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情歌不老    &繪圖/胡寶林

中華副刊2012/12/12

 

山與雲的依傍/胡寶林水彩作品50 x70cm

我少年時便愛讀紅樓夢及徐訏、無名氏等的愛情小說,不是自己選擇,是幫姑母搬進新屋時,發現舊主人留下了一小櫃書,姑母不要,我就如獲至寶地全部搬回家去。我時常躲在木閣樓的角落迷讀小說,母親常戲稱我是「樓上小姐」。我家隔巷是戲院,既演廣東大戲又映黑白電影;廣東戲的文言唱詞深情婉約令我如沐清溪。高中時代又讀了李清照多愁善感的麗詞,因此我年少時便相當早熟,愛上影像之美及愛作白日夢,雖然常和女生玩在一起,但那年代少年十六十七時,哪敢有真戀愛!
   今日的年輕人則著迷流行音樂及星光大道節目,尋找浪漫愛情的
憧憬和想像。歐美的少年更早熟開放,一旦戀愛便多數超出青梅竹馬的界線。 
   我自己真正嘗到愛與美的天旋雲昏是在國外留學戀愛時。我和妻在旅途中邂逅,我的素描本子打開了彼此愛慕的冊頁。我們隔春又在茵斯布魯克河邊,花了一個下午共同翻譯了一篇我的散文,直到太陽告別。我順著霞光,發現了繆思女神竟在人間,一時江水都為之卻流,偷看她的清麗眼神和微笑,澹然不知所在。我們踏上愛之船,順風得沒有在情海中死去活來的浮沉經驗。我們的詩興源源不斷,常用中德文浪漫地寫情說愛,有些老情歌寫在舊相簿,每年在結婚紀念日常常會重溫幾段:
    新世界從妳的眼珠射出/灑滿流動的河水/化成千萬個盪漾的小太陽/閃耀出一個個小漣漪/像妳彎彎的微笑/妳的眼神是教堂的鐘聲/敲開了美麗的早晨
   … Ich folgte leise Deiner Spur/ Licht– ich rief Dich / Du bist gekommen wie Feuer/ stark, rein…
  
