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沐春風

甘沐春風 胡寶林水彩作品 30x40 cm

    四月初春，維也納的陽光明媚了好多天。昨夜的氣溫突然反常，從攝氏27度驟降到10度，灰濛濛的天空又把公園裡的花影樹影都悄悄收回了。氣候如此，人生多變也不遑多讓。

　  回想過去的日子，幸而都是陽光多過陰霾。世態炎涼似乎也有另一種節序，每逢生活挫折或面臨岔路抉擇，我總會適時遇見心靈的導師，他們的銘言，如跫音，如春風；又似一箭強光，快速牽引我走向出口。

　  生命中有許多這樣的恩師。

　  第一個恩師是母親。

　  支持我離家的母親總是活現在空谷困途之中，她魂歸天國之後仍然如此。

我的父母在動盪的越南戰爭中辛苦地撫養了九個子女，並用盡心思安排舉家逃難到異地再起爐灶。父親個性樂天守成；母親反而積極好學，是操心指揮全家創業的總管。她時常對我們說：「凡事都要多用心思去學、想辦法勉力去做、不要畏懼

、勇往直前！」

　  父母讓我先遠走高飛。兩個長弟經歷兵役險戰，三個妹妹則要從怒海偷渡，最後都逃出越南！我們每遇困難，就聽到母親叮嚀這句「勉力做，不畏懼」的銘言，我也終生奉行「凡事盡心盡力」的態度。

　  另一位恩師是中學教師曾培傑先生。他是我們的學長，在越南堤岸穗城中學高中畢業後，因成績優異，表現突出，被母校留任初中數學教師。曾老師才比我們大五歲左右，他年少得志，走路昂首闊步，在黑板上寫得一手瀟灑的硬筆字體，一時成為初中學生的偶像。同學們的數學成績突然變好，當時我是班長，也不落人後，數學期末考的成績得了一百分。他時常講一些人生奮鬥的道理，最深的印象是他有一次在黑板上畫了一個低頭走路的人，因為不奮鬥，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很快便伸直手腳躺下來了！

　  初中畢業時，曾老師在我的紀念冊上寫下了一句話：「一試，再試，若不成，再試一下，再試一下！」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陪伴了我半百的歲月。我不但總以「一試再試」的精神向前，必要時還留「半步決策」的後路，有好馬「不怕」吃回頭草的退一步選擇。人生面臨許多關鍵性的抉擇，如升學、求職、擇偶、創業、覓宅等等，均不容易達到百分之百的理想，然而，只要是合情合理，就值得大膽一試。

曾老師現在旅居香港，改名為曾家傑，已經是著名的攝影家。我曾多次與他會晤，他謙虛地要我不再以師徒相稱，並時時在網路上風趣地和一大群學生舞文弄影

！

　  第三位恩師也是中學時期的童軍教師吳其照先生。我參加了三年的童子軍團課外活動，擔任團長的吳先生畢業於黃埔軍校，義務陪我們度過每一個週末固定的活動。他教我們紀律、唱歌、露營、結繩、野外求生技能、服務僑界和救災……等信念與方法，是我們最密集接近的人生導師。個子矮小的吳團長身體矯健，時露笑容，每在團訓講話中說起中日戰爭的往事時，臉上便顯露出剛毅的愛國神情。可惜他在越戰結束，南北政府統一後，因黃埔軍校的背景被捕，死於牢籠。

　  吳團長留給童軍子弟的銘言是：「智、仁、勇、日行一善、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的奉獻精神。這三句銘言成為日後逃難波濤中的戰鼓，大家在異地勇猛奮鬥，有些人開創一番事業；有些還合作開辦了華文僑校。

　  我與家人生離死別飛到台灣升大學，在成功大學加入了天主教會的學生團體，找到了信仰的方向。

　  在教會裡有幸得到賈彥文主教恩師的啟迪，他總結福音精神的最大誡命，就是「愛」；信徒要立志把自己變成「燈台上的燈」去照亮周圍。

　  賈主教組織了天主教的大專同學會，感召青年學生自我期許以「服務改革」為終身志業。也因他當年牽引鋪路，為許多學生安排了歐洲的留學獎學金。他勉勵我們：「愛讀書要自我磨練；出國深造要放大視野；保持服務祖國和發揮影響力的理想。」他的身上時時散發芬芳的愛德，撒播在全球及在台灣的種子學生都已屆花甲之年，多數都開花結果，在自己的崗位上貢獻社會。

