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童年時光與都市圖像

(節錄原載光寶文教雙月刊191997, 2004增補 )

 

我快樂的童年是在越南老家,一個名叫「堤岸」的華人城度過。在這個越南當年首都「西貢」一角的小鎮上有百分之七十是中國華僑。不大不小的市鎮中,汽車很少,綠蔭之下的街道上,小孩子赤膊短褲玩耍,便急時遮遮掩掩地隨便找個地方撒把尿,是常見的事。

 

豐富多元的小鎮生活

    

    我家住在城裡的鬧區,附近的每一條街都有新鮮事。緊鄰後巷的戲院,演電影、也演廣東戲;幾乎每一齣戲我都看過,每一個故事的音響都從後巷播音到我家。因為門票不貴,有時熟悉的剪票員還讓我偷進去看免費電影。我家小孩多,大家常常看完戲就扮演其中的角色。

一年當中常有不少節慶。過年的熱鬧不說,元宵節做花燈逛街,清明坐馬車去掃墓,四、五月雨季打水戰、摺紙船,端午包粽子和學做香袋,七月跟著大表姐拜織女玩碟仙,八月中秋夜遊賞月。平時婚喪喜慶則是小孩子和親戚見面最多的日子。

 

獨具殊異的傳統禮教

 

初一、十五和年節,我常跟隨祖母和母親去天后廟(婆廟)上香。記得我開始入學讀書的那天,祖母一早起來誦經;天還未亮,父親帶著我提燈籠,一路走到學校去向孔老夫子像鞠躬。出門時祖母還摸摸我的頭說了一句:「一路光明」。這個印象,至今記憶深刻。後來我信了天主教,孩子在維也納入學讀書也在教堂舉行開學典禮,我和妻在這種特別的節日中,都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個十字祝福一番。開學那天的節目很多,記憶很深刻,到了中午,祖母和爸媽帶我去觀音廟裡的文昌宮拜神,給一位老人家在我雙手虎口附近開小刀「挑懶筋」,還要我跨過火盤數次,說是要「過五關,斬六將」。如今,看著我手掌上被挑去懶筋的兩個小小綠疤,我就不敢倦怠。家裡為了慶祝我的開學,邀請了親友來包廣東水餃。廣東人稱餃子為「角」,廣東話諧音為「閣」。水餃大餐開動之前,我奉命要拿一個水餃,在夾層閣樓的樓梯上吃,而且要邊吃邊往上走,象徵「步步高昇」,吃完了,親戚就拍掌。我當時只覺得好玩,長大了才知珍惜這些頗具意義的回憶!這種開學古禮,也只有我才行過,不知為什麼,其他弟妹就沒有行,只因為我是長子?

這樣的節日很多,如祖母生日、孩子滿月、姑姑結婚,一幕一幕的喜慶戲劇上演。除了婚嫁,我們總是在家請客,家中至少可擺四桌,不夠地方就擺到巷子去辦桌,反正鄰居加起來就增加一桌了。這些家宴,最忙碌的就是母親了,她十七歲入門,受傳統禮教的磨練,燒得一手好菜,每天要煮飯給我們九個兄弟姐妹,包括祖母和兩名印刷工總共十五人吃飯。不過,家宴是常常提早開始,親友先來就打麻將,而且一開就幾桌;有時,吃完了家宴又再繼續方城夜戰,而且常常會吵起架來。吵得我們小孩無法睡覺。因此我從小就討厭打麻將,到今天也不想去學。

每逢節慶,就是家中打掃和佈置的機會。尤其過年,我常幫忙把神位的銅爐和電風扇擦亮,把春聯換新。這種節慶佈置的習慣一直到現今,我在台北和維也納的家都保有和孩子在過年剪紙花和畫春聯的習慣。門外的百葉窗差不多每兩年會重新上漆,於是兄弟又有機會自作聰明去配色。平時家中不喝汽水,但過年時爸爸就會買上幾箱汽水和五、六個西瓜,擺在客廳酒櫃上,說是用來招待拜年的親友,最後當然是被我們小孩子喝得精光。

 

付出代價的歷史更迭

 

童年彷彿從未孤寂過,稍為年長,愛躲在閣樓看小說。家中到處擺著書,因為我們的印刷廠專印教科書。爸爸是武俠小說迷,他租回家的小說,我比他看得快,看到晚上,媽媽關燈了,我就用手電筒看。我又喜歡流連大街上的舊書攤,因為少有零用錢,只夠買那時的「中外」和「今日世界」舊雜誌,我的興趣是把雜誌圖片分類剪起來收藏,在圖片剪貼簿上,我學到了許多美的欣賞。有一次我幫姑姑搬新家,發現舊主人拋棄了一櫃香港出版的小說,其中有徐玗、王藍、無名氏、謝冰瑩等作者的作品。我高高興興地搬回家自己佈置了一個角落,時常躲在閣樓上不下來。記得母親常常戲稱我是「閣樓小姐」,吃飯都需三催四請才下樓。到今天我和妻都有睡前看書的習慣,床頭總有五、六本書。我平時最怕進去台北的誠品書店,因為一進去,勢必破財。

小時候,我也曾經住過親戚鄉下的醬園,田園風景優美迷人,每天經雞鳴催醒,看姨丈一早磨豆腐。廁所是架在水澤上的高架茅坑,有時我拿著包子過橋上廁所,看水下魚兒搶吃糞便,有時還到下面用豆渣餵魚、路旁餵鴨。鄉間的假期玩的痛快,一旦回到城裡,就溜到隔壁看戲去。鄉村美景如果也有戲院、書攤、球賽,豈不兩全其美,樂不思蜀?

