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
總匍匐在老樹周圍嗅著
嗅著
根的滋味
留歐畢業後,我做了奧地利女婿,一方面呼吸阿爾卑斯山的新鮮空氣;另一方面也抓住台灣這條文化人脈根。數十年多次舉家返台又回歐工作。我們餟飲維也納咖啡;女兒的喉嚨也長年被烏龍茶寵壞。住在維也納成天貝多芬莫札特;回台北則學聽昆曲南管。漸漸地,飄泊此身已經像折斷的萬年青、像蒲公英,那兒落腳,就在那兒生根長葉。
東風西風吹遍飄盪的花葉已近半世紀,退休前後這幾年,時常接到各種青少年同學聯誼會的通知。每次聚會見面之前,充滿時光變異的好奇與期待;然而,一旦見過之後,好奇回味一番,黃褐色的光陰就像老唱片的斷紋,一直重複卡住,卡嚓卡嚓地變成畢業紀念冊的翻頁聲音。
1945年我生於日本入侵越南的炮火尾聲中,成年後因越戰世局,離開十八年生聚教訓的家人,赴台升學及留歐,此後故親都甚少相聚。家事的牽掛總是焦注在接濟家人逃難及在澳洲異地生計的主題。
最近突然心癢,才動了「唐山尋根之旅」的念頭。
過去與大陸的學術交流,一直沒有廣州的據點,現在遲來講學尋根,其實是好奇多過懷鄕。
近二十年,走過中國許多地方,愈走愈聞到自己血液中的歷史根鬚味,愈覺得我這南蠻也略吸進了一些江漢風流的日月菁華。然而,在大中華的歷史根緣夢境裡陶醉,有時又迷惘地被千年的帝國集權歷史洪流激醒。
不知這一條深埋歷史的大盤根,何時才在眾多枝幹上長出自由呼吸空氣的氣根?
抗日時期,先祖在廣州九江祖村的生計困苦,祖父便遠渡重洋到墨國及美國加州當華工,後又輾轉舉家移居越南。父母親年少時隨家南遷後相識結婚,幾十年在僑胞的集居地早已認同他鄕是故鄕,平時少提唐山事,只有教我們唱過抗戰兒歌:「紅毛泥,摻石仔,中國打死日本鬼……」。祖先家譜卻也僅模糊上溯及至曾祖父的名字,家族源流等同失根。因此我對祖鄕的情牽不深,如果不是二弟當年娶了逃到澳門的隔代表妹(姑婆孫女)為妻,恐怕今日的唐山親戚也難尋訪。
五月天,炎夏提早來襲,我先赴台灣做了幾場演講及享受了朋友和學生熱情招待的好茶和美食。然而,士林文林苑的「居住不正義」抗爭事件、反核四的遊行和毒澱粉的新聞沸騰得比天上的太陽還毒辣,令人食住難安。火熱的風把我從台北熱呼呼的飯局逐到廣州,我在台灣的教會老朋友黃家落腳。一下飛機,便昏熱得感冒失聲,這對老廣夫婦殷勤地替我去抓了中藥,用瓦煲煎藥。喝完濃濃的藥湯才發現藥渣中竟然有數隻蟬蛻和竹蜂,嚇了一跳,只好閉眼撇嘴二度喝下煎藥。他們家有瓶瓶罐罐的甘桔、乾欖、乾紅橘、鹹檸檬、羅漢果、盒仔茶、各種驅風油以及用來煲湯的三十年陳皮,曾經熟悉的諸多廣東涼茶零食,令我真正感覺這是唐山尋根的第一站。不過,幾隻竹蜂、盒仔茶和乾紅橘等配方,對我失聲的咽喉欠速效,還是用了西藥才能去演講。
在廣州拜謁了中山紀念堂及黃花崗烈士墓園。黃姓朋友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常陪朋友來墓園,要我自己參訪,他倆則坐在七十二烈士墓的石碑方洞裡,為烈士忠魂及一個近日蒙主恩召的亡友念經大半個鐘點。烈士墓園有蒼松翠柏,眾多的碑亭矗立及浩歎的祭魂詩聯,肅穆的氛圍,令我久久徘徊思量,一時難捨這條國民革命的碧血黃花根。都一個世紀了,他們為自由而革命的忠魂已經在天堂了嗎?還是長留此園永遠感召中國人?
