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江山是舊知

錢鍾書與許倬雲的親眷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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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管錐編》和電視劇《圍城》的問世,《寫在人生邊上》和《談藝錄》的再版,錢鍾書(1910-1998)先生始為世人所知,聲譽日隆,到楊絳先生以105歲高齡去世,對她的介紹以及她精妙的人生感悟以視頻、PPT和微信方式頻頻出現在公眾視線中,家喻戶曉,這對文學伉儷惟歷史上李清照趙明誠可以堪比,冠絕一時。而隨著台海解凍,美國匹茨堡大學教授、中研院院士、國際著名的無錫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也很快被大陸學界和公眾知曉,《許倬雲訪談錄》和他的《漢代農業》、《西周史》、《中國古代社會史論》、《萬古江河》等專著,被各地書店擺在顯眼的位置,以先生對史學和社會的貢獻,這位已屆高齡的學者每次回到大陸探親、講學,都受到各地學界的高規格歡迎。然而錢鍾書和許倬雲的親眷(無錫人稱親戚為親眷)關係,就鮮為人知了。

 

 

無錫錢、許兩家都是歷史上的名門望族,過去,世家相互姻婭,以倬雲先生這一代而論,他的堂叔許景淵(1912-2006,國際關係學院教授、翻譯家,文革中被打被關,不得治療,聾了雙耳,自此筆名老聾,亦作勞隴)是錢基厚(字孫卿 1887-1975)親自選擇的乘龍快婿,錢基厚與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1887-1957,字子泉)教授是孿生兄弟。1949年後,錢鍾書與許景淵一同調到北京工作,這二人學識淵博,彼此欣賞,經常走動。筆者嘗見錢鍾書一封寫於1980年底,就易安居士《小重山》“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這句詞的理解和翻譯,給許淵衝教授的覆信:“李清照詞乃倒裝句,‘驚破’指‘曉夢’言,非茶傾也。謂晨尚倦臥有餘夢,而婢以‘碾成’之新茶烹進‘一甌’,遂驚破殘睡矣。鄙見如此,供參考。勞隴君是我已故堂妹的丈夫,英文甚好,能作舊詩詞及畫,與我無師弟關係。”由這幾句話,便可見他對這位妹夫學問的讚許與推崇。景淵先生常對子女談論錢鍾書學問,錢鍾書走後,景淵之子、科學家許大雄感嘆說“世上再無錢鍾書”,近日他特製長文,向世人介紹無錫錢家;錢基博,錢基厚,錢鍾書楊絳,錢鍾英,錢鍾元,錢鍾漢,錢鍾韓,錢鍾毅,錢鍾魯,錢鍾彭,錢鍾泰……一個個有功於國家社會當世閃光的名字。

 

2015年九月九日,倬雲先生來信問我,“族叔許景淵,曾經服務海關,我們離開故鄉後,即與他失去聯絡。不知你知道此人否?”我想,許景淵不就是錢孫卿孫女、無錫靜汝姐姐的姑夫嗎?立即告訴他許景淵解放後的情況,並函詢靜汝姐景淵先生子女在哪裡。得知景淵先生的坎坷經歷後,倬雲先生感慨萬分:“如此善良的才子,竟受如此折磨;讀之悲痛!中國不幸,遭逢厄運,喪失精英以百萬計,此皆建設國家、維護文化之骨幹,可嘆,可恨。又啟靜汝女士:先君與孫卿先生,多年共事,為無錫服務;府上與舍間也是數代老親。多謝了。”

 

 

許倬雲先生在《延續千年的中國人情社會》中說:“江南的士紳集團,自從明代以來,已經逐漸成形。這些士紳,真正地執行了地方的管理工作。每一代,大概總有二三十位士紳,代表三五十家大族,共同參與地方管理。這些管事的士紳,並不是以財富或是官位,參與地方的管理工作,雖然沒有明確的選舉制度,大致上還是以人品和性格,作為大家擁護的條件。每一個參與管理的士紳,又代表了至少兩三個大族,大族與大族之間,千絲萬縷的婚嫁與友誼,都是彼此知道根底,可以信任的……北伐以後,無錫的士紳領袖,先是楊翰西,後是錢孫卿,兩人都不經營企業,只是因為他們人望和學問,得到大家尊重,才擁護他們,出頭管事……

 

