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秋韻
喝茶是樁四時皆宜的雅事。在流光璀璨的春分品茗,品的是開年嫩葉最清鮮的內涵;萬物初長時節,無可置疑茶質亦是未惹塵埃的上品。夏日一盅冷泡茶,自口中注入心田,溽熱盡消通體舒暢如飲仙露。冬天暖入脾胃的一壺香釅更不必說了,那一脈溫熱足以驅除伴隨苦寒而來的消沉。
然而,我最喜在花事已了的秋季,斟上一杯好茶,淺酌細賞那份別樣情懷的心境。枝葉零落季節,總不免牽挑起某種纖若游絲的落寞、與淡似輕煙的淒迷之感。秋收雖飽滿,隱然覺得攀上巔峰後,就是下坡路了。而在高處不勝寒的巔峰,俯看世間繁華,恰如杯盞中不絕如縷的水霧,在飲者眼前輕輕繚繞、迂迴的盡是一種雲夢禪心的空寂,卻將靈魂盪滌得益加明澈清朗,如同濾去浮躁的秋水長天。
此時最宜擷取一撮碧螺春,點燃爐火,煮水烹茶。碧螺春茶自古即以無與倫比的香息著稱,這是由於種植時與桃、李、杏、梅、柿、桔、白果、石榴等佳美果木交錯生長。茶樹、果幹枝柯相連,根脈交纏,陶冶出碧螺春的花香果味。此茶色澤碧綠、葉片卷曲如螺,清代康熙帝特賜名碧螺春。皇帝欣賞雅愛的茶種,自此成為年年進貢的貢茶。
御用貢茶於今當然早已流入民間,文人墨客亦得以在碧螺春的氤氲中拈香擇字。此時,一個韶華漸老的深秋午後,我在幽幽茗香中援筆直書:
濃茶宜淡品
清茗當淺斟
香釅款款敘說著山間傳奇
苦荼徐徐釋出了沉積心事
春天的種籽長成了秋天的故事,娓娓道來意味綿長,卷曲的葉片一瓣瓣舒展出山中日月,澱積的苦味徐徐釋放,化為舌尖喉頭一縷甘芳。
手握拓印荷花圖案的杯盞,荷葉的碧青與茶葉的墨綠相映成趣,杯身的磁白襯得茶水剔透瑩潔。葉片在水中緩緩飄逸著,浮動著,終於靜靜棲止於杯底,似覓得安定港灣。我的筆探向杯心深處,勾勒一段幽祕情事:
杯盞的包容
成全了
碧螺春與礦泉水
一段沸騰的戀情
醇美沉厚的思戀當輕啜慢飲,方能體會其中深意。有時仍不免讓一盅上好香茗徒然冷去,情非得已,而終屬惘然。原本正待靜心享用一掬新茶,驚風急雨電話鈴聲乍響,卻是不得不處理的俗務,可能一商談、一斡旋即耗去個把鐘頭,甚至可能得立馬整裝出門。返回,茶盞仍兀自靜立軒案等候,但暖溶溶的茶水早已涼透,恰似人生中許多善美之緣,一轉身、一遲疑、一延擱就錯過了,當然亦可嘗試力挽狂瀾,重新為冷茶加溫,但滋味已成欲語還休的清淡!
未了之情最難或忘,緣起緣滅原屬無常。惆悵詩心,下筆意在自我告解並期望點化眾生:
飲者的溫存
方使這段情得以正果修成
在輕觸杯沿的唇齒間
找到歸宿
饒是如此,每在秋日沏茶,仍不由心生難以自遣的傷情,為的是再也無法與母親共品佳茗了。
家中經常收藏著不同茶種,但四時不斷的是杭白菊,這是母親的最愛。緣此她還在後院植了一株枸杞。枸杞春日吐蕊,仲夏開花,在俗稱菊月的秋天,枝葉間就竄出一串串玲瓏小巧的漿果,成熟時紅豔欲滴如相思豆。母親摘下枸杞子,洗淨後直接放幾粒在菊花茶中。平常我嗜飲咖啡,母親為戒除我夜晚照喝不節制的習慣,晚飯後就以一盅賞心悅目的菊花枸杞茶來吸引我。那種淡雅的滋味,與渾然天成的美感立時將我折服。
晚膳後,母親泡好茶,總示意我坐下一起休憩品嘗。而我汲營於工作,常藉口還有許多待辦之事,說稍等一會便自去忙碌了。得閒自工作室出來,通常母親已飲罷準備梳洗就寢。多年來我如此這般碌碌紅塵,很少陪母親全心品賞過一盅茗茶。
未料母親臥病後只能飲用加了增稠劑的水。院中枸杞無人澆灌料理,成為一叢萎黃。我發現後才將之移植至盛有營養土的盆中,其後居然嫩葉再發,秋日枸杞子重新累累枝頭,我私心暗喜當是死而復生好兆頭,然母親竟已無力睜眼相看。次年春夏之交,彷彿再也無視於這娑婆大千,母親絕塵而去,任我在心底千百次苦苦思尋:
沏一壺碧螺春或枸杞菊花
隨茶韻踏遍心靈芳草
且拾掇一縷茶魂香魄
溯回慈親猶在的前世………
人生如茶,那淡澀的苦,幽微的香,清雅的韻,要細細品味、静静開悟、深深懂得。
●台北黃寶芝笛姐箋注:蓬丹文友的散文實乃上乘佳作,拜讀之餘敬佩不已,是我學習的好榜樣,感謝分享。
●加州張正平博士箋注:拜讀蓬丹小姐大作「品茶秋韻」後, 非常佩服您的優美文筆, 散文中有脱俗的新詩, 茶香中有思母的親情;淡中有濃, 苦中有甘;從碧螺春以及枸杞子, 從女兒以至母親, 都散發着幽思静賞之情韻, 春花秋月之境界,融情入景, 返樸歸真, 既富哲理, 深具文采! 在國內已然難得, 於國外更為可貴! 若宗錦兄主编刋於下期『文苑』之上, 當屬壓卷之作!
亦望風笛諸位主编刊於風笛詩社之「蓬丹子頁」,謹此鄭重推薦與文友分享!十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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