一個摸頭、一個拍屁股的,怎麼和爸爸那樣相似?他又自稱是李叔叔,自己不會聽錯吧?

“叔叔,你真是李叔叔?”他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充滿着疑惑、喜悅、與期待。李林心頭一顫,他想起昨天夜裡她說的話,他知道他想起他的爸爸了。他不禁喉頭一陣灼熱,帶着無限慈愛、憐憫的神情對他說:“是的,我就是李叔叔。”

“我就是你要找的李叔叔!”這一句,他不敢說,可是,他多麼想說啊!

“啊,太好了,我這就和媽媽說你就是李叔叔。”小峰高興地說,眼裡閃着勝利的、喜悅的光芒。

李林心想,讓這孩子說去,看她怎麼樣?

小峰歡喜雀躍地跑回家,把書包一放下,便撲到他媽媽的跟前,高興地笑着。

“怎麼那麼高興?”她望望兒子說。

“媽,幹校的那個叔叔,原來就是李叔叔。”他神秘地說。

“怎麼啦?”她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他,好人!”小峰一板正經地說。

“咋樣好?”她問道,心在躁動了。

“他,摸我的頭,打我的屁股。”

“哈哈,這也算是好人?”她開心地大笑着說。

“不,只有爸爸才這樣的。”小峰眨着眼望着媽媽說。

“這孩子怎麼啦?”

明珠眼裡一紅、心頭一顫。

第二天,李林待小峰放學,路過幹校時,叫住了他:“小峰,過來。”

小峰連蹦帶跳地走了過去。

“我說過今天你來拿甘蔗的,為什麼你又往家裡走?”他摸着他的頭說。

他恨不得他經常這樣摸他的頭,這樣,自己的心裡就會像夏天的禾田,暖烘烘、軟綿綿的。

“喂,你為什麼不回答?”

“我還沒有和媽媽說呢?”

他這時才想起,只顧得想要找的李叔叔,怎麼卻把那甘蔗的事忘了?

“你沒有和媽媽說,我叫李叔叔?”

“說了。你就是李叔叔。”

“什麼,你只說這一句?”李林心頭在顫動了。這孩子,想起他爹的遺言了。他喉頭哽咽着,雙眼閃着淚花,緊緊地抓住他的小手說:“小峰,好孩子。”

“李叔叔,你怎麼啦?我沒說你什麼呀?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

“是的,好孩子,男孩子流血不流淚。我這是沙入了眼啦。”李林揉着眼說。

他跳起來,抓住他的手說:“李叔叔,揉了會瞎眼的。”

“好孩子,你怎麼會知道?”他摸摸他的小手說。

“媽媽說的。我們隔壁那個知青就這樣傷了眼。”他一板正經地說。

“是的,要聽媽媽說的。”他摸摸他的頭說。

“我回去啦,李叔叔。”他說罷,轉身要走。

“你不拿甘蔗麼?”他拉着他說。

“我現在就去問媽媽。明天放學時,我會告訴你的。”他說罷,一溜煙地走了。

李林望着他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又點點頭,又搖搖頭。

回到家,他俯在媽媽的背上說:“媽,我又見到李叔叔。他要我問你,他的那份甘蔗,要我拿回來。好不?”他用探索的眼光望着她說。

“小峰,現在是割甘蔗的季節,你千萬別亂吃一寸。”她嚴肅地說。

“我從未偷吃過,也從未撿吃過。但這個李叔叔,硬要我拿,說什麼他分得的那一份,不吃,就讓老鼠吃了。”他嘟着嘴說。

她心裡暗笑着說:“這個李林,別向我的孩子用糖衣炮彈呀。”隨即看到兒子那一臉的窘相,忙摟着他說:“你真的很想吃?”

“哎,有哪個小孩不想吃的?”

“等媽明天買給你,不要吃別人的。”

“媽,李叔叔說,他不是別人。”他眨着眼睛瞪着她說。

“那他又是什麼呢?”她心裡又覺得好笑:“你這個李林,又耍什麼花招了?”

“他說他就是李叔叔。”小峰學着李林的口吻說。把明珠逗得捧腹大笑。而小峰,自從喪父以來,未見過媽媽這樣開心過的。他也跟着開心地笑了起來。

“媽,該不該拿?”他忽然想起,如果今天再沒得到媽媽的答覆,明天,李叔叔肯定會說自己,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啦。

而明珠,看得出兒子和他的默契。心裡亦暗自歡喜。她笑笑說:“既然李叔叔這樣說,你就去拿吧。”

李林和幹校的人正在清理滿是葉和殼的甘蔗地。那甘蔗的殼,活像一只只小木鞋,橫七豎八的,滿地都是。李林不讓那些年老的進去,派他們餵豬去了。他拿起一把大竹帚在甘蔗地裡扒着,眼睛不時地望望路邊。不久,路的那邊,傳來了孩子們的笑聲。他知道這是農村小學放學了。他便走到路邊,正好迎着小峰。

小峰興沖沖地向他走來,說:“李叔叔,媽媽說……”

“媽媽說什麼來着?”李林看着他那詭秘的神情說。

“她說,別人的東西不能拿,要吃,就等我買給你吃。”他學着他媽媽的口氣說。

李林瞧他這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別人的?你媽真這樣說?”

“是的。不過,後來我說,李叔叔自己說過,他不是別人,他是李叔叔。”他又學着李林的口吻說。李林心裡甜滋滋的,這小鬼頭,賣起關節來啦。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那你媽又怎樣說?”

“她開心地笑了。”小峰也忍不住笑起來說。

這可把李林逗樂了,他忙問道:“她後來又說什麼啦?”

“她說,既然李叔叔這樣說,你就拿吧。”小峰的話音未完,李林早已把他摟在懷裡,頻聲說﹕“啊,好孩子!”

他拉着他的手,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早已把甘蔗切成一小段,乾乾淨凈的,用一條繩子綑好。

小峰拿着甘蔗,離開李林的房間,被在甘蔗地上的孫奇看見了,大叫道:“瞧你這個小峰,好偏心。阿姨給你,你不要;李叔叔給你,你就要。”

“喂,你別呷醋啦。”吳丹邊掃甘蔗葉邊說。

“這老李,人緣好,連小孩也聽他的。”孫奇停下來抹抹汗說。

吳丹走近她身邊說:“我看這個老李,今次可真有緣有份了。”

“喂,你又有什麼八卦新聞了?”孫奇興奮地嚷道。

“等一會,我會告訴你的。瞧他走過來了。”吳丹向他那邊作了個鬼臉說。

敏感的李林,早已知道她們在議論自己。但他想,怕什麼,遲早會被他們知道的。他在地裡很賣力地幹活。哪兒有最髒、最重的活,自然有他在。他走到路邊,把甘蔗葉和甘蔗殼堆成一堆,與先前剷好的草皮壘成一起,以便燒草木灰。

吳丹盯着他的背影,對孫奇說:“把耳朵伸過來。”

“快說,急死人啦。”孫奇樂顛顛地走近她說。

“又不關你的事,看你急成這個樣子。”吳丹故意不緊不慢地說。

孫奇瞪了她一眼說:“喂,我的姑奶奶,我最怕聽話聽一半的。”

“你得改改你這急性子。要學會只聽半截話,就能知道人家未說出的那些話的意思。難怪你這種人落到甘蔗地來啦。”吳丹說着,望望那片甘蔗地,已經不見了青紗帳啦,黃土上,只露出幾寸長的甘蔗頭了。

“你也好不了許多,彼此彼此嘛。”孫奇鈄睨着她說。

“我看這一回,老李肯定會摘下王老五這頂帽子。”吳丹神秘地說。

孫奇合掌大笑道:“這可是特大新聞!”

“噓!”吳丹的手指放在嘴邊。她的近視眼鏡下,已發現李林的影子了。孫奇伸伸舌頭,低頭幹活了。李林瞟了她們一眼,裝作沒聽見什麼似地走開了。

“孫奇,你的耳朵呢?”吳丹覺着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視野範圍內消失了,便大叫起來。孫奇忙跑過去,匆忙中踩着一塊甘蔗殼,踉蹌了一下。

吳丹一把扶住了她說:“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姑奶奶,簡明扼要,切中要害。”孫奇焦急地說。

“好,你聽我說。最近,我忽然覺得那月亮投在那邊樹林的影子很好看,我便試着在那上面劃上五條線,多像五線譜。我就順着那樹影的高低,當作是音符哼着,哈,果真是一首頂棒的樂譜。”吳丹沉浸在她的創作歡樂中,洋洋得意地說。

“喂,我的姑奶奶,我可沒空聽你作曲,你千萬別再唱,我在宿舍裡已聽膩了。”孫奇沒好氣地說。

“我的曲子,沒那麼難聽吧?”吳丹作了個鬼臉說。

“別的時候聽來還可以。不過,我現在要聽的是特大新聞。你要說的,不是關於你作曲的吧。”孫奇說罷,拿起竹帚,生氣地走開了。

“過來,凡寫作的,都喜歡來個鋪墊的,這在我們作曲的,管它叫做序曲呢。”吳丹扯住她的衣袖說。

“三句不離本行。我聽不懂你的嘮叨。”孫奇甩開她的手說。

“好大姐,來,我告訴你,就在我月夜作曲的時候,我看到老李和她……”吳丹詭秘地說。

“這個他字,是人字邊還是女字邊的?”孫奇彈跳起來說。

“是人字邊的話,算什麼新聞?”吳丹傻笑着說。

“那你看見什麼了?”孫奇捅一下吳丹說。

“我看見他攙扶着她走進那樹林。”吳丹指着那邊的林子說。

“哎,就這些麼?真不夠刺激!”孫奇有點遺憾地說。

“那你就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吧。”吳丹白了她一眼說。

“去你的!”孫奇罵道。

“你猜那個女的是誰?”吳丹詭祕地說。

“小峰的媽。”她倆不約而同地說。

正當這時,李林走了過來,聽到她們的叫聲,滿臉通紅,不敢抬眼看她們。孫奇拉拉吳丹的衣角,吳丹抿着嘴笑着。於是,兩人假意賣力地掃着。她們滿臉堆笑地不時偷偷地看看李林。

李林無話找話說了:“不要用力太猛,小心閃了腰。”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一高興,就來勁啦,哪還顧得閃不閃腰的?”李林被吳丹這一玩笑,弄得臉一陣紅。

這類的八卦新聞,往往會不脛而走的。李林最近就生活在被人們議論的神祕氣氛中。他想走近她的家,但總覺得有眼睛在盯住自己。這弄得他煩躁不安。

“瞧,老李又挑水到那邊了。”孫奇在宿舍的門邊看着李林的背影說。

“老李是個正派人,是不是小峰他爹出事了?”吳丹嘆了一口氣說。

吳丹不禁又想起那天晚上她作的曲子,嘴裡又哼起來了:“路要走,走到懸崖要你走。”她停一會,又自言自語:“這歌詞太過份了,哎,還是改成:路要走,走到懸崖你別走。”她在推敲着。

“老李,進來。”王醫生叫住他。

“找我有事麼?”李林走進醫務所說。

“你以前不是說過,我是你畢業後,能和你談知心話的人?”王醫生親切地說。

“是的。”李林已知道他可能會說些什麼了。

“多謝你的信賴,但你和小峰的媽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我不該問。”

“你不是說過我心中有人麼?”

“就是她?”

“是的。”

王醫生望着他那一臉的釉光,高興地說:“恭喜你!”停了一會,他又問道:“那他的爹呢?”

“在文革中被打死了。”

“真可憐!”

“那你是怎樣認識她的?”

“實不相瞞,我們在中學時已是一對。”

“哦,那一定是一段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

“是的,我為她本來準備當一輩子王老五的。不過,現在,我聽你關於陰陽之說了。”他兩眼閃着光芒,興奮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把那段故事告訴我的。因為,那是你們的秘密。一對戀人的重逢,是天大的喜事!老李,拿出你開飛機的衝勁來,你的前面,就是美好的藍天。”王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

“謝謝你。”他挺起胸脯說。

不久,這消息在幹校中傳開了。

“孫奇,你說小峰的爹是怎樣死的?”吳丹最近望見小峰的背影,眼圈就禁不住一陣紅,她牽掛着他的昨天、今天,還有那難以預測的明天。

“誰知道,誰敢問?誰也不想挑起這傷心的絮頭。”孫奇難過地說。

“老李肯定是個情聖。唉,一個女人,有個男人這樣對自己,夫復何求?我會把他們的故事編成歌劇的!”吳丹激動地說。

“我祝你成功。但能發表這類題材的作品時,我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人世了。”孫奇感傷地說。

“不管人們怎麼看,這是個活生生的事實。”吳丹說。

“可能,這正是這類作品難以問世的原因吧。”孫奇說。

“這也可算是百花中的一朵吧?”吳丹不服氣地說。

“玫瑰誰都愛,但帶刺的玫瑰,就不那麼受歡迎啦。你想想,人家在音樂室裡彈新作;而你卻摸黑去哼那樹影譜出的歌兒。人家在舞台上,揮着銀光熠熠的指揮棒;而你,郤在甘蔗地裡,拿着那又破又長的大竹帚。”孫奇在挖苦着。

“看來,我和你都有一個共同的弱點,才走到這裡來的。”吳丹嘆了一口氣說。

“患難見真知,我會記住你這個朋友的。”孫奇親切地說。

 

                                       

 

不久,趕墟的日子又到了。明珠挑着擔子,往十幾里以外的墟亭買菜了。李林把小峰放在自行車的前架上,後面,用木架架着一對大籮筐,裡面裝滿了生產分給她的一部分谷子,往碾谷場去了。

“峰兒,聽李叔叔的話。”臨行前,她反復叮囑着。

“峰兒,扶穩這自行車的橫桿,別亂動。”她又在旁邊叫着。

“媽,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坐的。”他嬉笑着說。

“峰兒在我身邊你還不放心麼?”李林深情地對她笑了笑說。

他把小峰扶穩,回過頭來對她說:“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別買得太多,小心累壞了。”

她望着兒子倚在李林身上那親昵的樣子,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自行車,一股暖流從心田直湧喉頭,眼眶也濕潤了。

她挑着擔子,走了十幾里路,來到墟上。這些買半斤,那些買八兩的,湊夠了五天的菜,擔子就越來越沉了。她正後悔自己沒聽他的話。但買的時候,不大覺得重的呀。她還沒離開墟亭,早已覺得吃力了,只得停下來歇歇。

忽然看見那邊站着一個中年婦女,頭髮齊肩,五尺左右高。穿着一件深藍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右手放在褲袋裡。

“這個人怎麼這樣像她?”她不知怎的,想起她來了。於是,便故意走近她的身邊。一看,大叫了起來:“小川!”

小川愣了一下,她的眼睛在那近視眼鏡下瞪得越來越大了,嘴巴也張得合不攏了。她默默地注視着,好幾分鐘一動也不動的。

“小川,我是明珠!”她抓住她僅有的一只左手說。

“你?啊!怎麼會是你?怎麼會在這兒見到你?唉,我的眼鏡是不是到了該換的時候了?”小川興奮地叫着。

她從頭到腳打量着明珠。只見她,蓬亂的頭髮,在那印花毛巾下散出,曬得黝黑的臉,顯得有點憔悴,那一直放射着光芒的黑眸子,顯得有點暗淡失神,眼角邊的魚尾紋,依稀可見……這是一副被雨打、被霜凍過的桃花臉啊!

小川心痛地閃着淚花說:“明珠,你變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小川,我,我老了。”她強裝笑臉地說。

“誰都老了。不過,我對你從來不說違心話。明珠,你殘了!”小川哽咽着說。

“也許是吧。”她痛苦地答道。

“不說這些了。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兒?”小川抹抹眼淚說。

“下放來的。那你呢?”她邊說邊打量她,那扁圓的臉上,仍是那樣白皙皙的,那略帶方形的嘴,仍像以前那樣愛向上噘着。眼邊和唇邊的皺紋,刻下了誰也逃不了的歲月的印痕。

“我是來這裡開會的。是關於語文教育工作的會議的。明天就要回去了。”小川說着,心裡感到,面對眼前的明珠談這些,很不是滋味。

“我在這裡等你,你回去向領導請假,今晚你就到我家過夜,明天下午我送你上車。”她拉着小川說。

“不用請假,我們學校只派我一個人來。我跟你去就是了。”小川高興地說。

“不過,要走上一個鐘頭的路,你行麼?”

“你挑着擔兒走得,我空手就走不得?”

“好,那就走吧。不過,我挑着擔兒要走快些,你可得跟着我後面慢慢走。如果不見我,別怕,你只要沿着這公路一直走,瞧,在這兒也可以看到那灰白色房子,那就是了。”她指着她的家說。

小川看到了,點了點頭。明珠挑起擔子,不久,與她的距離越拉越遠。“唉,真是望見屋,走到哭啊!虧她受的。竟然挑起擔子走起路來,還似模似樣的。”她望着她的背影說。

明珠快步把擔子卸下,從家裡拿起個行軍水壺,灌滿了水,又趕回到公路上。她自己也累得喘氣,便坐在公路邊,等小川過來。

“天啦,好比劉備三顧茅蘆呢。”小川越走越覺得雙腿沉沉的,她在心裡自我嘲笑着。但她很樂意去看看老朋友的家境,再走多一倍路,她也樂意的。

明珠領着她來到生產隊隊長面前,為自己請了假。她在張羅着晚餐用的菜,很快便把菜切好洗好。小川望着這簡陋的家,不禁鼻子一酸。她看着明珠忙這忙那的,不為她今晚的鋪蓋着想,她有點焦急了。她忍不住說:“喂,你叫我今晚睡哪?你只有一張床。”

“三個人睡得下的,我們三個的體積不算大嘛。”

“喂,那他呢?”

