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好朋友

 

    在異國常常會夢見妳。不管寫什麼,總是不由自主的會把妳寫過、說過的擺進去。雖然多年已沒見面,但是我知道,儘管也有再交到一些對我很好的朋友,但是妳這位老友,就像一塊巨石,重得無法從我底心挪開。

 

    走在異鄉某條美美的街,火般的楓樹圍攏我時,回憶起我們在台南成大校園躺臥樹底下的故事。偶爾與朋友坐在一間許多雅痞人士聚集的咖啡館,「有沒有一種好喝又顏色又好看的飲料?可不可以選首古典又柔柔的音樂?」的聲音傳進我耳裡。在加州洛城常和幾位來自越南的詩人聚會。其中有人喜歡小飲,但是沒有人會像妳,高舉著酒杯,像是跳華爾滋的音樂裡,流露句句如詩的話語。手中的酒杯,不是妳我喜歡的一種喝「蚱蜢酒」的酒杯,也缺少醉人的對白:「不要、不行,明天我要啟程返美,我必睡在自己的家。」,「不行,妳一定要喝,因我們說過,不醉不歸。」

 

    能在年輕的時候認識妳,是我的福氣。十八歲就得到全國詩人獎的妳,那種聰穎加美麗加多情的氣質是少見的。當時妳的工作是仁愛路上的一家雜誌社編輯,我則是在南京東路三段一家貿易公司做成本會計助理。記得那時我的午餐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兩個工作地方的距離不算近,但是妳經常會找各種理由約我;「最近寫了什麼?要不要我幫妳投稿•••」「我心情不好,••」「來看我美得冒泡的新裝」等。然後約會時間眼看快接近一點時,大家總會再拖拉個幾分鐘。雖然有時因遲到而必對主管撒謊和道歉,但一種沉緬在春天裡的感覺,真像難捨棄的一篇纏綿動人的文章。

 

    一九七三年是我透支笑聲最多的一個春天。那年的春天我計劃和一名年青男子合建一個「愛的小窩」。妳和妳的他,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在一個氣氛極棒的高級西餐廳,替我邀請了我的至友,為我舉辦了一個「告別單身餐會」。當晚動人的音樂、浪漫的詩、嬌艷的玫瑰花,還有純真的笑聲,真摰的友情,層層疊疊圍住我。那時的我,是被妳寵壞的小女子;那年的春天日記,是我生命裡最豐富的一段記載。

 

    春天過後,沒想到我們都分別經歷冬天裡的戰爭,各自留下一個結疤的傷口。有一年,因他的外遇事件,我的家人、好友都因此被電話恐嚇和半夜搔擾。我有好幾次與妳的談話,像是要做最後的「白色告別」。首次看到妳以極嚴肅的表情和我面對面的說話。妳很誠懇的說:「妳知道嗎?朋友會因妳的柔美聲音而喜歡妳,但若是妳的敵人,會因妳這軟綿綿的聲音想欺侮妳。振作一點吧!過去妳所笑談的生活點點滴滴,雖然攙入些苦,但總比妳現在流著淚,不斷重複那個女人如何恐嚇妳的故事有趣多了。」幸而那時有妳這位用心的朋友點我、教我、救我,使我經歷過一次死亡邊緣後得以重生。妳那「即使身上只剩下一元,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晢學,成為我流離異鄉生活裡的格言。

 

    春去秋來,秋去又再冬來,我們都是喜歡杜鵑花盛開的春天。但是,上帝給了我們美麗的春天,也讓我們面對冬日裡冷颼颼的寂寞。他的外遇事件才過,接著是他公司財務發生了危機。那時我和他的感情就像是歷經戰爭、逃亡、再相逢的情侶。曾留下難以瘉合的傷口,還來不及治療又很快再復發。為了他公司發生財物問題,我不得不找妳替我想辦法。當時妳問了我一句話:「妳愛他嗎?如果不是,就不要背這個重擔。」我無法回答妳真心話,只知道我若搖頭,他的事業可能有危機。那時我們的感情,根本就是輕碰就像會碎的發黃紙張,要小心維護都不見得能保存得好。雖然我沒給妳答案,但是妳仍願陪我冒險。有一個晚上,妳在百忙當中,來到他的辦公室。那晚,妳也才首次和我分享曾經「獨自關起房門咬著手指」的心情;原來當我在紐約流浪的時間,正是妳的出版事業出現了財務困難。難怪我在紐約讀妳的信,覺得那些信有層層疊疊的藍色憂鬱。

