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詩找一個落腳的地方

讀魯蛟詩集『舞蹈』

 

    有人說:抽象的議論不能說明詩人的成就。此話很對,如果你是詩人,只發議論,不寫詩,能算詩人嗎?所謂詩人,首先是寫詩的人,有詩才能有“成”,不寫詩怎麼能說你有“成”呢?這樣才配得上詩人的稱謂。詩人魯蛟,年事已高,但卻沒有忘記寫詩,而且寫得年輕,寫得漂亮,這就不是一般的“成”,而是“大成”,了不起的“成”。世界上有“大成”的詩人,最重要的是看他的詩,能否流傳或引起共鳴,我認為魯蛟是具有大成的詩人。他的詩不僅有人愛讀,還上了課本。雖然他也寫散文,寫得也很棒,但那是另一種文體,不屬於詩。一棵叫作詩的樹,年年都發新芽,長新葉,這棵詩樹就強大,就存在,一旦枯竭,詩樹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說,有詩人才有詩的繁榮之地。

 

    那麼,詩在哪裡?何之為詩呢?這似乎是一個人人明白,又似乎糊塗的、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為什麼?因為詩自古以來就很難介定,既然這樣,你為什麼又提出這個敏感的話題呢?因為,我讀了魯蛟詩人新出版的詩集『舞蹈』,有了一種詩性的新感悟。所以寫出來,與名家們一起研討。魯蛟這本『舞蹈』詩集中,有這樣一首詩:《舞蹈》:

 

雲的變幻是舞蹈

霧的氣氳是舞蹈

雨的滴答是舞蹈

雪的飄落是舞蹈

 

彎彎的河流是一種舞蹈

起伏的山脈是一種舞蹈

蜿蜒的根須是一種舞蹈

糾扭的枝杆是一種舞蹈

舞蹈在這裡,當然是詩中一種意象,但這個意象同時又說明了什麼叫詩,我覺得,詩人的要害,是抓住“舞蹈”這個美姿,一下子把詩細節化了,生動逼真的說明了詩的形體與本質。在這裡,詩不是一個抽象語言,而是詩的一種靈性語言。任何事物有了靈動,就有詩的顯身,這才是詩性的跳躍,才有望被詩人抓住,並把她變成永恆。詩的本質實屬一種靈聖,當靈聖需要把她交給我們時,你才能有所獲取。具體講,詩人身心的打開,就是對意象的一種捕捉,詩藏在詩人內心的秘處,不打開詩人這個自已,也就是無法獲取真正的詩意。詩不屬於你的過去,只能屬於你的現在,你有真誠的獲取,才能感動世界,留給後人。這才是詩人存在的基礎。他還在另一首詩中寫道:

把詩寫在米粒上

讓碩壯的農夫在此昂揚挺身

讓肥肥的谷倉在此巍然而立

 

把詩寫在沙漠上

讓盈盈的詩汁滋潤乾渴的砂粒

讓乾癟的仙人掌飽餮詩的營養

 

接著他又聯想到,把詩寫到海洋上,寫到天空上,把詩寫在槍炮上等等,最後他說:

      乾脆

把詩的基因植於畝畝心田裡

讓它的祖裔大繁衍

讓它的生命更長久

真詩離不開原創,魯蛟要把詩的基因,“植於畝畝心田裡”一句,切中要害的揭示了詩生命的核心與本質,人生的繁衍離不開大地上的食物,有食物才能鮮活各種生命,對於這個本源,是任何生物固有的特徵,有它,才有花開,才有果實,才有世界,這同時也說明了詩的原生性,有了這個原生地,才有詩的飛翔。

 

“把詩的基因種植於畝畝心田裡”這句話,不僅是一句好詩,而且非常形象逼真的敲開了詩的核心密碼。詩人只有回到本源之處,也就接近了聖靈的神秘之處,才有詩的生生不息。他告訴我們:詩人的使命不能忘卻回歸——回歸到心靈深處。有了回歸才有詩的繁榮與發展。世界上的寶貝有兩種,一種是有形之物之寶,一種是無形之物之寶,詩這種存在,它屬於世界上的無形之物之寶。這種寶的“存”於“在”,不論詩人願意與否,只有不停地在心靈深處播種,開花、結果,才能填補神聖的空缺,獲取世界最神聖之寶之稱謂。那麼,詩人又是誰的歌者呢?是什麼驅動詩人的純真和永恆呢,是神的天使,是天使之眼讓你去發現珍寶,挖掘珍寶。實際上,這個命題爭議也不少,有人認為詩和藝術都屬於宗教,還有人認為詩是哲學中的呼喚與追求,我則贊同的是:即然詩能把史前時間的混沌之流所發生的物體帶入已知的領域,就是一種非凡,我們稱它為超越一切的聖靈。每當人的靈魂和精神趨向高於人,強於人的境界敞開時,那就是一種神聖的境界,這個境界很難再用別的稱謂代替。詩人的天地浸潤著天國與靈聖,與人性的本源鄰近,真正的珍寶也是藏在那裡。我曾在一篇論文中談到,詩要有空間境界,實際上也是指具有無限跨度的神聖之境。因之,具有神聖的詩人,自然就有神聖的權力和義務,去天天培植詩生根發芽的地方。

 

    詩不是哲學,詩也不是宗教,詩人只要有這種神聖的確認,才能聽到聖靈在天堂中的呼喚,你才能打開洞穿世界的眼睛,去發現平常人看不到聽不到的聲音。不然你決看不到真正的詩是什麼。

風景就在樓宇上

  就坐在花木上

風景就站在街頭上

  就躺在波浪上

風景啊  詩啊

也擁擠在人們的臉龐上

喧囂不敢來比

髒污不敢來比

雜亂不敢來比

粗俗不敢來比。。。。。。

 

