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甫(曲阜師院研究生)賞析

 

從帕斯的詩來看王耀東

 

一、

    奧克塔維奧·帕斯是二十世紀拉美與聶魯達、博爾赫斯齊名的三大詩人之一,是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19901011日,瑞典皇家學院宣佈,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這位現代主義詩歌大師、墨西哥著名詩人、評論家、散文家兼文學翻譯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對他的作品的評價是:充滿激情,有著多方面多層次的視野,滲透著可感知的智慧和完美真誠的人道主義。

    這是對帕斯文學成就的高度評價,同時也是對其詩歌創作的成就的高度評價。作為超現實主義詩歌大師,帕斯在其作品中不僅將西班牙文學傳統、西班牙現代主義和東方文化熔於一爐,而且還強力體現拉美的本土文化。其對語言與意象的運用及對語言與詩人之間的關係、現實與語言之間的關係、詩人與歷史之間的關係的探索,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而且,在他的作品中含大量應用了幻覺等超現實主義技法,將拉美作家所特有的魔幻現實主義也演繹得美妙絕倫。廿世紀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布勒東曾驚嘆:墨西哥是一塊超現實主義的風水寶地。這是對墨西哥乃至拉美本土神奇鬼怪的地域風貌的讚譽。同時也是對墨西哥超現實主義詩人的富有預見性的讚譽。

 

二、

《鳥兒》是帕斯早期的一首詩作,詩作極短,僅20行:

 

        在透明的沉默中,

        白日歇息著,

        這空間的透明

        是沉默的透明。

        天空那靜止不動的光芒在撫慰

        草叢的成長。

        大地的小東西,在石頭中間,

        在同一的光芒下,是石頭

        時間片刻就厭膩了自己。

        而在一種被吸收的靜默中

        正午消耗了自己。

 

        一只鳥兒歌唱,細長的箭。

        天空顫抖一只受傷的白銀乳房,

        樹葉移動,

        草叢醒來。

        我知道死亡是一支箭,

        自一只陌生的手中飛出,

        我們在一只眼睛的閃忽中死去。

 

    這首短詩收在帕斯的詩集《在你明澈的影子下》是帕斯早期的代表作之一。這首題為“鳥兒”的詩單從語言上看,顯得簡潔、流暢,如詩集的名字,給人一種單純明澈的感覺。但如果打破語言的外殼對這首詩進行深入的理解與剖析就顯得難乎其難了,因為在這首詩中,帕斯獨特的個性和現代主義意識已有所流露。對詩界之外的人或初讀詩的人來說,在閱讀它時就極容易被語言的外殼所阻擋,從而只能停滯在形式層面上,無法打破這層堅硬的外殼去抵達詩的內部。

 

三、

    我是在一年前讀到這首“鳥兒”的,當時只覺得有韻味,但韻味何在卻也莫名。後來在給我文學輔導的老師——詩人王耀東的信中,我提到帕斯《鳥兒》,我說這首詩極好,但好在何處我卻不知道,或許我僅是從語言上體味到了這首詩的奇妙。王耀東先生很快回了信,在信中,他以“轉換視覺,打開想像空間”為題,對帕斯這首僅廿行的小詩做了極為精彩、獨到、細緻入微的分析。以傳統與革新、承傳與吸收的關係,從藝術技巧的借鑒與運用等方面進行了闡述。同時他也對比自己的創作,進行藝術的自我反省,認為他自己的詩過去雖以鄉土為主,“但在表現上卻沒有他們靈活多變,在開拓詩的空間上,也沒有他們那樣具有張力。因之使詩顯得比較陳舊,缺乏那種應有的撼動力。”這種藝術上的自我批評很令我感動,在亂雲飛渡的世紀之交,在人人都想樹大旗、佔山頭的年代,這種自否式批評顯得彌足珍貴,特別是對於一個孜孜不輟耕耘了近半個世紀的老詩人來說更讓人肅然起敬。這比起那些到處喊著“我愛我的近作,更愛我的少作”的人,或者搞個民意調查,弄個最具影響力的詩人頭銜之流,不知要高多少倍。

    本·瓊森說:“只有詩人,而且只有第一流的詩人,才配批評詩”。讀王耀東詩人的《轉換視覺,打開想像空間》,更感到本·瓊森這句話的正確性。其實又何止批評,應該說,只有詩人,而且只有第一流的詩人,才能鑒賞詩。因為一流的詩人,他們的靈魂都是向真向善向美、息息相通的,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把握觸摸到彼此的脈搏,感受到那或洶湧或沉緩的脈動,並為之欣喜、跳躍、甚至是瘋狂的感覺。

