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神仙
中華副刊
2015/10/29
維也納的室內溫度幾乎天天都達到攝氏31度，人人抱怨今年夏季打破了有史以來的氣溫紀錄。日間不敢外出，無風的夜晚持續悶熱難眠，夜間只好打赤膊，搖紙扇搖到手臂酸麻。妻子把我多年前送她的蘇州吊帶絲質短睡衣找出來穿上。絲的質地很細滑，擁抱的涼快手感啊！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決定和妻逃回八百公里外的前佛爾柏省 （Voralberg）的山中娘家避暑。
中途到依斯布魯克（Innsbruck）拜訪了兩位老友和九十二歲的語言學者OB老教授。他是我以前曾在依斯布魯克大學
（Innsbruck University） 語言學系短期任教的系主任。OB教授懂七國語言，如今眼睛幾近全盲，但耳聰腦醒。生活起居由社福女傭照顧。他每天聽收音機，對全球和維也納的政論時事瞭如指掌。我妻送他一卷文學音樂帶，OB教授的眼睛亮了。我們兩家幾乎每年敍舊，每次都傾談甚歡。他的夫人去年歸天，我們對小祭台上的遺照默禱，特別思念她慈愛的笑容。
臺灣的老朋友在風景美如仙境的依斯布魯克的半山買了一棟透天的房子，門前就對著薄雲輕霧的小山丘朝聖教堂，我們也去住了兩天。退休後，他們就忙著學習種花種菜，自己的花園小，就把果菜種到平房頂上。他們接枝栽種了台灣雪梨，又懂得在樹林中採集雲耳。每餐吃著自己的園中蔬果，幾乎不必到超市去買菜。夫妻倆還去附近的農田，幫忙一位獨居老人收割果菜運去批發市場販賣。這鄰居是孤僻怪人，因爲小時候是與母親相依爲命的單親孤兒，常被鄰人嘲笑，就不與鄰居來往，反而歡迎兩個熱心的東方人。如今年老獨身，無前無後，他的生命離不開農田，每天忙著在每一片的田地裡栽種各類果菜，只要耕耘，不計收穫。
回到山中的娘家十天，幾乎都是清涼舒適的好天氣，只有一天下了長命雨。早霧晚霞，白晝亮麗，我們跟著大舅子開車爬上更高的山。
多情的我總愛看群山隨車速繞圈起舞。
陽光從背後照射山嵐浮起的深藍色巒峰，極像在巨型天幕舞台上演的皮影戲，耳邊響起車子的廣播樂聲，彷彿是電影場景的配樂。這時，你仰望山巒突出的孤立巨石，想像有一頭展開兩幅長翼的尖頭巨鷹，欲從山頂振起。白色的山嵐不斷來去，會隨著黃昏的配樂把山頂渲染得微紅欲醉。這季節的青山最想留住嫵媚，到了冬天，添完顔色，她就會因雪而白頭了。
重遊位於瑞士邊境的奧地利萊茵大谷（Rheintal）和瓦爾瑟大谷（Grosses
Walsertal），弧形大銀幕的場景四面環山，群峰競艷，溪水細流；無數個聚落和大小城鎮，由衆多教堂尖塔領軍突出谷底。這大谷餵養了半個前佛爾柏省的十八萬人口。
遠景是層層透明的山綫重疊，近景是長達一公里的寬大斜坡，劃一的錐形松林，大塊小塊地分佈在綠得發光的牧原上。你還會看到少量牧場農舍零星地半隱在樹叢邊，此時你好像翻看著手上的一疊風景明信片。在歐洲，只要有山坡就有這種廣大整潔的牧原，真有一片富春桃花源的景象!
美麗整潔的大斜坡牧原也曾有被拍成電影的悲慘故事。其中離娘家最近的瓦爾瑟大谷布朗斯（Blons）斜牧原，在歷史上已經歷了七次的雪崩，最後一次是1954年，埋葬了五十七個人。現在山上的防雪崩設施應該安全了，這一天，我們就坐在布朗斯大斜坡的對面用餐。
這三十年來，全球的健康醫學研究不斷證實肉食和乳製品嚴重威脅人類健康。如果政府都接受和推廣這種革命性的訊息，勢必大大影響龐大畜牧業的民生經濟，也將改變歐洲整潔牧原的景觀。
美麗整潔的廣大牧原不全靠割草機維護，多數靠牛羊吃草。
妻指著山頂上孤零零的山頂農舍（Almhuete）說：「小時候以為山的後面就是世界的盡頭，那裡就是高山上的神仙住處。這其實是山頂農舍，也可以說是山下牛群的夏季旅館。因為夏天是牧場的冬季草糧收割儲備期，要節省牧草，部分的牛群必須送到高山吃草。山上的｢神仙」是季節牧人，秋冬就回到山下。村落在每年牛群｢度假」往返時都會舉行隆重的慶典。」
我用三十倍放大鏡頭的相機向高山的Almhuete對焦，好像真的看見到仙人牧牛。
大牧場飄來一陣田野應有的嗆鼻氣味，近看如茵綠草，其實並不全都平坦，有時在十米之隔就有一灘隆起的黑褐大餅。
妻說：「小心，不要踩進去,這是牛群的稀粥大便呀!