“他睡得很穩的。”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說,明珠,你趕快說清楚,不然,趁在天黑前,我好趕快走。”小川煩躁地說。

“哦,你誤會了。”她恍然大悟,只得苦笑着說。

“我頭腦清醒得很。沒見過你這樣安排住宿的。”小川生氣地說。

“別吵啦,還是那樣的性子。我說這個他,是我那個八歲大的兒子。”她瞪了她一眼說。

“那他呢?”

“他?”明珠剛才還苦笑着的臉,霎時下沉,在抽搐着,兩眼失神地望着窗外。

“怎麼,你們吵架了?你就是個急性子。他卻是處處遷就你的呀!”

“我真想有機會和他吵架呢。”她捂住胸口,眼淚早已“唰唰”地流下。

小川走過去,撫摸着她那顫抖着的背說:“這床頭吵床尾和的,別那麼認真。現在他跑到哪兒啊?我陪你去找他?”小川拉着她的手說。

“不!”她像地上打的一根木樁,一動也不動地嚷道,渾身在抽搐不已。

“既然,這樣痛苦,為什麼又不去找他。你變得太狠心了。你以前是那樣的溫柔,他對你又那麼百般呵護。你們可是人見人羡的一對啊。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我看着心疼,我看,我,我還是走吧。”小川哭着走出門外。

她凝望着天邊那朵白雲,聽到小川要走了,才急忙叫道:“小川,你給我回來。我是不讓你傷心才這樣的!”

小川哭着,用自己唯一的那只手,為明珠揩淚說:“明珠,在炎涼的世態中,錢買不到真正的知己。”

“他走了!”說罷,她扯住頭髮,大哭着。

“真的?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的?你們分手了?”小川痛苦地喊道。

“徹底的分手了。他走了……”她悲痛地嗚咽着。

“走到哪?我要找他論理。”小川生氣地說。

她的臉痛苦地抽搐着,蒼白的臉向着窗外,在凝視那天上時而迤邐、時而聚攏的白雲。

“明珠,你說話呀!”小川急得直跺腳。

“他走到那邊去了!”她指着天邊那朵白雲說。

“你說什麼?他……”小川驚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臉在發麻。

“他是被紅衛兵打死的。我們從來沒吵過架啊!”她痛苦地望着天空在自言自語。

“唉,天哪!”小川大哭着,全身在痙攣,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天哪!張生!你……唉,張生呀……你怎麼這樣年輕輕的,就……”小川在嚎叫着。左手在捶打着胸口,她那頭散亂的頭髮,一時低垂、一時仰後的。

明珠見狀,忍不住一把摟住她。兩人摟作一團大哭着。過了好一個時辰,大聲的嚎哭變成了低聲的抽泣。她慢慢地推開小川,哽咽着說:“阿生,有好朋友小川祭你啦。”小川聞語,又哭得整個兒在抽搐着。她為她倒了杯熱開水,裡面放了些白糖,小川呷了一口,流着淚說:“你說給我聽。”

她假咳了兩聲,右手在慢慢揉着那隱隱作痛的胸口,狠狠地控訴那令人髮指的罪惡。

小川聽着,看着明珠,只見她一臉的冷峻,那淚早已凝固在眼角邊,可自己,卻哭個不停,她痛楚地喃喃自語:“唉,好張生,不枉我們也是朋友一場,我沒法去你的墳前拜祭你,但在你忌辰的那天,我會年年為你燒柱香的。”

過了一會,明珠又默默地去準備她的晚餐了。小川還愣在那兒。她怕她太傷心,便故意扯開話題說:“小川,小唐對你好吧。”

“很好。我們有一個兒子。六歲了。”小川定了定神說。

“我真羨慕你。說真的,能夠在今天還活着,這已是一個很大的贏家了。大概你們那邊好些吧。”

“也說不準。有一次開大會,說是群眾法庭審判,拉出去就有好幾十人。只聽得台上有人大叫,這些牛鬼蛇神該不該專政,台下的誰敢說個「不」字?於是,木棍石頭橫飛……好嚇人。”

“多可怕。可惜我管不了阿生。我不是沒說他的,但他說我那一九五七年留下的餘悸太多了,還說我的銳氣被磨光了。”

小川看着她這模樣,心裡着實難過。她走近她,低聲說:“明珠,你不能這樣子下去的。你記得我以前在大學時說過你的,你不能沒個家。既然他臨終時向你說過,要你重新組個家,你為什麼不聽他的話?”

“這段時間裡,我正為這個問題苦惱着,不知是阿生在天之靈有意安排還是我和他的緣份未了,我遇見他了。”她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

“我說,你是個天大的大傻瓜,你想當什麼情聖?你還是現實些吧。你當初這樣做,是為了他的前途,但換來的是他極度的痛苦。而現在,連他對自己的事業的寄望都信心不足,你還有那麼大的信心?你還不聽他的話,你究竟愛他還是愛那架飛機?愛他能飛上天的這一點,還是愛他被你搞得這樣痛苦的人。你在滿足炫耀自我犧牲的愛,狠心地把他那長久孤寂的心靈置之不顧。其實,你不是愛他而是折磨他。你還折磨自己和你的兒子。你為什麼不聽張生的遺言,去和他組織一個家庭,好讓張生在天之靈也得到安慰。”小川越說越氣,越說越激昂。她不是在聲討這個可憐的朋友,而是要拯救這個受傷的靈魂。

“我答應了,豈不是有違我的初衷?”她兩眼呆呆地望着剛燃起的那堆火。

“你的初衷?換作我,我也可能會這樣處理。但眼下,你還是這樣做,就大錯特錯了。現在,他的痛苦比以前更甚的,是他本來可以娶到你的,而因你的拒絕而娶不到。而你自己,這風雨飄搖的日子,你一天也難熬啊!你別少看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他們那心靈上的創傷有多大!唉,你再執迷不悟,我真想揍你一頓。”小川越說越激動,左手不停地揮動着,在房內踱來踱去。

“小川,你像在講壇上呢。我已經兩年沒上講壇了。整天對着廣闊天地,腦海就像那藍天,一片空白。”她望着小川那顯得成熟了的臉說。

“你別取笑了。大概是他在天之靈,給我遇見你的機會。當初,我是他的紅娘,現在,我願意為你再當一次紅娘。”

小川話音未落,一陣“鈴……”的自行車鈴聲從外面傳來。

“他來了。”她紅着臉說。

“誰?”小川看她那一臉的光彩,早已猜着幾分,便跟着背後走出去說:“喂,你既然如此,何必又浪費我這麼多的唇舌?”

她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小蹄子,等一下可別亂說話。”

“哈哈,我很久沒聽到這親昵的稱呼了!哈哈……”小川開懷大笑着。明珠漲紅了臉推推她。

自行車在房前停下了。李林詫異地望着小川,小峰亦睜大眸子望着那大笑着的小川。

“哎,我來介紹,這是我的死黨。”明珠拉着小川說。

“喂,小心說話,小心風雲突變。”小川的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說。

“這是我大學時同一床的同學,陸小川。”

“不,四年來,我們都是上下鋪的,只不過,最後幾天才同一床。”

“小川,九天呢。”

“哈哈,九天,長長久久的,加上今晚,就是十天了。十全十美的。正像我們的友誼那樣。對不對,明珠。”明珠笑着把她摟住了。

“你還沒有介紹他呢?”小川指着李林笑着說。

“還有我呢。”小峰嘟着嘴說。

“這是我中學時的老同學李林。那是我的兒子小峰。”

“是張峰。”小峰一板正經地更正着。逗得三個大人哈哈大笑。

“阿姨,我沒說錯。我的名字,真的叫張峰。”他漲紅着小臉說。

“阿姨信你的。這個名字起得好哇。你的身體,要像山峰那樣又高又大的;你的眼光,要像山峰那樣高瞻遠矚;你的智慧,要像山峰那樣出類拔萃;你的意志,要像山峰那樣堅毅不拔。”小川激動地摸着小峰的背說。

“陸小川同志,我很高興見到你這一位才女。”李林笑笑說。

“不敢當,她才是個大才女呢。你叫我小川就好了,我和她是一對比親姐妹還要親的姐妹呢。你這樣叫我,就有點見外啦。”

“好,恭敬不如從命。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我來開會的。在墟上碰到她。明天下午就走。”

“明珠,你和小川很久沒見面了,我不打擾你們。明天下午我送你。你坐自行車尾可以吧?”

“可以,那就拜托啦。”

“小峰,聽話,吃過飯後,到隔壁去玩,你媽和阿姨有許多話要說的。”他拉小峰到跟前說。

“我知道。”小峰點點頭說。

“李林,你吃了飯才走吧。”明珠見他正拖着自行車要走,趕忙說。

“李叔叔,和我們一起吃飯,不讓你走。”小峰拉着李林的手,親熱地說。

他看見她那一臉的釉光,知道她很興奮,而自己這十多年來沒有與她共桌了,自己也要嚐一下家庭的溫馨。他便把自行車放好,拉着小峰的手說:“小峰,我和你下廚,讓媽媽和阿姨說話。”

“不,這怎麼行呢?還是我自己來。”她推托着。小川拉開她說:

“就讓他幹吧。他又不是客,讓他見習一下也好。”她紅着臉打了小川一下。

他深情地望着她,笑了一笑;小峰那對帶着疑惑神色的黑眸子,向着他們眨了一眨;而小川卻嬉皮笑臉地,把她推了一推;一道熱乎乎、麻辣辣的電波在全身流竄,弄得他精神恍惚,顫了一顫。

“李叔叔,阿姨說你不是客,那你又是什麼呢?”

一句引得小川“噗哧”一笑,明珠紅着臉嗔道:“小峰,別亂說話。”

小峰瞪大那對大眼睛,向着李林求援了。李林激動地鈄睨着明珠說:“以後,你自己去問你媽。

“哈哈!”小川大笑着把她推入房

“李叔叔,那個阿姨的手?”小峰俯在李林的耳邊說。

“好孩子,大概是傷了。這類事,別當着人家面前說,也不要特別注意人家。”他低聲說。

“這個,媽媽早說過了,那就是不要讓人家傷心。我一進門,就發覺到了,但我假裝沒看見呢。”

“真是討人喜歡的好孩子。”他摟住他,摸摸他的頭說。而小峰就趁勢依在他的懷裡。他很久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這是說不出的溫暖,這是雄性的氣息!這時剛好明珠出來倒開水,目睹此狀,愣住了。她望着李林,眼神裡蘊含着感激、愛戀、迷惑、彷徨。而他,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眼神裡充滿着喜悅、溫柔、挑釁、期待。她慌亂地走進房去。李林望着她得意地笑着。

“李叔叔,油和鹽在這裡。”小峰叫着。這把他從紛紜的思緒中喚醒,他才知道眼下自己該做些什麼?

“小峰,你真行。”

“我經常煮飯等我媽回來吃的。”

“好孩子,你真行,真懂事!”李林拍拍他的屁股說。

小峰又一次得到讚許,十分高興。他想,這個叔叔,好人、怪人。總愛打聽媽媽的事。上次為幫媽媽挑水,自己也跟着和他一起瞞着媽媽,害得自己還被媽媽罵了一頓。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他又怪,又不用瞞媽媽了。幫媽媽碾米,帶自己騎自行車,到墟上還買米粉、筆、作業簿給自己。除了媽媽之外,只有這個叔叔這樣關照自己的了。

“哦,李叔叔,這會不會是爸爸說要我和媽媽去找的那個叔叔?”

他想着,站在灶邊,呆呆地望着李林。李林正在炒菜,忽然覺得有一道眼光直射自己,他抬頭看見小峰那莊重的神態,禁不住又驚奇又好笑。他親熱地說:“小峰,我沒炒錯吧?為什麼你這樣看着我?”

“沒錯,你炒得很香呢。”李林心裡想,這小鬼頭怎麼啦?學他媽媽那樣,心事重重的。小峰在盛飯、擺筷子,李林在端菜、擺凳子。

他叫道:“兩位女同志出來吃飯啦!”

她倆正在天南地北地說着,聽到李林的叫喚,便笑着走出來。

“真不好意思,今天不是過三八節吧?辛苦你們兩位男同志了。”小川笑着說。

“你別小看他,既飛得上藍天,又下得廚房。”

他瞟着她。她從他那迷痴痴的黑眸子裡讀出這樣的話:“那你為什麼還不答應我?”李林得意地看着她慌亂地轉過身去。

“你們開飛機的,在天上怕不怕?”小川在木箱坐了下來,說道。

“小川,坐凳子吧。我家就這兩張凳子呢。”明珠不好意思地扶起她

往凳上坐去。

“哈哈,好哇!李叔叔,你什麼時候把我也帶上去,那一定很好玩的。”小峰拉拉他的手說。

“好!”

“小峰,你跟了李叔叔,就扔下我和你媽媽啦?”

“阿姨,你,我就不知道啦。你明天就回去了。我媽,我和李叔叔去哪,就把她帶到哪!我們三人不會分開的。”

李林興奮得摸摸小峰的頭說:“真乖。”隨即帶着期待的眼光望着明珠,他的眼睛在說話了:“瞧,孩子都給你作主啦,你還等什麼?”

她遇着這種目光,慌亂地假意夾菜給小川。李林看着她那狼狽相,知道她在他的眼神裡,讀到她該懂的東西,會心地微笑着說:“小川,今晚的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連她平日愛吃的榨菜肉絲湯、青豆炒牛肉也沒煮到。”他憨笑着說。

“李叔叔,你怎麼連我媽愛吃什麼菜,你都懂的?”小峰插嘴說。只見他的臉一陣潮紅。

小川忙解圍道:“李叔叔和你媽從小就……”明珠緊張地瞪着小川,只見小川呷了一口湯說:“一塊長大、一塊讀書,哪能不知?我沒說錯吧?”說罷,她望望李林,像在等待嘉獎似的。李林紅着臉說:“沒錯!”

“那為什麼我現在才見到你呢?”小峰嘟着嘴說。

室內霎時一片沉寂,連人們咀嚼的聲音也彼此聽得到了。李林的臉,頓時變得蒼白,明珠的臉也陣紅陣白的。

小峰慌了,放下碗筷,一把摟住李林說:“李叔叔,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的臉好白,你哪兒不舒服?”

李林噙着的淚花,差點往下掉了。他不敢抬頭,喉頭在哽咽着,想開口說話,但怎麼也說不出來。明珠不忍看他,忙站起來,假裝倒開水,小川偷偷看她,看見她背着他們在抹眼淚。

“小峰,這是大人的事,你長大後,你自然會知道的。趕快吃飯。不然,李叔叔就不帶你上飛機。李林,天上是咋樣的?”小川見這場面很尷尬,只得堆着笑臉說。

李林停了一會,再度集中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假咳了一聲,說:“人們常說的九重天,我飛了上去才知道的。”

“天也有九重?”小峰插嘴說。

“不,飛機下面,是一片雲海,飛機上,一個圓拱形的蒼穹,有太陽,也有雲。飛機飛上去了,下面又是一片雲海,上面又有一個蒼穹,又有太陽。又見剛才說的景象。”

他,只要一談起天空,就來勁啦。明珠看着,心裡又喜又憂的。

“多好玩,那究竟有多少個太陽?”小峰好奇地說。

“太陽,只有一個。只不過是那些雲在作怪。”他聳聳肩膀說。

“真有意思。天上那麼靜,你在開飛機時,不是可以想許多東西麼?”小川興奮地說。

“不,我只知道前面是一道航標,我必須按這航標飛去。”

“這是職業語言。我想知道你感情上的。”小川故作揶揄地問道。

他意味深長地說:“除了機聲,周圍是一片的寧靜。這是真正的寧靜啊!靜得無聲無息的。這時,在機上的人,大家的心都向着一個目標。”

“你就只想這些麼?”小川詭秘地笑了笑說。

“是的,其它什麼也不想。”他肯定地答道。

“包括那些你最想的人?”

“是的。只有在這時,把一切都忘卻了。所以,這麼多年來,沒給旅客添麻煩。”

“哇,好一個響噹噹的男子漢!”小川稱讚着。

“你過獎了。其實,不能這樣說的。我連一般男子的權利,似乎至今還沒有爭取得到。”他苦笑了一下說。

明珠鈄睨着他,看見那臉上的痛楚,雖是一掠而過,但卻是那樣深深地震撼了她。小川低頭咀嚼他的話,難過地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謝謝。”他說着,偷偷地看了明珠一眼,她尷尬地低下了頭。

飯後,他告辭了。小川跟着他出去。明珠慌忙說:“別走遠,小川!”