 

四、

    有了這個視覺,再看王耀東的詩,我有了新的發現和感悟,王耀東先生是一位鄉土詩人,這是就題材而言,就一點必須澄清,因為對此曾有過爭論,在此不再贅述。他的鄉土詩創作從六十年代就已開始,或者說,他的起點,初涉詩壇,便選擇了鄉土題材,這當然是與他個人經歷、情感體驗和審美情趣相關聯的。他從沂蒙山這片蒼天厚土上來看,在這塊土地滋潤養育了他的詩,他的詩也彰顯了他博大深邃的情感世界:對土地的熱戀、歌頌和膜拜。用先生自己的話說,是“聽命於鄉土”,是鄉土的渾黃賜予了他最初的躁動,賦予了他的詩以叱吒風雲、氣動山河的磅礡氣勢,同時也是鄉土的草木靈性賦予了他的詩以淳美灑脫、空靈毓秀之氣。

    我讀王先生的詩是以《愛的寶石花》開始,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薄薄的詩集,其樣子樸素得有些寒磣,但翻讀其中的詩時,卻極讓我震撼,這震撼並非僅僅因為詩人將鄉土的風物人情描摹得十分傳神逼真,更是因為那些詩行中洋溢著濃郁的愛之氣息。這種愛是博大的愛,是一種對土地、人民,乃至一草一木之愛。正是因為這種博大而深厚的愛,將那些詩篇上升到了一個令人仰望的高度。這種愛使人居於大地而心懷赤誠,如海德格爾所言:“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們仍然在下居於大地之上”。

    《折一支菩提送給你》是後來讀到的。這是一本探索性詩集,也可以說是一本標誌著詩人詩藝成熟、漸臻完美的里程碑式的詩集。正如詩人自己所說:“寫這個集子時,沒有刻意束縛自己,聽命於想像的任意馳騁,所以最能顯示我的人格力量和個性。不少詩質達到了一個新的極限。”在這本詩集中,《菩提樹》可堪為代表作,讀這首詩就像讀一幅國畫,一幅先生親筆描繪的菩提國畫。其詞根清麗淡雅、悠淡蘊藉,使人如臨菩提之下,靜心禪坐,但覺瓣香洛湧,清氣沁胸。此詩著實為先生人格寫照,其品淡如菊,其性情篤敦,其古道高懷,其豪邁超軼之精神皆著墨於菩提,讀之令人悠然肅然。

 

五、

    《王耀東詩選》是先生在1996年出版的一本四十年詩歌創作的選集,如先生自己所言:“僅僅作為一種總結,一種奉獻,一種提高,並非是一種終結。”詩人是如此說的,也是如此做的。

    就我極有限的閱讀視域,近來在一些文學刊物讀到了先生的些許近作:《感覺西遞》(三首)(載《詩刊》1999.12),《這樣才體味到小麥的感覺》(外一首)(《山東文學》),《大地情真》(二首)(《時代文學》2000.1.這些詩的詩質又有了新的飛躍,其中像《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只有一次》、《這樣才能體味到小麥的感覺》尤其突出。單從這兩首詩來說,先生已從《折一支菩提送給你》又走向了新的高度,特別是《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都只有一次》,我認為這是先生所有詩中最好的一首。這首詩語言流暢、警醒,表達了詩人對年少時光的無限追慕和思念,有極深刻的寓意。

   “棱角分明的東西/在你身邊揚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冰涼的世界/才能使你感到季節的堅迫”,這時《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都只有一次》的第一節。“你”指的是冰梅雕,“棱角分明的東西”指的是雪,後一詩句又重複出現“雪花”是重敘,意在強調,對“雪花”這一特定季節事物的強調和進一步描摹,以加重其在詩中的清晰度來托襯季節。這第一節詩告訴我們冰梅雕也就是梅的生存環境。

