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鎬如龍曾吐珠

 

尋訪犢山周鎬墓記

 

 

                  

    嘗讀袁世凱傳記,至「袁習制藝不守繩墨,他喜讀周犢山文,但又不肯卒讀,僅摘取周文中豪邁不羈之句,朗朗成誦。。。」總覺奇怪,一代梟雄,獨愛周文,然「犢山」何人也,余孤陋寡聞,無從得知。

 

    零八年夏,首次去無錫圖書館查閱許氏家譜,古籍專家朱剛先生特地以館藏古 書『犢山類稿』中一篇「議敘州吏邑增生眉岑許君傳」示我,寫的是先祖許仲堪(字美尊,又字眉岑),這是最早的版本,當即拍照。回寧後,去南京圖書館古籍部,又看到光緒十年版的『犢山類稿』六冊,共十三卷,其中『詩稿』四卷,『類稿』六卷,『隨筆雜記』一卷,『讀書雜記』一卷,『課易存商』一卷。細讀見文集中甚多有關吾家先人的文字;序、傳、詩等,周鎬先生與仲堪公還是兒女親家。

 

    五月十七日應邀去常州譜牒學會開會,之後攜子回無錫故里,辛亥百年,祭奠先人,會見親友,又去無錫檔案館觀看無錫民國初年的老照片,安排可謂緊湊之至。這次返鄉,我有個很大的心願是去犢山尋找清代著名文學家、姻親周鎬先生墓,聽說仍在。托了外甥劉石民,他替我聯系了犢山的周氏後人,有周耀興者,托黿頭渚景區管理處的董大先生接待我。可嘆我是僅僅會說無錫話的無錫人,一點不認得故鄉的路,小車出城,東轉西轉,許久才到達黿頭渚。董大先生說話很有見地,領著我過聶耳亭,來到景區一處濃蔭蔽日,野草沒膝的小山坡上,隱約可見幾塊墓石掩映在樹叢中,半截已經入土,稍高處擼開雜草樹枝,一塊刻著「皇清誥授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龍兵。。。封恭人。。。例授孺人。。。光緒乙未三月」高約五十公分的黃石墓碑就露了出來,董先生說上午就和周耀興先來看過,但還吃不準,我彎腰細看,斷定這就是周鎬墓,是他的官銜,刻字非常清楚,不見風化痕跡,此碑還有半截沒在地下,下面有字還埋在土裡。在福建“汀漳龍”這個地方做兵備道,應是他最後的任所。

 

    能看到兩百年前的先人墓塋,這是多大的福報啊,我驚喜不已,病痛頓消。這個小山坡,或許就是當年大墓的封土。正因為犢山村被劃進黿頭渚風景區,這一片村民的老墳山才暫時沒有被毀,且地處偏僻,人跡不至。董先生告訴我,村人都擔心這幾個老墳不久也要被平掉,無錫本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但古跡甚多已灰飛煙滅,尤其是在近年的舊城改造運動中。這樣的名人墓葬已是鳳毛麟角。墓碑被腐葉和積土埋了不少去,碑座已然下沉土中。想是因年代久遠,後人已不清楚世系,不大來掃墓、清理了。雖如此,兩百年來一代大儒仍靜靜安臥在故鄉的懷裡,先生還是幸運的。

 

    周鎬,字懷西,號犢山,無錫人。乾隆己亥舉人,乾隆五十九年誥授中憲大夫,歷官漳州知府,福建護理汀漳龍兵備道、浙江衢州府知府,有『犢山詩稿』存世。周鎬在為我先祖許仲堪寫的『眉岑許公傳』中說,「君長余九歲」,仲堪公生於乾隆十年,那麼周鎬就是乾隆十九年生的,即乾隆甲戌,西曆1754年。著名桐城派文學家、進士姚瑩為他寫的傳記中說他「道光三年四月十三卒,年七十。」即死於西曆1823年。光緒乙未(光緒二十一年,西曆1895年)這塊碑,很可能不是原碑,歿後四十六年才立碑?矮碑一塊,非常簡樸,若有墓道墓園類建築,就難逃文革浩劫了。

 

    「犢山周先生,生名賢講學之鄉。。。少即熟情經史,下筆數千言立就,自為諸生(即秀才)時,凡有井水處,無不傳誦其文。。。官跡所歷,民思之不忘也。」這是當時人對他的評價,周鎬是清代享譽文壇的文學家,他對清代吏治和文壇的影響,至今為人稱道。

