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將遠行
 

與鄉愁詩人之遙遠歲月行吟

 

一個詩人披衣而起
夜深,搔著銀髮來到水邊
波紋沒將麻姑的裙摺,粼粼欵動
水中日月,未睹追逐的夸父和飛奔的嫦娥
三皇鳳鳥,邈然不可近
笙鶴不可招,馭龍渺茫不知處
穆天子的八駿業已長驅上古
苦無太初的峽雲告知
不周山幾時給共工撞塌。此時
您詩捧鄉愁,在絳河畔服用靈芝釀造的仙飲
三看東海幻變桑田
潮汐逐年減退,是因精衞為您銜來一片的息壤?
女媧更會為您煉石?
盤古再會為您開闢天地?
嫘祖會為您編衣。為您,為您
軒轅氏已經遠行造車。神農氏已經遠行造藥
伏羲氏已經遠行造網。燧人氏已經遠行造火
有巢氏已經遠行造家。爾將遠行
爾將遠行
⋯⋯⋯⋯

                二零一柒年十二月十九日

後記:

    詩人高壽常青,我不忍唸悼詞,倒想望壯語悠悠與共。詠者詠恆,恆者恆詠。天地一詩人,抱負綻展,見諸真實的意義在其姓氏和名字:余光中。
    「中國的現代詩,從何處來,從何處去?」是一九七三年的一篇講詞説服一個小伙子,同樣懷著鄉愁去寫詩。

    我賺翻了,比起不捨離場的鄉愁詩迷。演講會後竟然與詩人共進晚餐。與君一席,話有唐詩入餚,宋詞伴酒,新詩是茶餘飯後。豐盛席間我最年輕,懷滿孺慕。
    七五年的詩歌朗誦晩會上,我用粵語誦讀自己的一首詩《古韻》;而您以《憶舊遊》、《民歌》、《老戰士》、《大江東去》、《自嘲》、《鄉愁四韻》分別與其他詩人相間相接。臨時,您又清唱一首古詩,何方神韻?一個懸問一直擱置。
    七七年的中詩朗誦晩會上,您我毗鄰並坐,您擇《唐馬》和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作吟唱。是次,我以《浪跡》和《觀禮》兩首,借助一位女同學清脆的的聲音。
    當誦讀《浪跡》中詩句「看崖上,四千流淚的異鄉人」——
    您輕說「四千零一」並指點心胸。明白明白,鄉愁行旅怎少得詩人您呢!
    誦罷《觀禮》,掌聲鼓動。明白明白,掌聲屬於一口京片子的那女孩,我與有榮焉。
    誦罷《峨眉山月歌》,掌聲鼓動更隆,為您如歌如訴的那口古韻,我耳有福焉。
    後悉您在孩提時代,古腔唱詩,真傳自舅家薰陶。山河滄桑寄語於您口,抑揚頓挫在撤離祖國的道路,抑揚頓挫在新築家園的版圖,重覆之中多了鄉愁四韻。
    兩個年度詩會後,我讓自己當知音甘於一隅。樂見神交的詩人們,喜聞古吟新唱。當時閃亮的詩句滙集維多利亞港,山川靈氣凝聚向心。每個有您的詩會,絶技重生。舅舅遺學,詩人口傳;古腔朗朗,神韻猶存。然我坐享風騷從陶淵明到蘇東坡
⋯⋯⋯⋯
    您的紫荊賦近鄉善感,沙田一燈、野郊群蚊也可入詩。年來遷徙,經典見證。您已經習慣從一個信念出發:故居新居,天地容身;新居故居,一往情深。
    我知道有一日,會到沙田宿舍接收這個的信念。您知道我習畫,從書架取下舊版譯本的《梵谷傳》,書頁邊緣貼滿紙條朱字。您語今日重新淬煉譯筆,文字問責,履行譯者之忠誠認知。那時,我正垂涎欲攬您的新版譯本於不久。
    同日在沙田宿舍內,我攜贈初本,您望著《天地人》,似有所悟,竟然突襲我的名字,戲稱「凌江至」;我旋即反應,要改嘛,那麼我就叫「凌光至」。您點頭微笑,溫文儒雅,說道很有意思。當時,有人察覺並道:「此時此地,巧合在坐兩位詩人,連名帶姓,字義都能同時互動的。」我點頭微笑,何來溫文儒雅,說道很有意思。
    這是兩個大小頑童的微笑曲綫在早年,在八十年代終將結束的前夕。
    此乃後話。那年傳聞,您遠在天狼星孤懸清淚;沿用您的金陵南調,婉轉低回南唐後主之哀國絕詞。正值我缺席當聽眾的六月。而隔水觀音善禱,早已為我們的國難悉心撫治。
    此乃後話。那天鏡頭,您近在美麗島虔注良知;疾呼您的人文覺醒,勇氣弘揚文言運動於春秋大義。正值我出席當觀者在當時。而琉璃觀音善頌,將會為我們的國運細心透視。

    偶得贈書轉來,參觀幾遍,沉思幾回。您我師承重疊:情操攀屈原,煉字緣李賀。唯您經驗傾子美「凌雲健筆意縱橫」,我意境借商隱「白日岩屝碧蘚滋」

。曾經哪年,我們倒數鄉愁的年輪,我僅數匝自辭家,您則演繹完美的五十環。曾經,我的遊蹤擬仿工部足跡,蜀國秦都,顛簸難行千年路。回來後,我移戀少陵,淡愛義山,拜您所賜。杜甫與您,兩個五陵少年隔代遺傳史詩的主知精神,所以鄉愁。
    贈書轉來鄉情詩意,參觀幾篇,沉思幾回。您體內的詩語太多鄉愁的高溫,請您快捧沁涼的白玉苦瓜,赴約藕神,同浸荷池來降溫。您這個望鄉的牧神還須與永恆拔河吶!一仰一俯,皇天后土。一呼一吸,長江黃河。一生一世,詩歌日月。
    您的字跡,工整清晰在稿紙在信書;您的聲音,敍詠古今在演講在朗吟。您的,您的,在遙念遙;舊事重提,恍如昨日。您的,您的,念茲在茲;幽默博覽,學問人生。您的,您的,在詩念詩;鄉愁中人,念念不忘: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