是那個微笑/我的旅途多添了一船/不是夢的夢/從夢裡我得到了新的航舟
    Die Glut der Sonne hat gesiegt/ Ihr Leuchten macht mich stumm/… Die Sonne, die Du bist , hat mich gekuesst…
   我寧願相信妳是阿爾卑斯山的繆思/我是那漂泊又眷戀山峰的浮雲/逍遙滑落谷底又被蒸發/
   雙方父母不在身邊,與家人辯論過後,我們浪漫地在蘇黎世的金秋森林中閃電結婚,以長青松杉為禮堂,營火為花燭,國際留學生為賓客,還請到了騎機車的神父上山證婚。
   浪漫是難忘的氛圍,盪漾在美的記憶中。
   「浪漫」(又稱羅曼)一詞的中譯很美,源於中世紀文學和浪漫文學裡頌揚英雄的詩賦風格,強調愛護婦女和兒童的溫柔純真以及對於自然的歌頌。據德國哲學家普列希特 (
Richard David Precht)洋洋大觀的《愛情哲學》(“ Liebe -- Ein unordentliches Gefuehl” ) 一書之研究:「所謂浪漫的戀情,其實是現代的發明。古代或十九世紀以前都是透過文學或詩歌的夢想來描寫不可實現的愛的詩篇。」浪漫主義是在貴族莊園或沙龍戲曲欣賞中開始;歐洲巴洛克時代的少女和貴婦盛行曳地裙擺、豐乳半露及翹臀,像中國盛世唐朝的宮女貴妃服裝的飄然若仙。今天的浪漫氛圍好像已能被平民模仿落實了。普列希特認為,「現在的浪漫模式是靠電影和媒體廣告鼓吹及消費才買到。」的確如此,鮮花、燈光、內衣、豐胸、性感、面膜、幽黯的咖啡餐廳、星光下的公園、渡假飯店、海灘、昂貴的婚紗攝影及被飯店設計好的浪漫火把婚宴……等等,都是一百年前沒有的富裕社會消費型浪漫。
   西方的「浪漫」相當可比中國的「風流倜
」;「風流」本是形容才氣橫逸的才子如蘇東坡,卻在近世濫指那些沾花惹草的浪子。還有「婉約」則可用希臘「繆思美神」之文藝氣質相較。「婉約」大多是傾向含蓄纖細,而且常以文學詩詞來表現。浪漫極致到纏綿悱惻是陶醉難忘的夢境;而婉約、溫馨、深情卻是美得刻骨銘心,難以言喻的詩境。
   在中國的愛情文學裡有甚多天長地久的老詩歌,才子佳人的詩篇主題都是以文人仕途羈旅的離情為主。更多的是文人詠嘆青樓女子「琵琶弦上訴相思」 (晏幾道 )的消愁解悶和逢場作戲的銷魂幻覺 (也是消費的浪漫 )。《紅樓夢》、《牡丹亭》或《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虛擬的反封建禮教故事;惟有李清照與趙明誠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沈復與芸娘的《浮生六記》,以及蘇軾紀念前妻的「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少數真實人物的伉儷情篤。古代文人的愛情多數是淒美如「釵頭鳳」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收場。
   全球化的跨國職場流動率,比中國古代之士大夫仕途奔波,顛沛流離還頻繁。可幸網路視訊發達,還可以日日銀幕對酒,情話綿綿。不過,雖說兩鄉遠別有秦觀的詩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來安慰,至於是否仍能阻止「小三」的浪漫入侵,就看夫婦情深幾許了!光靠浪漫和文學美言是不夠的,我們看到了張愛玲是怎樣被花心胡蘭成的才氣騙走愛情的! 
   如果浪漫或情到深處能讓感情和心靈飛翔;這航道的平穩,還得由知性與理性來導航。奧地利心理學家貝特海姆 (Bruno Bettelheim)曾說:「我們的心需要認識理性的世界,而理性則需一顆知性的心帶領。」
   和愛情相關的希臘愛神阿芙羅狄忒和相當於羅馬愛神的維納斯,是比較偏向浪漫、美麗和肉慾的神話象徵。對於美麗愛情的理想,我較傾慕繆思的象徵。美智的繆思文藝女神是古代希臘神話中宙斯與記憶女神所生的九個女兒。她們是令人歡愉的文學、詩歌、戲劇、天文、歷史等各施所長的神祇。在希臘時代,繆斯女神雕像豎立在廣場,鼓勵公民學習文藝品格。在歐洲近代的皇宮花園和歌劇院都很容易看到眾多的繆思雕像。西方文藝界許多令人傾慕的才子佳人,不分男女都以繆思稱之。民國初年的建築家兼詩人林徽音可算是集美智於一身的才女,不少當代的文人為她這個繆斯傾倒。她可是先愛惜浪漫過頭的徐志摩「人間四月天」之才氣,卻選擇了寬容理性的梁思成。後來徐志摩深愛陸小曼,但也深痛覺悟她脫不開上海的十里洋場。 
   自古中國民間比較廣為流傳的愛神故事有月神、月下老人、和牛郎織女、嫦娥等。月神在今日已被遺忘,月下老人是姻緣注定的宿命老套,嫦娥僅是不可及的唯美象徵。時下比較浪漫流行的,還是七夕情人節對牛郎織女的崇拜勝出。
   浪漫的高峰已是現代式的婚紗攝影或度假旅行的新代名詞,然若無繆思美神的心智契合,花錢消費浪漫,快樂甜蜜一番,不知心靈能得幾許滋潤按摩?除了喜悅和浪漫,愛情卻似試金石,怕會試出自己人格是否忠誠、謙虛、獨斷、易怒或偏執。
   婚姻可不真是一場靈肉的冒險之旅嗎?能否歡愉或跌跌撞撞去創造幾十年的神話,將兩個靈魂合成一個世界?我與老伴航行了幾十年,悟得若非願意一同成長,共讀經典,且終生能秉燭夜談,日日用繆思的儀式禮讚對方;否則不必輕言海誓山盟。未知今天還有多少愛侶山盟終身?
   好些還未找到歸宿的研究生曾問我找對象條件的關鍵詞是什麼?我說第一
:朝朝是「溫柔的好人」。第二:暮暮願「共讀好書」。第三:幸遇「才智雙全的繆思」。
   當年,神父為我們祝聖婚配時訓勉道:
 
 除了時時對愛侶傾心,永遠欣賞對方的美妙,你們還要天天都像今天的節慶高峰時光,讓共同的生活創造出美妙的感動和記憶!只要有愛,天國就在你們的心中。
   前年,我老人家花了兩天寫女兒的婚禮祝詞,其中有寫這幾句「八股」:
  
從今天起,你們的生活航舟不再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把自己的命運轉化為兩人的共同命運。兩人均要貢獻自己的人生哲學和生活好習慣,有時又要放棄或調整自己的習慣,就更為成長,更有幸福的收穫!
   情歌不老,在今年第四十個愛戀老伴的金秋,我不得不浪漫吟唱,禮讚繆思:
    妳是山,我是雲

我爬上高岳,每晨吞一口陽光

妳披雲臥雪,匯出溫柔的河流化我成晶瑩的漫煙

上帝賜妳的心靈之花

年年都見到不老的春夏秋冬

妳玉露華滋的微笑是我的歸宿

已經第四十年對繆思俯伏膜拜

我問山和雲的幸福可比地久天長嗎?

妳說有我們的詩書畫樂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