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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漢字語碼的神奇翅膀
●讀塞遙詩集『禁區』
塞遙是一位年輕有爲的詩人，他生活在美國，寫在美國，詩卻是地道的中國味，並且竟在大陸南北大地産生了很好的影響。他的詩意象新奇，並表現在不凡的追求和探索上。我們知道，現代詩己經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那就是它的否定精神和自身對存在現狀的超越。它要求詩人對現實的內在聯繫加以批判性的反思。要注重人的內在真實欲望和渴求，揭示人類存在的物化和異化的本質。塞遙的詩與大陸詩人的創作在一個不同的環境，他是在一個後現代主義泛濫、多元社會結構混亂、潛意識異化主動的狀態下創作東西方文化合壁、有現代精神的漢語詩。他也不寫以西方式的自戀和以自我爲中心作爲支撐結構的西方詩。他的詩是炎黃子孫以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爲主體、用西方文明作補充的漢語詩。
從地域和歷史的角度講，塞遙處在一個十分現代卻又是繁雜、浮躁，十分功利特徵的國度中，從我們之間詩情的交往中，我明確地感覺到他那種受到積壓而出現的恐慌感，用中國的話說有時十分不走“字”。但他卻用東方文化的精神頑強的工作著，生存著，並陸陸續續寫出了一些具有現代意蘊的具有獨創性和意象顯明的好詩。這本集子，名曰：《禁區》，猛一看，不好理解，如果從詩的走向上看，就明確了。恰恰表現了他的詩正在加大自身力度、跨度，加強空間境界的探索、向精粹的藝術趨向前進的一種自勉與決心。中國的漢語新詩己經走過了五四時期的突然迸發，到斷裂、低回、徬徨、曲曲折折已走過了近百年的歷程。跌落最大的莫過於那一段特殊的時期，使新詩元氣大傷。目前，對這段“重挫”的認識，大陸詩人也不是十分統一的，因之，它給新詩帶來的惡果遠沒有結束，至今還在詩壇不少人和地方，隱隱約約的發生著作用。塞遙作爲大陸走出去的詩人，反而對這種情況有警惕性的認識。對俗化、聖化持有特別的禁感。我們知道，如果對詩過於要求急功近利，過分機械的強調詩的物化性，必然造成漢語新詩自身使命的喪失。塞遙的血脈中流淌的是中華文化的承傳，同時他又直接受西方文化的壓力，但是，他不屈不撓的摯愛漢語詩。在他的腳下，沒有必要再回過頭來重走那一段彎路。他的詩就誕生在這樣一個異國土地上，時代要求他要以嶄新的姿態，肩負起創新發展的新使命。那就是開掘詩國的神聖，打碎常規走路的枷鎖，做一名崇高境界的探索者。要做到這一點，俗化平庸的“禁區”，是首當其衝的在破除之例。如果沒有勇氣或者講對俗化缺乏認知，認爲對常規作點“光榮冒犯”是不可能的。那麽，這個“禁區”就更加可怕、更加危險。另外，一個值得用“禁區”警示的，還有商品化經濟對人的衝擊，一是造成對詩價值的貶低，二是對社會功能的否定；詩就是詩，詩不會死亡，也不要爲此悲哀，它仍然是人類前進路上的一盞燈火。
塞遙的這本詩集，基本是按寫作年代的順序排列的。從中可以看出他走過的淺淺深深的腳印。早期他的詩有種種初試的痕迹，這並沒有阻止他的迅速嬗變，也就是他回歸本真的寫作，讓偉大回歸偉大，本真回歸本真。於是，開始了他對人性世俗的超越和本質的開掘，以及對禁區勇敢的打破。這樣一個小小的衝刺，詩的寫法不但使意象的張力加大，還強化了詩的靈動節奏，使詩有了新的活潑的生命。例如“樹之二”：“四月的桃花開了又謝了/四月的雲兒啊將春天拖的長長的/水晶鞋的王國裏再也沒有毒蘋果了/那一晚的布穀也沒有叫醒你甜甜的夢”，在這裏，你可以明確看到，塞遙的詩是一種全新的詩，它沒有俗化的說教，全是用意象說話。這樣一棵樹，雖然已經錯過了開花期，新的天氣會把春天拖長，可以安然做一個美夢了。這就是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新狀態。