 

    還記得那晚是台北的初冬,我們就坐在辦公室裡冷冰冰的紙箱上,沒有過去妳我愛喝的咖啡、連音樂都沒有,但是我們從夜晚談到凌晨。最後是妳想拿自己的房契去試著向銀行抵押借款給我,另外還以自己曾有的經驗告訴我:「有一條馬上可以拿到現金的方法,那就是賣黃金。妳願意把陪嫁的首飾拿出來賣嗎?」妳把那家可靠又誠實的銀樓的電話號碼和住址給我,又怕我這呆子出差錯,還請妳母親陪我去。我們分手後已是次日的凌晨,因此分頭去辦貸款和賣黃金及調頭寸的事情。最後,在妳和其他幾位朋友相助下,把厚厚的「綠色的孫中山」送進銀行,他們公司上上下下都展開笑靨。

 

    在極複雜的心情下,帶著孩子隨他移民到美國。那張發黃的「誓言」證書,終於抵不住無情的風雨,而碎了。當後來再見妳,我已是位單親媽媽。妳知道英語不好的我,縱使努力辛苦工作,所得也是有限。對我期望很高的妳,傳來字字都是情的短信,最後一段這麼寫著:「真心話,我希望妳不要去打工,把時間留給寫作,我相信文字不會養不活人,而且會給人更大的成就感。•••」妳給了我一個題目,將「論語」與現代生活感觸結合的一本書。因你我首次出版了一本書,拿到了不錯的稿費。妳為我寫的代序,感動很多人。在洛城還遇見一位對這本書讚不絕口的讀者,後來他還把這本書轉送給我。﹝因為我手頭上沒這本書﹞

 

    後來妳除了自己的出版社外,還開了一家西餐廳。妳给我不錯的條件,邀請我返台幫忙。後來因我在西雅圖高速公路上出了一個車禍,所以原來想返台與妳一塊打拼的計劃受挫。我知道,對我有相當期望的妳,難免會失望。那時,我除了小牛還領養一位與他同年齡的男孩子,依據當時所住地的法律,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加上被車撞後,我必留在美國處理車禍理賠和接受醫療復健等。雖然我有理由為自己解釋當時無法與妳共做一個「美麗的夢」,但是妳的信及為我書所寫的代序,一直貼在我電腦桌旁的牆壁上。十年多年,不但百讀不厭,而且都像古董般,丟捨不得。

 

    與小牛一起返台時,和友人共遊碧潭。多年不見的老地方,已經變得很陌生。我坐在一家義大利式餐廳,啜飲苦澀的義大利咖啡,看著小牛與他的女友在那碧水裡划船。慢慢地,有些想起在此所發生的故事。我看到三十多年前妳和Paul在此划船的影子。天空慢慢飄浮著雨絲,看到妳從朦朧霧中慢慢走到我面前,然後輕說「呆子,好希望妳我的他及我們的下一代,會和我們一樣,一起笑、一起哭。呆子,我們美麗的友情,能延續下去!?•••」。

 

    想起妳曾在燈下泛濫的寂寞、和一再對我說「願與妳一起飲酒到天明,而不是一一個人在自己的國家,卻又如此孤獨」我就想哭。能擁有一位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作夢,並且赤裸裸地交往,是我此生沒有白活。

 

    在最近一次的電話中,妳無奈的說:「我最近收養了很多流浪狗,並且為此成立了一個網站。我已從羅斯福路搬到深坑」很想妳,我知道,我對妳的情,就像久遠的過去,仍有一顆天真的心的。妳認為我是少有的赤子之一,妳也是。晴夜,妳是我永遠的好朋友,請妳不要拒絕舊日的朋友好嗎!

 

       2002.10.7披刊於《世界日報》泰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