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人筆記看王荊公《許氏世譜》
——許氏先世探賾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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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近著《許氏先世探賾》,述及先人許元之子許宗孟娶史學家《資治通鑒》副主編劉攽之女。劉攽家族是宋代著名的文學世家,這裡單表劉攽之侄劉延世。延世字述之,又字玉孟,其父劉孜,北宋名臣劉敞、劉攽之弟。劉延世寫了一本《孫公談圃》,在“四庫全書·子部·宋元筆記”中。細讀之下,拍案驚奇,在這本北宋年間寫的書裡,有兩處有關吾族許氏先人的記述。劉延世隨父遊宦期間,在汀州結識被貶的元祐黨人孫升,仔細記下了孫升的許多回憶。故“口述歷史”遠非今日始也,古已有之。
孫升(1037-1099),詩人,字君孚,高郵人。進士及第,曾為泰州判官。哲宗立,為監察御史,遷殿中侍御史。後出知濟州。逾年,提點京西刑獄,召為金部員外郎,尋拜殿中侍御史,由起居郎擢中書舍人、直學士院。以天章閣待制知應天府,改集賢院學士。紹聖初,削職知房州,旋貶水部員外郎分司,又貶果州團練副使,汀州安置。卒,年六十二。《宋史》卷三四七有傳。有《春秋傳》若干卷,已佚。
孫氏因名列反對王安石新法的“元祐黨人”,於紹聖初年外貶。在汀州為避謗,擱筆不再作詩,元符二年,六十二歲的孫升卒于汀州。孫升為官幾十年,熟知當朝一班官場中人和名流。於流寓之地,得識劉延世,視為忘年交,傾囊以授。孫升去世後,劉錄所聞之語為《孫公談圃》三卷,其中多述時事。於“建中靖國元年正月”成書,作序認為孫升所言“皆可以為後世法,亦足以見公平生所存之大節。”這部《孫公談圃》可謂寶貴的宋代歷史文獻。
該書“卷上”有段文字說:
荊公為許子春作家譜,子春寄歐陽永叔,而隱其名。永叔未及觀,後因曝書讀之,稱善,初疑荊公作,既而曰:“介甫安能為?必子固也。”
王安石,字介甫,世人又稱王荊公。許元,字子春,歐陽修,字永叔,曾鞏,字子固。歷古以來,都以字號稱呼人,以示客氣與禮貌,此風千年,直至四九年革命易幟遂告終止。
王荊公是散文大家,他受邀為許子春撰寫家譜,子春收到後又寄給歐陽永叔看,請他審定,卻隱而未告何人所寫。不意歐陽永叔一直沒來得及看,其後在家裡曬書時才看到,覺得寫得很好,初疑是王安石所做,既而再一想,覺得王安石哪能寫得出,肯定是他的高足子固。他是非常推崇曾鞏的,於是成了一段不大不小的笑談。
讀這段孫升回憶,宋代像有網路似的,王荊公寫的“許氏世譜”,竟會當時文人盡知。在許氏家譜上,此事載於許元所寫《祖宗世譜圖序》一文,其末句有云:“既而又荷友人臨川王安石為撰譜傳,推究所始頗為詳悉,用附於後云。宋嘉祐丙申裔孫許元謹序。”
這篇文章,筆者在嘉靖十八年的《新安許氏統宗譜》裡看到。歙縣的許氏史料保存得最多最好,這部明代宗譜非常珍貴,值得深入研究。
嘉祐丙申,即嘉祐元年(1056),這一年王安石三十六歲,尚未拜相,而翌年四月許元以六十九歲壽終。今天看到諸多許氏宗譜上,王安石的這篇《許氏世譜敘》落款是“時大宋熙甯戊申(注1068年)翰林學士宰相舒國公王安石拜撰”,或作“熙寧三年”等,都是不對的,年份和官銜顯然是後人加上去的。近世有人因此文落款似年代不符,而疑其真偽。那麼,請看北宋流傳到今天的劉延世《孫公談圃》。孫升口述,即為明證。
王安石這篇許氏家譜顯然作於嘉祐元年之前。天下姓氏何其多,除孔家因皇室推崇,世代官修,有連綿不斷的兩千五百年譜系,其他人家唐宋譜牒,都已杳不可見,或隻字片語零星散落於史籍中。許氏,大族也,相傳古時許國為楚所滅,子孫分散,皆以國為氏。王安石與許元、許平兄弟交誼深厚,應許元之邀,欣然為這一支許氏寫了《許氏世譜》。這篇家譜述自曹魏時的許據,世系清楚,文采斐然,遂成許家瑰寶。普天之下,各處許氏子孫,九百多年來,大都自稱是許據後人,俱各在家譜中收入此文。其實當時許氏多矣,這一點,無關本文宗旨,暫且不論。
明初朱右編選了一部唐宋散文《八先生文集》,至嘉靖年間,藏書家茅坤又複加以整理編選,取名《八大家文鈔》,共百六十卷,唐宋八大家因此得名。這八位是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和宋代的“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故又有說是唐二家和宋六家。
