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地離去

   

    七月二十三日早上十點是黃美之的追思會,可是當日清晨八點我與眼科醫生有約;要做青光眼與黃斑性病變的檢查。心理不斷的掙扎,到底該往亞凱迪亞辦公室或是帕森迪那(Pasadena )Hill街的天主教堂方向。

    檢查完畢已近十點,我拿著車子鑰匙,試著走到門外樓梯口,當我抬頭仰望著豔陽高照的天空時,太陽眼鏡後的雙眼卻感到一陣刺痛、眼淚流個不停。我不得不像鄭博士一樣對已安息的美之說:「對不起,今天我缺席了…」

    我彷彿看到戴著滾著黑色雷絲邊的帽子,白底黑點面紗籠罩著的美之,以酷酷又優雅的步伐,行走在雲海。我發現美之突然多了幾分中東女人味,我怯怯地問:「美之,您好嗎?」,在那寂靜的天空傳來,是她離開世間的幾日前,對我說過的話,那也是最後的交談;「馬─馬─虎─虎」;聲音雖微弱,但話語卻是很清楚。那也是我們最後的交集,三天後七月十六日下午兩點半,當我鼓起勇氣撥電問候美之時,話筒那傳來「兩個小時前,她走了。」

    今年初,伊犁傳來美之身體微恙消息;隨即我前往探訪。當門一開,她說「我那位妹婿好嗎?怎沒見他陪妳來?」然後,美之慢條斯理的述說她得肝癌一事。依然是有些看似迷糊的說:「我又看了另外一位專科醫生……」我笑問:「結果呢?」她笑著說:「好像不是肝癌呢。」

    二月底自台探親回美,即去探訪美之。她說目前在服中藥,情況不錯。接著又聊到她的美籍外交官丈夫Bob Fleischman生前很喜歡我,很喜歡吃我做的菜等等往事。

    大約10年前,Bob得了肺癌,他自覺因年歲已大,開刀或不開刀意義不大。所以選擇「與癌共舞」,並服用中藥。因Bob知道我得過癌症,所以與我分享他樂觀以對的心情;我暱稱Bob與後來得眼癌的美之為戰友。

    當Bob的肺癌擴散時,正值美之有要事必回台北。她問我可否在下班之後到她家為Bob做頓晚飯,並住在她家;若我願意幫忙,他們就比較放心。

    照顧Bob幾個星期後,半夜聽到他不斷地咳嗽,我不放心地問他是否需要撥電到台北,請美之回來。體貼的Bob說,「不要告訴MiMi,我還好……」當美之自台北回來後,即忙著籌劃獨生女兒的婚禮。偶爾問美之,Bob還好嗎?她總是說:「謝謝妳的照顧,我們都很感謝妳。」後來受邀參加美之女兒在天主教堂舉行的婚禮,當日Bob未出席該盛宴。當我向美之道賀時,她輕握我的手,輕聲地說:「Bob今晨走了……」。當時,我感受到戴頂帽子的美之,一派優雅從容外表卻是蘊藏著哀愁與堅強;就像她病中這段期間,我看不到她的淚水,但她的淺笑中總帶一抹憂愁。認識美之十多年,我們所言總是像天空浮雲般飄著,我很少問她私事,包括她的年齡及後來所成立的「德維文學協會」。我曾應允若需要幫忙,我必會當她的義工。我們後來的約會大半是陪她去Bob墓園之後,共享午餐及喝咖啡。

    一個多月前,她自帕森迪那醫院轉往亞凱迪亞的療養院暫住,當我探訪她時,只見美之笑盈盈的說:「唉呀!鄭博士剛走……真可惜妳遲了一步」。那天,我們又是天馬行空地聊,她開心地一點不像是位癌症患者。她說:「好喜歡聽妳說話……唉!可惜妳就是有點吊兒郎當,喔!不,應該說妳是藝術家的個性,哪天我要介紹一位很有藝術家味道的鳳英與妳認識。」我看她欲言又止時,摟著她說:「我是個邊緣人,我只會侃大山。」美之無可奈何地笑說:「其實我就像我姐姐與Bob一樣,很喜歡妳這樣的性格……我很喜歡藝術,等哪天心情好,我也要和妳一樣畫畫」。

