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漫想

──仲夏讀書札記

 

仲夏書情

 

前幾年遷離舊宅,各種書籍文稿十餘箱,好些至今未拆,今夏油漆房子,偷閒整理了一番,幾項久未尋獲之物終於自層疊積壘的箱櫃中 “出土”了。其中有篇記,名為〈仲夏書香〉,闡釋的是對情理道義的觀感,不禁深自輾轉低迴。

此刻又恰值仲夏,流光回轉,世事多變,但相信某些基本的人生道理是歷久彌堅、千古不易的。

 

因緣情路

 

    記得讀《人生行路》這本書,還是由於一段奇妙的因緣。那年我在書局工作,有天下午老闆說起外州來的女士到書店買書,在書架上翻到《人生行路》,便說她是該書作者,我未見到她,也不曾聽過顏陳靜惠的名字,但因此書曾獲聯合報中篇小說獎,想必水平相當不錯,果然讀後我就不捨放下,並寫了讀後感登在世界副刊。

    顏女士看到這篇文章,來函致謝並相約見面,我們因而魚雁往返了段時間,也有機緣相晤,但她後來改行讀法律,寫作因此中斷了。這是後話。

    《人生行路》的故事寫的是台籍富裕家庭的專制母親,使她的四個兒女都遭受了學業或婚姻身不由主的痛苦。長女千惠赴日求學,卻因自知戀愛對象不符合母親的條件,捨棄了段真摯的異國感情。她回台相親,相到了一個條件不負“母”望的富家子,原以為雙腳些微缺陷無關緊要,婚後才知道那種缺陷嚴重影響夫妻生活,使千惠身心備受煎熬,掙扎在離婚與否天人交戰。最後,她憬悟:

    夫妻間除了情,還有義;情字多變,要渡過漫漫相守的歲月,沒有“義”便難以支撐…,情脆弱而義堅定:古來多少患難夫妻,與其說是為情,不如說是為義,才能同甘苦,共生死…。” ── (《人生行路》 第82頁)

    坊間論述夫妻之道的文字不知凡幾,這短短數行最得我心。婚姻是嚴肅的,下定決心與對方共渡此生,是一份情,而堅守這份情,卻是一種義的表現。情是自私的,義卻是無私的。情深不能保證義重,義重卻能昭顯情深。而今世上有的是沉溺在情山孽海中的男女,但能持之以義卻不多──信誓旦旦只因一時私愛,若與己利有所衝突,立刻恩盡義絕、勢不兩立!

    亦有人認為,既謂之“情”,便只是盡情。緣了情斷之時,即當毅然分手。令人不解的是,這樣做固然乾淨俐落,心理上卻總存有某種難以抹煞的悽愴憾恨之感。《人生行路》書中的這些文句,讓人醒覺這原是一種未能以義為屏障的用情,動的雖也是真情,卻易流於濫情,濫放濫收,如一把無法薪傳的野火──那份悽愴憾恨,來自於一種熄滅的悲哀。

 

情焰難燃

 

    正因情義未能兩全,現代人的姻緣情路往往坎坷難行。雖然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性抨擊婚姻制度,但大多數尋常女子仍覺婚姻代表一種成就,所以一心一意在覓取姻緣的道途上前仆後繼。她們對愛的感覺不是生死以之的,更不認為“情”字有何複雜難解,良好的姻緣是條件的組合與利益的輸送,所以交往後分手,她們也頗能打理自己,她們的邏輯是這樣的:

    “他已經不愛妳了,妳當然也不愛他!他已經不愛妳了,妳為什麼還要愛他?”聽來固然勢利現實,但這也是由於無情無義的男子越來越多,女性將“婚姻”視為足以保障自己的權益的一種契約。談戀愛差不多等於談條件,開始時不純情,結束時也就不傷情。條件不合可以用緣份未到來自我排解。其實這種女性可能十分賢淑,對婚姻也可能十分忠貞,只因現實需要過度保護自己,再也無法由內心深處燃起熱烈的情焰,比起五四時期諸多轟轟烈烈、卻常以悲劇收場的愛情事件,現代人是幸還是不幸?

 

深情難了

 

   《未了》與《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都是小說家朱天心以眷村為背景的著作。《未了》是八十年代的舊作,沒有後者出名,讀來卻更有一種蒼涼的、綿遠的懷舊韻味。

    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的臺灣,眷區或公家宿舍區三十餘年來孕育了不少下一代。在這種環境中渡過的童年,遊伴特多,其中不乏勾過小指頭說要永遠好下去的膩友。當時自然不懂永遠是什麼,只覺沒有任何力量足以改變現況。總要到好多年後,大家早已疏遠離散,回想這一段童心稚情,胸腔裡乍然泛起的溫熱感覺,才讓人明曉什麼是天長地久。

    由眷區的變遷體會出人生的無常,緣已盡而情未了──天長地久的未了情,總是牽挑出人心深處最細緻的一絲悲涼。

    《未了》的故事,我覺得特別扣人心弦的一段是女主角縉雲懷念小學同學陳正鵬:

    他是一個農家子弟,外表粗黑,脾氣暴躁,常挨老師罵,根本不是她那一國的人,但是他每天中午都會自田野裡摘了荷花來插在教室門框上,“他因專注認真而微微嘟著嘴,眼睛瞪瞪亮。”這景象深印在她腦中。

    然後到她考上大學的這年暑假開小學同學會,聊起各人的際遇變遷,有人提到陳正鵬,作者這樣寫道:

    “縉雲忙問陳正鵬怎麼嘛,記憶裡一搜就搜到了,那個摘荷花的男孩子,他們說,陳正鵬死了,去年就死了,說他國中畢業後就在一家修車廠做事,做了一年半載下來竟也成股東之一,去年冬天跟車廠工人在夜市吃宵夜時,跟人家喝酒的不良少年起衝突,當場被扁鑽捅死的。

    縉雲聽著有些恍惚,分明是報上社會版的新聞,怎麼會犯到她的世界裡來,想來想去想不透,去年的事,去年冬…,那時自己在幹什麼?不知他死的那一刻,她正在做什麼?有沒有心一動,或睡夢中輕皺了一下眉頭?唉,又有什麼相干呢?可是不行呀,那荷花清香那麼清楚,飄進仲夏的夢裡來,似真非真,她抬起頭來看,見他正輕著聲息大手大腳的踮著身子把花插在門扉上,因專注認真而微微嘟著嘴,一雙眼睛瞪瞪亮。他這樣匆匆來去世上或只為了趕一場那一年六月荷塘裡的花事吧,這竟像是一個不可洩露的天機,就她和他窺得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其實,生命的每一程路途行過,再回首總覺得恍如一夢。但是再也無從歸返,去求證那究竟是真是幻…

    瞬間的悸動,無緣的情份,中斷的牽繫,因其短暫、末了,往往更加叫人牽腸掛肚,緬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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