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夜下的肖像

都被反復篡改(組詩)

 

失眠的眼

 

夜的經卷打開

聽風呢喃,默禱的

祝語,無詞而意味深遠

 

潛藏的禪意

悄然破解夢中游離的絲弦

動與靜,都是唱段

 

比如比夜色更高的雙眼

絕非習慣失眠

只因常有淚水,急著澆灌

 

路 口

 

我看到一個夜晚追著

另一個夜晚

它們披掛的星火

因相互碰撞而發出

炫目的光芒

光芒的暗影裡,我

走失了最後一段歸程

 

黑色的最深處

已無法聽得夜鶯的歌聲

我喑啞的

詩的碎片,因劇烈的摩擦

飛濺幾星磷火

爾後成煙

 

在夜色和夜色的

邊沿,我只好捧出一雙

失眠的睡眼,守著

流星穿梭的路口

枕戈待旦

 

每一個暗夜都是傳說

 

將藍天和白雲掩埋

夜開始徘徊。墨蹟淋遍披風

高大且虛空的穹廬

成為夢遊時候必得追逐的

夜半鐘聲

 

無形的網或者強勁的風

腦海之上的咒語穿過

子時的分秒

回望的刹那

不見一絲煙火

唯有萬里鼾聲

 

似乎已沒有了岔路

這一徑漫長又跌宕的奔行

應是傳說,或比傳說

更加荒誕

 

如遊魂失口說出的

 

自畫像

放肆的風撚著每一絲髮根

把夜色塞進去

夜海在我的腦中氾濫

遙遠的鳥鳴像魚鷹的低吼

失眠的魚群在波濤中沉淪

 

星光何其潦草

每一筆寫下的都是煩悶

殘破的寶藍的披風

到處都是孔洞

誰的煙蒂點燃了

一團遊蕩的

 

序 幕

 

你看這紛紛飄落的

風的歎息

幕帷深鎖,旁白輕籲

模糊的身影幾欲衝到臺前

腳步止於戛然的序曲

 

已沒有掌聲,等可能的

驚喜,場境以外

向遠的人已把黃昏

走成燈火闌珊的街衢

窗外的窗外,無雪也無雨

 

歎息。綿密的絮語深處

遊絲般的呼喚

只為心下執拗的期許

在心頭,唯一的路口

披掛銀白,等

一個你

 

輕 籲

 

你看這荷葉與水湄

之間的縫隙

你聽風與岸清晰的

絮語。藍色的粉末狀的

光影,反映給遠天

讓每一羽自此飛過的翅膀

簪滿光的歎息

 

像是水中的

每朵蓮花托舉的

每一瓣粉嫩的輕籲

不是花語

不是夢囈

是禪意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擁抱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擁抱

像擁抱這一季金秋

太陽的微笑

那些,細膩的絲絨般的撫慰

悄然融入心海

和奔突的魚兒輕快地

舞蹈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擁抱

像擁抱這一夜繁星

閃爍的火苗

讓日益強勁的風寒

被一簇一簇地驅散

只留下永不止熄的暖流

周身環繞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擁抱

像擁抱一場艱難又痛苦的歸來

熾情的燃燒

不曾失約的歲月

任何相遇的路口

你給我一雙淚眼

我還你一場海嘯

 

管樂之光

 

那些幻夢

長笛的

在翅膀的邊緣

漣漪般蕩漾

翎羽吹拂著風的觸鬚

攀援,攀援

在藍色的最高處

劃出美的波浪

 

怎麼能不飛翔

高處的光芒

閃耀的,追逐的,期冀的

夢想,不是幻覺

只有滾燙

 

那漣漪的五線譜上

跳蕩的每一個音符

都是曙光

 

合 聲

 

秋霜瀟瀟而落

可我的耳孔卻灌滿蟲鳴

白色的冷冽的顆粒

一遍遍為清冷證明

蟲鳴的迴響中,正有

無數的翅膀在頑強地抖動

 

那一刻我也想

融進耳孔,不為躲避風霜

只為這淒切的合唱

從此有了

悲憫的合聲

 

疲憊的河

 

有時候,疲憊的河水仍能湧起

迷人的漩渦,像秋季裡

最後的花朵,更能夠將所有馥郁

釀出濃烈

 

縱然,奔流至此

已流經了太多深莽,大川

品嘗了太多委屈,跌宕,阻遏

甚至雷電,甚至冷雨,甚至乾涸

但那心靈深處的波光

和岸畔委婉多情的哼唱

都似倒映的月華

給予最疲憊的靜水

最從容的激蕩

 

有時候,最細碎的浪花

正是最豐美的悲壯

 

凋 謝

 

它們即將作別

成朵的,成串的,還有成盤的

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以及

白色的,沿著秋風指定的方向

轟然散去

 