“不怕,有他呢。”小川指着李林說。他回頭望望她,揮了揮手。

“李林,以前我在大學時看過你的照片。別的我不想說,她什麼都跟我說了。你知道,當初,她寫了那封信後,難過得像整個人都要崩潰那樣。你不要怪她,她當時好苦呢!本來是一面人見人頌的紅旗,被小人作弄,一下子成了過街老鼠。這時同情她的,除了我之外,還有張生。原來,他在大學二年級時就寫好了情書,可能他沒勇氣發出吧。不然為什麼臨畢業時他才發出。而她那時正處在落泊的階段啊。她在醫院臨危時,他足足守了個通宵。有人想利用職權,趁她在危難中占有她。是我和他設法保護她的。在這種情況下,又臨近畢業分配了。是我勸她及早成家的。你不會怪我吧?”小川難過地說。她看到他的臉如鉛重,不斷在痙攣着。

“小川,說心裡話,自己最心愛的人,嫁了人。誰的心裡都會難過的。但我諒解她。你可知道,我因為不要變相的配婚,我才沒出國。我來廣西,也是為了尋找她的下落。後來,我知道她已婚,我當晚就幾乎崩潰了。第二天,這是我自飛行以來的第一次缺勤。後來,我知道她幸福、快樂。我心裡很痛苦。但轉念一想,自己愛着的人快樂了,也應覺得快樂才是。這完全是理智上的克制。有不少女的對我垂青,這反而使我更想念她。這又怨得誰呢?是不是怨自己,既然用情如此痛苦,何必當初縱情得太多了?不,我愛而無怨,那段熱戀的日子,像金子般的燦爛,它使我雖然生活在回憶中,但仍然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有一次,在他們接孩子放學時,我看到了張生,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會是個好丈夫。我心裡很難過。我下決心,到老不娶。當我再度遇見她時,得知他英年早逝,我很痛苦!但小川,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向她求婚,理應無可非議的。可是,她卻說「不」。我跟她說了許多啦,最後她才肯說考慮。”李林痛苦地捶打着自行車的橫杠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她的心中,這一點,我相信連張生也知道的。儘管這樣,他們的夫妻的感情還是很好的。你現在不會懷疑她對你的感情吧?”小川試探地問道。

“不,我不滿意她死鑽牛角尖。到現在,她還是那樣的執着。”

“這一點,我已給你作說客了。”

“謝謝。瞧,那邊那口水井。她夜裡來挑水,有一晚,她在井邊摔倒了,我們才相遇的。你說說,她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也難熬麼?”

“多可憐,我佩服她竟然能熬得到今天。她是個好強的人,身子又弱,小峰又這樣小,我好擔心啊!”

“我現在不讓她挑水,碾米了。我不怕人家說閑話。”李林苦笑了一下說。

“李林,現在能和她說心裡話的,只有我和你了。今晚,我再勸勸她。”

“我不知道該咋樣謝你才好。”

“不用謝啦。這個世上,除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外,最親的人就是她了。她是一個最怕別人為她擔心的人,所以,這麼多年來,我都不知道張生已不在人世,我還是他的好朋友呢!”小川說罷,難過得哭了起來。

“小川,不要哭,被她發覺了,又撩她傷心啦。我用自行車送你回去吧,不然,她在門邊會站累了。”

小川坐上自行車,穿過一片黝黑的樹林,在明珠的房前停了下來。果真,她倚在門邊在張望着。

“瞧,真被你猜中了。你真瞭解她。”小川笑着說。他深情地望着明珠,淒然一笑,轉過身來對小川說:“明天我送你。”說罷,一蹬上車就走了。背後傳來明珠呼喚:“喂,明天中午飯,你在這兒吃。”

“你為什麼他在時,你不說。現在,不知道人家是否聽到了。”小川望着漸漸遠去的李林說。

“誰知道他這麼快就走。”她嘴裡不說,但心裡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了。

“你到人家那邊去了?”

“是的,他帶我看你挑水的那口井。”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可能,那些話你早已聽過了。不過,顯然,他生氣了。”

“生氣?生我的氣麼?他早該生氣了。他生氣,我心裡還好受些。最可怕的是他的寬容。”說罷,她失神地凝視着那黑沉沉的夜幕。

“不,他不是為你的過去而生氣,而是為你的現在。”

“我真不想連累他。”她哽咽着說。

“連累什麼?你又沒犯罪。你別把他當作機器。他是個人,是個男子漢。你聽他剛才說得多可憐,我聽了都想哭了。”

“小川,我會考慮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啊,他發自內心的痛苦的吶喊,她聽了,心裡一直在顫抖啊!

翌晨,小川看小峰上學,便問明珠:“小峰什麼時候放學?”

“十點鐘。”

“只上兩個鐘頭的課?”

“這是農村小學。據說這可以讓小孩幫家庭幹活。”

“你就讓孩子這樣成長?”

“你以為我會有通天的本領麼?認命吧!”她嘆了一口氣說。

“你在家教過他麼?”

“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雖然,現在,社會上流行着一種「讀書無用論」的說法,但學多點知識,將來不會吃虧的。我和老唐天天都輔導兒子。將來他長大了,我也不會輔導啦。我倆都是學文的。”

“以前,我還以為小峰,可以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們一個學文一個學理的,可現在……”

“現在,唉,我說,明珠單是為了這一點,你也應該……”

“喔喔……”一大群雞飛出籠,小川幫着明珠餵雞。

“同志,你早!”陳才宇赤着腳,扛着鋤頭走到明珠的房門前,與小川打招呼說。

“呵,你早。你是?”小川眨眨眼說。

“他是陳老師,我的同事,教中文的。”明珠在房裡答道。

“陳老師,失敬了。我是明珠同班的,叫陸小川。”小川自我介紹着。

“從城裡來的?”

“不,從鎮上來的。來開語文教學會議。”

“哎,這語文教學,現在聽起來,挺生疏的詞啦!”

“不,你們這是暫時的。”

“承你貴言。是的,你怎麼也認識那幹校的老李?我昨日收工時,就看見你們在一起了。”陳才宇神秘地笑了笑說。

“他是我同學的同學。”

陳才宇會意地點點頭,眉頭不自覺地蹙了一下,便接着說:“真湊巧。你多玩幾天,這裡雖是窮鄉僻壤,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這可以充實一下我們的精神生活,總比我整天對着那叛徒好些。”

“什麼?叛徒!”

“這是他的狗。”明珠在房裡大聲說道。

“哈哈,好幽默,好風趣。”小川笑着說。

“好啦,今晚收工後,我們再聊。”陳才宇邊說邊走了。小川在他背後大叫道:“我今天就走啦。”

“是麼?下次來,我請你吃飯。”陳才宇轉過頭來笑着說。

“好,謝謝。”

 

                                       

 

“鈴,鈴!”一陣自行車鈴聲,從樹林那邊傳來。明珠已知道誰來了,她趕快把煮好的麵端出來。

“哇,好香!”李林在門外叫了起來。

“來,這碗最大的,給你,這碗,給小川。”

“我十多年沒吃過這種麵啦。”他在狼吞虎嚥地吃着。

“這大概是你愛吃的吧?”

“是的!”李林看了明珠一眼,兩人會心地微笑着。

吃過麵後小川要走了。明珠說要送她,李林只得讓她們在自行車的前後坐好。

他熟練地跳上自行車座椅上。公路上的塵土,把兩個輪子裹上一層黃色。小川沿途沉默不語。她看着那一塊塊剛犁過的田,在張開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田野早已卸了綠裝。路邊的樹斑駁一片,路上,好幾個莊稼漢挑着擔谷子走着。小川心想,這樣的農田、這樣的農活,是否非要這些飛機師和教書匠在這不可呢?不知怎的,李林和明珠亦一路無話,各人在想自己的心事。

到了汽車站,明珠甩了他們,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些禮物給小川帶回家。車啟動了,小川和他們握手告別。小川含淚說:“你們兩位聽我最衷心的一句話,早日辦完那件事。我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再見到你們了。但願我的祝願不會落空。”李林激動得用力握了一下小川的手,眼裡放射出喜悅的光芒,他偷偷地望了明珠一眼,只見一顆晶瑩淚珠,從她的眼角邊滾下。

車啟動了,小川探頭出來,流着淚對她說:“記住我的話!”她含淚默默點頭,向那漸漸遠去的車子揮着手。站內,人們都走空了,只有他倆仍呆呆地站在那兒。她正望着那車沿着田東縣的邊界行駛,直到她的視線不及之處,她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林捉住她的手肘說:“走吧。”她默默地跟着他走着,在那大榕樹下坐了一會,不是公務在身,李林多想今天整日就陪着她啊。

“你看家裡有什麼東西要買的,趁現在有車,好運回去。”

她急忙買了不少東西,本想挽着這些東西坐在李林的自行車的後座,李林臉上帶嗔地說:“把那些東西,放在座架上,你還是坐到前面來。”

她溫惋地望了他一眼,便說:“李林,臨到村時,別這樣坐了,怕人家看見了。”

“好,我暫時依了你的。”李林把她抱上車,然後一個騰跳,上了自行車。秋風迎着他倆的臉吹拂着,那一綹綹的黑髮,直撲李林那故意低俯着的臉上,趁沒人之際,他忍不住吻吻她的頭,她心頭一顫,把身子在向他緊挨着。像是倒在他的懷中。

“明珠,在廣州機巷那幢小木屋裡,你剪下的那一綹黑髮,至今還在我的箱子裡。”她聽他這一說,心頭一熱,把身子往後再靠一些。他又再一次低頭吻吻她。

“小心點,踩好車。”

“你放心好啦,開那麼大的飛機,我都不怕,怕這小小的自行車。”

“你還想開飛機?”

“想的,不過,希望很微了。可能會被調到後勤上去。”

“為什麼?”

“不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預感。”

她不作聲了。過了一會,他不安地說:“明珠,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太累了。到那邊坐一會再走吧。”

他把自行車轉入路邊的一片樹林中。他們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很喜歡小川的性格,真誠開朗。”他望着剛才送走小川時走過的路,若有所思地說。

“她那種潑辣勁,有時是令人可怕的。”她沉思了一會說。

“現在,在某種程度上,你要學學她呢。她有你以前的影子呢。”

她嘆了一口氣說:“有棱有角的石子,也會被磨得圓的呀!”

“我知道你受的苦比小川多。不過,我現在寧願你有棱有角些。不要理會那些傳統觀念。”

“我是為你着想的呀!”

“你要為我着想,你要想我之所想,你難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能影響你的前途。”

“你又來了。你那固執、偏見,什麼時候才改呵!”他有點生氣地說。

“你可以找一個……”

李林沒等她說完,便打斷她的話說:“是的,你不是也可以找一個麼?”她沉默了,她能說些什麼呢?

“你會麼?你寧願終身守寡,也不會嫁一個你不愛的人。同樣,我難道又不是這樣的麼?”他幾乎在嚎叫了。她難過得低頭不語。

“原諒我,明珠,我不該生氣,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不過,如果你不答應我,恐怕日後真有機會給我再重新開飛機,我怕我也不敢了。”他一臉的彷徨地說。

“為什麼?”

“因為,以前,我在駕駛位上,亦只有這時,我才忘掉你。我強迫自己心安理得地認命了。可如今,我怎能認這不公平的命!這樣,我就難以保證我能集中精神去開飛機。明珠,如果,你真為我着想,明珠,我求你!”

他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搖着說。

她看見他眼中帶着那既哀怨又期待的神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是。停了一會,只得說:“你的父母會嫌棄我的。”

“他們很喜歡你的,你難道沒感覺出來麼?不過……”

“不過,我現在不如以前了。”

“你誤會了。他們已不在了。”她看着他那一臉的痛苦,忙握着他的手說:“對不起。告訴我,什麼時候?”

“走了很久了。那三年困難時期,沒吃的。爸生浮腫病,媽吃了人造的小球藻,食物中毒。我為這,先後回過廣州。”

“你好苦,李林!”

“明珠,說句心裡話,你還愛着我麼?”他緊緊地盯着她。那黑眸子裡帶着多少溫婉、期望啊!

“那你就拿這個問題問你自己吧。”還沒等她說完,他已一把把她摟住了。

 

                                       

 

自此之後,李林常出入她的家中,他不準備催她了,順其自然吧。秋天的夜空,把村邊的老榕樹襯托得特別蒼勁。一群村童在樹下追逐着。孩子們的歡笑聲,給這村莊帶來了朝氣。好幾個老農抽着旱煙,坐在樹根上看着他們。老人們很少說話,默默地向那灰白的天空吐出一縷縷青煙。孩子們的喧鬧,給他們帶來了青春氣息。有些在咧着嘴傻笑;有些在蹙眉沉思,大概是對蹉跎歲月的嗟嘆。似乎在感到,不久前的自己,不也是這樣追逐,這樣喧鬧的麼?

陳才宇照例領着他的狗兒在村邊散步。它與小峰的狗碰上了,免不了要搖搖尾巴、磨擦着頸兒在親熱一番。接着,便吠個不停。小峰走過來把他的狗帶開。

“讓它們玩吧。”陳才宇說。

“等一會它們就打起來的。”

“不會的。它們的主人都在這兒!”

“當真?”

“你們學生打架,不會在老師面前的吧。”

“這也是。”

“小峰,你是不是有個家庭教師啦?”

“什麼家庭教師?”

“現在,就在你家的那一位呢!”陳才宇神秘地說。

“哦,他是我的李叔叔。”

“他對你很好?”

“是的。”

“你很喜歡他?”

“是的。”

“他對你媽也很好?”陳才宇壓低嗓門說。

“是的,我看得出來。”小峰一板正經地說。

“他喜歡你媽麼?”陳才宇俯在他的耳邊說了。

“是的,我也感覺得出來。”

陳才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是,只得說:“你媽也喜歡他,是吧。”小峰點點頭。

“你願意他當你的爸爸麼?”

“我……”小峰還未說完,女知青小玉的叫喚,打斷了他的話。

“老陳,請過來,我們有事找你。”

“哎,來啦!”

他彎着身子,進了這矮小的房門。眼前,密密地排着木床。那些床散發着木香。床與床之間只有二尺寬。在很窄的通道上擺着各人的爐灶。灶旁堆滿了枯枝乾葉。到處拉着的麻繩,像蜘蛛網那樣,星羅棋佈。這是用來掛毛巾和曬衣服的。有些女知青在房內煮飯,有些在洗衣服。那黃色的煙瀰漫屋頂;那白色的皂沫灑滿一地。

“找我有什麼事?”陳才宇目不斜視地說。

“我們不知道找誰出頭好些。想來想去,還是找你了。”小玉靦腆地說。

“什麼問題?好嚴重麼?”

“我們誰也沒有偷懶,這點,你看得出來吧?”小玉說。

“是的。”

“但我們評起工分來,沒有一個是一級的。那些社員,有些偷懶的,還得一級呢。”小玉嘟着嘴說。

“是呀,多不公平。”在房裡的葉珍說。

“不平的事多着呢。就像路那樣,哪有平坦的呢?一提到錢,老子和兒子都沒得講的。”陳才宇不安地說。

“那只有安於天命了。”小玉嘆了一口氣說。

“算了,老陳說得對,如果我們一吵起來,免不了要把小鞋給我們穿了。那時更受罪。少那麼一元幾角的,就算了吧。”那爹在城裡當幹部的孫葉說。

“我們窮苦人家,就是一元幾角的,也可以吃上好幾天啦。一個月還掙不到十元,這日子不好過啊。”小玉不滿地說。

“你不信我的話,有種的,你就自己吵去,可別把我們也連累了。”孫葉生氣地說。

“算了,別吵啦!大家都是患難之交,多點安慰,就多點溫暖,多點力量呢。你們自己看着辦吧,沒事的話,我就走啦。”他邊走邊說。

“他們肯定好,拿工資,我們是拿工分的。”葉珍氣惱着說。

“兩個不同的階層,又怎樣比呢?若拿他們和城裡的來比,那你就知道誰舒服,誰辛苦啦。”孫葉不服氣地說。

“唉,我們這一代人算報癈了,人家老陳那輩人,高中畢業了就考大學,考不上的在城裡找個工作做。如今,我們,即使你有插翼能飛的本領,也沒有廣闊的天空任你飛。”小玉氣忿地說。

“哎,我的姑奶奶,這兒卻是有廣闊的大地任你鋤啊。”孫葉挖苦地說。

“是的,也可以讓你英雄有用武之地啊。”小玉氣憤地說。

“別吵了,誰叫我們生不逢時,早幾年畢業,就沒有這罪受了。”葉珍

說。

“喂,告訴你們一點消息,聽說,最近,有些政策改了些,是對我們知青的。”孫葉神秘地說。”

    “是好些還是壞些?”小玉焦急地說。”

    “不知道。聽說以前去北大荒的知青帶頭鬧事,給中央寫了《萬言書》。鬧着要回城,也有不少人私自跑了,有些也被抽回去了。”孫葉說。

    “要我們鬧事,我沒有這膽量和能耐,但沾一下鬧出來的光,那未嘗不可。”葉珍不停地點點頭說。

小玉不說話了,心想,這話也有道理,事關重大,小說為佳。免得日後上頭真的要抽調回城,也要討個表現好些。這時才覺着他們剛才說的有理,便不再把工分問題,再擺到議程上來了。陳才宇走後,她倚着門向外望去。

“李叔叔,你走啦?”小峰在樹林邊玩邊叫着。

“小峰,回家去吧,天已黑了,別讓媽媽擔心。”

“嗯!”小峰說着朝家走去。

“小峰,真乖。”

小峰對李林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走進家中。

“喂,你們看見了吧,那個李叔叔……”小玉忍不住說。

“又有什麼新聞啦?”葉萍湊過來說。

“特大新聞,你們沒看見,他天天晚上都去老許家裡麼?”孫葉向外瞧了一眼說。

“這有什麼奇怪?他們原來就是同學。”葉珍說。

“你又怎麼知道?”孫葉說。

“那天,老許的老同學,在她的房門外對老陳說的。”葉珍說。

“這也難怪?”孫葉感慨地說。

 

                                       

 

又一個墟日,臨近中秋節,農婦們急於購物。隊裡缺勤的人多了。隊長請城裡來的人最好都要出工。

李林這一天又趕着到煤場去買煤。一大清早,騎自行車走了。

明珠正納悶,墟日不買菜,那跟着來的這五天,就沒有吃的。

“媽媽,我長大了。我會去買的。”小峰在央求着。

“不,路又遠,你還不滿十歲呢?”

“我跟老王伯一起去,你該放心了吧?”

“不過,如果萬一你們走散了,你自己會回來麼?”