    無錫素有小上海之稱,光緒卅二年滬寧鐵路就已修到了無錫,這使無錫的經濟發展如虎添翼。錢氏本數百年書香人家,錢孫卿的母親身出有名的官宦門第石塘灣孫家,課子甚嚴,子泉、孫卿這對孿生兄弟又授業於新派人物、以經世有用之學育人、很有經濟頭腦的晚清舉人許國鳳(曾畢業法律學堂,獲財政部重用,官至內閣中書,長期為任長蘆鹽運使和山東財政廳長的同鄉楊壽枬的重要助手)。因而孫卿先生舊學既深厚,又眼光前瞻,盡心服務於地方商界的同時,對子女教育不遺餘力。

 

    錢基博(子泉)有三子一女,長子即文學大師錢鍾書。錢基厚(孫卿)有九子二女,除兩個早殤,都學有所成,兒子們一個個留學英美,皆為國家棟樑。這在無錫世家中是名列前茅的。而他深謀遠慮、獨開新風的擇婿嫁女,在當年亦是一段佳話。

 

經其兄基博和當時名流鄒頌丹的推薦,他看中了同是世居東河頭巷的許建人先生之子、時在上海江海關的許景淵。自清政府委托英國人管理海關以來,海關的高效清廉在中國是第一的,中國雇員待遇優厚,皆一時之選,英文流利是首要的。其時,東河頭巷鄰居、另一許家也有女婿在上海,即上海葡萄牙領事館翻譯、東吳大學畢業、中國第一批專攻英美法的法學士杜秋聲(有《遊美日記》存世)。

 

 

    錢基厚的長女錢鍾元(1914-1959),畢業於無錫國學專科學校(伯父錢基博也是她的老師),自小幫助母親照料家務,還要輔導年幼的弟弟們讀書,深得父母歡心。許景淵畢業於北平稅務專門學校,在上海海關(舊稱江海關)做事,錢基博很賞識這位年輕人,認為他談吐英爽、酬對得體,親為侄女錢鍾元作伐。1935年底,錢鍾元許景淵結婚,錢基厚將此前一年多來雙方的議婚函札輯為一集線裝書《議婚集》。封面請他們兄弟倆的老師許國鳳先生題簽,印行一百冊,“專證喜盟,亦欲雞鳴戒旦,夫婦百年永好”。

 

孫卿先生在跋語中,愿女兒“詳察大禹《洪範》,沉潛剛克,高明柔克之義,矯其所短,慎其所長,虛心自處,勿稍托大,庶幾一守吾兄之戒,得紓老人憂矣”。稱讚並諄諄囑咐“青年有為,絕無嗜好”的佳婿“能明夫婦相成之道,備審剛柔相濟之理”,“勤於所事,而以文史自怡”。這一對夫妻確也不負長輩所望,無論此後怎樣的人生跌宕,夫婦相濡以沫共度艱難。

 

令人遺憾的是,錢鍾元因精神不堪重負,四十五歲即棄世,其時兒子大雄方成人,南北家人為之痛惜。而許景淵一生至為努力,卓然成家,1949年後歷經坎坷,終能活到大地春回,冤案昭雪恢復名譽,晚年奮力譯事,以九五高齡去世。其公子許大雄畢業於天津大學,畢生致力科研。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太鋼耐火材料廠主持發明和研製的耐火混凝土,在冶金設備使用尤其是在煉鋼爐上一舉成功,並很快獲得推廣,而成為耐火材料新的方向,至今日已成半壁江山。耐火材料從燒成到不燒,是一個重大的工藝革命,是中國耐火材料的發展方向,這一技術突破意義十分重大。大雄先生主持設計和建設了中國第一個耐火混凝土工段,製定了第一套工藝規程和操作規程。耐火材料學術委員會主委鍾香崇院士曾高度評價,評曰:“太鋼耐火廠在耐火混凝土上的工作,應該用金字寫在中國耐火材料發展史上。

 

 

    倬雲先生遠祖宋狀元許將之後,他的直系祖上青岩公自福州來,曾兩任江蘇布政使,晚歲勞瘁致疾,歿後聞報,乾隆嘆曰“國之勞臣”。先生在鼓浪嶼出生,其父鳳藻先生時為廈門海關監督,後以海軍少將退休,畢生服務於國家。以他的累代書香來看,陳水扁家沒有文化,是也。研史之人,心頭江山萬里,今先生已登米壽,猶有聞雞起舞之心,欣見大陸經濟崛起,每有採訪,總要告誡“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物質豐富了,要注重精神生活。眼中兩岸紛爭,太息河清無日。江南故里,最是縈繞心頭,來信道:“庾信詩賦,哀動江關,今日讀之,感同身受,展卷之後,每每中途掩卷!有時午夜夢回,常常不知身在何地!鄉關何在!”  

