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2022.10.10

 

書法家吳振鋒先生在其短文《臨帖的似與不似》中,開門見山寫到:“齊白石說繪畫,曰:似者媚俗,不似者欺世,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其實,談書法臨古,也是同一道理。寫成和印的一樣一樣的,媚俗了,入了俗人眼的便入不了高人的法眼。”由是感而記之。

 

齊白石“似與不似”之論,或言筆下所畫與客觀對象的似與不似,或言臨摹古人作品的似與不似。黃賓虹解釋“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曰:絕似物象者,此欺世盜名之畫;絕不似物象者,往往託名寫意,亦欺世盜名之畫;惟絕似又絕不似於物象者,此乃真畫。書畫臨摹,成長之基,由此出發,概不例外。大凡自成一家者,莫不根植傳統,始於形臨、複到意臨、進而創臨,遍習諸家,如此往復,融貫通,漸臻佳境,終得其妙。因此,臨古貴在開新,開新務必臨古,正如明代大畫家董其昌所言:“先以古人為師,再以造物為師,最終當以心為師。”僅僅滿足於形似到亂真,窮盡其力至多也只能算是一架照相機或一臺影印機。

 

照相複印之作,可入了俗人的眼,但入不了高人的法眼。俗人者,困之於低谷而視野受限、境界平平也;高人者,立之於巔峰而一覽眾山、目光如炬也。俗人之眼與高人法眼,一低一高、一濁一清、一惑一明、一鈍一睿,蓋因其學養、識見、境界、格局等等皆迥異也,故立見高下。愚以為若能既入得俗人之眼,又入得高人法眼,或即為雅俗共賞。畢竟,大道至簡,大樂必易,大美至簡,大雅至樸。此何其難也!入了俗人之眼,通常便入不了高人法眼,概因俗眼之縛於慣例、囿於傳統,習以為常,陷於“熟悉感”,甚或因循守舊也。而入了法眼,大抵又入不了俗眼,概因法眼之領異標新、求新善變,越出尋常,多有“陌生感”,以致曲高和寡也。

 

藝術的品質在於繼承,沒有繼承便是無源之水;藝術的生命在於創新,沒有創新的等於死水一潭。前賢精華,皆為歷史之定格;後輩來者,理當推陳而出新。若果能承千年精粹、做當代智者,即可走出“平原”、漫步“高原”,甚或攀上“高峰”而為一代大家矣。是故,介乎“似與不似之間”,當為得前賢之神采、氣韻而形神兼備,“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似”繼承傳統而奠基,以“不似”超越傳統而立我,既有傳承先賢之源、大眾審美之基,又能得其神而傳其韻、化腐朽為神奇,方可卓爾超群、獨樹一幟。故凡雅俗共賞者,必“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而“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其要義就在於適。若是單求向處走,耽於媚俗、曲意迎合,甚至追求喝彩、浪得虛名,以逼真亂真、一模一樣為能事而太似,則不能出新、出眾;若是單求向不似處走,一味妄求與眾不同、自成一套,甚至標榜自我、欺世盜名,搞出什麼行為藝術、江湖雜耍之類而不似,則容易出怪、出醜。新奇則生,離奇則死;出眾則存,出醜則廢。是故,則源豐,不似則流遠,在堅守中尋求突破,在突破中不忘堅守,方為正途。

 

或曰:“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此警策之言傳之廣矣,然偏狹理解者亦不乏之。“我”者,推而言之,乃先賢前輩、當世大家之謂也。一方面,學者未必生,關鍵看“死學”還是“活學”。“學我當戒死學死學則不得其神。是故不只要學,要勤學、苦學,更要善學、活學。另一方面,者未必死,關鍵看“形似”還是“神似”。“似我當戒形似形似則止步不前。是故不只要,要形似、態似,更要神似、韻似。換言之,學我要學得精髓,不可亦步亦趨;似我要似中求破,不可淹沒自己。學我當由學會會學似我當由形似神似 雲健筆意縱橫,俯仰最忌隨人後。當師其意、不泥其跡,傳其神、不拘其形,異於而不同於,出於而不困於,以,由,力求有己忘己立己失己成己廢己。此正所謂從共性中繼承、從個性中創新也。

 

有限制,才有自由。顯然,“似”與“不似”是共性與個性的辯證統一。共性是個性的基礎,是對個性的約束;個性體現共性,並豐富著共性。“似”則有共性,“不似”則有個性。唯有明確“似”的標準、範本,進而明確“不似”的邊界、界限,從規矩入,再從規矩出”,方能“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在“似與不似之間”既堅守正道,又開闢新路,探索創新、穩健前行,而終得其之“妙”,此乃妙筆生花、妙趣橫生、妙不可言之境也。或常有不足,必如“眼中之竹”的藝術體驗、“胸中之竹”的藝術構思、“手中之竹”的藝術表現各有欠缺,然“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在其修遠兮上下求索中,當不斷厚積其學識素養、豐富其情感體驗、提昇其審美理想、張揚其內在精神,展現出高貴的藝術追求和高尚的個性品質。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似”與“不似”不是一個完全對立、非此即彼的二元結構。“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個“之間”耐人品味。“似”與“不似”兩者之間,是一個領域極為寬廣的地帶,其內涵也極為豐富。創作者筆下的藝術形象與現實形象、藝術境界與生活原態、創新追求與傳統模式等諸多方面,以及隱藏在作品背後的人品、學問、才情、思想等等構成的混合體,猶如一匹駿馬自由奔放,縱橫馳騁於這個“之間”,從而使創作者的創造才華和個性特質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故何以“妙”在二者“之間”?蓋因“之間”立起了一個獨特的“我”、一個大寫的“我”、一個才情揮灑自如、遊刃有餘的“我”!

 

創作“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而鑒賞貴在雅俗之間。創作者若是重雅輕俗,只能自言自說、孤芳自賞;若是重俗輕雅,則會一味迎合、媚俗低俗。美學家王朝聞先生有言:“適應是為了征服。”適應是征服的基礎,不適應則無以存活;征服是適應的目的,不征服則無以引領。適應憑一脈相承而“似我”,征服靠求新求變而“不似”,此二者即為承先以啟後、繼往而開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同參天大樹既深深根於厚土,又高高挺拔於雲天,方超塵拔俗、自成風景也。

固然,“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是中國繪畫藝術很重要的一條美學原則,但萬物同體,萬事同理,“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所包含的主觀與客觀、形似與神似、臨摹與創造、個性與共性、普遍與特殊、自由與限制、傳統與現代、繼承與創新等等辯證哲理,對一切文學藝術、社會科學,乃至修身做人、處事從業,或皆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