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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 之 聯 繫 2020.09.07

 

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大自然是一幅由種種聯繫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地交織起來的畫面(列寧)。優秀的詩人總是在普遍的聯繫中,通過一事物與他事物的聯繫,構成一個獨有的完整系統,描繪出一張張優美的風景畫。

 

宋代張先《天仙子》詞中有雲破月來花弄影之句。天上,月移雲飛;地上,花影搖曳,都暗示有風。清風徐徐致“雲破”,“雲破”處“月來”撒下溶溶月光,“月來”方有“花弄影”,月映花枝,花枝弄影,一句三折,環環相扣,風、雲、月、花、影渾然一體,襯托出暮春之夜的柔和清新。南齊謝眺《遊東田》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之句,荷細嫩,則魚戲易動;花兒凋殘,則鳥搖易落。新荷、餘花點明時值初夏,也是魚、鳥致動的因素之一。詩人正是捕捉了自然的生物相互關聯的動態,表現了大自然的生趣。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萬徑”都是雪,才使得“鳥飛絕”、“人蹤滅”,也才有了一個老漁翁的“孤舟”“獨釣”。而“寒江雪”三字正是畫龍點睛之筆,它把全詩前後兩部分有機地聯繫起來,形成了一幅凝煉概括的圖景。

 

再如,杜甫《水檻遣心》(之一)中寫道: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葉夢得《石林詩話》云: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唯其雨細,魚兒才歡騰地遊到上面;如果雨猛浪翻,魚兒就潛入水底了。唯其風微,燕子才輕捷地掠過天空;如果風大雨急,燕子就會禁受不住了。詩人遣詞用意精微至此,為人嘆服,同樣也揭示了事物間聯繫的客觀必然。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唐代詩人王灣的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溫庭筠的“樹凋窗有日,池滿水無聲”、李白的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王維的“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許渾的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韋應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以及宋代蘇軾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楊萬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等等,無不呈現是自然現象固有的、本質的、必然的、穩定的聯繫。

 

當然,詩歌中呈現的普遍聯繫倚賴於個體對自然現象的深度體察,以及創造性的詩意聚集。如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個“直”字,一個“圓”字,既表現了作者真切感受,更描繪出邊陲大漠壯闊雄奇的景象,境界闊大,氣象雄渾,因而被王國維稱之為千古壯觀”的名句。尤其這“直”字,清人趙殿成說: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可見,揭示事物的內在聯繫,既需要詩人敏銳的發現、真實的感受、精準的把握,更需要詩意的表達和高超的“拼圖”能力。如馬致遠的小令《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全曲僅五句二十八字,將一個“斷腸人”置於十種意象(景物)之中,以並列式意象組合,描繪出一幅淒涼動人的秋郊夕照圖。沒有詩意的“拼圖”能力,就難以呈現出“詩中有畫”的境界。

 

普遍聯繫是事物存在的前提。一切事物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都同周圍的其他事物必然地聯繫著。恰如詩人舒婷《致橡樹》中所寫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裡”、“ 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如,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句,絢麗多姿的落霞,自上而下;清淡孤飛的鶩鳥,自下而上,碧水長天、天水相接,渾然一體、相映增輝,上下俯仰、遠近交錯,立體式展現出一幅深秋江天圖。而一旦割斷聯繫,簡單的各個事物就會成為孤立的單調。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張若虛的名詩《春江花月夜》就是春、江、花、月、夜各種事物在有機聯繫中構成的一個完整的藝術化境界,如果把它們割裂開來,這一完整的藝術畫面就會被撕得支離破碎,各個組成部分亦將失去其神韻。

 

黑格爾說:割下來的手就失去了它的獨立的存在,就不像原來長存身體上那樣,它的靈活性、運動、形狀、顏色等都改變之,失去了它的整個存在了。只有作為有機體的一部分,手才能獲得它的地位。為詩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