 

    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先生已年近七十,還在衢州知府任上,他與繼任譚端東先後提倡修建衢州孔氏家廟。衢州孔廟素稱南宗,是全國僅存的兩個孔氏家廟之一,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已有700多年歷史。衢州孔廟亦分孔府、孔廟兩部分。廟內古木參天,殿宇宏偉,思魯閣前的「先聖遺像」碑,據傳為唐吳道子所繪,極為珍貴。整個古建築群肅穆凝重,有著濃郁的儒家文化氛圍。史載,北宋末年,金兵南侵,孔子第48代裔孫孔端友,負著孔子和孔子夫人的楷木像,離開山東曲阜,隨高宗南渡,於此敕建孔氏家廟。自道光元年起,歷經三年,移思魯閣於大成殿之西北隅;將大成殿殿基增高五尺;楹柱易木為石,崇聖祠以下全部修新。孔氏衢州家廟為之一新。周鎬因此舉而被當地百姓追念至今。

 

    據清人『武陵趙文恪公事略』記載,「道光二年,漳州守周鎬,賢吏也,以老乞去,公(閩浙總督趙慎軫,謚文恪)手書勉留,令署汀漳龍道。」他在福建汀漳龍道上,一直做到死。

 

    現代仍有不少學者研究『懷西氏學』,認為他是舊時一位目光敏銳,有良知的 學者、廉吏。在一位名叫李杜韓的近作「知識分子與良知」一文中說「。。。。特別科舉制之後,做知識分子最大的榮耀就是金榜題名,出仕為官,士,是官吏的大倉儲,這的確是歷史之大統。但另一方面,儒家之學並非功利到就是應試訓練,領悟其內悟化為生命意識意志之後,士人隊伍的情況就變成複雜起來了,仕與不仕常見系於個人決定,有時連皇帝也拿一個士人沒有辦法,這在史書中也例子很多。其原因就是上面說的,他不仕也能憑他的知識活下去,士,早就是獨立的一個社會階層,稱為四民之首了。清人周鎬說:‘士者,民之精華也,聚民之精華以輔一身,則民之甘苦易周,而政之缺失可補。’

 

    清華大學博士陳連營在『清朝通史?嘉慶朝』導言中,論及清朝官員的養廉銀制度;“「養廉者其名,而養不廉者其實也。」”陳先生引用漳州知府周鎬『上制軍條陳利弊書』中的話:「今州縣廉俸多者千兩,少者五六百兩,以至延請幕友尚慮不敷,加以養父母蓄妻子,僕役之工餼,差使之往來,上司之應酬,親友同僚之贈送,皆人情世勢之所不能已者。又以蒞位之初以及交待盤查奏銷冊報各項,」因此‘准之廉俸不啻數倍矣。況以捐派,一年之間為數無定,區區州縣豈有點金術耶?以故緩則敲筋炙髓,而取之於民;急則剜肉醫瘡,而盜之於庫。凡今各縣之虧空,捐款居十之四五,其明驗也。’”

 

    在一篇名為「官僚、幕友、胥吏:清代地方政府的三維體系」文章中,作者論 道:「。。。甚至可以說,已然存在的胥吏繼承問題,到了清代更趨向合理化。到了道光朝,福建漳州知府周鎬已明確地看到了這一事實:‘書缺買定也,某書管某縣,某吏值某科,皆量其出息之多寡,以為授受,州縣特其佃戶耳。買定之後,則以此缺為傳家之寶。官有遷調,而吏無變更,即或因事革除而易名頂替者,仍其人也。’”這是周鎬『上玉撫軍條議』一文中的話,先生晚年對清廷吏治的腐敗看得很清楚。

 

    據啟功先生回憶,他的老師、被毛澤東譽為「國寶」的史學家陳垣於抗戰中「神州淪陷之際,先生口誦周犢山『逸民伯夷叔齊』一篇,琅琅然聲出金石,蓋感時寄慨,如賦變雅焉。」陳垣老師口誦周鎬文章的情景,啟功先生記憶尤深。清代學者方苞說:“制藝(即八股文)之興七百餘年,所以久而不廢者,蓋以諸經之精蘊,彙涵於四子之書,俾學童而習之,日以義理浸灌其心,庶幾學識可以漸開而心術歸於正也。”科舉雖早已廢除,而八股對明清五百年開科取士,選拔人才治理社會,猶功不可沒,這已是今日學界之定論。啟功先生著文談到八股文的韻律,全文引用並賞析了周鎬的『逸民伯夷叔齊』,八股文的形式美在周鎬筆下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

