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一聲忙掩袖
鞦韆庭院驪歌奏
且盡一杯和淚酒
▲▲▲鄺魯久
自昨夜開始，淅瀝淅瀝悶得令人發慌的雨，終於在次晨停止。時間是早上九點鐘，畏冷的太陽未見露臉，天空仍是一片灰濛濛貯滿淚水似的，悽悽慘慘慼慼。
帶有濕味的清新空氣不見得使人精神愉快，由市區開向郊外的車上一行人的確未見誰個展露笑容。
大扺他們懂得「黯然而消魂掌」是來自翻譯金庸小說神鵰俠侶中，小龍女離開後，楊過自創的武功。他們絕不會懂得梁實秋名句：“你走，我不送你了，免得傷感。你來，無論風雨我都去接你”。
無論誰都知道送別場景是難過的，但對這次離家遠行的朋友卻不能不送。
十輪卡車轉入一條黃泥路後不久，在村口停下，早有兒童奔走相告：「來了！來了！」遠處一間茅屋前人群進出流離，穿插於一小方塊間，顯得有些擠迫。
今天的主角是個相貌堂堂的青年，就算過路的陌生人都會知道，偌大的一張遺照豎在供桌上，桌上還供滿了鮮花、水果和遺物。香燭不斷氤氳上升，覆著國旗的靈柩停放於桌後，這是在茅屋前臨時搭起的篷帳。靈堂哭泣聲彌漫著附近方圓，紙灰翻作白蚨蝶，一個衣玄色長衫的男人誦師在敲打法器，反覆唸著：「喃無本師阿彌陀佛………」
一行十一人儀隊跳下軍用卡車後，在村口步行一段泥濘不堪的路至茅屋前，六個穿軍服的魚貫步入靈堂，敬禮，然後分行上前靠著棺木兩則肅立。中士小隊長帶領其餘四個腰繫寬皮帶，左右足踝處一幅漆白灰的軟皮包著，拿著步槍軍人在靈前橫列。在口號下一齊立正，持槍右手把槍提起，迅速間移至左肩，左手在槍下前木柄處托著，右手收回放在木柄彎曲位，左右互推使其垂直，扳機向著前方；接著把槍還原初位，禮成，解散。
一個低低飲泣在向誰訴說著天地無情，好幾天前剛送走後村的四叔，誰料到今天……聲聲慢鹽般冷冷地灑向眾人的心，頓時掀起了稍曾停頓的哭聲。
淳樸的鄉土人情，親屬或非親屬守望相助，關懷、寧靜、桃源般與世外無爭。一些人在談論死者生前佚事……。你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好親鄰，你恆守著你的信念，愛村莊、愛鄉鄰、愛家人、愛所有的人。責任、寬容、溫情遍滿人間，掬一把心土，播愛的種籽，開不謝的理念繁花……。
你一生中只撒了一次謊，你說：「當你調升休假回來，你會帶同母親、妻子及二歲兒子，到多中國人的大都市中國城去，吃牛肉炒麵、燒賣、水餃，買花燈、看李小龍電影……」。而一切一切竟然黃牛了，我知道你是不會食言的，你回來吧！我們不要你走，抱著孩子的少婦淚人似的哭數著……。
當一直留意腕錶的誦師宣布：『啟靈』，立時再引爆一場天愁地慘，六個軍人徒手抬起了靈柩，挺小心踏著泥濘起程，確實路滑難行，且感覺很吃力。四個仵作加入行列也無法移前半步，只像一尾脫水的魚左旋右擺而已。誦師看出了端倪，唸著經講著偈規勸早生極樂，幾位老人家也附和勸說亦屬依然，這一陣小小騷動卻暫時把哭聲穩住了。
無法前進且愈來愈重的靈柩確實令人手足無措，一個身帶酒味的獨臂退役老軍人行到靈柩前，用手在前端重力拍下，這穾然變化使眾人都嚇呆了，幾個村民走來正要理論，老軍人不理他們，他大聲道︰「死，是很了不起嗎？可憐你家中老少親人已為你兩天不吃不眠，你還要折磨他們到什麼時候？還有你的親友，村人為你辦事，送行，你還不滿足，還要留戀什麼呢？這是緣份……」此時他俏俏向抬靈柩的做手語，果然輕易前進無礙。
老軍人繼續數落：「緣份一直支配著我們，使我們同一命運，命運卻不操在我們手中，我們被毀在戰爭的陰謀裡，千萬人一樣的，不容我們選擇；桃花只開滿一個春季，鳳凰只紅遍一個夏天，今日你不是走了，而是調防到另一個營地。你已耗盡了氣力，你倦了，好好的休息吧！那兒沒有戰爭，沒有誰再受到傷害。那兒有你的戰友，你會很快熟識新的環境，熟識他們，你們有的是相同的遭遇……
傷痛使長長的執紼送殯行列哭成了一條河，河般蜿蜓的慢慢向村口外的卞車流去……
天空仍是一片灰濛濛的，悽悽慘慘慼慼。
OCT.30, 2004寄自加州橙縣飲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