“會的。從墟上望得見我們這條路的。所有的路,只有我們這條才是直的。”

“如果有兩條路是直的,你就難分啦。”

“不!我們這幢房子,在墟上也看得見的。”

她心想,這孩子,看來還會動腦筋。只得說:“你千萬要小心。要買些什麼,你看着辦吧。你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吧。”

他挑起一對大籮筐,跟着老王伯走了。

老王伯挑着一擔沉甸甸的谷子,小峰望着這擔谷,多重,瞧,那扁擔早壓得彎曲了。

“王伯伯,把你的谷子分些給我挑吧。”

“傻孩子,不,好孩子,不用啦。我人老骨頭硬,慣了。前面就是墟亭,我在那裡賣谷子。”老王伯笑笑說。

“賣了谷子,你吃什麼啊?”

“不賣,沒錢花啦。拿紅薯、芋頭去賣,不值錢。”老王伯喘着氣說。

薯、芋頭不及飯好吃呢。”

“誰不知道?這些谷子,是今年分得的口糧呢。”

“都賣了?”

“留下一些。”老王伯說着,從腰間拿出一塊很髒的布條,揩揩額上的汗珠。

兩人到了墟上,老王伯對他:“我就在那邊擺賣,你買完東西就來找我。”

他倆分了手。他那腦袋裡沒記着媽媽說過的,自己愛吃什麼就買什麼,他只記得那天李叔叔說過,媽媽愛吃青豆炒牛肉與榨菜肉絲湯。他隨即買了豬肉、牛肉,但怎麼也找不到青豆。有的是長得像女孩子的辮子那樣的豆,但卻是白色的。他只得買了。

墟亭的一角,有人拿着好幾串青蛙在叫賣。那些青蛙一隻隻被綁着,那四只爪在亂動着。脖子脹得鼓鼓的,一對對像綠豆大的黑眼睛在瞪着他呢。

“嬸嬸,這青蛙怎麼吃的?”他用手摸摸那小眼睛說。

“哈,瞧你這模樣不笨呢,怎麼連青蛙也不會吃?”

“沒吃過,只聽見它在田裡‘呱呱’叫。”

“哈,真有意思。我教你,把它的皮剝去,最好拿來炒絲瓜。”

“怎樣剝皮?”

那女人拿起一只青蛙,翻肚朝天。那肚與背不一樣呢。背是青黑的,凹凸不平。肚是灰白的,平滑發亮。裡面還露出一些青藍色的東西。她示意在肚皮下划一刀,然後拿着那層皮往外翻。

“這皮能不能吃?”

“千萬不要吃,那裡面有許多蟲!”

“還要切成一塊塊麼?”他歪着腦袋問道。

“哈哈,這還用問麼?哪有人整個青蛙拿去炒的呀?”那女人大笑着。

“我買這一串,多少錢?”他挑了個頭大些的那一串說。

“五角吧。”

“不可以便宜些麼?”

“我的小哥兒,你這麼小就學會講價了,長大了討不到媳婦的。哈哈!”那女人看着他一臉的窘相,越發開心了。逗得周圍的人也跟着笑起來。害他狼狽不堪,趕緊放下錢,拿了青蛙,掉頭就走。背後還傳來人們的笑聲。

他好不容易看到那邊擺着一擔擔的瓜。有大如洗臉盤那樣的、金黃色,那是南瓜,媽媽不愛吃。有像水桶那樣的、灰白色,那是冬瓜,用來煮湯的。有像他的小手臂那樣的,青綠色的皮,他摸了一下,那上面的小毛還有點刺手的。他端起來說:“這個絲瓜怎樣賣?”

“小哥兒,那是毛瓜。你要絲瓜,我地上有呢。我知道你要買絲瓜,我摘來就好啦。”那老太婆惋惜着說。

“老人家,哪兒有絲瓜賣?”

“過幾攤,就有了。你要挑那些嫩綠的。凹進去的坑兒要淺淺的,那才是好瓜。你不在我這裡買些毛瓜麼。拿回去和粉絲、蝦米一起煮吃。這瓜才正氣呢,人家坐月子的也可以吃的。”那老太婆在嘮叨着。

小峰不明白她說什麼“坐月子”的?總之,對媽媽有好處的,就買。果真,沒走多遠,買到絲瓜了。但蝦米、粉絲,還找不到。

他不知不覺來到離墟亭較遠的街道上,最後,他終於在那兒的商店買到了蝦米、粉絲。這時,肚裡“咕嚕咕嚕”作響,他嗅到從不遠處飄來的肉香。

“唔,那是有吃的了。瞧,那麼多的人把擔子停在它前面呢。”他自言自語着。他也把自己的擔子放在店前,拿着那條扁擔,花了一角五分,買了一碗鹵肉米粉,狼吞虎嚥地吃了。用手抹一下嘴巴,挑起擔兒,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些餅乾和花生,便轉身往墟亭外走去。

 

                                       

 

“嗚……”一聲汽笛聲,接着一片人聲嘈雜,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那聲音的方向走去。哦,一只大船泊在岸邊。

原來這裡是一條小小的河流,沿着這河向遠處望去,那江邊開闊,可能是通向另一個更大、更遠的地方。他好奇地看着那些旅客從船邊搭着的木板上下來。有挑着擔子的、有揹着行李袋的、有單身的、有扶老攜幼的……他坐在碼頭級上,看着這些人艱難地走上石級,一個小男孩正走近他。

“喂,這船是從哪兒來的?”小峰問道。

“南寧。”那男孩邊走邊說。

“南寧,這不是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麼?那兒可大得很呢,可熱鬧啦。什麼時候讓我能坐船回去就好了。”他一邊想着,一邊看着旅客們都上了岸,船員在沖洗船艙。

不久,船員們肩膀上搭着衣服,嘴裡叼着香煙,說笑着走了上來。內中有個中年的漢子向小峰說:“喂,小朋友,你要坐船麼?這船明天才開呢!”

“我想坐,但沒辦法。”他沒精打采地說。

“怎麼啦,聽你的口音是我們那邊的人呢。”那中年男子說。

“是的,我是從南寧來的。”

“是隨家下放的吧?”

“是的。我很想回去呢。”

“這也難怪,這麼小就操持家務了。多可憐。不過,不會太久了。我聽人家說,看見有下放幹部坐船回城啦!”

“是別人又不是我們。”他帶着妒意地說。

“快了,你回去跟你爸媽說,快了!”

“喂,老王,你在跟誰說話?小心飯店打烊了,吃不上啦!”那些走遠了的船工在叫道。

他望着那男子的虎背,想起他剛才說過的話。他又難過了:“唉,告訴爸媽,爸爸!你在什麼地方啊?你在這裡的話,我和媽媽就沒那麼苦啦!”

那瘦削的臉上,有一絲暖暖的東西在滑下,他伸手摸了一下,濕漉漉的。他趕忙低下頭來,用衣袖揩着臉,不時在手肘間看看有沒有人注意他。不知怎的,臉上那東西,怎麼揩也揩不完。他急忙把頭壓在兩個手肘中間,“嘩嘩啦啦”的江水拍岸聲,把他帶到好幾年前……

“峰兒,小心,屏住氣,不要呼吸,頭到水面就吸氣。”那是父親在水裡的叫喚。父親的手托住自己的腹部,他按着父親的吩咐去做。慢慢地,他感到身體輕盈,浮起來啦!那腹下的大手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自己仍在浮着、游着。

他試着張開眼睛。只見父親在自己的身邊游起來了。那是一臉的喜悅、洋洋自得。

一會兒,他被父親扶到岸上,那兒坐着媽媽。他跑到媽媽面前叫道:“媽,我會游啦!”媽媽美美一笑,豎起了大拇指,而父親卻在自己的背後,指着媽媽嚷道:“喂,你為什麼不誇我呢,教練的功是不可抹的。”“哈哈!”三人齊聲大笑了起來……

他想到這裡,臉上綻出一絲苦笑。他呆呆地凝視江面,看看那兒還會不會出現自己崇拜着的深深愛着的身影。可是,他只看到江水拍岸,波濤洶湧。他絕望地嘆了一口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那樣,又從眼角邊滾下。

話說王老伯賣完了那擔榖子,左顧右盼不見小峰。他到處打聽,逢人就問。回答他的是,搖頭擺手的。他一臉的無奈,只得回村去了。

“小峰!”他走近明珠的家門,不見有人回應。他推門看看,不見那對大籮筐,他慌了。忙對在村邊玩耍的孫子說:“阿華,到地裡找許阿姨,告訴她,我找不到小峰。”

阿華是小峰的好朋友,他焦急地說:“我自己去找他。”

“不,天快黑了,你還是告訴他媽。”

小華走到村邊,遙望遠處的紅薯地,蔥蔥綠綠的,那白色頭巾在晃動。他知道婦女隊就在那邊。他對着她們大聲呼喊:“許阿姨,回來!”似乎毫無反應。

他只得向着她們跑去。邊跑邊叫道:“許阿姨,小峰不見了!”

隨着微風送來這揪心的聲浪,人們馬上停下手中的活,伸長脖子,望着小華。

“老許,別慌,丟不了的。”她踉踉蹌蹌地跑着,背後傳來了人們的呼喊。

她很想一個箭步跑回去,但不知怎的,今個兒的田埂特別長、特別彎,“啪”的一聲,她跌倒在地上。小華慌忙地跑過去攙扶她,給她拍掉身上的泥,忙問道:“許阿姨,沒傷吧?”她搖搖頭,艱難地伸伸腿,跌跌撞撞地走着。

“坐一會吧”小華說。

“不,找小峰要緊。”她說罷,由小華扶着,顛顛簸簸地走回自己的房裡,趕忙拿藥酒塗抹傷處。頓時,腳沒那麼痛了。她站起來,剛走幾步,腳又不聽使喚了。她無力地坐在木箱上。

“還是我去吧。”小華說。

“不,歇一會就好的。你回去告訴你爺爺,說我這就去找他,叫他老人家放心。”

她說罷,拚命地咬緊牙關,邁着沉重的腳步,剛走到村邊的樹林,突然,遠處傳來“鈴……”的響聲,這聲音是那樣的熟悉,不一會,那聲音似乎又變得弱了。她趕緊望去,那自行車上熟悉的身影就要在遠處消失了。

“李林……李……林!”她拚盡全力地叫道。

李林卸好煤,正準備回幹校洗一個澡,然後乾乾凈凈到明珠的家。微風吹拂着,耳邊似是而非地聽到“李林……”,是那樣熟悉的叫喚。莫不是幻覺?他嘴邊泛起一絲微笑,沉浸在那甜蜜的思念之中,為了更早去見她,他加速地踩着腳蹬。

“李林!”這聲音怎麼變得不溫柔了?而且還帶着慍怒、恐懼與不安。他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便急忙回頭看看,沒看見什麼。正想繼續趕路,一陣風把這叫聲傳得更大了。他猶疑了一會,下了車向那林子張望着。

“李林,快來救我!”她哭叫着,他聽得真真切切。

他慌忙掉轉車頭,向那林子衝去。這時又聽不見那聲音。他慌了,剛才分明聽到她的呼救,怎麼現在又沒了聲音?是不是……

他腦海裡閃出許多恐怖的鏡頭,連頭髮根也豎起來了。他慌忙大叫道:

“明珠,你在哪?”

“我在這。小心踩車,我沒事!”她坐在樹林裡,無力地叫道。

他這才放心,心境平靜了些。小心地穿過那密密的樹林,看見她靠在一棵大樺樹下坐着。只見她頭髮蓬鬆、臉色蒼白、滿身泥土,身上還發出一股藥酒味。

“明珠,你怎麼啦?”他急忙跳下車,跑到她跟前來說。

“快去找小峰!他不見了!”她哭喪着臉說。

“他怎麼啦?你又怎麼啦?”

“我跌傷了。他和王老伯去趕墟,到現在還未回。王老伯說,找不到他。”她哭着說。

“你怎麼讓他自己去的?你現在回家躺着,我馬上去找他。”他把她送回家,轉身往墟亭奔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心痛得比腳痛還難受。

是的,該受到他的責備的。為什麼讓他自己去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就沒有生的勇氣了。幸而還有個李林,不然,今晚咋樣找小峰啊!

 

                                       

 

公路上,李林忘卻了一天的勞累,忘記了饑餓,拚命地踩着自行車。晚風在耳邊擦過,他聽着這“嗚嗚”聲,似乎聽見她的哭聲。他怪罪自己,剛才為什麼責備她,她一定有她的苦衷,自己為什麼又不問問她有什麼困難,為什麼不設法幫她解決,怎麼辦?天哪,小峰的爹,你保祐他啊!

    他看到散墟的人群,他沒往墟亭走去。他沿着大街小巷,走到郵局、商店,最後來到他經常帶他吃粉的飲食店。他忙問那收銀的:“同志,你今天見過一個男孩,十歲左右,大概這麼高,眼大大的,挑對大籮筐,來過你們這裡沒有?”

他在用手比劃着。那人摸摸後腦勺說:“就是你常帶來吃粉的那個?”

“是的,你今天見過他?”

“是的。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今天自己一個人來。他早走啦。”那人思索了一會說。

“往哪方向走?”

“那邊。”

那人指着東邊說。東邊?是河!還不知道他會不會游泳?天哪!他發狂地往河邊衝去,大叫着:“小峰,你在哪?”

天已垂下黑色的帷幕,沿岸的路,坎坷不平,弄得李林好幾次差點從車上跌了下來。他向着碼頭走去。那兒有幾盞昏暗的路燈,依稀可見碼頭的高處,有一個小黑影,那小黑影的旁邊有兩個小黑點。他往這方向衝去。走近一看,原來在一對籮筐中,有人抱着頭坐在那兒。他認得那對籮筐是明珠的,他便大叫:“峰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叫他。但他此時似乎感到自己在盡着作為一個父親應盡的職責。他叫得那樣親切、那樣悲涼!

小峰剛才在夢幻中看到爸爸教自己學游泳,後來不見了爸爸,他就望着那滔滔江水嚎啕大哭。他又怕被人家看見,只得捧着頭低聲嗚咽着。他很久沒這樣哭過爹的了,因為他怕被媽見到,惹她傷心。如今,思念父親的感情波濤,就像那決堤的河水,一瀉千里。他想起媽說過,爸就在天上。他便瞪大眼睛望着天。看着那天上時聚時散的白雲、烏雲,眼睛望得快要穿了。雙眼累得酸痛,他便閉上眼睛。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睡去了。在夢中還叫喚着:“爸爸!”

李林一把攫住他的肩膀,用那還沾着煤灰的手,捧起他的頭說:“孩子,醒醒,這不是睡覺的地方。”

“爸爸!”他一個側身倒在他的懷裡,喃喃叫道。

李林狂喜得手足無措。他一個勁兒地摟着他,用那顫抖着的嘴唇吻着那滿是淚水的臉,頻聲說:“好孩子,你再叫我一聲。”

小峰張開那充滿着稚氣的、純淳的、期待的大眼睛,望着李林,怯怯地叫道:“爸爸!”

“哦!孩子,我的好孩子!你在這裡想你的爸爸了?別難過,我會像你爸爸那樣呵護你的!”他無限愛憐地緊緊地摟着他說。

小峰那紅着的眼眶裡的再也藏不住的淚,“唰唰”地往下滴。

“你要做我的爸爸,沒爹的孩子受人欺負啊!你知道嗎,有人說我是野孩子,沒種的,有人說我媽是壞女人!不,我爸爸是被人打死的呀!”小峰掙脫開李林的懷抱,對着那蒼茫的江面,攥着拳頭,憤怒地嚷着。

李林心如刀割。他知道男孩子在家裡的偶像,是父親而不是母親。這幼年喪父之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更何況,又置身于於這炎涼的世態之中。

“回家吧。你媽很難過呢!”他很想和這孩子促膝談心,但一想到明珠那對失神痛苦的眼睛,又擔心她那受傷的腳,只得催他走。

他把他那對籮筐放在自行車後面,讓小峰坐在前面的橫杠上。小峰雙手扶着自行車的把手,身子靠在李林的懷中。

銀灰色的蒼穹,落日只剩下一抹金色的餘暉,被映照的江面呈現出一道道金、紫、紅的條紋在閃閃發光。李林滿懷深情地向這江面投以最後的一瞥。

他們很快便上了公路。放眼望去,公路邊的農舍旁,垛堆成的一座座稻草堆,像一座座紫色的塔峰。隨着天幕的一片灰白,那紫色的塔峰,便變成一座座黑色的碉堡,座落在收割得茫無一物的田裡。回家必經的那條公路,在黑燈瞎火的夜裡,已看不到盡頭。似乎一切都轉成鋼灰色,他們行進在這蒼茫的暮色中。

李林感覺到小峰的呼吸有點急促,趕忙安慰說:“別害怕,我的技術不賴的。”他小心地瞪着前方,只見遠處,一輪暗紅的、滾圓的月亮,從天際露出臉兒來,照得前面的樹林輪廓分明。此起彼伏的樹枝,像一條條黑色的經緯,半遮半掩地把月亮遮掩起來。不久,明月慢慢升起來了,遠處,明珠住的房屋的輪廓也依稀可見。在那灰白的屋邊投下一派黑沉沉的陰影,在這陰影中,有一個黑影在來回晃動。

“峰兒,叫媽媽,我想那一定是她。”他俯着頭,貼在他耳邊說。

“媽媽,我是小峰,我回來啦!”小峰話音未落,那黑影卻一晃一晃地消失了。

“會是她麼?”小峰失望地說。

“準是。”他低聲答道。

“那她為什麼又走了?她生我的氣了?”小峰難過地說。

“你想媽媽不生氣,這就難了。不過,你好好和她談,認個錯,我想,她會原諒你的。以後可別讓媽媽這樣操心了。”

“我知道。”小峰點點頭說。

“我擔心她的腳,可能痛得支持不住了。”

“我媽怎麼啦?”