 

    周鎬曾「負笈許氏家塾」,與許庭堅、許仲堪等五兄弟朝夕相處,情深誼厚。 許氏兄弟的祖父許椿,父卓然,都是國子監太學生。家有種學樓,積善本萬卷。庭堅曾著『捶琴閣集,忍古齋稿,吳門記逰、錫山畫苑、梁溪誌異、古今文稿各若干卷。』仲堪則著有「種學樓詩稿十四卷、續稿二卷、放翁詩注二十卷、宋詩寸錦八卷、本朝詠物詩選•螺蛤集二十卷、讀書分類隨錄八卷、印史會要四卷、雕蟲館印譜二卷,雜譜二卷、制藝二卷,皆精粹可傳」。乾隆五十年,江南大旱,太湖湖底朝天,赤地千里,飢民流離失所,慘不可言。許氏兄弟由老二仲堪出面,出谷平糶,又捐資助賑,滿城敬重,聲動朝廷。周鎬就學於這樣的文學世家,對他日後的道德文章均有很大影響。平日相互詩酬,作序題畫。周氏外出為官,犢山家事悉托許氏弟兄,豈料許氏兄弟都不長壽,一個個先他而去,他們身後的傳記,大都是作為姻親又是摯友的周鎬寫的,落筆極為沉痛,令人不忍卒讀。

 

    「乙未丙申間,余讀書許氏家塾,君以兄禮事余,余自愧齒長而學殖遠遜,心 益重之。後余旅食四方,家計纍纍,以外事屬君之伯仲,而以瑣事累君。君能纖悉周至,無稍厭倦。余嘗謂十數年來,皆得力於朋友,而緩急之間,不言自喻者,惟君兄弟為最深。君即世,而余若喪一弟矣,悲夫!」這是回憶許氏老五『履吉許公傳』。

 

    不數年又哭許仲堪:「君長余九歲,余弱冠時,負笈許氏家塾,君方居父喪,百務叢集,君之兄麟石,以君為能,畀以家事,而率其季桐叔、履吉,專意讀書。每搆經義,余與麟石、桐叔輩冥思追幽,竟日枯坐,君綜理內外計薄,書篋雜陳,少間,伸紙染翰,疾若風雨,余畏而敬之,以謂如君之才,可以大顯於世,而顧十困省試,庚子科僅一膺房薦,而卒不遇,人亦莫有窺其蘊者。履吉死,君益多病,進取之志頓衰。遂鍵關著書,絕意貢舉。」有切膚之痛,故能一瀉千里,使這位藏書家、文獻學家躍然紙上。

 

    嘉慶五年,許家老大、文獻學家許庭堅去世,周鎬含悲為這位他由衷佩服的兄長作傳道:

 

    「余束髮負笈許氏家塾。昆季皆秀發穎異,而君與美尊,尤為秀出。詩文之會,美尊風發泉湧,輒先脫稿,君則寂坐凝神如入禪定。及其成也,縋幽鑿險,迥異恆蹊。嘗謂君昆季之文如闘水火,相勝而各不相借。余觀摩其間,兼收而並取焉。至今稍識文義者,君與美尊力也。」

 

    「古之言昆弟者,必兼朋友,言朋友者,必兼兄弟。故常棣弔管蔡也,而中及 友生伐木,燕故舊也而卒及兄弟謂其氣誼之相感,皆足為吾身助也。余鮮同父,與君兄弟為手足交,謂可相庇以老,乃不十年而哭君之季弟履吉,又五年哭君之仲弟美尊,又三年哭君之次弟桐叔,今又哭君。而少年同學盡矣!嗟行之人,胡不比焉。嗚呼,此余握管傳君所以屢作屢輟,手顫而不能成文也。」他謙稱自己的學問都緣自許大、許二之力,許氏家塾對他的影響是終生的,少年同學盡失,寫傳「屢作屢輟,手顫而不能成文」,情何深也。

 

