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小丹陽記  2019.3.16夜記

 

20190313 重返小丹阳

在小丹陽大福村與虞家兄妹四人、二嫂、二妹夫合影

 

   

    丹陽鎮,地跨蘇皖兩界,兩漢時名丹陽郡,今名小丹陽,位於南京西南端,距南京市區四十五公里,其東西南三面與安徽當塗及馬鞍山接壤,是一座兩千多年的古鎮。一九六六年九月底,南京外國語學校發生“王金事件”,全市轟動,民眾從早到夜洶湧而來,要求嚴懲兇手(後來“中央文革小組”下令逮捕為首者)。十月七日深夜,市委悄悄派車將在校的南外學生秘密轉移到僻遠的鄉間。那年我十八歲,是南外高二的英語學生,第一次長時間呆在農村,吃住在農家,非常事件,非常歲月,這段經歷時常浮現在眼前,一直想去小丹陽看看那戶農家。只記得一天三頓去他家吃飯,走過一個大院子,高高的臺階走上去,迎門是一張矮矮的長方形小桌,中飯時桌上總有一碗魚,上面鋪著紅紅的辣椒絲,他家的兒子還小,父母喊他“叫花子”,據說這樣叫,小孩才容易養大。男主人修長身材,話不多,雙目炯炯有神,說話時眼睛總是盯著你看,很認真。女主人瘦瘦的,家裡料理得一一當當,左鄰右舍稱呼她“大媽媽”,可能輩分比較高。回回親切招呼,坐在一旁陪我吃飯。這對夫婦很精幹,大約年在四十左右。

 

    如今終於得寬餘,想去尋找一下,問群裡老同學,無人記得具體村名位址,只曉得當年到的是小丹陽人民公社。網上查好了怎麼坐車,臨走前夜,竟突然想起我住的那家男主人叫于元凱(音),對,是這個名字,幾十年想不起的人名,莫非冥冥中神示?文革中,我還曾在三山街的三新池澡堂巧遇過他,相談甚歡,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一早在書櫥裡找出文革十年僅剩的一日記本,翻開卻正有小丹陽這一段,“幸福大隊”“嚴東小隊”,“虞元開”,地名甲姓,清楚記著,真正天助我也!

 

    地鐵到安德門,坐712 安丹線,一小時二十分鐘到小丹陽,下車問一公安,他指點我過橋去問那裡的社區。而社區裡人幾乎都曉得虞元開,說已經去世了,聞言十分惆悵。張姓主任立即手機喚來虞家62歲的小兒子退休教師虞長賢,容貌一似其父,彼此都很高興。向他出示我帶來的1966年的日記和南外學生證,以及現在的身份證。歲月飛逝,一晃五十三年。十八歲時的字,寫的很難看,我把日記裡有關段落念給他們聽,他們看著聽著,說這本日記已是文物了,是也:

 

十月九日

淩晨三四點光景,有汽車來,徐繼靖、華業蔭、陳和一、景泰來、周大同等都來了,帶來了每人的被子,沒我的。早飯後,有幸福大隊的社員幹部領一隊小學生,放著鞭炮來迎我們去勞動。我們一行十八人被分配到嚴東小隊。上午勞動是敲碎已乾結的塘泥,中飯都在隊長家吃,加之飯菜又很好,有同學進門一看就叫“這不太好……”而隊長家人一來,大家都不響了,人家就疑心了。燒飯菜的是一轉門派幹的老農,他說“我們不會賺你們的錢的”,真是,同學們講話太不注意了。下午車水,第一次,活兒是學會了,然而腳掌卻像裂開似的疼痛。胳膊上剛磨出的泡又被磨穿了,真難受。可活兒學會了,心裡還挺高興,以後就能幫農民車水了。晚飯後去大隊部拿被子,極亂,毛巾、被子都找不著,一樣沒找到。

 

十日 雨

昨夜睡在鎮上隊部,因未與這裡聯繫好,早上再來嚴東。非常難受,頭疼發燒,食欲不振。早餐是山芋,都分到各家吃飯了。我們近十人睡在一小暗房裡,原先是牛棚,後又作俱樂部,只是牆上掛幾本小書而已。很潮濕。

