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月

 

 

昏 月

 

    有天晚上驅車回家,瞥見一丸月亮埋伏在樹影裡,沿路跟蹤著。轉彎處,乍然探出臉來,滾圓碩大,給常常忘卻星辰日月城市人一個猝不及防的告示,我驚想:“又快中秋了嗎?”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天。一年已過了大半。離郷日久,很多節慶都淡漠了。而中秋時節,卻總會被月光俘虜住。於是,停一停匆忙的步履,理一理紛擾的心緒,讓月光的河裡一葉記憶小舟,載我航向歲月深處…

    多年前初履異國,抵達那日友人接我去他們山上的家暫住。公路上可望見山腳下的一片曠原。綿延的野地在暮色裡如一缽傾翻的墨,直潑到天邊才被一帶遠山阻擋住。蒼灰色的層雲裡不時泛溢出暈黃的月光,卻始終未見月亮掙扎出重重暮靄的圍困。

    之後,我在那道山路上往返多時,見到的始終是那太濃稠的雲層後面太稀薄的月光。入

秋的一日,我照例在向晚時分自學校開車回家,行經那片曠地,迎面而來竟是毫無遮攔的一輪月亮。那月,卻與思憶中端凝纖秀的白玉盤全然不同。那是堆鬆軟扁大,有如浸過水而未發好的麵團,連顏色都是陰濕混濁的昏黃。

    黑夜是受創的胸膛,那月,是它浮腫失血的心…

    那昏黃的大月亮,竟然成為我在異鄉的第個夢魘。

    我自漠漠征途路行來,終於看見家門口那盞街燈了。街燈昏弱的光暈與我的步子一般困倦無力。但是家已在望,我鼓作氣奔向那圈微茫。我的手開始做出推啟家門的動作。但是,當那光暈罩住我,將我的身形扭曲成短胖詭異的影像時,街燈和家門都倏然消失了。只有輪鬆軟扁大,浮腫泛黃的月亮,懸吊在我的頭頂上。我幾乎能夠嗅聞得到某種腐敗的酸腥。

    我遂明白,多少人不遺餘力在追求美國的月亮,最後卻發現他們擁有的只是一個拙劣的複製品。

 

素 月

 

    三年之後,拋開許多陰濕混濁的記憶,我遷來南國。因為在報社工作,我必須上晚班。第次在子夜十二時許收工已身心俱疲了。

    沸騰的市聲自街道退卻後,盤據整個城市的是夜的沉寂幽冷。我車子的引擎發出單調滯重的響動,是那份沉寂幽冷被寸一寸割裂的聲音。回到家,熄火,關上車門。夜又迅速癒合了,如某種不死的邪靈。

    在倦累中,反而難以入眠。

    我佇立窗前,獨醒者的淒迷和憂傷陡地在心中氾濫。偶舉頭,卻見中天枚圓月,也仍然醒著,恰似清明的眼睛溫柔不瞬地凝望著我。那澄澈的光輝照向我小小的院落,照入我長長的軒窗,也似乎逐漸照進我深深的心坎。

    那澄澈的光輝,在漆黑中耕耘出一方素白,在幽寂中提煉出片溫旭月光深情的撫吻,解開了夜的魔咒。

    我遂明白,我從事的原是種傳遞知識和消息的工作,唯其任重道遠,才能體嘗“披星戴月”那番清越的況味與那份卓絕的精神!

 

靜 月

 

    工作安定之後,即在準備置屋。最後決定的住處,主要是看上那棟屋裡的一扇天窗。那扇天窗在臥室洗手台上方,有如巨匠手中的一個畫框,把最藍的一角天空和最白的一朵閑雲都給鑲進去了。在寬大的洗手臺上養幾株盆景,整個臥室就源源不絕充溢著初春的綠意。

    一直以為天窗就是為著收成陽光的,收成這樣上好的能使天藍、使雲白、使盆景綠的陽光。

    一個憂思擾人的晚上,我中宵醒來,卻見滿室瑩然生輝。雖已夜闌燈黯,猶能明辨室內景象,而屋前屋後並無街燈。

    行至洗手台前,欲洗臉清神,突見幾株植物光緻的葉片上抹著一層霜白,恍如已被點化成堅實的冷玉,那黑喑再深再厚,也無法將它侵蝕。一抬眼,中天裡一丸明月,正專注不懈地自天窗注入一束束柔光,點物成玉,黑暗遂逐步退卻了。

    未曾想到,我的天窗還能收成月華。

    也未曾想到,在一切俱已安息沉睡之時,卻有這樣清醒執著的光華,盡心竭力地與黑暗對抗著,使不眠人被夢魘纏絞的心靈,得到了某種抒解和澄清。

    我遂明白,太陽璀璨生猛、足以吞滅黑暗的力量令人傾服,而月亮在幽冥晦暗之中,猶能堅持一泓清白、墨守一片冰心,卻更加令人依戀和心折。

 

望 月

 