　  幾經越洋遷居，我退休後又由台灣回到祖孫同樂的維也納老家。收拾歸來，白雲散盡，已能將忙事當成閒事，一方面要勤學蘇東坡先生「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曠達；另一方面則時常記得中學的班主任趙大鈍老師曾經贈我一句珍貴的銘言。這銘言，像細水從驚濤拍浪的急流中退入清溪，戲日浸月，以雲夢為笛，放歌緩行。

　  恩師趙先生用平穩淡定的金農式書法為我寫出：「江湖何處不宜人」！

　  經歷人生飄泊後的風定時刻，我與趙老師在澳洲重逢，已經過了三十載。他年近八旬，堅持日行萬步，依然耳順步輕。

趙老師生於柬埔寨金邊大湖的湖邊難民木屋，兩歲隨父母移居廣東、越南，遲至九歲才入私塾，數年便飽讀古籍經書。他曾在南越多所僑校任教，甚得師生敬重

，教誨學生為人要謹守「誠、慎、勤、慈」四字的座右銘，並在越戰時設法幫助一些同學逃離越南。南越政府易幟，他及時投奔怒海，輾轉流離美國、台灣、香港，最後定居澳洲。趙老師的詩詞創作不輟，且熱心公益，成為澳洲僑界的精神導師。旅澳同學們曾幫忙他將數百首感時憂國的古體詩詞結集出版，我則在台北做美術編輯和付印了他這冊『聽雨樓詩草』巨作，曾數度前往訪談恩師，有幸再沐春風甘霖

。

　  我曾與家人遊歷過趙老師出生的那個「洞裡薩大湖」（Tonle Sap Lake），舉目四顧這無邊無際，魚穫豐富的黃泥大湖，從青藏瀾滄江的源頭，滾滾匯集到柬埔寨，不知激起了多少艱困奮鬥的生命力。今天在這東南亞最大湖泊的湖畔仍然住滿柬、越貧民和難民。看著那些在灝灝淼淼的湖水中以臉盆代舟的貧童乞兒，想起這裡曾誕生了一位高風亮節的詩人恩師，心底充滿喟嘆。從此我每年都要略盡綿力捐獻給柬埔寨的難民和街童基金會。

　  智者多數高壽。恩師賈彥文主教今年過了九十華誕，能讀聖經做彌撒，也能認得出前訪的故人好友。我和同學近年也曾拜訪居住雪梨的趙大鈍老師，他九三之高齡，雖然重聽，仍然固定每週和詩人好友聚會；還能順口建議學生的古體詩修改一個字，令其立刻夢筆生花！

人的一生，有幸得遇許多恩師，從四面八方滋潤我們的成長，以甘露，以和風

。有些是耳提面命的親人或良師益友；更多的是素昧生平的古今聖賢，他們一兩句醍醐灌頂的座右銘，就可為百世師、天下法！

　  佛陀教誨的智慧：「緣起性空、不生不滅」；禪宗六祖惠能留下的六字箴言：「無念、無相、無住」，都令我更徹悟生命的奧秘。

　  老子的道德經堪稱為領導學，我嘗試持守「為而不恃、功成弗居」為座右銘去馳騁職場；再奉行他的另兩句「士者不武、戰者不怒」來面對挑戰。

如果積極人生的旅程，都能依著論語「志道、據德、依仁、遊藝」的銘言行止

，這不可再返的深度旅遊，就值得舉杯慶祝呀！

　  我要對近世紀眾多的宗教家、科學家、哲學家、人權和生態環境保護的改革家們表示無限感恩。他們創發了許多真知灼見，都是帶領當代邁向一個更好世界的恩師！

　  在所有共同化育我身的賢哲親友之中，可幸有一個日日與我在人海中已經蕩漾四十多年的親密恩師。

　  那是愛妻。

　  妻的個性謙和少欲。深深感謝她感染我和女兒們營造一個溫柔和覺醒的家風。縱有千言萬語，妻不習慣放箭，總是微笑，像水仙花田，任春風的芬芳，沁入我的心田。

我，是幸福的。             

                                   2015.6.9披刊於『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