這其中,曾鞏現在不大為人所知,然而,在宋代詩文革新運動中,曾鞏的成就與貢獻僅次於歐陽修,與王安石並駕齊驅。儘管曾鞏年屆不惑方得中進士,又大半生窮困潦倒,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這些執北宋文壇、政壇牛耳的大家,卻都曾為其傾倒,欽佩不已。
歐陽修對他這個弟子非常器重,他這樣記述曾鞏:“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學。初謂獨軒然,百鳥而一鶚。”初相見就覺得他鶴立雞群,毫不掩飾地對曾鞏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於得生為喜。”(曾鞏《上歐陽學士第二書》)他對曾鞏如此偏愛,以致凡是好文章都認為是曾鞏做的,文人癡迷,幾度鬧笑話。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主持科考,看到一份試卷寫得非常出色,便認定只有自己最喜歡的學生兼小老鄉曾鞏才寫得出,有心點為第一,又恐別人說話。一番思量,忍痛點為第二,豈料公佈之後並非曾鞏,而是蘇軾,蘇軾由此登場。
歐陽修像
王安石是北宋文學大家,身居相位,對曾鞏也是推崇備至,說曾鞏學問淵博,當世文豪,“予不能攀。”慶曆元年(1041年),二人在京城第一次見面,一見傾心,結為至交。他在贈曾鞏的詩中說:“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借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贈曾子固》)竟然說曾鞏即便死了,也會成為班固和揚雄那樣不朽的人物,流傳千古。
而一代文豪蘇軾對曾鞏的道德文章也是極為欽佩與尊崇的,他比曾鞏小十幾歲,卻是同年進士,都是歐陽修的門生。《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詩云:“醉翁門下士,雜遝難為賢。曾子獨超軼,孤芳陋群妍。”稱讚曾鞏:“儒術遠追齊稷下,文詞近比漢京西。”(《曾子鞏舍人輓詞》)儒學修養堪比孟子、荀子,文章可比肩兩漢。蘇軾伯父的墓誌銘,就是蘇請曾鞏寫的。
精英階層如此,民間也一樣認同,曾鞏去世後,人們如此評定他:“天下之文變而不善者數百年。歐陽文忠公始大正其體,一復於雅。其後公與王荊公介甫相繼而出,為學者所宗。於是大宋之文章,炳然與漢唐侔盛矣。”(韓維《朝散郎試中書舍人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曾公神道碑》)
他弟弟曾肇評價道:“是時宋興八十餘年,海內無事,異材間出。歐陽文忠公赫然特起,為學者宗師。公稍後出,遂與文忠公齊名。自朝廷至閭巷海隅障塞,婦人孺子皆能道公姓字。其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唯恐得之晚也。……世謂其辭於漢唐可方司馬遷、韓愈,而要其歸,必止於仁義,言近旨遠,雖《詩》、《書》之作者未能遠過也。(《子固先生行狀》)”
蘇門六君子之一的詩人陳師道,更對曾鞏佩服得五體投地,曾鞏去世後,陳十分傷心,寫詩兩首,題作《妾薄命》,
其一: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起舞為主壽,相送南陽阡。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死者恐無知,妾身長自憐。
其二:
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捐世不待老,惠妾無其終。一死尚可忍,百歲何當窮?天地豈不寬?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殺身以相從。向來歌舞地,夜雨鳴寒蛩。
詩作未亡人之言,龍陽斷袖之痛也,催人淚下。
曾鞏文風獨特,深得兩漢文章精髓,儒學純正,不蔓不枝,後世文人如朱熹者,就深受其影嚮。明人茅坤甚至認為朱熹為文之道就是從曾鞏處學來的。近世西風東漸,年輕人都不以為然了,然而唐宋文學,乃人類文學史上桂冠,祖宗衣缽,今人無托?