    雨天,哪兒都不好去,學習,誰又能安心在外,都擔心學校,不要出事。但既已來了,也就趁這一大好機會,好好鍛煉一下,與農民交知心朋友吧。然而這裡農活並不忙,沒多少事可做。

上午渾身直打顫,不知得何症,實在支援不住,即發高燒,中午更厲害,稍覺退燒時,張醫生方來,但竟還是398的高燒,服藥後一小時始退燒,出了一身汗,兩條被子弄濕多處。梁、丁去大隊部向章津華老師借了一塊錢,買來二隻蛋糕。中、晚飯都不想吃……

 

十一日 晴

昨夜仍發燒,晨頭疼。上午休息。有的兩人在一家吃,有的一人在一家吃,管我飯的那家姓虞,男當家的叫虞元開,女的很熱情,人家小孩叫她“大媽媽”,我也就叫她“大媽媽”。這裡條件很不錯,菱、魚、米……色色有,真個是魚米之鄉。頓頓飯桌上有一碗魚,上面是紅紅的辣椒。這裡人很喜愛吃辣椒,種很多,當菜一樣醃在大缸裡,甚至還大碗的吃炒辣椒。虞家很關心我的病體,早上送來面,中飯我自己去吃,很拘束,人家倒很熱情,晚餐又準備了麵。 下午在隊長家和秦國儉等寫語錄牌。

 

十二日 晴

兩天勞動即有一天學習。市委同志說這是王市長的意思,要我們很好總結總結經驗,不是專來勞動的……

 

十三日 陰

……中午採菱,第一次,很好玩。一天都是車水,著實很累。附近有山,名“七仙山”,當地農民說電影“天仙配”是在這兒攝的外景。其實只是禿山一座,什麼也沒有。傳說這兒即是七仙女下凡之處,本來滿山古木,還有槐蔭大樹,後來都被伐光了。原七仙女廟,現為農中,休息時去看了看,什麼也沒有。唯有一南京口音的女教師(大概是插隊支農的)正在一大殿裡領數十學生讀書。晚,幸福隊宣傳隊來宣傳十六條,我們也演了一些節目。

 

十四日 晴

 配顏色,將山中紅土碾成細粉,調和成料,用來寫美術字,弄了一天,可難了,土法上馬猶可……

 

十六日 晴

 久旱不雨,麥種不下。上午替隊裡寫字,下午打芝麻,這是最髒的活兒,滿頭滿身的灰塵,下了工也沒熱水洗,到河邊冲冲。

 

十七日 晴

 一天車水,……晚上隊裡鬥富農,說他偷隊裡的山芋……

 

十八日

 隊裡分幾個男勞力進山打柴,虞元開也去了,只須兩天,大概是準備寒天的燒火用罷。每人一天可打二百斤。

 

十九日 晴 車水

 身上奇癢難忍,到處是紅腫,有人說是跳蚤,有人說是皮膚過敏。大概是跳蚤,身下睡的稻草太潮濕了。早晚須穿寒衣,中午很熱,甚至可赤膊……

 

廿日 晴

 上午挖山芋,下午一直作田。麥已點下,久旱不雨,土硬似石,每敲碎一大土塊就得出一身汗。

 

廿一日 晴到多雲

 學習改勞動,上午車水……下午學習,張啟能代陳大隊部開會(陳生病了)。張回來傳達說;20號市委召開了家長會,家長意見有三:一是繼續勞動,這不行,高三人走時已把市委要保密的一切都告訴了農民,很快就會都知道的,何況聽說城裡工人也已知道了我們勞動地址。二是回寧參加文化大革命,經風雨,見世面,這很好。三是外出串聯,讓孩子們出外闖去。這再好沒有了,家長們都同意第三種意見。市委也就這樣決定了。去哪兒都可以,(廣州、北京暫不開放),明天討論,大家高興萬分,今晚是睡不著覺的了。

 

 