此詩的第二節緊承第一節,其意象主體又有所跳躍,或者說承換、互化,“有多少寧靜的晚上/讀書人在文字的河流上逆流而上/漢字的板塊  被思想的鑽頭/一層層深化  漏窗上的冰凌/不斷加重這裡嚴肅的氣氛。”第一節點明了梅的生存環境,可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第二節便出現了“讀書人”這一與梅相互潛在的體物。由於二者相互潛在或互換,梅的生存環境與生存狀態也就與讀書人的生存環境,精神狀態相互滲透:“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是梅的本性,也是梅的品格。在大雪紛飛,冰凌封窗的時候,梅的綻放便不同凡響;而在人文精神大面積滑波,文化尤其是詩歌日益受冷落、凍結的今天,作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人文主義者、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也應如梅破雪霰一般凌寒而放,用“思想的鑽頭”深化“漏窗上的冰凌”。這是一種品格,也是一種精神、一種價值信仰。

    詩的第三節又有所轉折,詩人陷入對往昔的追索,“雪的東西  自天外飛來/驚於它千里的時速  光陰似箭/冰雪之中  可想到此時/有一個發奮的少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光陰飛速流逝,轉眼詩人已近花甲,“追往昔,嘆今吾”,感慨萬千。從十幾歲的少年時,從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內的第一首詩發表,生命中的雪,已從初始的飛揚悄悄落附雙鬢,而四十個春秋已逝矣!四十載,對歷史而言只是一瞬,但對於一個人來說呢,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青春、汗水……不,是血水,因為詩都是用血寫成的。四十年不倦、不悔,執著於文學的夢域,為之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多少困與惑、喜與悲,在彈指一揮間,如過往雲煙。聶魯達說:“我承認,我曾歷盡滄桑”。詩人又何嘗不然。也許只有這雪,生命源頭的雪,詩人一生背負的雪,仍在翩翩翔舞,如旗幟般飄揚,這是詩人的莫大慰藉。雪,來自廣袤的土地,成為高空的精靈,此時之雪已幻化為詩人一生的詩句。

    詩的第四節,詩人打開了更大的想像空間,將主旨深化,抵達主題,可謂此詩的詩眼:“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只有一次/冰窗之下  博大的呼吸/是民族塔尖上靈魂的約會”。“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只有一次”,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實,但作為詩的主題被吟詠,就不能不令人慨嘆和追尋。在詩人心中,這種吟詠既是對往昔的追念,又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雖然身處嚴寒,但“博大的呼吸”將一如既往,在“冰窗之下”進行不懈地呼吸和吐納,進行永不滿足的藝術追求,因為這是對民族魂的探索、追尋、發展和繼承。中國詩歌源遠流長,自《詩經》三百以降,每朝每代都會有人為之鞠躬盡瘁。今天,詩歌受到嚴峻的挑戰,詩人面臨嚴峻的考驗,在藝術陣地上,進還是退,是每個詩人面臨的抉擇,也是需要用整整一生來實踐和證明的。

    “冰凌啊冰凌/冰凌面前的驟然猛醒/在我抬頭之即  我彷彿又聽見/學子們拎著漢字飛翔的翎聲”。這時詩的第五節,也是最後一節,詩句警醒而克制,有很強的啟示性。我想起了廿世紀八十年代一位很活躍的先鋒詩人的詩句:嚴酷的思想產生於寒冷的季節/平靜的水面凝成自我的堅冰。“板凳不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只有甘於寂寞,有著追求自己個性風格的品格和堅卓的沉潛意識,才能在藝術上有所成就。如195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意大利詩人誇西莫多所言:“詩人是極其孤獨的,他們怎麼來忍受孤獨呢?於是詩便成了包含孤獨的冷凍品名”。

    《燦爛的人生不管對誰只有一次》,是先生在詩藝上的又一次超越,我明顯感覺到了這一點。

 

六、

    先生傾情鄉土,黃土地是他詩思的酵母、藝術創作的源泉,同樣在先生的詩中他給予了土地熱切的讚頌,這使得他的詩很富有激情,也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曾將他的詩同帕斯的一些篇章作比,發現在激情傳遞、語詞調遣、修辭方式、詩的形式等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帕斯在1962年,也就是詩人近50歲時出版過一本詩集《火蛇》,其中代表詩作就是《火蛇》,此詩語言激越、情緒高亢:

 

        火蛇

        麥子的葉片

        火的女兒

        火的精靈

        血的凝聚

        血的昇華

        血的蒸發

        岩石的火苗

             火苗是煙

        紅色蒸氣

             筆直上升的禱詞

        讚美的崇高話語

        感嘆

       

        聖歌頭上的火之冠

        猩紅的女王

        ……

 