2009年11月,北京保利公司秋拍“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其曾鞏《局事帖》以1.08億元成交,此為曾鞏存世之唯一書法。
文曰:“局事多暇。動履禔福。去遠海誨之益。忽忽三載之久。跧處窮徼。日迷汨於吏職之冗。固豈有樂意耶。去受代之期。難幸密邇。而替人寂然未聞。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曠弛。實自賢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謝左右。庶竟萬一。余冀順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專此上問。不宜。鞏再拜。運勾奉議無黨鄉賢。二十七日。謹啟。”
另一段有關先祖處,在《孫公談圃》“卷下”:
許景山逖知維揚以卒,子子春既除服,往舊治,將丐府公理遺表事。時王丞相隨為郡,子春以封狀見之。謁通判,拒不見,子春大怒,拂衣去。而丞相聞之曰:“前日一封狀甚謹,況其氣節如此。”因立奏遺表,遂授太廟齋郎,時年已四十。終天章閣待制。
這是說許逖(字景山)去世後,其子許元為之處理後事,上遺表,皇室授以太廟齋郎之職,這時許元已四十歲,最後一步步做到天章閣待制的官。
一則孫升是高郵人,許逖因官揚州,到許元時,已徙居泰州海陵,孫、許兩家係維揚同鄉,同時期人,方幾十年前事,不致回憶有錯。二來筆錄者劉延世與許元是姻親,許元之子許宗孟娶了他叔叔劉攽的女兒為妻,這一段口述歷史就更不可能是野史了。
許元之父許逖,乃許規次子,仕南唐為監察御史。國亡入宋,終官司封員外郎,知揚州。歐陽修親為之作傳《司封員外郎許公行狀·歐陽文忠全集·居士集卷·第三十八》。
從史料看,子春公很有才學,但傳世不以文名。長於理財,十分幹練,一生為國運籌。其平生作為,均在史冊。然余讀史書,宋時仍有詬病者。臧否人物,世不加察,徒以三人成虎。歐陽永叔在其身後力為辯白,列舉其政績種種,稱道子春公管理政事之能。其曰“豈聚斂者哉?為人善談論,與人交久而益篤。居家孝友,所得俸祿分給宗族,無親疏之異。”知己者方有中肯之言,足使故友九泉之下,塊壘冰釋。
由王荊公“許氏世譜”,可知先人來自河南,子孫後入雍州,復至歙北,再徙泰州、真州。宋末始定居無錫。今有幸讀到“孫公談圃”,如明鐙侍坐,聽講九百餘年前之掌故。雖零縑斷絹,隋侯之珠也,得之我福。
許樹錚(許舍山人)謹識
丙申臘月廿九日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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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1.王安石《許氏世譜》原文:見許舍山人網易博客
2.歐陽修《司封員外郎許公行狀》原文:亦見許舍山人網易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