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詩中的絕唱

 

詩是濃縮的藝術,微型詩是詩歌王國的微雕,精煉、精致、精美、精巧、精妙,在三行之內演繹大千世界,令人嘆為觀止。而“一字詩”可謂微型詩中的絕唱。

 

迄今流傳最廣、影響最深、最富有代表性的“一字詩”,無疑是北島有名的組詩《太陽城札記》中的最後一首,題目是《生活》,全部就一個字:“網”。這是一首曾經引起爭議的詩,有人不以為然,有人認為它一字道盡生活的真諦。我傾向於後者。的確,生活本身就是一張網,人生逃不過一個“網”字:電網、情網、關係網、互聯網、通訊網……就這樣密密麻麻,相互交織,構成了一種複雜多樣的圖景。為此,筆者曾在《織就一張和諧的網 ——北島〈生活〉賞析》一文中寫道,北島“高度概括‘生活’,用一個‘網’字揭示了芸芸眾生的生命狀態,帶有寓言般的深沉和精確。” 這首“一字詩”發表多年來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靈衝風波,足以說明其內蘊的無限價值。既然詩是最濃縮的文學形式,難道不能濃縮為一個字嗎?難怪有人不無偏激地說:“北島是預言詩人,一個網字把今天世界上所有的形態全部囊括:政治是網,戰爭是網,商場是網,文壇是網,愛情是網,股票是網,賭場是網……”“北島這一個字就夠了,勝過趙詩人一生所寫的長短句”。我相信,這首“一字詩”還將繼續引起後來者的心靈共振。

 

當然,也有人因為這樣的“一字詩”只有一個字,缺少抑揚頓挫、承轉起合而否認它,也是不足取的。不錯,詩歌的功能應該是用精練的語言及內在的韻律給人以美感。從這個角度來看,“一字詩”並不完全具備詩歌的所有特徵,尤其是缺少抑揚頓挫的韻律美和流暢回環的音樂感,缺少跳躍自如的語言轉換與暢想。但我以為,評價一首詩,最根本、最關鍵的是看它是否有詩意,是否具備耐人咀嚼的含蓄性、再現生活的形象性、啟人思考的哲理性等等。以此評判,《生活》:“網”,是當之無愧的。它用極其精練、準確、生動的語言,高度概括、集中地反映生活,言簡意深,在有限到極致的詩句之內,容納了豐富的思想內容。

 

我以為,這樣的“一字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簡直是靈感閃現的神來之筆。特別是在這個急劇變革的時代,“網”簡直就是當代國人的生活圖騰與精神圖騰,它與人們的內在心態、思想意識、日常情感、生活體驗、生存境況等等的共鳴,引發了人們各不相同的無盡遐想和感慨,從而形成了巨大的精神磁場,讓我們為之嘆服。也就是說,“網”是對當代國人生存狀態最簡捷、最形象、最直觀,當然也最深刻的概括,這是所有步其後塵者萬萬學不來的。比如,也有人稱《生活》為“霧”、“謎”、“火”、“?”等,但其思想底蘊、其所反映的時代內涵、其引發的現實共鳴,較之“網”便大為遜色了。

 

筆者也曾經嘗試過一首“一字詩”,純是“偶爾得之”。龔立人先生在《頗具實力的詩壇微雕家——寒山石》一文中如此評道:“請看寒山石的詩《酒杯》:‘井’,算上標題,全詩三個字。就一個‘井’字,真乃以一當萬了。讀者展開想象的翅膀,可以想到的何止萬千:三錢的酒杯,喝完又滿,永無枯竭,酒井;郭小川:‘知心的酒千杯不醉’,工人階級豪邁的感情之井;詩仙李白‘斗酒詩百篇’,詩井;交杯酒,夫妻新婚的良緣之井;朋友聚會濃縮了情感的友誼之井;還有拖人下水的陷阱;加入迷藥的陰謀之井;投入毒藥的索命之井……等等。他可真是惜墨如金啊,倒讓我費了許多的墨。” 這首《酒杯》:“井”,較之北島的《生活》:“網”,自然是貽笑大方,讀者諸君不妨一笑置之。

 

    至於巫逖先生創作出這樣的“一字詩”《一把小紅傘搖西風》:“秋”,雖是一幅美麗的秋景詩韻圖,但我以為這種頭重腳輕、本末倒置的方式是不宜提倡的。也有人為了超過北島的一字詩《生活》,寫了一首“標點詩”。如刀口漫步曾經做過一個有趣的嘗試,寫了:

 

最後的粉刺

 

 

    這首“《最後的粉刺》只有一個點,像個粉刺,最後的一粒”,有趣歸有趣,但了無詩意。更有甚者,伊沙為了超過北島的一字詩《生活》,寫了一首“無字詩”:

 

老狐狸(1991

 

 

(說明:欲讀本詩的朋友請備好顯影液在以上空白之處塗抹一至兩遍《老狐狸》即可原形畢露。)

 

    伊沙不無得意地寫道:“北島那首著名的‘一字詩’——《生活》(網)使我念念不忘又難以滿足。我一直想寫一首‘無字詩’。我寫了《老狐狸》:標題以下未置一字。我在重讀時發現了它的‘尾巴’——人造的痕跡太重。後來,我在它的下端加注了兩行字,竟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有的讀者真的動用了顯影液,自然他們一無所獲,指責我是騙子。我回答說:老狐狸的尾巴是不容易被抓到的。是讀者的參與和我共同完成了此詩。詩歌中的行為藝術或曰‘行動的詩歌’。”  有人也如此評價這首“無字詩”:“老狐狸的尾巴是不容易抓到的,這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刻與出奇制勝之處,這樣的主題太公共化了,但出奇制勝的卻是他個人化的表現形式——伊沙說這是他詩歌的‘行為藝術’或曰‘行動的詩歌’。行為藝術至少是非文本藝術,說它是反文本藝術有些過份。伊沙此詩,用中國古人的話說就是‘不寫之寫’、‘不言之言’,用現代敘事理論講就是所謂‘敘事的空處’。不過話說回來,在特定的語境裡,無形像也是一種形像,而且像伊沙的這首《老狐狸》所使用的形象,是真正的無形之大象。” 這樣的評價顯然言過其實。如果把詩歌寫到這種地步,讀詩還不如猜謎。何況如此畫蛇添足地注釋說明,也是與微型詩創作的精致化的理念相悖的。

 

    總之,好的“一字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像北島的《生活》:“網”,其精煉之絕境、構思之絕妙、創作之絕巧無不意味著真正能夠成為精品的“一字詩”,乃是微型詩中的絕唱。

 

                                     2008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