 

    許倬雲的姑母許毓瑾嫁給無錫名士高汝琳(字映川,高攀龍後裔,辛亥名人)長子高昌煒。高汝琳是錢基厚岳父,子六:昌煒、昌運、昌瑞、昌路、昌宇和昌夏。昌路“文革”中迫害至死,昌夏“大躍進”時勞累過度去世。高昌運北京大學畢業後去英國留學,錢孫卿長子、前東南大學校長錢鍾韓是其外甥,但年齡差不多,他和錢鍾書很好。錢比他只低一、二屆,進清華後常和高昌運聯繫,錢去歐洲留學後也常和在英國的高昌運通信。高昌運回國後長期在高校英文系任教,1957年劃為右派,1967年心肌梗塞去世。高昌運的內弟錢鵬倫(台灣太古集團董事)和事業伙伴、時任國民黨黨營事業中央貿易開發公司董事長的丁善理,從1989年起,在越南西貢一片荒蕪沼澤的地方,花了十多年時間,陸續砸下超過百億美元,歷經國民黨撤資等嚴峻考驗,用台灣經驗,在越南打造出一個基礎建設、軟硬件設施完備的新都——富美興。寫下台商在越南至今無人超越的成績,參與基礎建設,帶動越南經濟發展。如今,這裡不僅是在亞洲獲獎無數的代表性都市開發案,更成為台海兩岸企業家及政府官員考察時的必訪之地。

 

    2016512日,倬雲先生致函失聯幾十年的高氏後人、定居蘇州的昌運之子高大千:“謝謝來函。能與你聯絡,十分欣喜。我們還有幾重親戚關係:我家族叔許景淵是錢鍾書的妹夫,你提到的錢瑛若(註:高大千的小阿姨,錢鵬倫之妹,香港醫生)是我章家表弟的太太。無錫人真的是親上加親。盼望常常聯絡。”

 

    許倬雲先生在一次談話中說到錢鍾書,是這樣評價的:“錢鍾書是知識淵博,你看他《管錐編》,你看不出他的中心思想,他也沒有一個系統的,他不想跟人說明一個事情,他在講自己淵博的知識面。他是無錫人,我老鄉。他的爸爸是個很保守的傳統學者,傳統文化讀得很好。錢鍾書聰明,什麼都喜歡,但沒有整理出一個系統來,他也不想整出個系統來,可能也是避禍。”

 

    2010年出版的《許倬雲訪談錄》中,他又說到錢鍾書:“無錫當年出了很多學術界人物。吳稚暉很有名。錢鍾書是後來才出名。錢鍾書博聞強記,沒有思想出來。”

就此,筆者函詢倬雲先生,覆信曰:“我以為,鍾書先生不願提出他的理念系統,應是由於他知道,自己的系統不僅‘不合時宜’,而且‘必遭時忌’,智慧之舉也。”先生果是解人。錢氏有言:“把忍受變成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也可以自欺。”

     

 

    錢鍾書與許倬雲是中表叔侄,年紀也相差二十歲。故園千里,錫邑文人海外成就卓著者,先是錢穆,後即倬雲,鍾書先生在日,焉有不聞之理。然以先生的謹慎處世,不會對這位海外姻親名人發表任何見解,活到105歲的楊絳先生亦然。在漫長的歲月裡,兩位在海峽兩岸各有建樹的姻親,都是無錫世家出身的學問界巨子,文史兩昆侖,卻因時代關係,雖惺惺相惜,終緣慳一面,即以外人看來,也是抱憾之事了。誠如倬雲先生所言: “一次抗戰,一次革命,留下的受災,離鄉的也曾備極辛苦,幸而苟全性命於亂世,也不能再聚於故里。”

 

 

 

        許樹錚 寫於丁酉之夏 末伏第九日

 

附:錢氏家譜,照片由無錫錢鏐研究會錢錚先生提供,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