“她跌傷了。”

“咋樣跌的?痛不痛?”小峰難過地說。

“不知道。看樣子,似乎很痛呢。”他蹙着眉說。

“我媽很辛苦。李叔叔,你做我的爸爸,那麼,媽媽就沒那麼辛苦了。我爸爸說過的。”小峰哽咽着說。

李林的心急促地跳動着,他屏住氣問道:“你爸爸說了些什麼?”

“要我媽找李叔叔,他要我聽李叔叔的話。”小峰難過地說。

“那你媽有沒有找過呢?”李林激動地說。

“沒有,她又往哪兒找啊?”

“那怎麼辦呢,也該找找啊。”

“不用找啦!”

“為什麼?”

“找到了。”

“在哪兒找到的?”

“你就是那個李叔叔。”

“同姓的人可多呢,何況,你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感覺到的,那人就是你。是不是?”

“這,你去問問你媽。”

“我會問的,不過不是今晚。”

“你怕她打你罵你?”

“是這樣還好些,我最怕她獨個兒傷心落淚。”小峰嘆了一口氣說。

“她經常這樣?”

小峰默默地點點頭。這時,李林的心裡像掉進一粒燒紅的煤球,灼痛難忍。他一言不發了,兩人默默地來到明珠的家。

 

                                       

 

隔壁的知青早已迎了出來,大叫道:“小峰,你回來啦。我們惦掛你呢!”

“小峰回來啦!”村童們奔走相告。

王老伯走到明珠的家門前說:“回來就好,老許,我讓你擔心了。”

“不,千萬別這樣說。是我累你掛心了。老人家,謝謝你今天帶了他。”

“不用謝。小峰,下次趁墟,可別亂跑了!”王老伯說罷,走回自己的家中。

“喂,小峰,你又耍什麼新花招,歷了什麼險歸來了?全村人都惦掛你呢!”陳才宇探頭出來說。

“陳叔叔,我累了全村了!”小峰不好意思地說。

“可不是,記住,事不過三。”陳才宇瞪了他一眼說。

“什麼過三,過二都不成。這一次,害得他媽媽的魂都差不多要丟了。”李林拍拍小峰的肩膀說。

“對,事不過二,聽見沒有?”陳才宇指着小峰說。

“聽見啦!”小峰邊說邊走進屋裡。

陳才宇望着他的背影,搖搖頭,輕輕地嘆息着。他又望望李林的背影,心裡有股不知是什麼的滋味。

他們走進屋裡,李林帶着愛憐的目光望着他們母子倆。小峰怯怯地說:“媽媽,下次我不敢了。”明珠那本來惱怒的臉,有一絲憂傷的微笑掠過,李林看見,心裡很不好受。只聽得她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明珠,你坐着,腳還痛麼?”李林邊說邊扶她坐下。

三人默默地吃着,誰也不說一句話。各自想自己的心事。飯畢,李林匆忙地把飯桌收拾好,明珠坐在那只舊木箱上。後來還是覺得不舒服,他便扶她進入房內,讓她靠着床上。

他第一次進明珠的睡房,他很自然就聯想起十幾年前,在她那廣州的閨房內的一切,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簡陋的用木板搭成的床,上面放着一對已褪色的鴛鴦枕頭。他頓時神情肅穆,顯得有點憂鬱。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到張生的存在;也意識到他倆的溫馨給自己帶來的內心的灼痛。但他一下子控制了自己,從那極度的痛苦中,又回到眼前的現實來。幸而燈光昏暗,沒被她發覺。他盡力壓抑自己,替她抹藥酒。他轉過臉對小峰說:“小峰,來這裡,對媽媽說清楚。”

“是的,一五一十的,包括你那小腦瓜想的什麼,說得清楚,媽才原諒你。”李林聽得出來,她那冷淡的口吻中流露出掩飾不了的憐愛。

“你等我給你媽抹完藥才說,我一會兒就走。”他有點困擾地說,因為他猜得出他可能會說些什麼,他不想給她過多的壓力。

“不,你不要走,你給我評評理。”小峰央求着。

“你別惡人先告狀。不過,讓李叔叔聽聽也無妨。”她揉着腳說。

小峰便從在路上與王老伯交談到墟裡買瓜、田雞說起,說得明珠李林捧腹大笑。她聽到心裡暖乎乎的,而小峰突然不說話了。

“你怎麼啦?”她不安地問道。

“說完了。”小峰有點失神地說。

“這怎能說明,你這麼久不回家的原委呢?”她不滿地說。

“好,我說。”他就把自己如何聽到有關下放幹部回城的消息,如何想回南寧,如何想……他那對黑眸子睜得大大的,怯生生地望着媽媽,看着媽媽那臉上黯然失色,小峰又不說話了。

“說吧,小峰,在自己媽媽面前吐苦水,你會好受些,我連這機會也沒有啊!”明珠哽咽着說。

李林柔柔地撫摸她那受傷的腳,望着她那蒼白的臉,低聲用國語說:“明珠,你又來了,一提起她這位老人家,你就這樣,別把這心情傳給孩子。”

“李叔叔,你講的話,我聽不懂。”

“說吧,小峰,別憋在心裡。”她說。

小峰便把如何想念爸爸的情景,斷斷續續地說出來,這時,她已泣不成聲。李林撫摸着她的背,低聲說:“明珠,你覺着哭出來痛快些,就哭個夠吧。小峰,別怕,媽媽哭過了,心裡會舒服些。”

她用雙手捧着臉,那豆大的淚珠,從指縫下“唰唰”地流下來,地面上早已濕漬一片。她的肩膀強烈地抽搐着,嗚咽着說:“說下去,後來又咋樣?”

“後來,我覺得有一只寬大的手摟住我,呼喚我,我就醒了。”小峰怯怯地說。

“後來又怎麼啦?”她激動地往下追問着。而李林緊張得一會兒看看小峰;一會兒又看看明珠。

“我張開眼看見了,我就叫爸爸。”小峰臉紅得發紫,滿懷着期待的眼神望望李林、望望媽媽。

“噢,我的孩子!”她顫抖地叫道。李林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只見她的嘴唇在哆嗦,雙手捂住臉,肩膀也隨之抽搐起來。

“明珠!”李林滿懷激情地叫道。

“孩子,你是在夢中叫你的爸爸吧?”她慌亂地說。

“不,我認清了是李叔叔,我就這樣叫他。媽媽,爸爸說過要找的李叔叔,是不是這個?”小峰急切地爬到床沿,貼着明珠的耳朵說。

“你說呢?”她摸着小峰那發燙的臉蛋說。

“我說就是。”他激動地點點頭說,那對大眼睛向着李林眨了又眨。李林紅着臉,燦然一笑。

“你還問我幹什麼?”她一臉的光彩,帶着淚笑着說。

“他要我問你呢,他說姓李的多着呢。”小峰指着李林調皮地說。李林嬉笑着望着明珠。她破涕為笑,她望着他那漲得通紅的臉,目光停在他那猛烈起伏着的胸脯上,在那裡面,正急促跳動着一顆熱戀着她的心。

“媽媽,你說話呀。既然他就是那個李叔叔,那爸爸的意思是不是……”小峰望着媽媽那甜滋滋的模樣,不再說下去了。

她笑了,笑得紅艷艷的。

“媽媽,你以後不要哭了。你笑起來很美呢。”小峰摟着她的脖子說。

李林坐在床沿,含情脈脈的目光,直射着她那燦爛的笑臉。

“峰兒,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嘴乖的?”她笑着,拍拍兒子的屁股說。接着,又半羞半嗔地瞪了李林一眼。只見他在那兒張着嘴在傻笑,雙眼閃着勝利的光芒。

 

                                       

 

十多天後,李林又來到她的家。看見她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心裡着實高興。

他走近她說:“腳不痛了?”

“不痛。”

“什麼也不痛了?”

“不痛。你怎麼啦?”她睜大眼睛望着他說。

“你不痛,但我卻痛了。”他用低沉的語調說。

“你哪兒不舒服?”她忙走過去,摸摸他的額。他閉着眼睛,任她摸着。像一絲甘泉滴下這久竭的土地,他貪婪地吸吮着。

“沒發熱嘛。”她疑惑地審視着他。他忽然張開眼,一種甜蜜的瘋狂攫住了他。他極力壓制着,但他的眼裡流露着的激情,卻難以掩飾。他抓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摸着說:“這兒痛呢。”

她這才知道他在捉弄自己,紅着臉把手縮回說:“這麼大了,還不如峰兒,會撒謊呢!”

“是的,我可真不如峰兒,他能日日夜夜伴着你呢!”他嘟着嘴說。

“可真生氣了?”她又挨近他,慢慢地梳理他那一頭蓬亂的頭髮,愛憐地說:“瞧你這模樣,又不刮一下鬍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這蜜語的甘甜,早已把他帶回那難忘的青春歲月,心裡早已躁動了。但他卻又故意看着牆角。

“怎麼啦?可真是心裡不舒服?憋在心裡,這會傷身的。你想罵,就罵吧。你早就應該罵的,這樣我心裡會好受些。可你,卻不……”她哽咽着說。

李林最怕聽到她的哭聲。他猛然轉過身來,摟住她,捧着她的臉,吻着她那發燙的嘴唇。她把手扣在他的脖子上,閉着雙眼,任由他愛撫。他倆的臉紅燦燦的,煥發出青春的光澤。特別是李林,那被拾回的、被冷落了的青春的光環,把那歷盡感情滄桑的臉,影射得光釆照人。她聽得出那呢呢喃喃,低低切切:“明珠,把我倆的事辦了吧。別再為難自己,也別再折磨我!答應我!”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點點頭。李林輕輕地推開她,醉眼望着她。只見她臉如桃紅、目如微醉。兩雙放射着電光的眼,相互注視着,迸出了灼熱的火花。

“噢,我的最愛!”他顫抖地叫着,瘋狂地吻她,使勁地摟抱她。他那對黑眸子洋溢着幸福的激情的狂喜,狂喜到甚至有點失控了。他,悠悠的纏纏的眷戀、漫漫的苦苦的期待,如今,終於攫取了極樂的曙光;他,長久的苦候着的自由、經年掙扎着的求索,如今,終於肯定了作為人的自我價值。冰河解凍了,心頭的一股清泉湧向四肢。頓時,精神為之一爽。他痴痴地笑着。笑得那樣甜、那樣美、那樣燦然!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這樣開心地笑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林的臉上,春意盎然。那沉重的步伐,顯得矯健輕盈。人們這才發現,伴隨着旋風式的自行車輪轉,常常飄來那五十年代的情歌。這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滄海的。有歷盡歷史洪流的沖刷;有苦渡情海波濤的沉浮。他們免不了要揣摩,他的喜悅,是不是與自己有關。因為,在那默默無聞、腦海空白的時候,遇上有人突然而來的喜悅,人們總愛把它和自身的解脫連在一起。而打聽這類小道消息的,還是數女同志擅長些呢。

“喂,老李,最近有什麼新聞?”孫奇邊剁豬菜邊說。

“我孤漏寡聞啦。又沒有收音機,五天才得買一次報紙,這樣,你就可以知道我的嗅覺了。”李林苦笑了一下說。

“我看你最近高興得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們會回城了。”她靦腆地說。

“呵……呵!”李林開心地笑着,哼着歌兒,走了出去。

“哈哈!”在爐旁的吳丹忍不住笑出聲來。

“喂,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高興的。你又笑,他又笑,而我,怎麼也笑不起來!”孫奇停下手中的活兒說。

“你把豬菜剁好,快去餵那頭剛生產不久的母豬。那時,你不笑,那豬會對着你笑呢。”吳丹邊往爐裡加煤邊說。

“哈哈,你真會逗人開心。”孫奇笑着。

“又說你不會笑,現在不笑了麼?”吳丹指着她說。

“你的鬼點子就是多。”孫奇笑着說。

“小心說話。為了這一句,人家會貼一牆大字報。這還事小,害得洛陽紙貴事大。人家還會責怪我,因我而害得人家浪費紙張,這樣,可能,什麼工程因此少了一個銅板而不能竣工,於是,我的罪就像高利貸那樣越滾越大。”她一板正經地說。

“就憑你這番說話,那些新型的邏輯學家又有文章可做啦。還說要我說話當心,你自己還不是那樣。”孫奇不服氣地說。

“患難之交。說過了就算。水過鴨背嘛。”吳丹討好着說。

“對,應該這樣。”孫奇爽快地附和着。

“既然不是與抽調回城有關,他為什麼這樣高興?”孫奇停了一會

“有些事,對他來說,可能比回城還重要呢!”吳丹神秘地說。

“什麼事?”孫奇又停下手中的活說。

“喂,我的姑奶奶,快些剁。我的飯快煮好了,起鍋後,我要把這些飯焦拌着薯菜一齊煮,那火候不等人的。”吳丹催促着。

“哇,你比李總管還厲害。我的手起泡了。”孫奇苦着臉說。

吳丹跑過來一看,她的中指上,一個大血泡,亮晶晶、圓鼓鼓的。

她焦急地說:“我們換一下工吧。你去看火,到了加煤的時候,你叫我,我去剷煤。”吳丹說。

“你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孫奇說。

“這樣的人最容易吃虧。”吳丹感嘆地說。

 

這一晚,明珠送走李林之後,伏在破舊的木箱上,給張生的妹妹寫信。她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妹妹,當你真心愛一個人時,你會為他作任何犧牲的。你哥哥肯定我這一點,而他自己也是這樣對我的。我深深愛着你的哥哥。我們是人見人羡的一對。然而,上天對我們太不公平了。為了兒子,我只有好好活下去。

如今,命運之神又把我和李林撮合在一起。雖然,你哥哥臨終時對我和峰兒說,要我們去找他。但茫茫人海何處覓?找到了,如今的我,又怎麼配得上他?

所以,我一直沒有認真去找過。可是,如今,竟然在這偏僻山區碰上了。

我多次拒絕他的求婚。然而,我的良心在譴責我,我愛他。他為我獨身至今,假如我再不答應,他真的會終身不娶。我不忍心再傷害他。

他父母雙亡,他是獨生子。你認他作哥哥吧。讓這兩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合吧。

有機會的話,讓我帶着峰兒去見見媽媽。別把你哥哥的事說穿了。讓媽媽知道她有一個可愛的孫兒,這樣,她一定會很快樂的。

 

你的嫂子

明珠”

 

她披着外衣,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站在窗前,望着那灰白的蒼穹,她在尋找她心中的那朵白雲,但怎麼也找不到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阿生,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會使你痛苦還是安慰?但我只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的愛多麼真摯;你的胸襟多麼寬闊。而命運卻偏偏捉弄我們。其中,最受傷害的,就是無辜的你啊,這……唉!天不公啊!”

一顆豆大的淚珠,從那蒼白的臉頰邊滾下,她沒有拭它。那清清的淚珠,流到唇邊,到咽喉,似乎要流到她的心田,洗滌污垢,留下凈土,讓張生的影子永遠埋在那裡。

窗外,一陣陣的蟬鳴蛙噪,這些小生物像她的心靈那樣並不平靜。她煩躁地在房內踱來踱去,不停地自怨自艾:讓悲痛永遠壓抑自己,這樣又怎能和李林相處,這樣對他未免有點不公平。要愛,就要愛得坦然,愛得無悔!

遠處,雄雞叫了第一遍,天邊現出一絲魚肚白。眼看那絲魚肚白漸漸蔓延起來。她趕忙往床上一躺,哪怕是能睡上半個鐘也好哇。

小峰起床,看見媽媽還在睡,在木箱上有一封信,一張字條。他用開水泡了碗剩飯吃,急忙向幹校走去。那只跟着小主人寸步不離的狗,疾跑時,那脖子上的鈴聲,在清晨中特別響。李林好奇地開門出來看,大叫道:“小峰,出什麼事啦?”

“媽叫你等郵遞員來,幫她寄這封信。”小峰走到他的跟前說。

“不用那麼早就送來的。”他摸摸他的頭說。

“我怕你出工了,就難找啦。”小峰說罷,轉身往學校走去。

“小峰,別走,還早呢。跟我到飯堂去,我買饅頭給你吃。”

“不,我吃了東西啦。”

“帶到學校去吃。現在你這個年紀,正像個飯桶那樣的。”

“不,我不笨呢。”小峰嘟着嘴說。

“哈哈!我忘了你媽媽是廣州人。是的,廣州人愛把笨蛋比作飯桶。這大概是她告訴你的。你媽絕頂聰明,怎會生個飯桶呢。我是說,你的胃,多少東西都可以裝得下的。”他開心地笑着說。

“不,我吃了你那一份,你就沒有吃的。”

“不要緊的。”

“不,媽媽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小峰焦急地嚷道。

“這,也包括我在內麼?”他瞇着眼睛說。

“不知道。可能不包括的。不過,等我今晚問問媽媽。”

“哈哈……傻孩子,哈哈……”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晚上,明珠問小峰:“你今早很早就上學了?沒有吃東西就走了?”

“不,我熱了碗剩飯吃。”

“你把信交給李叔叔了?”

“是的。他拉着我,要到飯堂買饅頭給我吃。我不肯。”

“為什麼?”她故意問道。

“我吃了他那份,他就只有吃白粥了。這樣,他就沒力氣幹活啦。”小峰眨眨眼說。

“哈哈!”

“他硬要拉着我去,我便說,媽叫我在外面不要吃別人的東西。”他一板正經地說。

“那他怎麼說?”她故作嚴肅地說。

“他說,這也包括我在內麼?”小峰學着李林的口吻說。這可把她逗樂了。

“那你又怎麼說呢?”