    在報社工作未久,就逢中秋了。出國後幾乎已淡忘了這個節日。因為居住城市華人不多,找不著農曆,中秋節都是已過之後才在家書中讀到。

    搬來中國人聚居的城市,各種節慶卻不由人不記得。商店的擺飾、友朋的邀約、報上的新聞、僑社的慶宴,熱鬧俗麗的氣象是一帖治標的偏方,使郷愁暫時不刺痛了。

    中秋那日報社照常出報,也就沒能參加什麼慶會。午後來到辦公室,桌上已放了老闆贈送的兩枚月餅。其實一向不怎麼愛吃甜膩的月餅,但頗喜歡那飽滿厚實的形狀和那透明油亮包裝紙裹不住的濃郁餅香。幾個談得來的同事,在工作告一段落後聚來我的桌前,把幾個月餅一一分成八等份,小口品嘗著,大聲嘻笑著。黑溜溜豆沙餡托著金澄澄鹹蛋黃,每粒月餅都在詮釋一個月圓之夜。當晚儘管待月月未出,舉杯杯不滿,我們卻不覺缺欠。因為,我們心胸裡那輪皓月已穆然升起,而令我們酣醉的,原是那份肝膽相照的熱烈情誼。

    報社後來因故停辦,幾個好友也各奔前程了。異鄉的聚散更加匆匆。世事漸漸洞明,胸腸漸漸冷硬,杯中美酒漸漸不再令人醉心,客裡歲月漸漸不易惹人傷心 ─ 唯有秋夜裡最清澈、最剔亮的月光,才能鑒照旅人魂夢深處那熾烈的鄉情。

    我遂明白,異國的月色千里,原是旅人凌越重重關山、懷舊望郷的眸光。

 

奔 月

 

    本來就是對傳統節慶不太在意的人,出國後去到華人不多的城市,除了農曆春節有少許小酌應景之外,其他大都忽略了。偶有一兩個有心人問:“快中秋了吧?”又因找不著農曆,到底來過沒有也無從查證。

    遷往洛城華人區之後,各種節日就不由你不記得了。商店櫥窗早就擺設了應節果物,也常接到饋贈邀約。而前兩年的那個中秋佳日,還特意和歸國路過來訪的友人去賞月。秋節當夜,卻是待月月未出。天幕一片隱晦,熾熱的洛城也有了秋涼意味。次日為友人餞別,出了飯店,便在街上隨意蹓躂。那是一條兩側都是辦公樓的街道,入夜便一派冷清,酒後的微醺、向晚的微寒,倍增依依作別的愴惻之感。

    偶一舉頭卻在兩棟建築物的隙裂間捕獲半丸明月我急急拉著友人去到一片曠地,想要毫無遮攔鑒賞這遲來的中秋月圓。

    那是怎樣一輪碩大光潔,灼灼生輝的皓月啊!彷彿以前所見只是粗拙複製品。也彷佛過去它臨照千古,已然陳舊了。而今夜,它才自重雲繁星之中提煉出來,我們是初次被那光芒所照耀,初次被那清輝所洗澤。恍然間,我們也如新月般瑩澈明亮了!

    癡望那銀盤上的微痕,明知人類早已登陸月球,仍不自禁臆想那碧海悠悠、青天寂寂的蟾宮,臆想冰清玉潔、喑香浮動的桂樹,更臆想對人世的一切都不再反顧直奔雲漢底嫦娥。當她登臨那渺無聲息,完美無缺底仙境之時,是否感到一縷沁骨的冰寒透入她薄薄的霓裳羽衣?

    那樣一個自小就聽熟,因而覺得凡俗的故事,在此際道來卻如此動人心魄,我不覺低低歎道:“嫦娥奔月的故事實在太美了!”友人說:“中國的傳說,累積千年不知有多少,這樣家喻戶曉、傳誦已久的故事仍能令人悸動,可知它已美到極致了!”

    也或許,令人悸動的不單單是那淒豔的神話,更是許多浪跡天涯的中國人的故事。二世紀以來的中國人,不是仍然不斷重複著嫦娥的悲劇嗎?誰知古中國智慧凝聚的一則神話,竟是現代人顛撲不破的一篇讖文呢?如同友人,當年他毫不反顧奔向新大陸,幾度春秋,冰寒的異域冷凝了他曾經燦明的雙目,放逐的歲月染白了他曾經烏青的雙鬚,而今,他終於決定歸去了 ─ 幸好,人終究不是夜夜深悔的嫦娥,也幸好,家鄉終究不是無翅可渡的仙境…。

    而惜別,也終究無須神傷,只因我們知道,那一夜的嬋娟月,將閃耀在我們共同的回憶之中,直到永遠…。

 

待 月

 

    離去二十年,未料今年會在島上度一個月圓之夜。由台返美前一天恰逢中秋,朋友居住的村裡辦了“里民賞月大會”。

    在美國一直做“市民”和“國民”,人際關係疏離且淡漠。很久沒有把自己和“村民”、“里民”這種稱謂連接起來。去參加里民賞月,真有點回到雞犬相聞農業社會的味道呢。

    秋節當晚,與朋友步行去公園。巷弄裡三三兩兩的人群也往那方向走。朋友不時和擦肩而過的男女招呼:

   “李伯伯也去賞月嗎?”