《對鏡》一詩，則寫的是“對鏡”的一刹那，因爲人類的睿智，思想的深邃，往往是在很難觸及的地方而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別看就那麽一刹那，一旦打開，卻有它特有的歷史深度：“只要再往裏一點點/再深遠一點點/穿過你眼底的一些些茫然與失落/以及你肩上的那一些些灰塵或風雪什麽的//我便望見你的傷痛了”。時代就這樣，改革開放後的祖國時間還不長，不少人還沒有真正從那種特殊的年代回過神來。於是才有了：“而花期喲依然在十五年前的錯過中錯過著。。。。。。/而風雪喲仍然在海那一邊的風雪之夜風雪著。。。。。。”。這種錯過和確認是有時間的教訓的。這首“對鏡”顯示了作者不凡的眼力與思考，這種對人生的真正歎喟，對人間悲歡的真實發掘，對生命律動的真實袒露，用博大的氣勢反襯著時間的緊迫，是對人類良知的拯救與肯定。這一段探索，對塞遙的詩路並不長，時間也不允許他再停留、再猶豫，必須迅速向新的高地奔去。於是，在他兩年後寫的《宣言》詩中喊出了這樣的句子：“孩子們，別哭！讓我們扛起最初的歌聲/退守這片心靈的荒原”。退守其實是一個大的飛躍，說的是對前進的宣告，“退守”說明他義無反顧的決心和信心，於是，一步不停的從人爲意義的圈定向新的時空進行了大膽的拓進，進一步重視生活的內在投影和智慧節奏的內在律動。自覺的從俗化理念爲核心轉入到以人爲核心的詩的使命之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特別注意語言的多義性，結構的多層次性，詩內涵的深邃性，詩意境的朦朧性和豐富的廣義性。王國維在《人間詩話》中曾講過這樣的話：“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他講的是詩人在把握自已創造物件時，必須有高遠的視野和博大的氣度，心理上要有非凡的超越性和內涵性。王國維講的這種“入”和“出”就是要詩人移步換影，處處顯示空間的層次感和深度。詩的空間境界是詩學的一個大學問，詩能否有語言的多意性，與空間的打開有直接關係，如果空間打開了，詩的意象隨著空間的序列延進，步移景動，詩結構的變化，自然就有廣義的發現和高雅的造就。反之就是一種停步不前。詩人塞遙寫的《鐘錶店》和《停車場》這兩首詩，對他來講具有標誌性的意義。下面我們先看一下《鐘錶店》一詩： 從雪上爬起來我才發現 我的手錶也滑倒了 長短針無力的癱瘓在 6點半
我被擱淺在異國的6點半了 啊——鐘錶店！我看到一家鐘錶店 如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聖光 我找到一家鐘錶店
鐘錶店是一個專門修理鐘錶的地方
“先生，我的時間停了” 我遞上受傷的6點鐘說
“可以等嗎？” “請快一點，我趕時間！”
我被迫等待 在時間之外
等待是暫時的死亡 等待是與時間對峙
我等待著摩天樓的巨影從大街的這頭爬過分向牆 走到對面的——啊麥當勞去了
等待著一隻螞蟻慢悠悠的爬上大理石柱 大約“一柱香”的光陰後又回頭爬了 下來——螞蟻是從不帶手錶的呀！
等待著音響店裏門德爾松的蘇格蘭行板 比正常慢了十倍以上的速度抵達了 第四交響曲的義大利 ——不休的門德爾松啊是不需要時間的
鐘錶店果然是鐘錶店因爲靠左手的牆壁上 掛滿了鐘錶 各種各樣的鐘錶低頭走著各種各樣的時間 從倫敦到巴黎從北京到莫斯科 從紐約到聖保羅從加薩走廊到昨日清晨 2點30分又炸死5個人後神經錯亂而走錯了的 巴格達的時間啊
當我第5次跟隨一隻螞蟻爬回店門口 老闆探出沒有時間的腦袋說： “先生你的時間好了 總共16塊5毛5” ——哦終於明白了時間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
走出鐘錶店，我驚喜的發現 門德爾松尚未走遠 我快速穿過A大調的急板追趕落日而去。。。。。。 ——2006年9月紐約