觀光兩天廣州特色,看了不少現代高樓及我越南外公家也有的西關老巷老宅的「趟櫳門」。又在街上聽到了一些曾淡忘好久,不堪入耳的廣式粗口髒話。在公園裡被迫分享了不少老人和青年用手提小音響播放與鳥聲爭鳴的粵曲和流行歌曲。與朋友在餐廳飲茶用餐,聞著那些廣東燒臘鳳爪排骨乳鴿豬血叉燒包及各種黃鱔魚蝦海鮮……的味道,雖然有點垂涎,但我的環保素食習慣,不想破功,得猛力按住這條廣式食慾根,只敢小嚼淺嚐。
演講公務過後,展開祖村的尋根之旅,由廣州坐方便的地鐵到佛山九江去,車廂中一直文明地廣播著讓位老弱的「中華美德」宣導,令我坐享了一個半鐘點的時光隧道。隔村的表弟帶我觀光「祖廟」後,載我驅車進入九江鎮的祖村。路過鎮寶「探花橋」,自愧學不精專,不會賺錢;未「衣錦榮歸」,也無鄕人識,哪敢走過這橋?
抵達有成排大樹倒影入水的龍涌村,果然不失所望。擔心祖村已開發為工廠及高樓是多餘的,這魚米之鄕的水涌魚塘網密,不利開發,居然就保住了青磚和紅磚小屋,只有一棟著名的「鄒廣珍煎堆屋」小工廠。村路和涌邊都擺著長板石凳,樹下可乘涼,還有戴斗笠村姑打水的田園景象陪襯,令我白髮返鄕尋根不斷腸!忍不住陶醉一番,畫了數張天水輝映村屋的素描,留住一瞬的幸福感。
從前父母常提到的「唐山」,讓我從小就一直有個神祕的意象,對我來說,「唐山」不是偉大的中國「錦繡河山」,而是祖先及父母的出生地,一定與我從小住慣的都市不同樣;那似乎是既荒涼又美麗的祕境。今日來到水涌環流,人煙稀疏,的祖鄕「祕境」,果然是高樓市鎮遺落的一角「唐山」地圖。
從這角地圖走出來的老村民都姓胡,還遇到兩個記得我父親名字的九十歲老人。他們向我用童年熟悉的九江鄕音指著半月形的菜花田埂說:「這曾是從前的胡家大淡(潭?)。」真後悔為何只帶來兩盒台灣鳳梨酥,胡家村的鄕里每人僅分享得半塊台灣味。
觀察月池大潭邊殘留的磚礎,臆測這兒可能曾有過胡姓祠堂或大宅,然而村民都比我亡父年輕,卻問不出個真確。大型的祭祀鄕俗已成歷史,僅剩路口低矮磁磚砌成的簡陋U型「福德祠」供村民上香。九江是素有號稱「小廣州」的大鎮,被西江和北江環抱,帶來繁榮的經濟,北江水孕育了四萬個魚塘,為全中國生產了百分之五十的魚苗。不過,在我為祖鄕引以為榮之時,就在我抵達廣州這一天,竟然有個嚇人的大新聞:有鎮南工業區五金廠商偷倒了六噸廢水,一夜之間污染了四公里的河涌,殃及一千三百畝魚塘,占全鎮三萬兩千畝魚塘的三十分之一。我的「唐山祕境」,被拉回這樣的現實。
陌生的眾老表家人與我一同聚餐,他們提到的九江雙蒸酒、魚生(生魚片)
和煎堆美食、舞獅、龍舟等鄕鎮強項特色。更令自己顏面貼金的是,九江有名儒朱九江先生和追隨國父革命的李卓峰先烈,李卓峰還是我在越南唸書的穗城學校創校校長。這條鄕根突然就冒出泥土,活現起來。兒時的生活記憶,像突然發現當年斷了線的舊風箏。可是,童年的這首歌,除非和兒女住下來,再譜新調,才能繼續唱下去。
我的父母當年喝過這些水涌和舊井的水;於是帶了瓶用北江水做的雙蒸酒回家,或可「飲酒思源」,一醉鄕愁呢!
此行的重點是尋找祖屋的舊址。二弟曾告知祖屋已易主新建,祖先在墓園中也缺席,唯一故物是祖父親手栽植的龍眼樹。我撫摸粗壯的樹幹,好似觸摸到當年祖父母的窮困掌繭。妄想猛力搖落幾顆尚未成熟的龍眼果,可我未曾在此灌溉,老樹的果子當然搖不落。嚐不到祖樹龍眼肉的滋味,尋根的情懷,頓時由好奇轉為落寞。這兩周都在思念居住澳洲的四妹,她中風昏迷十日始醒,我在祖樹下為她的復健祈禱片刻。
本來想回去告訴混血的女兒們,族譜就從這顆老樹開始吧!
村民們卻指著那棵枝葉疏落的龍眼樹說:「2011年的恐怖龍捲風橫掃截斷了大樹的許多枝幹。」
龍眼「本無樹」,幾十年來我都未曾起心動念去尋根。
這些掃落的枝葉和果實也許不再匍匐在老樹的周圍了,老樹的種子何處落土,能吸收養分,就何處生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