美麗的,迷人的,妖嬈的

枯萎的,凋蔽的,殘破的

都不肯停留,一場宏大的謝幕

沒有一點生動

 

後來。或許會有遲來的祭奠

白得好不輕浮

 

浮 誇

 

給草木一點浮誇的寫意

讓翠色漸變虛無

讓白露更白,讓

每一次混濁的打量都極力辨認

俯下身去的告別

叮咚作響

 

淡淡是日子成熟的霜

白是所有色調的高光

草木已衰

骨骼撐起的秋

漆白最後一朵

也許的想像

 

祈盼一聲哀鳴

 

將它們丟棄,爾後撿起

那些繚亂的破敗的

字句。其實已無人肯去閱讀

它們參差的樣子

醜露無比,卻總是自欺欺人的

披上高雅的詩的外衣

自命不凡的吟哦

令人鄙視

 

多少次我將它們

丟向更遠的窗外的窗外

有人憐憫它們

將零亂的詩歌的屍骨

拼湊爾後束之高閣

被誰人的冷眼瞥見

以為我受到了莫大禮遇

 

哦我多麼虛榮,虛偽

也難免虛脫一一

躺在自知之明的,沒落的

詩的碎片上,我真想就此

羽化成灰,也好在唯一的一次

嚎啕中,哀鳴出一句可堪真諦的

詩,或歌

 

一場大雨不過是露水的飛沬

 

守在窗臺邊,我等到夜已過半

酷熱蒸熟的鼾聲濕氣很重

高樓牆壁上的空調機汗流浹背

子夜了,誰家的蟈蟈居然還在聒噪

可是傳說的暴雨

還不肯來

 

雲層和雲層在互相猜牌

淺灰的深藍的墨藍的牌面

無聲變換——誰的手藏在高處

把玩陰晴,翻雲覆雨

乾坤輕撚

可是傳說的暴雨

還不肯來

 

高分貝的摩托車再一次

切割夜色,終於空曠了的大街

轉而開始放牧狂野

疾速穿行的荷爾蒙一次次

穿越紅綠燈的閃爍

四周被驚醒的睡眼

迷濛而困惑

可是傳說的暴雨

還不肯來

 

我面前的窗鏡已變得濕潤

晨露像被人弄丟的歎息

燠熱或濃或淡終會透出虛汗

大雨來或不來都有人守在窗口

佯裝詩人,仰天長歎

其實雨大雨小都不過是露水的飛沬

每一顆露珠兒都是心靈岩璧上

悄然滲出的

 

我的天邊一直有一朵雲

 

我告訴他

我的天邊一直有一朵雲

此刻的他就坐在我面前

他已離開了二十多年,到昨天

才剛剛回來

 

我和他沒有握手,也沒有寒暄

只是不厭其煩地回憶

小時候的故事

還有故事裡的一隻風箏

不知怎麼就斷了線

 

他說人一旦老了

看哪一條路都覺得好長好長

有時候即使是看清了家門

也再無力去歸心似箭

我端起酒杯敬他

卻發現他眼裡的潮汐早就

漫過了堤岸

他說,乾了這杯酒

應該就會壓下一個大大的

心願

 

可我還是沒能忍住,告訴他

有一朵雲一直飄在

我的天邊

 

心 病

 

我已習慣等待

不是誰正在趕來

不是風該幾時轉過屋角

不是花在哪一個時辰開滿窗臺

不是遠方一直沒了聲息的電話

不是屋門再被推開時那暖人的笑

不是走失的靈感猛又跳進腦海

不是多日在盼的喜訊終於到來

 

我是在等啊

左心房的又一場暴動能夠早些平息

也好讓我在如常的心跳裡

因真實的感受而歌吟或者喝采

 

踏破深淵

 

大河疏浚

我得以將雙腳踏入河底

魚群早已遠遁,仍有

執拗的垂釣者,一桿又一

將香郁的餌料

投向更遠的河心

 

深淺已經難以辨認   

我頭上的水聲被風兒牽繫

浪已散淡

碎了的水的心事

無人頌讚

 

水已遠

何處才是岸畔

走在河床的最深處

每一步都在潛入

流動的深淵

 

奔 行

 

閒暇太遠。我的奔行讓時間

一聲聲鳴冤

路被踏破,沒有可以街接的脈絡

思緒重疊,每抽出一根

都會讓習慣的跳躍

坍塌或者氾濫

 

已沒有鳥兒可以證明

羽毛的輕閒

輕唱已絕,詩和遠方

想起來都會垂涎

終點轉瞬變作起點

晨昏已沒有日月來得及標注

心光俱已散亂

 

再沒有渡口肯搖一尾

時間的小船

穿行在比潮頭更急的

人群中,追逐只能是

倏忽一閃

 

                 2020.1.4 寄自遼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