“我說我今晚問問媽媽。”

“那他又咋樣說?”她忍住笑問道。

“他?他哈哈大笑,一直笑個不停。我走到很遠還聽見呢。”

“哈哈……”她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媽,你和李叔叔都很怪。怎麼總愛笑的。媽媽,你別笑,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小峰搖着她的手說。

“哈哈……你見着他時,你自己去問他好了。哈哈……”她笑得一仰一合地說。停了一會,她變得有點莊重地說:“峰兒,媽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你。”

“什麼事?媽媽。”

“你喜不喜歡李叔叔?”她嚴肅地說。

小峰覺得奇怪,媽媽今天怎麼啦?他忙答道:“喜歡。”明珠寬慰地點點頭。

小峰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認認真真地說:“媽媽,我又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問你。”她看見他一臉的肅穆,心裡不禁又好奇又好笑,這小鬼頭今天又怎麼啦?

只見他張着那對帶着期待的神情的眼睛,望着她說:“媽媽,他是不是爸爸要我們找的那個李叔叔?”她心頭一顫,點點頭說:“是的。你愛他麼?他很愛你。他說要把你當作他的親兒子那樣呢。”

“哦,太好了。我很喜歡他。他答應做我的爸爸了麼?”小峰高興地說。

“是的。”她點點頭說。

“噢,這真好。我再不會被人笑了。”小峰如釋重負地說。

“你說什麼?”她吃驚地叫道。

“我被說成是雜種的。最初,他們一鬧,我就想起爸爸。我哭了。他們看見我哭,更大聲地東嚷西嚷的。直到老師來了,他們才不敢那樣。”小峰氣憤地說。

“唉,可憐的孩子!”她在心裡痛苦地叫道。

“不說這些啦。我什麼時候可以叫他做爸爸?”小峰伏在她的肩膀上說。

“等他搬過來的那一天。”

“那太好了。不過,他搬來,睡哪?”小峰皺着眉頭說。

“你說呢?”

“睡床上。不過,他來,我就不睡那大床了。”

“這樣,我就叫他別來。”

“不!”

“那為什麼不可以三個人都睡大床呢?”

“不!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我到外面的木箱上去睡吧。”小峰一板正經地說。

“這樣,李叔叔肯定不會同意的。”

“那怎麼辦呢?”

“這樣吧,在房裡搭張小床給你,好不好?”她打量着房間說。

“好,你會搭床麼?”

“不會,叫李叔叔幫忙吧。”她說吧,轉頭一望,小峰已走出去了。

“小峰,你去哪?人家還在做工呢。別這樣急性子。”

小峰只有回家,把功課做完了,還不見李林來。他走出門外張望,一會兒,李林騎着自行車從林子中走了出來。

“李叔叔!”小峰高興地迎了過去。

“小峰,怎麼啦?還未睡?”他把自行車靠在門邊說。

“我有事和你說。”小峰拉着他說。

“好,你說吧。”他把小峰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說。

“你什麼時候搬過來?”小峰劈頭一句就問。他的臉“唰”地紅了一陣,驚喜地望望她,她溫順地點點頭。

“你說呢?”他得意忘形地望着她說。

“越快越好。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小峰嚴肅地說。

他激動得把他摟在懷中,笑眼望着她,柔柔地撫摸他的頭髮說:“別說一個,就是一千個一萬個,我也會答應的。”

她笑着瞪了他一眼。他開心地笑了。

“跟我來。”小峰把他拉進房裡,接着說:“你就在這兒給我搭張床。

夠我睡就行。”

“你和媽媽吵架了?”他說着,轉過頭來向她作了個鬼臉。她在他背後打了他一下。

“不,那大床留給你和媽媽。”小峰一板正經地說。這把李林逗得心頭陣陣騷痒,這使他想到那即將到來的甜蜜的夜。他衝動得緊緊地抱着小峰,喃喃地說:“好孩子,我會像親爹那樣待你的。我的好孩子,你再叫我一聲,像在河邊那樣叫我!”她聽得出他的話音帶淚。她失控了,走了過去,張開雙臂,摟着他們。

經年處在被嘲弄中的幼小心靈,在單親家庭中形成的自卑,而在這自卑中,卻又凝聚了無限的熱情,在默默而又強烈地追求着與一般孩子平等的待遇!啊!如今,聽到了,是男性的雄音,向着自己叫着:“我的孩子!”啊,多年來渴望想得到父愛的激情,無法宣洩,如今,啊!猶如那熾烈的而不甘平靜的熔岩,潛藏着火山的烈火,噴薄而出。他顫怯地叫道:“爸爸!”

“噢!峰兒。”明珠失聲地哭叫着。

“噢,峰兒,我的好兒子!”李林呼喚着。他緊緊地抱着小峰,淚眼望着她那雨打梨花的臉。

他躺在李林的懷中睡去了,他把他抱到床上,替他脫鞋、解衣、蓋被、搧蚊子。他往帳內望望,證實沒有蚊子,便在蚊帳口夾了個木夾子,把帳的末梢往蓆子裡面塞好。

她在旁看着他侍候峰兒睡好,便踱步出房外。他躡步跟了出來,從她背後攔腰一抱,把她緊緊摟在懷中。她慢慢轉過身來,兩雙淚眼相互注視着。他拭着她臉頰上的淚。片刻,那發燙的雙唇相互緊貼着,發出微微的喘氣聲…… 

 

一天早晨,團團的烏雲結集在天邊,漸漸地,烏雲越滾越大、越滾越黑。本來顯得深邃的秋空,頓時,天幕低垂,像要覆蓋大地似的。風在“嗚嗚”作響,吹得那樹葉凋零的林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大小不一的樹枝被折落了,“喀嚓喀嚓”地響着。老樹幹被吹得晃着身子,小樹幹被吹得彎了腰。猛烈的西風,掠過樹林,正捲着那新一糙的甘蔗林。那一排排甘蔗,搖晃着倒向東邊。種在路邊的,早已露出了根兒,根部的泥土,被一撮撮地揚上半空。而在甘蔗林的中部,那頂端的甘蔗葉在隨風搖曳,“稀稀瑟瑟”地響着。

遠處低沉的雷聲響起,隨即,那烏黑的雲朵中忽然一道閃光,露出一條條大小不一的發出亮光的銀蛇。霎時,又變得烏天黑地的。雨點稀稀落落地滴下來,不久,便像潑水似的,在一個勁兒地敲打地面。地面馬上響起了“嘀嘀嗒嗒”聲,像是給在狂風中舞着的甘蔗林伴奏似的。

李林穿着棕色的蓑衣,戴着一頂大竹笠,赤着腳,拿着鋤頭,到各處檢查,給積水處挖道排水,給倒下的甘蔗扶直培土……這樣折騰了半天,這時,豆大的雨點,已變成一大片雨幕,讓人看不到近處的房舍。

中午,開飯時,幹校的人,拿着飯盒到廚房買了飯,各自回宿舍去了。李林幹完活之後,已是全身濕透,滿身的泥污。他往廚房一竄,竄到灶前,蹲在灶前的石級上,端着大碗,就吃開來了。

“喂,老李,今天不是不開工的麼?”在廚房值班的孫奇說。

“沒辦法,不去打理一下,怕傷了地裡的東西。”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說。

“雨快停了,下午還開工不?”

“不,地面水汪汪的,泥濘得很,別把你們這些老弱病的摔傷了。目前,重要的是疏通水道,我剛才已搞過,連我自己也可以歇一會啦。”

“那太好啦,到我們那邊打撲克吧。”

“不,我有個君子之約呢。這裡拜托你關照一下,有特別事故,你到對面村的那幢灰白房子找我。就在公路邊的。”他說罷,趕忙走了出去。

“是不是在小峰的家?”

“在陳老師家。”

他趕忙騎上自行車,伸手向着屋檐,只見還有稀稀落落的幾滴雨水往掌心滴。自行車在那泥濘的路上行駛,發出“吱吱”的響聲,一撮撮的泥漿,直往車輪邊鑽。那灰白色的車輪頓時變得黃黑一片。

生產隊照例也是休息的,農婦們都忙着在家剁豬菜、納鞋子、補衣裳。明珠在用芭蕉葉裹粽子。他們早些時候分得一些糯米,她在墟上買了一些肥肉和綠豆,早已醃好味兒了。恰巧這天下雨,於是,便和峰兒一起裹粽。

李林直沖入屋裡來,笑着說:“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不?”

“噢,爸爸!”小峰笑着親切地拉着他的手叫道。

明珠把手指放在唇邊“噓”的一聲說:“峰兒,等李叔叔搬過來才這樣叫吧。”

“現在,不讓別人聽見就是了。以後,爸爸搬過來了,我就不怕別人聽見啦。”小峰高興地說。

“乖,峰兒真乖。爸爸疼你呢。”李林摟住他的頭親了一下說。她在旁望着他倆,愜意地笑了。

“怎麼會想起包粽子來啦?”他說着,擺弄着桌上的芭蕉葉。

“還不是為了這個小饞嘴。上次王老伯送了幾個粽子來,他愛吃。還是他從王老伯那兒學了,回來教我的。”

“哦,只為峰兒一人麼?”他說罷,動手包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也愛吃,嘻嘻,怎麼包得也似模似樣的。”她鈄睨着他說。

“你別忘了我在廣西多少年啦。早被同化了。”

“你今天不用開工?”她在綑着粽子說。

“是的。我答應過陳老師,下雨天去他家的,這麼久還沒去過呢。”他在攪拌着糯米說。

“那你去吧,晚上回來吃飯。”她推推他說。

“嘻嘻,下逐客令了?真的不要我幫忙?”

“不用。你這雙大手,只配幹粗活。這可是要手指伶巧才行的。”

“就憑你這一句,我非要包不可。”

“爸爸,我幫你放料。”小峰攀着他的肩膀說。

“這麼快就聯合起來對付我了。”她噘着嘴說。李林這下可樂了,他忙推開小峰說:“不用你幫忙,你瞧媽媽呷醋了。我包的要作記號的,看是糯米粽還是糯米粥?”

“這還差不多。”她笑着說。

不一會,幾只脹鼓鼓的、硬梆梆的、有梭有角的深綠色的粽,大小一致,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哈哈,真好。爸爸包的比媽媽的還結實。”峰兒摸着那些粽子說。

“峰兒真乖,值得爸爸疼愛。”李林一把摟住峰兒,親一下他的額說。

“快去吧,或許以後沒機會到老陳處,那時你又後悔了。”她說罷,推着他出了門。

 

“陳老師在家麼?”李林敲着門說。

“哦,有朋自雨中來,不亦悅乎。”他笑着迎了出來。

“君子之約呢。今天可是個難得機會。”李林躬着身進去說。

“來,快來下棋。這可真是棋逢對手了。”陳才宇把書放好,興奮地說。

“哦,《楚辭》,你對古典文學很有研究。”他看看那本書說。

“說不上呢。不過,在這時候,讀讀它,感受有點不同。唉,‘路漫漫而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李林接着唸道。

“哈哈,真不簡單,你這個開飛機的。”

“沒什麼,這是千古名句嘛。不過,當今亦有像屈原那樣懷才不遇的,可千萬不要學他那樣跳進汨羅江。”

“是的,我們本是滿腔熱血,卻被拒於門外。世界花花,勞人草草。如今,我真是全意咬得稻根香啦!”

“哎,不談這些了,我是來還棋債的。”

“好一個楚河漢界,我要看今天誰是劉邦,誰是項羽?”陳才宇在擺着棋子說。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但後人對他們的評價各有看法呢。”李林坐在棋盤前說。

“雖然,劉邦贏了。但我還是敬仰那位失敗的英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陳才宇感嘆地說。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林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

眼下的棋陣,被陳才宇帶着那絕不回頭的過河卒,殺了過來。兩人不再言語了,足足下了一個多小時,還不分勝負。

小峰拿着幾個熱氣騰騰的粽子進來,他看見兩個大人托着下顎在凝思着。他把粽子放在灶邊,便悄悄離去。

“小峰,這是給我的?”陳才宇嗅到粽香,把小峰叫住了。

“是的。媽叫我拿來的。”

“老李,吃粽吧,吃完了再決勝負。”陳才宇站起來伸伸懶腰說。

“我那份在她那邊呢。”李林指着明珠的房說。

“恕我自直言,那是很不錯的人啊。老兄,你……”陳才宇拉住正要走的李林說。

“陳老師,我?”李林紅着臉說。他趕忙走了出去,說:“這事是會有

定局的。但這盤棋還未有定局呢,等我填飽了肚子,再和你決勝負。”

 

走近明珠的家,似乎周圍的空氣都充滿了粽香。知青們今晚不用開灶,是明珠請的客。她們捧着小峰送來的粽子,在嬉笑着,而鄭小燕卻獨自沉默着。她想家啦!這一個一直在區文化大院長大的女知青,她在怨自己生不逢時。不遲不早,偏偏在六五年上高中。三年一晃過去了,實際讀書不超過半年。那時,大學停止招生,即使不是那樣,她又哪來的本事去考大學?她忘不了離城前……

“我們是讀書人,我們的後代非讀大學不可。”她的媽媽在嘮叨着。

“你有本事就自己開大學,讓她讀去!”她爸爸嚷道。

“大學不招生,工廠不招工,他們去哪啊?”她媽媽氣忿地說。

“你沒看見許多工廠都停工了,就是不停工,又哪能容納這麼多的人?不是說,「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的麼?”她爸爸不陰不陽地說。

“說倒好聽,還不是為了個就業問題。”她媽媽罵道。

“噓,小心說話,別忘了文化大革命還未結束,聽說還要搞二次、三次、四次的。你不是活得不耐煩吧?”她爸爸生氣地說。

小燕知道父母的爭吵全是為了自己。誰叫自己嬌生慣養的。雖不是衣來張手的,但也是飯來張口啊。農村的苦,哪能吃得下呢?留在城裡,也乏味得很呢。不是學語錄就是寫批判稿。想去玩嘛,又沒個去處,唯一值得去的,就是電影院了。但演來演去都是那八個樣版戲,看到都能背啦。

房外父母又再爭吵了。

“我看,還是把她留下來。我養得起她。”她媽媽說。

“不。你沒看到那些不肯下鄉的,被取消了戶藉。父母經常要作思想檢查。最後還不是下去了。”她父親嚷道。在房裡的她,不想聽下去了。她默默地在收拾行裝……

一面吃着這香噴噴的粽子,一面想起在家時圍在桌邊吃年粽,不禁有點強咽不下之感。想到在這裡吃上一頓飯多不容易啊!要到十幾里路以外去磨谷,要撿樹枝、乾牛糞來生火……唉,如果讓媽知道了,不知道又會嘮叨多久啦。

明珠房內,她拿着一個有特別記號的粽子正在解開,李林湊上來說:“大家一齊嚐嚐,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

這粽的葉子被煮成灰綠色,軟軟的,葉子上粘着一些糯米,葉的間隙被一層膠質粘着。一個有梭有角,在結實中並不失其柔軟的粽子披露了。三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好,包得好。”她微笑着看着李林那洋洋得意的樣子,心裡一陣甜滋滋的。待吃飽了,兩人料理峰兒睡去,便安排他倆的事了。

 

李林回到幹校,直往黨支書的宿舍走去。房內點着個十五瓦的燈泡,加上劉書記在那兒吞雲吐霧地吸煙,把人的影像攪得模模糊糊的。

“劉書記,你還沒睡麼?”李林推開房門說。

“老李,有事找我麼?”劉書記打了個呵欠說。

“是的,我想請你給我開個證明。”

“又要買什麼農具?”

“不。是要來辦結婚登記的。”

“什麼?老弟,哈哈,恭喜啦!”劉書記一下子躍起來,那花白的鬍子在燈下閃閃發光。

“在這方面,我可是個落後分子啦!”

“誰家的姑娘?怎麼我沒看到什麼蛛絲馬跡的。”劉書記捋捋鬍子說。

“住在對面村的一位下放教師。”

“她?不是有個孩子的麼?那孩子還常來我們這裡玩的。”

“是的,那孩子的爹,在文革中被打死了。”

“唉,多可憐。恕我多嘴,你怎麼會認識她?”劉書記閃閃縮縮地說。

“我們本來就是一對。”他痛苦地說。

“唉,多麼動人、感人,不,多麼令人心痛的往事!老弟,別想過去了,能有今天,還得慶幸。”劉書記拍拍他的肩膀說。過了一會,他忽然皺着眉頭說:“不是我不肯幫你,這幹校嘛,畢竟不是國家的機構,可能政府部門不會承認我們的證明。”

“這,是不是要我回桂林去取?”他焦急地說。

“只有這樣了。你安排一下吧。一個星期可以了吧。”

“我明早就走。我現在就擬定個生產計劃給你。”

“看你急成這個樣子。不娶,也這樣過了這麼多年了。一說娶,連三日也等不了。”

“為了慎重起見,你還是開個證明給我,說明我在幹校是獨身的,免得有人會說對我不了解,又諸多麻煩。”他想起桂林的那個刁鑽的頭頭,只得央求着說。劉書記馬上為他開了個證明。

李林回到房裡,擬定一周的生產計劃,又寫了一封信托王醫生交給小峰。這樣,不知不已覺天亮了。

清晨,他踏着那滿是黃葉的林中小徑走着。走近明珠所在的村邊時,只見炊煙縷縷,有些農婦挑着水往家裡走去。他失聲叫道:“糟了,我沒來得及給她挑滿一缸水。

幾只褐色的鳥被他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啪啪”地震拍着翅膀,在林子這端飛到那端,停在枝頭上。從遠處望去,還以為枝頭上長着幾片褐色的樹葉呢。公路傳來牛群“哞哞”的叫聲,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十三四歲的姑娘,趕着一群牛朝那黃綠交錯的山坡走去。李林認得,她是鄰近生產隊的看牛員。父母早喪,只得以看牛為生。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他心裡很難過。

趕到汽車站時,還差十分鐘就開車了。幸而還有車票賣,他來不及找吃的,匆匆上了車。車徐徐啟動,把那金色的田野、黃綠的山巒拋在車後,沿途掀起尺把高的塵埃,把大地弄得迷迷朦朦的,似乎黃沙灰塵之外,根本就沒有天空。

坐上六小時的汽車抵達南寧,已是太陽下山了。去桂林還得要轉乘火車。他買了加快車票,連夜上了開往桂林的火車。只見那南寧的萬家燈火,和天上的星兒相互輝映,在車窗外一晃而過。離開市區之後,車窗外是黑沉沉的一片,偶爾看見遠處有一片白晃晃的,像是熔了的玻璃倒在結結實實的大地上。李林憑多年飛行的經驗,知道這就是湖泊,大地上那些像一條銀色的紐帶的,那就是河流。

勞累了一整天,他又累又餓,在餐車上買了碗飯吃,吃罷,便“呼嚕呼嚕”地睡去了。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到達桂林。這時,已沒有汽車開往機場。

 

他在桂林似乎是無目的地蹓躂,但內心深處好像有個聲音在召喚他。他迎着西邊天際的一大片桃紅的晚霞走去,霞光把他的臉照得發亮。他踏着一塊塊青黛色的大岩石,來到正陽門,望着城門上大書“狀元及第”四個大字,嘴裡露出一絲微笑,他找到明朝靖江王王府來了。這所當今的秀峰師院就在眼前。他正欲跨步進去,一個滿臉清瘦的老頭,拿着旱煙斗,顫顫抖抖地走過來說:“同志,你找誰?”李林一下子不知怎樣回答。他拿出工作證,那老人的花白鬍子向兩邊微微咧開,露出那又黑又黃的門牙,咧着嘴說:“呵,對不起,飛機師,你究竟找誰呢?”