    周鎬撰寫許氏諸兄弟的傳記,落款總是「姻親周鎬拜撰」。許仲堪子三:鏞、 鈞、鉞,惟鉞有後,家譜記載:「鉞,字贊周,太學生。生乾隆四十三年,卒道光六年。聘;己亥舉人周鎬之女,配;太學生錢箴之女。子三:奕清、毓清、寅清。」

由此觀之,周鎬有女「聘」為仲堪兒子許鉞之妻,估計未過門即卒,這就要查周氏家譜,據聞周氏後人各家所藏之譜,均毀於文革。許鉞的三個兒子經過十四年太平天國之亂,只有毓清有後,清末在小河上(今崇寧路)築『寶善堂』宅第。不才乃其之長房長孫,仲堪先生七世孫。

 

    周鎬自幼家境貧寒,甚至度日艱難,然而他以不懈的努力,終成青史留名的文學家,口碑極好的一代賢吏。先生歿後,進士姚瑩為之寫傳,進士趙慎軫『書丹』(用朱砂將文字書寫在碑石上),進士孫爾凖篆蓋,此可謂三絕矣,這塊墓志銘想必還安好於地下。沉沉最是犢山夢,百年常繞種學樓。

 

 

自君之去矣,國史、文壇頻頻述及,猶留芳聲於人間,近代「江南大儒」錢振鍠(1875——1944)為先生再作『周犢山傳』。毛澤東主席的摯友、解放後曾任中央文史館館長的章士釗一九六三年為劉海粟題畫曰:

 

       「…海粟大師偏好我,有畫輒令旁操觚。

偶憶四十年前事,挾五六人環太湖,

舟中有客指犢山,周鎬如龍曾吐珠。

      犢山東山遠若近,眼底一抹皆泥塗。。。」

           落款「孤桐章士釗時年八十有二」。

兩百年來,先生不乏知音,國之重器如此!

 

    道光三年先生歿時,先生原配所生三子三女中,長子汝育,三子汝京,俱為國 學生,次子汝雍已為山東範縣知縣。側室芮氏生男五:汝齊、汝燮、汝亶、汝言、汝立,當時俱幼。孫男六:建樞、建楹、建楣、建模、建標、建櫆。今聞犢山仍有很多周氏後人,不知情況如何,鄉間正當「筍芽嫩茁三竿雨」,何時相逢細細論?

 

    末了,請讀者諸君欣賞幾首周鎬先生的詩作:

 

                           寄許大麟石

 

九疊龍腰淺黛皺,梁溪初漲水鱗鱗。

風流家世傳丁卯,光怪文章改甲辛。

鏡裡嬋娟撩舊髮,畫中藜杖乞閑身。

別來離恨知多少,纔見新春又暮春。

 

 

八月十五夜飲答許二眉岑

 

我亦飄零久,青袍已五年。與君分袂後,此夜共樽前。

夜曠星垂地,湖空水漾天。乘楂應有約,何處問張騫。

那得九仙骨,風流出世豪。三場隨老輩,一笑溷爾曹。

聲價雖名賤,文章忌眼高。飛騰原有數,多事畔離騷。

 

 

儀徵夜泊聞琵琶

 

急雨嘈嘈下海門,隔船愁聽為停樽。

江邊司馬秋風淚,塞上明妃夜月魂。

猿鳥無聲山寂寂,魚龍欲舞水昏昏。

天涯自古多淪落,幾輩相逢得細論。

 

 

惠山泥美人詩

 

疑爾前身是阿嬌,綺塍街上暗魂消。

孳生且待三毫頰,換骨難拼一搦腰。

誤落紅塵偏耐勞,笑歸黃土不成妖。

河塘游女還相妒,買盡胭脂照樣描。

 

            和劉丈思茗十台詩,與許大麟石、許二眉岑同作

 

                             朝 陽 台

 

高唐一賦擅千秋,暮雨朝雲片刻收。

天上美人空色相,世間才子誤風流。

鷓鴣啼過黃陵廟,芳草渾迷白鷺洲。

堪笑痴兒傳韻事,至今春夢未曾休。

 

 

宿妙華書屋贈許二

 

彈指風光又一年,夜深話舊對床眠。

筍芽嫩茁三竿雨,草帶濃拖十丈煙。

掃石煩開羊仲徑,焚香靜聽伯牙弦。

與君後會知何日,五里春波水接天。



 

許樹錚 稿於   2011年五月廿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