   “趙媽媽,希望你抽中大獎 ─ ”

    看來賞月大會內容頗不含糊,卡拉OK,月餅分享,還有市政府和里長等官方提供的抽獎禮品。

     一個小男生拿著烤肉串,邊吃邊走,手上油答答的。朋友笑道:

    “張小弟,你吃烤肉也不分點給阿姨?”

     也不知中秋節何時興起烤肉。方才一路走來,就見許多小商鋪已半關了,在騎樓下店門口支起簡單的鐵架,端出一鍋鍋醃好的雞、豬、牛、羊肉、還有花枝、魚片等,有人坐小板凳、有人半蹲,面上喜滋滋的。白天做小生意錙銖必較的臉部線條全鬆弛了。

     烤肉揚起的油煙與車塵並色,有的漢子就地划起拳來,女人則殷勤端出臺灣啤酒助興。

     偶然在高樓隙縫中瞧見一輪圓月,清亮照眼,輝映著市井人生,“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的祈願,悄然於心中升起。

     前一天才下了一場雨,空氣倒不十分燥熱,但公園仍鬱積一股潮悶。朋友取彩券不得,抱怨說:“我們這個里那這麼多人,應該出示里民證才給彩券,他們來者不拒,彩券一下就分光了。”

     吃到海外沒有的茶香月餅和紅梅月餅我已滿足,便建議逛夜市。夜市裡人群更是摩肩接踵。進入冷氣充足的燒烤店“避暑”,食罷噴香的鐵板烤肉(畢竟也吃了烤肉),我們披一身嬋娟月色散步回去。

 

映 月

 

 

    似乎有不少人認為中秋是屬於文人的節日。在月上柳梢頭的玲瓏秋夜,浪漫的騒客雅士往往吟詩佈酒,非至不醉不歸。

    想來這印象是緣由於古代的大詩人、大詞家留下的千古傳誦的詩篇。例如“酒傾無限月,客醉幾重春。”例如“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例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例如“明月高樓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深刻絕美的詩章,總是牽挑起人們心底最細微的寂寞,縱使無酒,也會油然興起千古慨歎。

    中秋對我而言,也一直是個充滿詩意的節慶。但說也奇怪,執筆寫作二十餘年,從未在月明時分與文友相聚。

    早年負笈異鄉,去到華人不多的城市,無農曆可資查證,常錯過各種中國節,包括中秋,偶抬頭見一輪清朗碩大的白玉盤,才驚覺可能中秋將至或根本已經過去,這時總不免惆悵地低頭思故鄉。

    日後來到洛城,平素華人間酬酢頻繁,中秋反而只想與家人靜靜度過。明月的清輝滌盡人世的喧囂,照澈心靈的深處,在那面光潔無私、永恆如新的瑤台鏡前審視自己,體會古月今塵底悠遠意境

    去歲中秋,卻不尋常地在千里之外的神州度過。中國作協主辦的北美華人作家作品研討會,使我有機緣應邀來到福建 ─ 那是從小在籍貫欄填寫無數次的地方,因而對我而言此次中國之旅更近似還鄉。兩周旅程其中一日恰是中秋,研討會所在地的泉州華僑大學特別安排中秋晚會,與該校師生聯誼。

    當夜在校舍二樓的空曠平臺,作家們每人朗誦一段自己的作品,大部份是以鄉愁為主題。也有人以唱歌取代。叫人印象最深的卻是陳忠實的陝西民謠。這位以《白鹿原》獲中國文學大獎的鄉土作家,一向給人不苟言笑的感覺,那晚卻意外以詼諧的神態、低沉嗓音獻“聲”。

   “人人都說咱們兩個好,只是還沒有拉過你的手。

    頭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黃狗把我咬出來。

    二一回到你家你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煙袋。

    三一回到你家你還不在,你媽媽砸了我一鍋薑。

    四一回到你家你正在,躲進房裡不出來。

    五一回到你家你還在,正要出門談戀愛。

    六一回到你家你還在,在火炕上生小孩。

    他的唱作俱佳搏得滿堂采,也驅散了方才因思郷而引起的悲涼情緒,氣氛開始熱絡起來。

    空闊樓臺上晚風徐來,大夥切月餅、開飲料、分水果,共看明月。那是照過唐宋八大家、照過竹林七賢、照過五四文士、新月詩人、如今更照著我們這群四方八土的華人作家的天涯明月 ─ 月光深情的撫吻,撤除了陌生的藩籬,濾淨了我那種獨在“故鄉”為異客的淡淡憂傷,在沁鼻餅香與清靈月色中,度過一個文氣鼎盛、文人相親的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