“說老實話,我誰也不找,我找它。你讓我在它下面轉一個圈圈,不出半個鐘頭,我就出來。這工作證放在你這裡作押。”李林指着獨秀峰說。

“不,這工作證你拿回去。國家都信得過你,讓你在天空上飛行,我還不放心讓條路給你,在這山下繞一圈麼?”老人笑呵呵地說着,接着,把那旱煙桿往鞋底裡敲打,頓時,地上出現一撮烏黑的、油膩的東西。

“那多謝你啦。”李林高興地說。

他快步沿着學院的校道走去,校園的桃樹早已凋零。他來到獨秀峰下,微風吹拂,峰上的樹木“瑟瑟”有聲。歸窠的小鳥“咻咻”地叫着。月亮向峰頂灑下陰冷的亮光,一切是那樣的素淡、寂靜。峰的另一端顯得幽暗。

朦朧中,似乎看到峰下的一對男女在依偎着向他走來,那女的聲音多麼耳熟能詳。這峰下的林蔭小道,正好通往物理系和中文系宿舍,他和自己的她不正是常在這兒攜手而行的麼?

微風吹動着他那頭蓬亂的頭髮,他順手撥了一下,又下意識地解開了脖子下的鈕扣,一絲涼風直往胸脯裡鑽,那發燙的胸膛、那乾澀的喉頭,似乎被注入了清涼劑,他變得清醒了些。

“唉,我在幹什麼?我……人已經死了,我現在還呷他的醋麼?唉,張生,你這樣美好的年華、這樣美好的歲月,卻被這陰冷的月光帶走了。啊,明珠,你當時身處眾矢之的的厄境,肯定是時常無助地、憂郁地在這裡躑躅……”他想着,眉頭蹙得越來越緊;牙齒嗑得越來越厲害;嚥下唾沫越來越苦。他帶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這所學院,逕直向象鼻山走去。

那青澄的灕江水,現在,看起來多像一大塊的青絹。岸邊不大明亮的霓虹燈,使那江水閃閃發光,活像片片移動着的絹紗。這時,一輪皎月在泛着漣漪的江面上浮動,浮向那在江中的酷似象鼻的崖柱,活像一只神象在水中撈月。

李林在江邊望着這皎月浮江的美境,不禁驚嘆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迎着象鼻山走去,山下,一堵圍牆圍住了好幾幢不大高的樓房。他上前一看,才知道這就是象山人民醫院。

他來到601號房前。只見床上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正在睜開那惺忪的睡眼,惶恐地望着他。一條膠管在她的手臂吊着,一滴滴生理鹽水沿着這膠管往下滴。

他呆呆地望着她。似乎覺得當年的明珠也就是這樣躺着。那頭蓬亂的黑髮散落在慘白的臉上。他雙眼有點濕潤了,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又看到床前站着一個神色憂鬱、惶恐、疲憊的青年。他感覺得出,這青年就是張生。這時的他,神思已有點恍惚了,他禁不住喃喃自語:“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守候的。唉,你對她也是痴情一片啊!”

“同志,你是探病的吧?你為什麼不進去呢?”那當年曾破例讓張生進這房中的護士說。

“不,我是來探房的。”

“探房?”她聳聳肩膀說。

“是的。在1957年,有一位女大學生在這裡被搶救過來的。”他神情肅穆地說。

她思索了一會,猛然像想起了什麼來了,她忙說:“她姓許的。現在好麼?那個在她床前守候的,肯定是她的愛人了,他好麼?”

“她很好,不過,不知是什麼原因,以前一直沒有胃病的她,自從開刀後第二天胃痛了,此後還經常發作呢。怎麼,你認識她?”

“那天是我當的班。我對她有很深的印像,再加上那個男生真是痴情一片,我當時真怕萬一搶救不了,這麼美麗的姑娘,還有,這樣像天仙配那樣美好的一對,不是太可惜啦!”她婉惜地說。

李林的眼睛望着地面,他沒有勇氣讓這位護士看到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一股無名的妒火正在把他的雙眼灼得通紅。

“他好麼?”那護士還在真切地問候着。

他這時更不敢抬頭了。這揪心的話兒,使他的心一陣陣絞痛,淚眼已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咋樣離開這所醫院,也不知道那位善良的護士咋樣去想當年這對青年的命運,總之,讓這一切留給歷史吧!

天已經黑沉沉了,他便往象山旅館走去。聽說這兒曾經是她以前當“四清”工作隊員時住過的地方。他決定就在這兒歇宿。藍灰色的兩層樓的旅舍,座落在街角,他選擇了二樓向北的一個房間。那兒可一睹桂林北站的風光。

這時的月亮,真像一個大銀盤倒掛在天上。窗外的群山,孤峰挺峭,峰尖穴空,蜿蜒逶迤,拔峭多姿。那月兒時而登山遠眺,時而倚樹窺探。那鑲着金邊的雲朵,擁着皎月飄遊,有形無跡,來去飄然,在崖壁峭岭中卷舒變幻。月亮甩開雲朵的追逐,爬到高空,照得那黑黝黝的峰林,頓時變得銀灰一片,熠熠有光。

幾乎連那垂崖的樹根、爬壁的老藤都隱約可見。而在這峰林的另一側,卻幽暗墨黑,似乎那盤根錯節的大樹、蔽天蔥籠的繁枝,已和山巒溶成一體,只剩下那黑沉沉的一片。啊,寂寞的嫦娥,在數不清的夜晚,默默地用她的柔道,在繪着她的水墨畫!大地在她的筆下,是那樣明暗有緻,輪廓清晰!

“我活了三十多年了,怎麼今晚才發現有如此美妙的月色。現在她在這裡就好啦!”他望着在峰林中穿梭着的月,在心裡嚷道。隨即,他又想到白天的一幕又一幕。他輕輕地嘆息着:“是誰召喚我去尋找她青春的足跡?是心中的我!是那個我讓記憶把歲月倒流,要留住青春的腳步,要填補那寂寞青春的空虛。至少讓我能在夢幻中尋回,我和她一起共度的青春歲月的歡樂……”

他帶着這深沉的追思,在窗外透入的如水的銀光中,慢慢閉上那疲倦的眼睛,讓那疲倦的心兒,也得到休息。他悠悠地進入夢幻般的港灣,那兒微雨不辨水和煙,漁火似流星,港灣的蟲吟細聲唧,伴着那低吻岸邊的江水潺潺罊罊,在長夜中欣然合拍。像情侶在說悄悄話,是那樣的呢呢喃喃、哼哼唧唧……

 

清晨醒來,張眼一望,東邊天腳一派火紅,好像在燃燒着的一大片烈火。頃刻,一片片紫霞在山巒下慢慢升起。瞧那峭壁和峽谷,一層層的薄霧、一陣陣的瘴氣,在它周圍慢慢散去,綿延迤邐地散向峰下的空地。霎時,這一帶便佈滿了一大片的紫色的陰影,在陽光下閃着金紫色的光澤。這時,那被黑夜掩蓋着的峰林逐一裸露了。

藍天清澄,燦爛的陽光把峰林中的樹照得綠黝黝、黃燦燦、紅彤彤、紫湛湛的,好一幅色彩繽紛的山林秋色圖。鳥兒在枝頭啁啾,一只全身黃綠、嘴鮮紅的相思鳥在窗櫺上溫惋清脆地啼叫。啊,大地甦醒了!一切生物在這驕陽的光輝中,各自享受着生命的歡樂。

李林,以無比激奮的心情去迎接這三十年多來,純屬為自己歡樂而奔走的這一天。

他坐上開往機場的汽車。沿途青黃色的山、藍綠色的水,雖是在秋天,但亦為李林孕育着無比的春意。特別是將到雁山時,更令人神思飄然。山前黃燦燦、綠黝黝交織的草地上,紅彤彤的一片,好像所有的火,都跑到這兒燃燒起來似的。

在白刃般的太陽的照射下,所發出的紅熠熠的光芒,猶如一堆堆紅翡翠。要說湖南衡山的楓林,紅似二月花;那麼,桂林雁山的相思樹,就像綠波中的紅珊瑚。一夜秋風灑下的相思子,給大地鋪上了紅色的地氈。李林望着這綠中帶紅的大地,開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燦然!

汽車在機場的辦公樓前面停下了。他踏着小道上的小石卵,一陣陣野外的新鮮空氣夾着朝露和草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格外的清新、甘潤、香甜、芬芳。

他忘掉了一路上的疲憊勞累,步履輕盈地邊跑邊跳地走去。他舉起手正欲敲門,卻躊躇了一下,整理一下衣襟。然後,挺直胸脯,在門上敲了三下。

“請進。”他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推開了門。

“怎麼是你?”室內兩人同時驚叫着。

他向黨委書記笑了笑,隨即與那站長四目相投,心裡忿忿地嚷道:“好得意,你這個位,本來是我坐的呢!”不過,他還是有禮貌地向他點點頭。

“有急事?”書記招呼他坐下說。

“我們沒發調令呀?”站長拉長着臉說。

“我是向幹校請了假的。這是假單。”他把假單呈上,書記揮手示意不必看了。但站長卻接過來看着。

“我要請組織上開個證明,證明我是單身的。”他說。

那站長帶着輕蔑的眼神,斜睨着他。

“是不是要結束你那王老五的歷史了?”書記關切地問道。

“是。”他紅着臉答道。站長在翻着書頁,忽然停了下來,不陰不陽地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單身?”

“這是幹校開的證明,說明我目前是單身的。”他在心裡慶幸自己有此防犯,得意地說。

“既然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站長冷冷地說。

“我肯定調查過有此必要,才來這裡的。”他憤然說。

“我們又怎樣證明你是單身的?”站長狡詐地說。

“你們可以去查檔案嘛。”他決然說。

“好,我這就去。”站長說罷,昂着頭走了出去。

“回來!”書記喝住了他,臉有怒色地說:“就是要查,這還是我的黨務呢。”那站長悻悻地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說,老李,這本來不用查的,不過,你既然提出來了,有人亦同意查,那就查吧。”書記溫和地說。他隨即按了按鈴,進來了一個文書。書記把任務交給他。書記和李林在攀談着。

“我說,李林,我可是個直肚直腸的,有話總愛直說。你既然是下放的,哪有心思和時間去談戀愛?這是否會影響思想改造呢?”站長嘲笑着說。

“如果,按你的邏輯去推理,戀愛、結婚都與工作有矛盾,那末,你和書記,甚至是中央領導,又咋樣說呢?”他淡淡說道。

“你在攻擊中央領導。”站長氣惱地說。

“不,我是用你的觀點來分析的。我自己並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他忿然說。

“這說明你並不安心下放。”站長挑釁地說。

“你說話可不可以不這樣武斷?”書記不滿地說。

“我正是安心下放,才在下面安家。何況,這是公民的權利。有哪條憲法規定,下放幹部不能結婚的。至於我是不是專心改造,群眾自有定論。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他厲聲地說。他的眼睛在迸出怒火,鼻翼在不停地翕動。

“老李,別生氣!”書記趕緊說。

這時文書敲門進來了。他把調查報告給了書記。書記馬上在上面蓋了個公章,把它交給李林。李林邊道謝邊走出去。

“老李,不多坐一會麼?”書記在挽留着。

“不,還有三天的假期,我得趕回去。”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新聞,下放的要結婚!”站長在他背後奚落着。

“你怎能這樣看下放幹部,他們畢竟還是我們國家的一筆財富。”書記氣紅了臉,停了一會,他接著說:“這個王老五畢竟成家了,我們應該替他高興才是。”

“誰叫他沒本事!”站長冷笑着說。

“你根本就不瞭解他。”書記很有感觸地說。

 

李林趕到車站,這時,從桂林開往南寧的車票早已賣光了。他只得買站票。這兩日的車程,他全在那搖搖晃晃的車上站着。他時而靠着門邊,時而蹲在廁所前的通道上。腳都腫了。在他周圍,人們一個挨着一個地躺着。有的兩手抱着耳朵;有的兩臂夾着臉;有的縮着脖子,把頭枕在膝蓋上。

幾天來在旅途上的蹎蹎簸簸,待李林到達田東時,已是掌燈時分。他走在公路上,似乎感到整個大地也在搖搖晃晃的。那腸裡“咕嚕咕嚕”的響聲,使他不敢再看那農家的縷縷炊煙。他生平第一次對這連小峰也能走得完的路恐懼了。挪動那發腫了的腳,就如挪動千斤大石!他依稀看到公路旁的那幢灰白房子,便又來了勁兒。那兒有的是溫馨;有的是歡樂;那兒將是自己等了十多年的家啊。他滿腔的辛酸,早被這失而復得的狂喜所替代,臉上泛着勝利者疲憊的微笑。他滿懷着初戀的柔情,銘記着分手的苦情,盼望着結合的激情……這一切,像那滿滿盈盈、清清晰晰的甘甜的溪水,直灌入他的心田。

他甜滋滋地敲打明珠的家門。開門了,他搖晃一下身子,扶着門邊站着,就像屋前那棵大樹,一動也不動了。他,滿是塵的亂髮,幾乎可以打結了。灰黑色的垢穢,停在那半寸長的鬍子上。鞋上滿是泥塵、草屑、樹液。小峰驚恐地望着他,向後倒退了幾步。

“峰兒!”這熟悉的叫喚,使小峰撲了過去,抱着他大哭了起來。他趕忙摟着他說:“別哭!想爸爸了。爸爸現在不是回來了麼?”小峰在他懷裡不停地哭着。

“別哭,媽媽呢?”他看不到明珠,以為她到農民家幫忙去了。小峰聽此一問,“哇”一聲哭得更厲害了。這下,可把李林嚇壞了。一股涼氣,從頸椎直透腰間。他放開小峰,發狂地衝進她的房間。

“小峰,你沒事吧?怎麼又哭了?想媽媽啦?”陳才宇聽到小峰的哭聲,一個箭步跑了過來說。這時,剛好李林從房裡衝出來。他那慓悍的身形、蓬垢的外貌、驚惶的神色、慌亂的腳步,使陳才宇大喝道:“「叛徒」,快上!”

在大榕樹下正與小峰的“副司令”玩耍的“叛徒”,聽到主人的命令,衝了過來。小峰的“副司令”也跟着過來。它們都向李林衝了過去。李林見狀,慌忙反轉身,把門反關着。

小峰大叫:“李叔叔,別怕!”接着,他又叫道:“阿副,回來!”陳才宇先是愣了一下,後來便大叫道:“「叛徒」,回來!”不一會,兩只狗都搖着尾巴,各自走到主人的身邊,都被主人趕到大榕樹下。

“老李,出來吧。一場誤會。對不起!”陳才宇叫道。李林這才出來。 陳才宇打量着他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一言難盡。”

陳才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恕我直言,你現在這副尊容,與逃犯相差無幾?”

“可能。她呢?”

“進了醫院。”

“什麼?她進了醫院?”他驚叫着。陳才宇點了點頭。

“什麼病?”

“不知道,前天,小峰告訴我,她痛得在床上打滾。我趕牛車把她送進醫院。”

李林二話沒說,撒腿就跑。

“喂,你去哪?你這副尊容……”他像旋風似地衝向縣城,陳才宇在他背後的叫喊,他雖然聽了,也無心去理會。

 

晚風吹得路邊的樹“沙沙”作響,枝頭末梢那將墜的黃葉顫得更厲害了,偶爾還有一兩枝枯枝折落,“嘎吱嘎吱”地響着。不遠處,有好幾隻狗向着公路吠着。時而還傳來村邊野貓子打架的叫聲。除此之外,萬籟俱靜,只有公路上沉重的腳步聲。

漆黑的縣城,暗淡的燈,把那邊的夜幕反射得灰黃一片。在這一大片的昏暗中,有一簇暗黃色的光,顯得特別顯眼。如同在黑夜中飛行的航標。李林雖未去過,但他憑直覺便判斷出,那準是醫院。雖然,在當時電力貧缺的情況下,仍是沒有什麽比救死扶傷來得重要。

值班室的護士正在打着呵欠,猛地張開眼,看見一個滿臉塵垢的彪形大漢站在面前,她慌忙大叫道:“你,你是來幹什麼的?”