廿二日  晴 風

 再三討論,去何方。我想先去上海,再作打算。 作勞動小結。在虞家,我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了虞家大媽媽和虞伯伯。反正要走了,管他紀律不紀律,這家人對我是這樣好。

 

廿三日

 上午各班都去大隊部,到附近一山地上聽霍書記的報告。談了學校,王金事件情況,又談了串聯情況,然後分組。五人一組,分三路,去上海,去北京,去西安。我們小組是潘卓之、王卡夫、柏一民、萬玉華、韓秀蘭……

 

廿四日 大雨

 早上與農民作別。不巧,正要走,卻下雨了。對農田來說真太好了,老不下雨,麥就無法出土。農民都冒雨去地裡幹活了。去大隊部,大家都打了行李來了,看看,也沒我的被子。雨於旅途是頗增麻煩。虞家給了我八九隻大山芋,送到村口。十點多車子來接了,正是大雨傾盆之時,去公路上車的路還挺長,衣被盡濕透。想到要到家了,大家又都談笑風生了……

 

    長賢竟還記得我的名字,對我們當年來“避難”的事記得很清楚,說那時這裡還很窮,中飯有魚,是專門為我的,還每天為我燒蘿蔔湯……他們還記得我有個姐姐。“叫花子”是他的哥哥虞長萬,曾任丹陽中學校長。兄弟姊妹五個,二男三女,除了小妹還在南京第一醫院上班,都退休了,日子過得很好。長賢開著一輛白色小車,帶我去老屋看看,他們都住在南京東山,小丹陽家裡的門頭還保存著,老屋被兄弟倆翻蓋成一棟三層新樓,沒人住,空著,很可惜。客廳長桌上供著二老遺像,母親77歲走的,父親94歲高齡才去世,我來晚了,虞伯伯健在時看到我一定很高興。長賢點燃三支香,我向大媽媽和虞伯伯鞠躬行禮。

 

    三天后,長賢來電話,虞家兄妹邀請我去小丹陽聚會,一個優雅的餐館包間,一桌豐盛的農家菜,說起從前,如在眼前,感謝他們都還記得我,今天分明是慶賀家人團聚。老大長萬兄小我六歲,那年我天天在他家吃飯時,他還是個十二歲的小朋友,現在已是六十五歲的知識老人了,兄妹們均各相貌堂堂。推杯換盞間,長賢有一語“提醒”了我,說1968年知青下鄉時,為何不來小丹陽投奔他父親,他父親在當地還是有點聲望的。遺憾我當年一點沒想到,聽從學校安排去了鎮江地區的大丹陽,那公社地靠長江,我到的生產隊窮得要命。若來此插隊,有虞伯伯庇護幫助,定是又一番人生。時光何能倒流,惟有歎息而已。

 

    長賢問起有個會寫美術字的周姓學生,那是我班的周以生,已去世三四年了。悠悠五十三載,要感謝鄧公扭轉乾坤,改革開放,城鄉巨變,有房有車,過去是難以想像的。暮年之人能再訪小丹陽,重逢故人,真是快慰無比,幸甚!幸甚!

 

    兩部轎車,帶領我遊覽小丹陽風光,盛產茶葉、木材、毛竹、瓜果、蔬菜、板栗、蠶桑和藥材,自古以來有米市之譽的小丹陽,更以董永和七仙女結縭人間的神話而名聞海內,黃梅戲名劇《天仙配》即取材於此,董山村即傳說中董永的故鄉。可惜的是,經過文革,連同古鎮建築,古跡已蕩然無存,仙女下凡的那座山也因開山採石消失了。小丹陽鎮分屬蘇皖兩省,北鎮在江蘇境內,有錢就建設得好,復古的七仙大福村很是氣派,綠水青山,有吃有住,一到週末,遠近遊客雲集。南鎮屬安徽,財力不足,董山村的複建就很慢,董氏祠堂空空如也,董永和七仙女的塑像下,是一塊簡陋的水泥墩,綠化遲遲沒完成。

 

    時近三點,兄弟倆送我到車站,上車時我關照他們,清明上墳一定代我磕頭。互道珍重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