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畦童夢

 

也許是在城市住久了,近來常無可遏抑懷想起,一些帶著稻香與泥土氣息的舊事。往往是謐靜的夜,抹去厚厚的脂粉,卸下高雅但總會使呼吸不太順暢的套裝,在一種全然不設防的心態中,那些我以為已被流光蛀蝕一空的記憶,便悄然自深幽的遠處如霧般煙漫心頭。

青蒼的天穹,青綠的家門,青翠的稻浪……我任自己在青色霧障中消失,重新化身為一個無憂的女孩……。

                                         

午後,我在窗前做功課^

一種沙沙的響聲,持續衝擊著我的耳鼓。拋下雞兔同籠的問題,我乘媽媽沒注意,溜出家門,立時被漫天漫地的、閃爍著陽光色澤的浪朵襲卷了。

層層疊疊湧向天際的,是一片翻騰起伏的稻海。金波翠浪,搖曳如召喚的手,頻頻催我。

初熟的稻穗在碧穹下款擺,彼此親密地擠攘摩梭,熱烈地交頭接耳,激發出那種叫我坐立難安的沙沙聲響,彷彿是我自己關不住的、活蹦亂跳的生命力。

我進門挨著媽媽,苦苦相求:“現在還是暑假嘛,明天我一定不出去玩,在家把習題作完。”

小我四歲的妹妹,也一逕撒著嬌:“我要出去玩嘛,讓我玩一下好不好嘛?”

剛剛從台北搬家來台中,我將升上小學五年級。擠窄的城市蝸居,改換成緊鄰大片田野的獨門獨院家屋,那份新奇與開闊,讓我們迫不及待想要動身“探險”去了。

“可別跑遠哪!”媽媽語音未了,我已拉著妹妹的手,越過窄窄的馬路與馬路邊淺淺的溝渠,縱身躍入那汪稻海。沿田埂跑呀跑的,回頭一望,我們的家已被翻湧的青浪淹沒,只見得到那彷彿縮小了的屋頂。稻海浮蕩中,我們一陣暈眩,心中隱隱有些害怕,急急折回。衣角叫四處伸張的稻禾鉤住,用力一扯,穗粒嘩嘩掉落。想起早先讀過“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之句,自覺犯了錯,跑得更快了。一直要看到那兩扇漆成綠色的家門,仍穩穩當當等著我們,才敢緩下步子。

不久我們認得了一些鄰居孩童,其中和我們混得最熟的是曉菊。她的年齡介於我與妹妹之間,清秀的圓臉,略略突出的犬齒。平時很羞澀,笑起來露出犬齒,又十分俏皮討喜。

三個人膽子就大得多。而且我們發現,稻田雖寬闊無涯,只要順著田埂走,就一定回得了家,所以不再倉皇奔跑了,反而常往更深更遠的方向探去。遠處有一塊土坡,土坡下聳立的是一座大大的野墳。墓碑已剝損了,但我們仍念得出:“顯考劉氏之墓”,水泥砌的墳塚裂痕斑斑,有時玩累了,竟倚著墳塚睡去 就算有鬼,他也從未驚擾我們。醒來,頭上仍是一片耀眼的藍天,耳際迴蕩親切的、沙沙作響的,風與稻禾的私語。有時走得更遠,田埂接上一條泥土小道。道旁矮矮的村居,掩映在高高的竹林下。幾個赤足的孩童奔竄著,把老母雞驚得咯咯叫,一群搖搖擺擺的鴨子則慌慌地往竹林中的小溪逃去。

泥土小道的盡處就是鐵道了。兩條神奇的鋼軌在陽光下閃著眩目的金光,從日頭升起的方向延伸過來,又延伸到我們不能想像的遠方。三個孩子在軌道上歪歪斜斜邁步,常常把那些村童也給吸引了來,一起比誰能在細細的軌道上走得久且維持屹立不倒。

聽到汽笛長鳴,我們莫名地興奮起來。趴下身子,伏在軌上傾聽轟轟的輪響,又趕忙站起,躲到近旁蘆葦叢後,看火車由遠而近,天搖地動在眼前疾駛而過,駛向天際,駛入未知 火車飛逝的方向,就是我們以為的世界的盡頭了。

有一年刮颱風,家門前的田畦一片汪洋。街道上積滿水。下課涉水回家,不意遇到一陣激流。步子一個踉蹌,書包掉落了。我站穩後想搶救,書包卻已被快速的水流沖走。一路哭著,雨淚交織,為失去嶄新的鉛筆盒作業簿,還有零用錢而傷心欲絕。

爸媽安慰我,又給買了新用品,奇的是書包竟失而復得。原來數天後大水退去,學校的老校工在地勢低窪的一處田埂邊,拾到這淤塞著爛泥的書包。老校工認得我的名字,拿到教室來。我心中忐忑,不知他將怎樣數落我。我們都很怕這以前當兵的老校工,他比教官還凶。

放學時他總要全校巡邏一遭,一間間鎖教室。見有滯留嬉戲的同學,他會厲聲喝斥:“回家回家!小孩子要學著不浪費時間,好好讀書才對。懂 懂?”拉長了的尾聲有時突然黯啞下來,化為低低的歎息:“我就是貪玩,不肯讀書,一定要離家去闖,以為外面的世界又自由又好玩,─ 唉,再回不了家了呀…。”

原來他以前在家郷時功課很差,常被奉行“棒底出孝子”的嚴父責打,便伺機偷偷跟幾個同學一起參軍去了。南北轉戰間糊裡糊塗來到臺灣,糊裡糊塗當了一個伙夫,又被調到這個小學當工友。等到終於開始想家時,才明白自己清風兩袖,孑然一身,更不知何處是歸程…。

“唉!我好想 好想那個常用旱煙管敲我腦袋的父親啊…。”

我們常屏息靜氣聽他訴說自己的故事。當他的聲音幾乎變成一種哽咽時,我們總會見到那張黑黑乾乾的臉上青筋突跳,眼眶血紅,便常嚇得一哄而散。

那日他提著我濕漉漉的書包,神態仍嚴厲,語音不似平時暴躁:“學生丟了書包,就跟軍人丟了槍一樣,不配當軍人了。你還模範生咧,以後可要特別小心喔!”