李林這時才後悔沒有把陳才宇的話,當作一回事。只得強裝笑臉地說:“我是來探病的。”

她疑惑地打量他說:“探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同志,我知道這不是探病的時間,但我有特殊情況。”他賠着笑臉在懇求着。

“去,去,去!明天再來,這兒有寫明探病的時間,好生瞧着。”護士縮了一下鼻子說。礙於情面,她還是把準備拿來捂鼻子的手帕放下了。

李林亦自感尷尬,向後退了兩步。他估計這樣爭下去沒有什麼好結果的。只有退了出去。

這時,他忽然想起桂林的那間601病房,想起在病房前守候通宵的那個他。他下意識地望着那灰白的夜空說:“好兄弟,你保祐她啊!”

他在醫院外面徘徊着,他絕不會就這樣回去的。他在窗櫺下躡足,首先分清了男女病房。然後,他在女病房的窗下,側耳探聽裡面的動靜,除了有些病房有聲音發出外,其餘,一片寂靜。於是,他便伺機向這三間病房走去。

走廊上幸好沒人,他走到一間病房前,看見裡面躺着的是一個瘦骨伶仃的老婦,他趕忙離去。到另一個病房,見裡面坐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他又向前走去,看到裡面有人臉向牆壁躺着,他躡足向前,走近床前,看看那兒掛着的,是她的名字。他忙探頭向走廊望去,還好,沒有人來。他走到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額,低頭吻吻她的臉。她輕微地動了一下,又昏昏沉沉睡去了。李林不忍心叫醒她,便低下頭來仔細地察看她。只見她臉色蒼白,似乎比一周前瘦了一圈了,眼眶下一片灰黑色。他,一陣陣心痛!

他看着看着,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那雙超過了負荷的腳,也不聽使喚了。雙腿一軟,他靠在她的床沿,倒在地上睡去了。

大概這夜間的病房,沒有特殊的呼號,護士是不會來的。這無疑對李林又一大幫助。半夜,明珠醒來,一翻身,冷不防在自己的床沿下,有一個男子睡着了。

她正準備大聲呼叫,但她馬上嗅出他的體味,雖然,其中夾着有泥味、草味,但這僅屬於他的,也是屬於自己的,只有這樣才嗅得出來,亦只有這樣,才嗅而不厭!她輕輕地摸着他的頭髮,慢慢理開那打了結子的髮毛。馬上,手裡一片灰黑的。她苦笑了一下,心裡在感嘆着:“阿林,你真是辛苦命啊!”

他被她這樣撫弄着,醒了。他忙轉過身來,看見她那蒼白的臉上滾動着一滴滴的淚珠,他慌了,忙問道:“哪兒不舒服?”

“沒什麼,那天腹痛得很厲害,老陳把我送來了。現在醫生還查不出病因。我懷疑五七年的那個病又發了。但這裡又沒有這種儀器設備。”

“那怎麼辦?哪兒才有那種儀器呢?”

“廣州會有的。六九年時,廣西醫院要我剖腹探查,我不肯。那個教授曾介紹我,到廣州去檢查的。”

“那你去了沒有?”

“沒有。”她冷冷地說。

“為什麼?”

“那次,我留醫,還未出院,就被下放了。我說請假到廣州去,檢查清楚,如果真有瘤子,就割了。如果沒有,我會馬上回來,保證一定下放。”

“那就是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不,你這句話是因人而異的。”她憤然說。

“為什麼?難道真的不准你請假?”

“‘不准’這兩個字,人家可沒親口說。”她冷笑着說。

“那你為麼不去?”

“談何容易。人家說貧下中農最有階級感情,叫我先下去,然後再向他們請假。”

“你請了沒有?”

“我說,你這個書呆子,請什麼假啊?我帶着個兒子來的,我走了,誰管他?”她氣憤地說。

“有些問題,我也糊塗了。本來嘛,除老弱病殘者外,才是下放的對象的。可如今……”

“說說不可以麼,這樣聽起來不舒服些麼。”她說着,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那樣的悲涼、那樣的陰冷!李林不禁打了個寒噤。他知道這根刺,早在高考前夕,已刺進她的心窩啦。這麼多年來,不但沒有被拔出來,而且還越扎越深。要拔掉它,絕不是李林力所能及的。在朦朧中,他似乎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癥結。

“不談過去了,現在你的病咋樣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又沒有辦法查出病因。現在止了痛,大概可以回去了。我惦掛着峰兒呢。你是不是從家裡來的,你見到峰兒麼?他有沒有哭?”

“我剛下車就找你,峰兒,我見着了,他沒有哭。是陳老師告訴我,你住院了,我就馬上趕忙來了。”

“原來你剛下車,怪不得弄成這樣,像個逃犯似的。”

“人人都這樣看我,害得我都不敢碰你了。”他不好意思地說着,並告訴她剛才那“叛徒”的惡作劇。

“這叫做養狗千日,用在一時了。”明珠笑着說。

“你小心,我記住你這筆賬的。”他指着她的鼻子說。

“記吧,要記的何止這些呢。喂,你還是去候診室找張長椅子躺一下吧,這樣坐在地上,哪能坐一宵的。萬一那個護士進來,這就麻煩了。”她推着他說。

“睡長椅子?”他嚷道。

“怎麼啦?我以前去北京上訪,找到一張長椅子,那就高興得不得了。”她說罷,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悲涼。

他輕輕地拍拍她說:“別活在陰影下。你好好睡一下吧,明天,迎接你的,是那燦爛的陽光。”

過了兩天,他接她出院。她坐在他的自行車的前杠上。這一天的李林,洗刮得鬍青髮潤,煥發着青春氣息。他不停地吻着她的秀髮。將要進入村邊的樹林時,她忽然說要下來休息一下。他以為她長途這樣坐在一條橫杠上,坐累了,的確歇歇也好。況且,他也落得有個機會,讓他發洩一下十多天以來,埋在心底的那種麻麻癢癢的衝動。他在林子裡離公路較遠的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沒等她站穩,他早已攔腰一抱,把她壓在樹幹邊,發狂地吻着她,她雙手扣住他的脖子,半閉着雙目,任他吻個夠。她覺得自己着實欠他太多了。

“明珠,你叫我一聲,像十幾年前那樣叫我。啊,我覺得我現在不是在田東,我是在廣州,在廣州那個湖心亭、那幢小木樓!明珠,叫我,像以前……”他喘着粗氣說。

在耳邊的喃喃的叫喚,這醉人的悄悄話,她真的醉了!她踮起了腳尖,把自己的嘴唇貼在那發燙的臉上,顫聲喚道:“林,我的林!”

“啊啊……”兩人不約而同地叫着,把身子相互貼得更緊,抱得更緊。這是甘美的依偎,這是甜蜜的瘋狂!

“明珠,告訴我,什麼時候才能迎來屬於我的夜?”他煥發着一臉的光釆,激動地說。他仍在使勁地吻着她,但她,卻把他推開了。他驚詫地望着她。

“林,你聽我說。這場病,使我想了許多。我們還是做對好朋友吧。我不能負累你太多了!”她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低下頭說。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什麼叫做負累,峰兒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為什麼不說是負累?”他生氣了,按着她的肩膀大叫着。

“這怎麼相同呢?他是我的命!”她顫怯着說。

“他是你的命。我不知道你把我當作是你的什麼?但是,你聽着,明珠,你是我的魂!沒有你,你想一下沒有魂的人會咋樣過日子的。是的,那十多年,沒有你,我不是也熬過來了麼?是的……我是過來了。我害怕夜晚;我害怕假日;我害怕看到一對情侶走在一起;我害怕看到別人一家坐在一塊。我怕中秋;怕除夕!我專門挑這些日子值班。是的,只有在那駕駛座上,我才把你忘了。我,只不過是那飛機上的一個有生命的零件!”他拚命地搖着她的身子,又緊緊地摟抱着她說。

“天哪!我……我……”她哭得像一個淚人兒,癱倒在他的懷裡……

 

半個月之後,幹校黨支書笑吟吟地走進女宿舍說:“今天,女同志不用下地幹活了,全到廚房幫忙。”

“哦,中秋節加菜了!”孫奇高興地說。

“幹校倒沒有這種開支,是李林請的客。”他笑着說。

“他一個人請我們這麼多的人,為什麼?”孫奇好奇地說。

“他今天脫帽了。”支書詼諧地說。

“脫什麼帽?他又不是五類分子。”孫奇說。

“這還用問麼,這一定是頂王老五的帽。”吳丹搶白着說。支書笑着點點頭。

“新娘是……”孫奇話未說完,已被吳丹打斷了,她大聲叫道:“是小峰的媽。”

“喂,他們咋樣認識的?”孫奇興奮地說。本來,在這方面,她早已打聽不少了。但似乎出自書記的口,就有點官方的味兒,這樣的可靠性就大些。

“就在對面村,近得很呢。要認識有什麼難的?”吳丹笑笑說。

“他們以前是同學呢。”支書說。

“這真有點羅曼蒂克。啊,那溫柔的音符已在我耳邊響起……”吳丹搖頭晃腦地說,而且還哼了幾句。

“三句不離本行,你去採訪他,你一定會寫出一篇扣人心弦的樂章。”孫奇說。

“別只管你的音樂,那些雞鴨,誰弄啊?”支書着急地說。

“哈哈!”她倆大笑着,向廚房走去。

廚房內,李林早已在那兒捲起衣袖,拿着尖刀,把十幾只雞鴨宰了。滿地都是雞毛鴨血。他一個勁兒把雞鴨拿到滾水裡燙了一下,接着,便把一只只濕淋淋的散發着蒸氣的雞鴨放在桌上。

“哎,不好意思,勞你們大駕了。你們就這樣從上往下一推,那些毛就掉了。”他作着示範說。

“這還用你教啦。誰不知道往反方向拔,毛就拔得不乾凈。”孫奇說着,很快便提着一只圓鼓鼓的、白嫩嫩的肥雞,笑着對吳丹說:“你看,你那對手只是在彈鋼琴時,才靈活得起來。”吳丹無奈地聳聳肩膀。

從幹校煮好飯菜之後,李林用自行車把它運到明珠的房中。他們是用高價從自由市場買來了這些東西的。這在當時的農村,有錢還可以買得到。如果在城裡,弄這一餐卻非易事。

“喂,老兄,恭喜你今日小登科。”陳才宇拍拍他的肩膀說。

“謝謝!”他開心地笑着說。

“你把那麼多的菜都搬來了,你們幹校那邊吃什麼啊?”老顧一邊幫着他搬運,一邊說。

“他們已經吃開來啦。他們硬拉着我跟他們喝了杯酒,才放我走。”

“這也難怪,現在逼得姑爺要入贅了。”老顧瞇着眼睛,望着他笑了笑說。

“我們這些人,四海為家呢。”

“以前,你這句話可以常掛在嘴邊,現在,可不能隨便說說。”陳才宇指着他說。

“為什麼?”

“你的家就是這。”老顧指着明珠的房間說。

一群知青按着李林笑着嚷道:“哈哈,說錯話了,該罰酒!”他被眾人按着喝了一碗酒。

“我們大家敬新郎新娘一杯,祝你們白髮齊眉、同偕到老。”老顧高高興興地舉起酒杯說。眾人站起來,歡叫着:“乾杯!”王隊長和一大群農民在那兒也痛痛快快地喝着。小峰在一個勁兒地挑炒花生吃。

“峰兒,別吃那麼多,喉嚨會痛的。”明珠低聲說。小峰眼巴巴地望着李林。李林伸出十個手指頭,他點點頭,撿了十粒就走開了。

陳才宇見狀,感觸地說:“老兄,你和小峰很有緣份。”本來他還想往下說的,但他忍住了,他此時感到胸內沖着一股不知是什麼滋味的東西,不知是想起好友張生?還是想起小峰有托?還是,這長久以來,對明珠的比一般人來得更多些的關照所潛然產生的,連自己也理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的情感——他從來不敢正視,也不去壓抑的情感!如今,他只得自己灌了一大碗酒,把它壓了下去。

明珠見狀,趕忙走過來,奪過他的碗,溫柔地說:“老陳,別喝了,會傷身的。”

他第一次醉眼望着她,她這時才發覺到,那眼神裡面,有一種類似李林看自己時的,那種異樣的光芒,她有點慌亂地坐回到李林的身邊。

李林正被人一個勁兒地灌酒。王隊長見狀,勸住了,忙說:“我們也該走了,老許,你過幾天再出工。你們大家不要再灌新郎了,特別是在今晚。”大家詫異地望着他。誰也不會相信,平時這樣戇直的、靦腆的莊稼漢,竟會這樣說的。

 

人們走了。小峰早已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爬上他的小床睡去了。李林把房內的東西收拾妥當,倒了一桶熱水,到他為她而搭的洗澡間去。

這個洗澡間,搭在她的房門前,利用門前的坑道作排水道,利用周圍的大樹作柱,再圍上籬笆,安上竹門,一邊洗澡,一邊還可以看星星,聽那蟬鳴蛙噪,別有田園風味,與“天浴”所差無幾。

洗罷,他為她提了桶熱水,拿來了毛巾,她在裡面邊洗邊唱。他坐在房內,雙手抱着膝蓋。半閉着眼睛,靜靜地聽着,那溫婉的歌聲和着那“嘀嗒”的水聲,把他帶到十幾年前……

他倆穿着泳衣,走在那平滑而厚實的珠江畔的沙灘上。只見一大片沙粒黃燦燦的。遠處,一道道白色的浪頭,從那寬闊的海面緩緩而來。這海浪,當它衝近海邊時,人們才感到它的來勢洶湧,似乎為了顯耀它不可阻擋的威力,還發出陣陣的“呼啦,呼……啦”的咆哮聲。然後再向沙灘平滑地沖刷開來。頓時,那白色的浪花變得黃濁一片,還夾着貝殼和藻草,發出一股又腥又鹹的味兒。

她看到浪頭害怕了。他摟着她,站在沙灘上,任海浪濺沫一身。海浪在他們的腳下吞蝕又吐出,腳下時而冰涼,時而暖和。忽然,海浪沖來了一條水蛇,嚇得她滿臉煞白,他慌忙用石頭把它砸死了,沙灘上留着一片殷紅。他怕她害怕,摟着她走到沙灘的另一端。他倆背着陽光躺着。曬着,她怕陽光把背曬得留下泳衣的印子,便羞怯地讓他解下那衣帶……他還記得,那時的她滿臉通紅,神思恍惚……

以前,這一幕,在那漫漫的孤寂的夜裡,常把他折磨得輾轉反側的,而往往伴隨着夜幕的降臨,這纏綿的一幕,少不了常在他的帳內出現。這時,心中那種又癢又痛,又甜又苦的滋味,真是無法可嚐。如今,他又習慣地想起這一幕,胸脯內像有一座要噴焰的火山,全身像觸電似地微微發顫,兩眼通紅,兩頰像醉了酒似的,不斷在抽搐着。也許,他真的醉了……

她洗完澡,站在他面前。穿着白底淺藍碎花的睡衣,身上散發出剛出浴的體香。那散披着的一頭自然鬈曲的烏髮、紅撲撲的臉、水靈靈的眼……她,梨窩淺笑,懶洋洋、軟綿綿、羞澀澀地站在他面前。他猛地如飢似渴,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把她攔腰一抱,抱着走進房內。不知是過分衝動還是稍帶醉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只覺得那地面,就像他剛才想到的海浪那樣起伏湧動。嚇得她閉着雙眼,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他把她抱入帳中。帳內擺設全新。他無心去欣賞她為今晚所作的鋪陳。他那燃燒着火的眼睛,在欣賞着她那紅緋緋的臉、白皙皙的肩、麻酥酥的胸脯、滑溜溜的肌膚……她雙手時而輕輕地掃着他的背,時而又緊緊地把他摟緊抱着。

她閉着雙目,任由他那對發燙的手隨意在自己身上撫摸。不一會,他們像觸電似地痙攣、在抽搐……在交頸、在狂吻……他們,被這陣陣的顫動陶醉了;被這熊熊的愛火燃燒着。他們,真正地感到熔在一起的快樂!   

過了很久,他倆喘着氣,依偎着、躺着。他把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和那發燙的臉,在她耳邊低聲喚着:“明珠,我的妻!”

這在心裡壓抑了十幾年的這句話,終於在這一個僅屬於自己的夜,僅屬於自己的人的面前說了出來。他倆都掂得着這句話的份量。她被震撼了!她流着淚,俯下身來,捧着那噴着熱氣的臉,瘋狂地吻着。

淚,滴在他的臉上。他趕緊側轉身,把她按下。俯下他那英俊的臉龐,含情脈脈地注視着她,揩乾她眼角的淚。他又忍不住吻她的臉,那兩雙灼熱的嘴唇,長久地緊貼在一起,那一對像燃燒着的紅燭似的身軀,又長久地摟作一團,似乎是活着不能分得開似的。他們就這樣如膠似漆地摟抱着,在傾聽着僅屬於自己的,自己那另一半的呼吸聲,慢慢地,各自閉上那閱覽過多少恩怨的眼,貼着對方那飽受過多少愛恨折磨的心,在這令人陶醉的伊甸園裡,雙雙進入那溫柔之鄉!

 

 

1986年打腹稿。1996年開始寫稿。

2001年六月《情感滄桑》在北京出版。

200663日改為《指縫間》。

2006629日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