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福爾摩莎
中華副刊2016.7.24
玉山氤氳 胡寶林作品 2016
壓克力彩 帆布 100x140cm
美極了!美極了!看到一片絢麗燦爛、純白,白雪中又閃爍著金黃。
這次辦到了。玉山攻頂,特意要爬,不要走,也不和遊客半夜爭道摸黑上山趕看日出。
我和同伴們穿著熊掌靴,一左一右地揮動冰斧往上攀爬。有時還驚險地仰面貼緊山崖,崖壁很陡,凜冽的寒風如利箭飛閃過耳邊,雖然陽光被陰暗的斜崖遮住了,也得繼續往上攀爬。我穩住繩索,提防碎石和冰粒滾落,一腳深踏;一手緊抓。
刺眼的陽光忽然又斜射而來,彷彿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響起!感覺自己是征服高山的英雄!
更奇怪的是背著的背囊,怎不覺得沉重?這真是奇妙的感覺!爬玉山怎麼覺得十幾公斤的背囊沒有重量?
我們終於爬上來了!這就是玉山的頂峰!
不同方位上來的幾個夥伴也到了,大家喘氣,歡躍,互相擁抱!
懾服於眼前美景,有人忙著以攝影機留下記錄,我則目瞪口呆,俯伏膜拜,親吻雪地。
這中央山脈以南的玉山山脈最高峰,像露出海面的巨鯨健美脊椎,更像一隻巨大的弓背神鷹,低垂美麗的長翼,以謙虛和平的姿勢和銳利的眼光守望著海峽和自由的天空。
此刻,我竟然站在神鷹的背脊上。
景象就似飛機傾斜機翼,從窗口向外望向萬裡雲天一般,很近,很遠。近是山雪氤氳的霧紗,溫柔地撫拂臉頰;遠是在雲海中玻璃剪貼似的重疊山巒,更遠有碎雲翻滾,像沒有暴力的浪花。
從高處環顧下方,白茫茫一片,雲海的金光投射不到底下的溪谷和人間煙火。天上人間,一切歸零,令我心中升起一份與大洋合一的永恆感覺,更有一股強烈孤寂獨處的想望。
此刻唯有孤獨,才能真正自私地擁有這一片大洋。
斜躺在雪粉上,仰望可以獨享的天上雲床,想像身軀被托起,床就添了飛翔的翅膀,我乘風飛起,飛起,飛得比頂峰更高。
一口一口吸入天地間的氣息,飄飄若仙。仰天長嘯,有飛向天國的衝動。
難怪聖經裡的魔鬼也在高峰上考驗過耶穌,問祂敢不敢向深谷跳下去!
吱…吱…吱…
谷底傳來清脆鳥鳴。
咦,十分真實熟悉!撥開遮蔽惺忪睡眼的雲氣。
啊!原來是陽台竹林中的鳥兒在歌唱!不得不醒來,又怕美夢流失,趕快打個電話傳夢給遠方的妻。
也不必問妳那邊是幾點了,這邊是早晨五點,早起的人才會聽到鳥兒鳴唱。我們之間只有六個鐘頭的相隔時差,不過,拜現代科技之賜,電話隨時能把心靈連接同步成零時差。
妳還沒睡着吧?把這爬山美夢說給妳分享!