這首詩類似一首記敍詩。因爲它寫了大量的細節。猛然一看似乎是記事，實際卻不是，它的每一個細節都賦予了一種彈性，這樣就便於語言、細節的收縮與伸展。有人說，語言是一架鋼琴，不過詩人用的是靈感而不是手指。詩人一旦掌握了豐富的語言，靈性一旦受到觸發，語碼就像琴鍵一樣跳動起來。由它發出神秘之音和閃光，這種聲音和閃光不是用肉眼俗耳所能看到聽到的，必須用詩的眼睛看，用心靈去聽，即是一雙躲在天堂裏的眼睛和耳朵，由它們出來把握詩意的膨脹細數，安排人類的知性、多義性，最後，壘建成一座多角度、又色彩豐富的、富有神秘色彩的奇異藝術寶塔。詩人在詩中通過修錶這樣一個載體，用一個普通的修錶遭遇，述說了時間的跨度與張力，音樂的無價和時間的永恒。在詩中他的手錶已不是具體物象的載體，而成了一個時間的意象物。時間從跌倒爬起，到找到修錶店，一個短暫的時間，作者從有限找到了無限，從物化找到了詩化，從第十節的“等待著音響店裏的門德爾松的蘇格蘭行板/比正常慢了十倍以上的速度抵達了/第四交響曲的義大利/——不休的門德爾松啊是不需要時間的”這幾節開始，詩意有了巨大的彈跳，一是物我的距離，二是時間與心理的距離，錶在“低著頭走著各種各樣的時間”時間又從“倫敦到巴黎從北京到莫斯科/從紐約到聖保羅從加薩走廊到昨日清晨/2點30分又炸死了5個人後神經錯亂而走錯了的/巴格達的時間”等。在這裏詩人的靈性一直在伴著語言的翅膀變異交錯，由小到大，由少到廣，由直線到曲線，由單一到重疊，由拉近到推遠，由有限到無限，跳動著智力與神秘的舞蹈。在這裏，時間不是一個窗口，而是多個窗口同時閃動和打開，這不就有了萬千氣象嗎！其實，它全起自一個直感，而不是理性的梳理感。過去那個特殊年代，寫詩往往成爲一種模式，離不開理性營構，然後賦予形象。結果把詩推向了禁區。實踐證明此路不通！現代詩人需要獲得的不是慣性思維而是要發掘出詩人自身從沒有清洗過的直感。也就像我們說詩必須從原生態感覺出發，然後靠詩人的靈視發現的意象，穿行於具象和抽象之間，喚起美喻與智慧。詩人在這裏允許使用不捉摸的人生具象，甚至起跳到似乎和真實脫節的程度。這都是爲了加大詩的審美情趣和深邃的含意。新詩轉入現代以來，時間受到特定條件的積壓，人的心理也受到了時間壓抑，這就賦予了詩人的一種反抗心理，需要“力”與“張”，於是詩意的膨脹與變形，自然是現代人的心理變態造成的。更重要的是變化要帶來詩意的審美和審美時空快速的轉換，它的目的都在於加強詩意的博大與深沉。
對於詩人來講，一首詩成熟與否，不僅僅是創作方法問題，它又與寫詩的態度密切相關，詩人筆下的意境是否真實與下筆者心態是否真誠有關，真實對於文學、對於詩，幾乎同於倫理，而文學和詩則是至高無上的倫理。作家在這裏不承擔道德教化的使命，這是自古至今以來像屈原、李白、杜甫詩作那些不朽之作的生命力所在。詩的神聖在於深入真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洞察真善美的來龍去脈。打開一個詩的神秘空間，最重要的首先在於淨化語言，提純感覺，運用語言符號的法力，展示文學跨時空的藝術魅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詩理與文學都是對歷史的補充，當浩蕩的歷史不由分說的施加於人時，詩與文學的聲音就也會隨之出現，人類不僅是人爲的歷史，也是文學與詩呈現的歷史。請詩人們提高自信能力，要相信自己的腳印也會印在其中。也正是這種呼喚啓示著詩人的智性和勇氣，以及那努力不懈的結果。
在人類生存的宇宙中，由於科學的限制，有不少禁區還沒有被打開，這同詩美學一樣，詩美的宇宙仍然是十分博大與精深，吸引著有志者，不畏艱難的走向無我的高空去探險，去延深詩意的空間。去打開詩意的空間，這不能不說是一條艱辛的道路。我們看到塞遙在這條道路上取得了令人高興的成果。
在此，還要值得一提的是寒遙的一部分短詩。他的創作基本傾向於短詩的創作。而且他的短詩的確是一些純美精粹的短詩，它們的美學含量並不低於他寫的較長的一些詩。例如他寫的那首《鷹》，全詩僅四句： 長嘎一聲 蒼穹裂開一道口子 我的寂寞 也是淌著血的。。。。。。
那一首《老井》僅此有兩句： 犬吠也遠了 明月潛出心口
《松下》一首，是三句： 靜坐 不到半個夢的 肩上 長出一隻彩蝶了。。。。。。
在〈寂寞天堂〉其中雖是一小節，也是一首完整的好短詩： 被寂寞踢飛奔的一個空酒瓶 只響了半個街口便停了 ——異國的夜其實也不怎麽值錢