」
「那麽，爲何不像馬的球形糞便?」
「牛馬就是不同啊!我們常吃麵包和你們吃米飯也不一樣呀!」
「爲何分佈的距離那麽規律? 」
「如果牛群邊吃邊到處亂拉，草就不能吃了！」
「牧人教牛群這樣拉糞便的?」
妻說：「不用教，動物其實很聰明。你們中國人也不會在稀飯裡吐痰呀！」
車子沿著山路，走走停停，我們欣賞湖光山色，很快就到了位於布雷根茲市（Bregenz）
的博登湖（Bodensee）。這是中歐第三大湖，面積536平方公里，位居德、奧、瑞三國交會的城鎮。布雷根茲市有一個著名的湖上劇場，在博登湖上搭起水上舞臺，每年夏天的夜晚舉行歌劇藝術季。觀衆席在湖畔，共有七千座位。我和家人曾觀賞過一次，舞臺布景和燈光把背景的夜色反差照射得極深極藍，猶如一個神秘的銀河黑洞，用歌聲把歷史場景和人物從遠古送回到眼前來。涼風習習，有時微雨飄來或群鳥飛過，你的心靈如露似電，被時空牽引提昇。
今年的劇目是「杜蘭朵公主」，遊客可以在日間前往開放的觀衆席參觀舞臺布景。後現代式的布景有彎斜的長城和爲數不少的兵馬俑立像，這是舞臺設計的主要元素，宮燈和穿著中山裝的笑臉面具則是宮女和扮演老百姓的道具。藝術季過後，水上舞臺布景就保留到明年，是很好的觀光產業。
每天下午從山上回到娘家，我們學唐代的竹溪六逸，各自在花園樹蔭底下或水池邊找個位置，看書，睡懶覺。我偶然翻開素描本，畫幾張水彩。
晚上沒有電視，網路又不順暢，我和妻就與書對坐。妻平時在家習慣每日只吃一餐熱食，回到娘家我也入鄉隨俗，晚餐學他們倆兄妹，僅吃兩三片麵包和水果。白天遊山的運動量足夠，提早上床，有夢也不醒，老人居然可以一覺睡到天明。
陪妻去拜訪村裡的幾位老同學，聽到許多小城陰翳的故事。有離異的、中學生懷孕的、吸毒的、酗酒的、憂鬱重症的、自殺的，也有背負修房重債的不同遭遇
: 傳統村莊流行年輕夫婦大興土木，自建其窩，結果欠下一屁股的貸款，連累家人。
在純樸亮麗的小村裡，村民可以夜不閉戶，鄰居時時溫情送來園中蔬果。雖然在村裏不缺運動和休閒設施，也有一些宗教或民間的社團組織，可是文化與知性活動的分量尚嫌不足。村民如果不是主動求知，就會成爲既純樸又保守的生活盲從者。
娘家的房子由大舅子獨居管理。他習慣獨身，不嗜煙酒，隨和寡言，但都歡迎我們帶甥女的家庭回家，增添樂趣。他曾在報舘做打字工作，愛看傳記和旅遊，不參加社團，但也關心時事。我在二十年前為他設計了有綠地、水池、平台和可以眺望阿爾卑斯山脈的花架陽台。在這小花園的王國裏，他退休的生活也過得簡單，看來不練功也會成仙。
我們在山中十日，學做神仙，妻雖然來自山村，可是每次回娘家都不願超過兩周。她渴望回到資訊齊全和有同氣相求活動的大城市生活。
八月底回到維也納的家，破紀錄的熱潮已近尾聲。
第二天便接到朋友串聯遊行的簡訊，呼籲為最近的難民潮發出人道救援聲音。
山中實習做神仙，回到人間，你看見許多難民都露宿廣場和車站。自己又怎能一覺睡到天明？
●南京許樹錚笛長 2015.11.3箋注：
Voralberg山中真是個世外桃源，胡先生的《十日神仙》寫得真好，
文化人的視角，文字清新又老辣，奧地利的鄉村是何景象，
看這篇文章就知道了。感謝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