    當她第二次再從療養院回到自己的家時,經她家人安排,已有看護及廿四小時的管家照顧她。但她指著廚房的管家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這些錢不如用在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上……」我拍拍她的手說:「妳已做了不少啊!去年到今年,您不也捐了錢在白先勇與瘂弦的文學活動嗎!」有天,我請她吃我自台北家母住處附近緬甸街買的雲南破酥包、和為她做的果汁,她吃了一半說:「雲南的破酥包,好好吃喔!我有個姐姐就住在昆明。我吃不完,可以留到明天吃嗎?果汁也是,妳不會生氣吧!」望著她像孩子般的表情,我想起恐龍初見美之時的驚嘆「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實際年齡,但只覺得她好優雅。她說話就像是輕柔歌聲。」接著美之又說,「醫生說我的癌症是東方人很少有的,只有中東人才有……我想起幼年時,曾在我家鄉桃花江遇見過中東人,我的祖母長相很有中東味呢。你的家鄉雲南很多回族,也不少是來自中東吧?」

    六月廿五日,我準備了她想吃的細麵及土雞湯。但是她吃了一口即停止,她的家人與看護人員說,近日她的胃口不佳,想吃卻吃不下。醫生說,這是正常的現象,不要勉強她。當我與美之並肩坐在沙發上,她指著茶几上的一小罐藥說:「聽說這對我的病有效,但不便宜。」我握著她的手說:「想吃就吃。我們一起做個禱告好嗎?」美之說:「希望天父保佑我,我就可以與我妹婿恐龍和妳一塊去聽音樂會」。我與美之有位共同的另類知己 ──藥學博士鄭炳全。鄭博士不但是美之粉絲,還身兼她的醫學顧問與她的私人司機。(當美之右眼失明無法開車需要拿藥時。) 當得知美之病情惡化本不敢去探望的鄭博士,六月底,約了另一位粉絲謝博士去探訪美之。那天坐在輪椅上的美之好開心,她與粉絲到前院看藍天白雲地上花草。短短廿分鐘相聚,美之興緻勃勃地數算她出了多少本書,數來數去就是忘了一本書名。美之又請鄭博士幫忙打聽有沒有可以幫助她病情好轉的藥。不忍心老友失望,鄭博士答應下次帶靈芝與冬蟲夏草給她;但是美之的家人婉拒。後來,為了配合她的的精神狀態,我利用上班前時間去看她。

    美之曾在電話中說:「現在我好像一隻狗……妳能來看我嗎?」她的看護也常說:「MiMi非常想念朋友,妳能來看她嗎?」她的家人也如此對我說。當我準備了鄭博士的愛心水果,也是她想吃的葡萄去看她,但看護說,她已不太能吞嚥。之後,幾次去看美之,她都是在睡覺。看護說,美之晚上睡眠不好,卻又直想出去透透氣,因此她能睡就讓她睡。她的家人在廚房對我說:「她常問我,為何會得這個病,她不想死;但這就人生,每個人都會經過這樣的路。」

    幾次看著熟睡的美之,感覺她好像真的是走累了,但我又發現她的睡姿怎麼都是那麼優雅。七月十三日早上再去看她,她仍是睡著,但她家人說,我可以和她說話,並說,這幾天她感覺到痛,因此盡量讓她不受打擾,讓她有好的休息。我很小心地走到她床邊,小聲地問:「美之,您好嗎」她未看我,我又說「我們再一起禱告好嗎!」她說「好!」當我向她說「再見」,她眼睛緊閉、沉默不語;我黯然地離開。

    回憶美之這一生,我好似舞台下角落裡的一名觀眾,用心觀賞一齣戲。劇終前,舞台上的女主角,撐著優雅的步伐,漫步於「天堂之路」。她對世間似有千般不捨,她想回顧,卻是無力及百般奈何。舞台下有好多好多來自她的好友所送的鮮花、觀眾們起立鼓掌,我看到她優雅的身影,隨著幕的拉下,與我們告別、離我們而去。

 

                                                                                                              2014.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