妳的聲音低沉,輕嘯從唇邊和鼻翼裡吹出,如薄霧,如谷風。
其實,翻山越嶺,我們不爬,是用飛的。
十幾年來,妻每年飛來中壢一兩次;我飛去維也納一兩次,我們就這樣編織著現代牛郎和織女的故事。
每次飛回台灣的家,飛機降落桃園國際機場前,如果天公作美送來普照的陽光,就能鳥瞰多層霧中透出三角菱線的雪山山脈群嶺。
飛回台灣要選對視窗的座位,從日本、北京、上海飛回選左邊。天晴氣朗,順著台灣海峽向南飛,才能對美麗的西北海岸作深情的全景巡禮。
這傲擁東北亞最高峰美名的小島,有兩百六十餘座超過三千公尺的山峰。五道重重峭陡的縱向山脈,像浮在大海上的插天山水大盆景;更似一艘停泊在海中的巨帆或一條長長的巨大山石脊樑。已經超過半世紀了,這巨帆在狂風暴雨中孕育多樣的林相和眾生,堅持擔承保存中華與各族群文化的任務。
飛得越近,台灣島變得越大,從大屯山沿著雪山山脈的菱線下望海岸,首先見到淡水河口這條曾經供給移民祖先養份的臍帶,然後是樓宇密集的台北盆地;那些沿著西北海岸多個河口入海的沙洲和陸棚,有既長且寬的金黃海水潮間帶,也是孕育多樣性自然生物的溫床和水鳥休憩地。從彎彎的海岸線急速環視到島嶼末端,又隱約可見朦朧雲層中的鵝鑾鼻。
相較於當年葡萄牙人航行經過寶島東岸,對群山峭壁的天際線喊出「福爾摩莎」的美名,這以中央山脈做背景的天空線,一直延展到偏南的玉山山脈和阿里山山脈;空中俯瞰當然比仰望還要壯大、嫵媚!
這美麗島的西岸和薄霧重重的廣角全景,在飛機左轉角度中暫時消失了。
如果飛機從歐洲、曼谷或香港由南半球回國,要選右邊視窗的座位。
飛機往桃園國際機場方向降低速度向台灣海峽直衝,在降落前左轉,只能快速看到半個台灣島的西岸。然而,降落前不能錯過奇景,從右邊窗口向下俯瞰,廣大的桃園台地,就有十個、百個的埤塘大鏡子反射著雲影天光;不,曾經是千湖之鄉的桃園農田,由原住民疏濬及漢人移民繼續開闢的蓄水灌溉埤塘就曾有兩千多個!當飛機傾斜機翼轉向,低到可以從機艙看見落在埤塘鏡面上的飛機大影,也會看清楚一些疏疏落落的三合院老屋和農民。桃園埤塘是台灣的特有農耕文化景觀,也是桃園國際機場的國門!如果國際觀光客在降落時,多注意反射光芒的鏡面水池奇景,一定會忽視那些大量而且醜陋的鐵皮屋頂。
遠眺全島,腦海不斷響起阿美、雅美、卑南、泰雅、魯凱、鄒族、布農等各族原住民的歌聲,每次下飛機就想立即上山下海去。
在台灣,若要爬山、健行、賞蝴蝶蘭和油桐花,縱走橫遊,有北中東南的山脈和峽谷;若要潛水、賞鯨衝浪、看珊瑚,可擁抱東南部的大海。
眾多的族群匯聚,又令台灣產出了名揚四海的美食、水果和野菜;喝完烏龍茶、咖啡,喝小米酒和高梁。欲豪邁,學優雅,唱過流行音樂學聽京劇、歌仔戲;聆賞完西方歌劇,回身再傾聽南管、昆曲。
全世界的觀光客一生中至少要來過一次台灣吧!不僅為了故宮博物院和日月潭、太魯閣、阿里山或玉山;因為總有朋友等待著,邀你到夜市宵夜或去茶園泡茶。
飛向寶島高空鳥瞰,有最多的憧憬和夢想。
看過攝影家齊柏林的空拍作品,就更加讚頌寶島福爾摩莎的山石水文奇景,以及農民抬起頭,向空中揮手的溫情。
然而,寶島僅宜遠觀。若然低飛近窺全島的真相,卻又何堪入目呢!一次又一次從高空親吻這個既勤且貪的寶島,愛深,憂也深!
一片一片的水泥海岸和養殖漁業圍堵美麗的水鳥濕地、
大幅消失的林木讓位泛濫的高山茶園、
土石流劫後的廢瓦殘垣、
與海爭沙的新開發區、
汙染沿海環境的六輕工業、
建在斷層帶附近的核電廠、
人車爭道招牌氾濫的城鄉、
以及低空未拍到的食安風暴和政黨爭吐口水的畫面…。
登玉山的美夢,飛快地戳破了!山雪也逐漸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