我童年的錦繡生活地圖是由許多傳統、習俗、節慶、大家庭的親戚和玩伴編織而成的。我和二弟好參加活動,學校每週末有童子軍活動,露營、編輯刊物、救濟貧民、也投稿響應過六十年代台灣的「青年自覺運動」。童子軍的吳其照團長、趙大鈍和曾培傑老師影響我們最深,常灌輸愛國和改革的思想。華僑被迫歸化入籍的時候,有些學長還去參加遊行示威以致被捕。我的恩師吳其照團長係黃埔軍校出身,在越南赤化後,難逃魔掌被捕,死於監獄。來到台灣升大學,我也愛參加社團活動,尤其是天主教會的社團。當年凱樂神父著作那本「改造世界」書中教我們練就一番寫作、投書、遊行的技巧,幾乎影響我一生與環境歸屬的習性。

    都市文化和社會參與生活的圖案已在我的皮膚上刺青,永不磨滅。我今日依然熱愛都市上演的戲劇和抗爭的示威遊行。童年的巷子地圖記憶,令我長大後不曾忘記在建築專業工作推動過「遊戲巷」的都市改革策略。

 

然而華人城的生活,終畢像一個孤島,大多數的華人和本地人的文化、生活和政治脫節,對本地人,沒有根、也沒有愛;當年的華人從來不把這兒當作長住的故鄉,商會宗親的組織時常各自為政。雖然華人城曾經短暫自由地過著有如家鄉般的生活,但當越南政府要華人歸化或逐步限制中國語文的教育和商業時,華人沒有反抗的發言權,整個社會中零星的抗議不堪一擊。易化後,生於斯,長於斯的華人都成了漂流海上的難民。

我童年的都市地圖是一塊已經被戰火燒成殘舊的孤頁,多采多姿的往事,已成追憶。

雖然越南易化二十年後又開放了,但這一切似不似魔鬼遊戲?葬送了多少親情、友情和人命?如今,我出生的故鄉已不存在,因為親友和兒時玩伴已人去城空,還鄉亦斷腸。越南易化十數載,如今又開放觀光通商,許多越僑及華人都回去做生意或觀光。但是我連回去憑弔童年故居的動機都沒有,百萬難民因逃難出海沉船或被搶奪的血債尚未完全風乾,誰來算帳?雖然,今天我仍熱切地把我童年的生活地圖和我現在居住的城市對照,在許多地點和人群中去複製都市戲劇的圖像。

 

後 記

    

    我終於在2006年又重返我的出生地越南。童年的城市已易名為「胡志明市」。我帶著洋妻和混血女兒一行五人,第一天就去第五郡(堤岸)找尋我童年的那一條巷子。四十三年的半生離別,鄉親易主,巷子未變。雖然西貢已有許多高樓,堤岸其實沒多少變化。那些法國式的大街陽台和各個宗親幫會,當年創立的廟宇、醫院和學校依舊存在,母親時常帶我去買菜的市場,今日仍是那般溼答答的地面,早已遺忘的姑母住過的那條街已記不得原來是賣金魚的街。我們的長輩,只有姑母在唐山讀過古文,我們兄弟讀小學時,他幾乎每天來教我們讀「增廣賢文」和「田園將蕪胡不歸」。越南易化後,卻因獨女和女婿逃難美國後,她和姑丈獨留「故鄉」,有一天竟喝了劇毒的「紅花油」自殺。這是我連午夜夢迴都時常痛惜的姑母。

    我找到了那間挑我懶筋行入學禮的觀音廟,和家人在文昌宮前合照。一幕幕的童年生活就好像突然從黑白電影變成彩色電影。走到我唸書的穗城中小學,入口右邊的鐵網佈告欄仍在,一如往常掛著一些學生的圖畫和中文書法,在操場側牆的雙桿上好像仍聞得到我們同學留在上面的汗味。走到操場教室的頂樓,眺望天后宮(婆廟)優美的屋頂,感念華僑先祖建廟辦學的恩澤。因為學了建築,今日才懂得欣賞婆廟的交趾窯藝術之精美。

    穗城中學如今已二度易校名為「麥劍虹中學」,整個華人城的第五郡,僅僅存在這一間尚有中文部小學,其他十數所華人宗親幫會開辦的學校都教越南文。中文簡體字的學習,只能開補習班。

    當年堤岸不是曾經有過大大小小的報紙館不下十家嗎?中文的文化已消忘,消失的中文商店招牌,已經證明一切了。在越南,如今只靠台商的「國際學校」來自保中文對話。穗城中學當年的老師大多飽讀詩書,二十年前因逃避赤化,許多老師同學分別逃到歐、美、澳洲。澳洲雪梨市的同學和師長,又開始籌款組織了一所有數百學童的週末中文學校呢!中文的文化就在各地生根,華僑早就習慣了到處流浪,到處生根。

    我的中學老師趙大鈍先生現在也居住澳洲,他送我一幅字,題了這一句:「江湖何處不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