在這裏僅列四首。有代表性的，還有一些小詩，都是值得反復玩味的好詩。在寫短詩的過程中，塞遙曾讀過山東詩人孔孚的詩集。孔孚是一位老詩人，他起事於50年代，但很快被那場“清洗”踩到了腳下，三中全會是他以嶄新姿態進入詩國的重新開始。很快以寫短詩而聞名，他的一些短詩，特別注重瞬間的捕捉，並注意濃縮一個瞬間的意念，或者說是瞬間的把握，即以純美的視角找到審美的特徵，用靈視去感受內在空間的延伸。他不主張衆多意象同時出現在一首詩內，他提倡減法，要把重疊的意象一律減去，喜歡詩意純而又純；再就是倡導隱字，他主張“吟龍之妙”，即一幅畫上對龍要三分露七分隱。例如他寫的《大漠落日》，共四句：“兩個火人/都老了//笑笑/分手”。的確寫得意象活潑，和藹可親，這兩個怪物，一個是大漠，一個是落日，恰在特定時期走在一起，對那種荒涼無助，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笑笑分手的那種輕鬆，躍然紙上。全詩共11個字，但它的藝術含量，卻需要用大量文字才能將其意象闡釋清楚。在大陸改革開放初期，孔孚大膽倡導用純意象寫富有暗示性的詩，是一個大膽的探索，開創了中國現代山水詩意象化的先河。進入新的世紀以後，塞遙的短詩，顯然不同孔孚的山水詩，他更注重了歲月的動蕩感，特別現代社會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劇烈衝撞又坦然組合，更注意時空結構的延伸與密度，更注重意象與意象的變奏之間，心象和物象之間，韻律與語言之間，靜與動之間，它的反射性和多意性。從這個角度來看〈鷹〉這一詩，不僅是自然景觀的描摹，更傾向對內心的逼問。這只鷹的“長嘎”，它的突然的爆發，産生出的銳利性，把“長空”——即“天”都裂開了，它的威嚴與力度是非同尋常的。這是一層意象，下面這兩句則是直入心態，它淌著血！這就不是一般的震憾，而是撕心裂肺的撞擊啊！每個“鷹”的“嘎”叫，産生出的聲音，一個是叫天裂開，第二個聲音，是叫心“淌著血”，這兩種困惑現象的交感，一個是客觀環境的震蕩，第二個意思是講內心的裂變，內與外，動與靜，一是歷史的沿革，二是生命的律動，在兩個層面上疊加，它的厚度、深度，顯示了漢詩的高深和和雅致。“老井”“松下”兩詩也充分發揮了漢語的彈性，在詩意上讓其産生屬性回異，用一種“象”，構成一種蒙太奇的效果。用聲意交替，慮和惶雙重疊加，讓“井”“松”這個意象，産生出動靜相加，隱滲融彙，暗示出社會噪動與人類自強不息的生命關照，是一種出奇不意的效果。所謂詩的“空間境界”，就是說現實中的物象放置到空間之後重新組合的感知層次，多變，交合等。現實中的我，到了詩的境界之中就變成了另一個新我。現代社會迅猛發展，對人和物都有極大的壓力感和焦灼感，對人類的感知能力造成想象不到的衝撞，這就給詩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或者說隱藏了一些新的禁區，讓詩人用意象去呈現人類內心這個惡性的流動和磅礴之勢。
在中國的詩史上，精煉的短詩，己經爲我們開創了多層隱含，語言有無限張力的先河。不少西方現代派的開山祖們就是吸收了中國朦朧多意的詩藝智慧，才建樹了現代詩的里程碑。我們的五千多年的民族文化，豐富博大，仍然是一座詩藝寶庫。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實際也是講深邃與奇妙的難以用語言表述的詩學。想象和創造是詩人的兩個風火輪，只有緊緊抓住了這兩個輪子，你就會前進，就會發現，就會創造。詩已經發展到一個特定的時代，詩人目光要放開，要把自己的智匣打開，在於世界交彙，在與民族、與人生的溝通中，創造出自己的奧林匹克山。我相信，塞遙詩人有足夠的能力與智慧，在不停的創作中，會創造出自己不朽的詩篇。
2010.7.15披刊於『越南華文文學』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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