他把書包遞給我,又說:“我把它洗過,大概還能用。書包裡邊的東西全泡爛了,我都裝在這個袋子裡,自己看看還要不要。”

他又遞給我一個塑膠袋。當然,帆布書包已縮了水,不能再使用。但我至今覺得,老校工外表兇惡,內心是正直而溫厚的。而他孤獨遠去的身影,在我的記憶中,成為一種令人涕下的蒼涼。

大水之後田就荒了。稻苗全被浸壞,一灘灘陷在泥窪裡。無人耕犁的田,不久就乾旱龜裂,野草叢生。鷺鷥飛來不見漠漠秧綠,大約以為飛錯了方向吧,此後也不再出現了。

後來才知田地荒廢不光是大水害的,農村子弟上城裡討生,不願再在田裡幹粗活,靠天吃飯了。有次曉菊來我家,眼下一圈黑暈。起先問她,她強忍不出聲。後來抽噎起來,說是媽媽打她。她撞到門把,眼球淤血幾天不退,那以後又看到她手臂被擰得青紫的痕跡。偶聽幾個鄰家媽媽對話:

“沈太太神經病越來越嚴重了。以前那麼漂亮的人,如今喲,衣服也不知道換洗,身上都發出臭味…。”

“打起人來才狠哩。你看曉菊,乖乖巧巧的孩子,被揍得不像樣,有次我去勸,還被抓傷了呢…。”  

我斷斷續續聽出:原來沈伯伯從前是個帥氣的空軍,娶了如花美眷。可是隨軍到臺灣後水土不服,大病一場只好退役,在一家工廠當個小職員。時裝、舞臺、月下花前、郎才女貌都成了封箱藏櫃的記憶 而太沉重的記憶有時也會逼得人透不過氣吧?沈媽媽就這樣把自己逼進了生命的死角。為支付沈媽媽醫藥費,沈伯伯在別的城市找了個待遇較好的工作。他們搬家前,我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聖誕卡片隨曉菊挑。上面撒著金粉的、有著詳和笑容的天使,曾是我們童稚心中,最愛慕的美麗形象。

看曉菊挑了多張這類型的,我心中似湧起一陣不捨。不捨美麗的卡片,也不捨即將離去的友伴…沈家搬走即完全沒了音訊。不久我升上初中,那片失去稻浪、飛鳥、還有奔躍孩童的田畦,看來如此空洞而寂寞。不知多久以後,一群粗聲粗氣的男子突然開始在這兒來來去去,媽媽說是要蓋新房子了。未幾田畦果然被笨重龐大隆隆作響的器械所佔領,泥土被鏟起,被運走,不知去向。

那些泥土,曾經印著多少我們躍動的、留戀的足跡 於是,我隱隱約約感到了某種人世的悲傷。彷彿已經明白,我無憂的童年,也就這樣不知去向了。

 

附錄——

 

文壇前輩張秀亞女士說:

題旨雅正,用筆如撫琴的蓬丹

一九九七年底赴台參加“現代小說史硏討會”後,旅居洛杉磯的女作家蓬丹又接洽了一本新作的出版。這本預定今夏由九歌旗下健行出版社印行的散文集,將是蓬丹的第八部作品了。

“這個數字實在有待加強。”蓬丹說,自從大學三年級在『中國時報』發表第一篇小說以來,至今已有二十餘年,蓬丹認為八本書不是可傲人的成績。但正如臺灣『文訊雜誌』所作的報導:“自律甚嚴,作品品質勝於量,每本書都是字斟句酌,嘔心瀝血之作。蓬丹的作品文如其人,是以文字優美,結構精緻,意境高雅為特點。”

也因為如此,蓬丹的作品迭獲名家好評。文壇前輩張秀亞女士說:“題旨雅正,用筆如撫琴。” 丹扉女士說:“富深沉哲思,多美麗文采。”琦君女士曾有如下評語:“文筆清新,感情真摯,不落俗套。”趙淑俠女士更譽為“文字極美,有大家之風”。

 

 

 

筆者2015.8.6之箋:榮總及各位笛兄姊好:

拜讀劉社長師翁之鄉愁詩,不覺悵甚!

我是在台灣的承平年代生長

有著幸福無憂的童年 (像寶芝姐在越南的童年一樣)

但我們的上一代有多少離亂故事啊!

我寫過一篇《田畦童夢》的懷舊之作

在此與各位共同緬懷一個壯烈而又傷楚的時代

謝謝指教!

 

加州橙縣劉詠平箋注:大作拜讀!的確正如臺灣『文訊雜誌』所點評:

“自律甚嚴,作品品質勝於量,每本書都是字斟句酌,嘔心瀝血之作。蓬丹的作品文如其人,是以文字優美,結構精緻,意境高雅為特點。”

由衷感謝,詠平欣賞學習了!

 

蓬丹敬謝:敬愛的詠平姐總是第一個賜下貼心鼓勵!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