    而在卅年之後的90年代,王耀東先生在他五十歲時也寫出了他很有影響力的詩作——《不流淚的土地》,這也是一首激情飛揚的詩作。除了在篇幅上長短有別之外,《不流淚的土地》可以在許多方面和《火蛇》作相似比較。最突出的地方是兩首詩都激情浩蕩、縱橫捭闔,通過運用一些強色彩的詞來傳遞出一種沸騰的感情。“火蛇”和“土地”作為意象主體承載了這種感情,並在詩行中將它傳遞出來。讀這一節詩:

        淚是墳墓  淚是河堤

        淚是一種歌哭  淚是一種笑

        淚是母系裡流出的長江與黃河

        淚是離別的親情  淚是對家鄉的宣誓

        淚是歷史走過的歷史

        淚是滿足的遺憾   淚是傾斜中的

        夢與現實

        ……

 

    同樣的排比運用,一連串的意象被連接、牽引,令人目不暇接。

    另一相似之處在於意象色彩的選擇、意象的重疊和意象的鋪排。在《火蛇》中,“火蛇”作為兩個詞(火與蛇)構成的事物指稱,既開又合,以火的色彩、蛇的動感,蜿蜒穿梭於詩行。繁複密集的意象交潛呈現著強烈的色彩幻覺:火與血。《不流淚的土地》這些特徵也表現得極為明顯,像“突然降臨在流淚與不流淚之間/鑽出的三棱蛇”。“忍受是火血中的剛毅”以及“有太陽炒鍋蒸熟的麥子”等,都是重要的體現。而且兩首詩有很多相交的意象,如淚水、火、血、蛇、麥子、石頭、太陽等。

    再是帕斯的這兩首詩都具有很強的民族化風格,《火蛇》具有魔幻主義色彩,如“高加索火蛇/在岩石的/煤渣似的肩頭中出現/又消失/一條閃忽的黑舌/有著番紅花的斑點。”“高加索”雖不是拉美的景物,但魔幻主義色彩還是很濃烈的。而在《不流淚的土地》中,中華民族特有的風俗習慣也得到獨有的展現,“扎一個柳圈是祈天的象徵/焚千柱香叩頭是虔誠的含義”

    其次在形式上,兩首詩是自由無羈的,《火蛇》不用說,詩句錯落叢雜,似乎毫無章法。《不流淚的土地》也自由開合,語詞簇聚,搭配靈活。

    有同必有異,這兩首詩差異之處也很明顯,比如在形式、意象群營構、思維的跳躍方面,《不流淚的土地》就有些遜色。

 

七、

    先生不獨自己筆耕不輟,躬身詩疆,還聯合鳶都同仁共同籌辦民間詩刊《大風箏》。在詩歌蕭條的今天,這種精神是令人感佩的。一位美國詩人說,現時代的詩人,就是一些身處商品社會而又仍然“苦苦堅持贈送禮品的人”。

    而先生,已“堅持送禮品”幾十年矣。若從第一首詩算起,先生至今已有幾千餘首詩歌公諸於世。不獨如此,《大風箏》更是“苦苦送禮者的人”,其量大矣。

    其實有很多人是不理解的:在這樣的年代,四處奔波化緣,籌集資金出刊物為他人發詩作、做嫁衣裳,這不是傻子嗎?是傻子也是聖人。魯迅說,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凍結的思想家,即對於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不能讀懂好詩的人是傻子,不能理解詩人的人也是傻子。尤其是在物質日漸豐富的當今商品社會中,在商品文明輾碎一切古老“真”和“善”的同時,舉起詩歌的大旗,舉起鄉土的大旗,對拯救那些日益墮落與下陷的平庸之流顯得尤為重要。

    海德格爾說:人,詩意地棲居。

    鄉土之上詩意的棲居者——王耀東,還有他那美麗的詩篇,以及剛剛崛起的《大風箏》,將使我們懂得和認識到,在精神領地日漸塌陷的今天,讀一下王耀東的鄉土詩,你我會明白什麼是家園或麥田守望者。

 

八、

    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詩句:

當歷史睡眠時,它在夢中囈語:在睡者的前額上,詩是血液的星宿。

王耀東還有兩句精彩的詩:

        “額頭上有兩條河

          都從風霜裡發源

          身上有四把漿

          終生都在漂泊”

    當歷史醒來時,意象會變成行動,詩發生,詩也會行走起來。

 

                     2016.4.4寄自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