這裡是詩的所在

這裡是美的焦點

  可能是

上帝派在這裡的使者

  或許是

這個神話般小鎮上的

真正神明

好了!“真正的神明”是什麼?魯蛟在此講得再清楚不過了。這就是詩的定義,這就是詩的意象之源,它高於人的力量存在著。有了這個明確的認定,就看你能否有一種特殊的力量,特別的眼睛,去透視那個神聖的物體——詩,詩人的本領就在於對那個聖明物體的發現,並且變成你的語言,一個一個意象的,把它吐出來。讓無數的“無”變為無數的“有”。

 

    魯蛟是一位詩的發現者,並在自已那片神秘土地上,播種著,耕耘著,為此而奮爭了分分秒秒,奮爭了一生。他生長在一個貧窮的農村,那是遠離天堂和光明的地方,但他勇敢的越過了災難,越過了戰火,最後落腳在祖國寶島——台灣。詩人一生歷盡了非天堂的磨難,也恰恰這種磨難錘煉了他的筋骨,使他的眼中有了神聖,並在此大敞自已的胸懷,展示內心的歡樂,用神明的詩眼看世界,看一切事事物物,一切的一切也就有了挖掘不完的詩意。他有一首寫“觀陶”的詩,非常巧妙的再現了這種詩性的發現與創造:

“慣於沉睡的黃泥或紅土

一旦被那些神掌和魔指

捏搓或點化

立刻就會醒了過來

急急地去與繆斯締親   然後

以各種不同的姿勢

      著“

 

“即使再在時間裡埋上千百載

依然脆嫩

依然晶瑩”

海德格爾說:“詩彷彿不是真實的,而本質上又是真實的,實際上,詩本身就是一種自我確立,即一種具有堅實基礎的活動。”所以魯蛟說:“文學和藝術,偏偏是不可以秩序化的,一秩序化就僵了。好作品的靈魂,多半是從非秩序的文字叢林裡跑出來的。我說這一段話的用意,是在說明,受到‘秩序概念’影響的作品,都是屬於平淡無奇的那一種類型的,裡面未隱藏玄奧的影子。詩,當然也是。”當詩人從概念逃出來,發現了詩意時,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東西,恰恰卻是具有靈性的,是生命力的存在。魯蛟這段話,看來也是平淡的,但卻是對詩質的一種領悟。美總是隱蔽在純真之中,用世俗之眼是決不能發現的,特別那些醜陋、邪惡、和戰爭,詩對它只能是抗爭,揭露,不會順從。這就是詩之真實之所在。

 

魯蛟有些短詩寫得非常的棒,文字雖短,韻味悠長,我很喜歡這樣的詩。他的一首“月依後山頭”共六句,卻有足夠一篇幾萬字長文也寫不完的感覺。詩中寫道:“短暫的駐足/並非/貪戀秋色//蓄蘊一點力量/追趕遠去的太陽”詩人用詞的靈活,在於人與物之間保持了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詩就站在其中,彷彿有一個巨大的開闊空間,這“駐足”和“蓄蘊”形成一種沒有預設意義,跨度意旨特別大,聯想力也特大,這樣,便於意境的多層次進入,賦予的感悟也更帶有無限跨度。這似乎是一種蒙太奇的技法。我稱它為“空間境界”!還有一首小詩,叫“夢見一首唐詩”一共是六句,他寫道:“健壯的步子/踩著平仄而來/一跨足/就是千百年//小名叫無題/生父是杜甫”你看,寫得多麼美妙,短短幾句話,寫了詩的幾千年的發展與演變,她的“小名叫無題”,“生父是杜甫”,十分玩味的投射出歷史文化的影像與動蕩。   

 

魯蛟寫的短詩,字短,行短,意義與單元之間卻給讀者留下了一個巨大空間,上至宇宙下至魔底,讓讀者來來回回結合自已的體驗去滋潤、去領悟。這種意境的演繹性正是我們古典詩詞所最具備的。魯蛟承傳歷史,融合現代,在自由新詩中,作了最漂亮最高超的發揮。魯蛟寫的“距離”之二,活靈活現的再現這種意味產生的場景。“粽子擺在桌上/屈原卻拋得老遠/龍舟划在河中/離騷卻漂得老遠/蒲艾插在門側/詩卻離得老遠/魔鬼就在身邊/鐘馗卻站得老遠”“一瞬間/屈原先生出現在眼前/舉一舉手中的詩之卷  /嘗一嘗離騷的味道如何”詩就是一瞬間的捕捉與創造,是千古留傳的名句。詩的“一瞬”“一點”實際它是時間的定位和凝固,它是一種靈會點,下載點,在時間次序上卻是一個敏感點,延展點。作為詩人他們最高本事就是運用他神奇魔力,抓住長空閃過的詩星,放到人們的手上心上把玩。而變為永恆。

 

魯蛟一首詩寫到這樣幾句話:“春天起身要走/被陳達一把拉住/陳達起身要走/被琴音一把拉住/琴音起身要走/被春天一把拉住”。我讀魯蛟的《舞蹈》,剛想起身離開,被他的魅力一把拉住,我剛想把《舞蹈》放在桌上,被她的舞姿一下子迷住。目光才想離開頁面,被詩的韻味一下子迷住。魯蛟的詩就是一付良藥,使我添了精氣,能返回六十年,把我的童年叫回來。

 

此信寫得夠長了。寫一段,停一下,總被意外事情纏住,拉拉雜雜,拖了一個多月才完成,也算是一種體會吧。

 

 

                  201055——610日寫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