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秋夢
《2016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和世界華文文學聯盟主辦》
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500位參選50名入圍作品之一
翻閱著甫於今秋購自中國的幾冊書帙,一瓣葉片從中款款落下。
淡褐色的瓣片,透著秋葉辭枝的落寞,垂墜在古都帝陵石板道上。秋空高遠,一葉凋零,那種孤清之美令我凝睇良久,輕輕拾起,置於心愛卷冊中,隨我越千山,渡重洋,棲止加州橡木製書架如覓得歸宿。眸光過處,總讓我戀戀憶起滄海彼岸金陵舊遊。
年齡越長,越加體悟萬事萬物之遇合皆一場因緣。而「因」得以生長證成化為「緣」,即意味著夢想成真了吧。最初,一縷細若游絲的冥想,如星星之火在內心深處倏明倏暗,牽引著我們織夢、尋夢、追夢、捕夢,當整個靈魂被燎原燃燒,圓夢之日便不遠了。
奔赴那座歷史古城,恰是一場圓夢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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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古城於上世紀九十年代,行程重點是當地名山勝水,彼時神州故國對外開放未久,尚不曾大興土木加以整頓,雖是六朝古都,城市景觀十分沒落,長巷青苔,世路浮塵,但覺多少樓台煙雨中。山水相逢行色匆匆,當我終於來到長江之濱,「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愴惻感油然而生。其後,我在一則抒懷散文「金陵夢遠」中,描述了這番情景:
「車子在曉霧中穿過南京長江大橋。橋頭石雕呈現著壯美磅礴的氣勢,江面卻灰茫茫地,彷彿沉睡未醒。我心想,這條浩浩蕩蕩的歷史長河,跋涉千里,悠悠歲月,閱盡了人世風雨,讀遍了船隻滄桑,看透了橋墩心事,終於抵達下游的金陵邑,想必已倦累了,所以流露這般煙靄沉沉的容顏—江水有情,也是會老的啊!」
關於金陵的千古絕唱向來令我醉心,例如杜牧「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劉禹錫「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韋莊「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高蟾「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這些詞章如上好佳茗越品越香,是怎樣一方城池,能夠造就如此傾世傾國的玉骨詩魂?
畢竟只是一名隨團走馬的觀光客,金陵初訪莫若「粗訪」!
懷著某種舊歡如夢的惆悵揮別舊稱金陵或石頭城的南京,我默默自語:他日定當重履斯地,穿過雪月風花,行走輕煙巷陌,期能貼近古城靈魂………
緣此,金陵拾夢成為縈懷不去的一種心願。
但是,終究還是必須等待二十年,才再度駐足石頭城下,並幡然了悟:每一種花開蓮成的願望,都要多少千挑萬捻的情絲才能織就!每一次驀然回首的遇見,都經由多少默默醞釀的伏筆方得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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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那座千古名城,竟然伏筆於一首詩。
一個晚秋午後,拈一落碧螺春準備沏茶,渴望清茗滋潤擠不出一字的枯腸,卻未注意分量,濃釅在唇齒間泛起一汪澀苦,忙將清水注入杯中,澱積的苦味徐徐稀釋,化為舌尖喉頭一縷甘芳。乍然間,「濃茶宜淡品」之句飛上心頭,彷彿文詞也有翅膀,正在覓尋一片宜於飛舞的空間,於是,我悠然落筆:
濃茶宜淡品/清茗當淺斟/香釅款款敘說著山間傳奇/苦茶徐徐釋出了沉積心事
手握拓印荷花圖案的杯盞,荷葉的碧青與茶葉的墨綠相映成趣。葉片在水中緩緩飄逸、浮動,終於靜靜棲止於杯底,似覓得安定港灣。我的筆探向杯心深處,勾勒一段幽祕情事:
杯盞的包容/固然成全了/碧螺春與礦泉水/一段沸騰的戀情
飲者的溫存/方使這段情得以正果修成/在輕觸杯沿的唇齒間/找到歸宿
然而,秋日沏茶固然逸趣無窮,仍不時心生難以自遣的感傷,為的是再也無法與母親共品佳茗了。一向喜愛枸杞菊花的母親,四年前中風臥病後,只能飲用添加了增稠劑的水。去歲春夏之交,彷彿對這娑婆大千再無留戀,母親絕塵而去,任我在心底千百次苦苦思尋:
沏一壺碧螺春或枸杞菊花/隨茶韻踏遍心靈芳草
且拾掇一縷茶魂香魄/溯回慈親猶在的前世………
這闕感慨獨深的散文詩,似乎也觸動了此地詩友的蘭芷寸心,不僅邀我這個只出過一本單薄詩卷的散文寫手,加入世界性的詩社;熱誠的梁詩姐了解我對於南京的鍾愛,知道我計劃今秋赴中國探親訪友,便特意轉告了永昌、雲霞、樹錚、曉陽、黃梵等多位金陵詩壇名家,承蒙千里傳書友情相邀,與樹錚詩兄多次魚雁往返,終於敲定在金風送爽十月中旬,相約於南京城的梧桐樹下品秋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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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又是一種我深自喜愛的芝蘭玉樹!流傳千古的唐詩宋詞,亦曾飄過多少梧桐清影?
能讓墨客才子一再入詩的,原本就是靈氣逼人的樹種。
朱熹「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千載以還仍聲聲入耳。
南唐後主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曾讓歷代騷人山河夢回。
李清照「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以及溫庭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時空遙隔猶叫人輾轉心惻。
蘇軾「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吟詠之餘,誰人能不淒然酸楚?
而足以讓香山居士「秋庭不掃,閒踏黃葉」的,當然非梧桐莫屬!
梧桐!
它也是華夏民族熱愛的君子樹。詩經記載: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從那時起,神鳥鳳凰棲息的梧桐就是堅貞愛情的象徵。「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形象,也代表著憂戚與共的金石情誼。確然,我們早已從唐詩宋詞中領會,霜寒霧重、秋意深沉的季節,詩人常藉梧桐夜雨抒懷,三更冷露滴梧葉的清響,原是墨客詩家纏綿悱惻的心靈迴音。
近代南京與梧桐緣分更深。許多街道兩旁都可見到它們高大挺拔的姿影,彷彿是特意為這座城市書寫的綠色十四行詩。不過,這種梧桐與古詩人眼中的中國梧桐有所不同,十九世紀末才鵬程萬里,落戶遙遠東方古都,叫做法國梧桐。都屬落葉喬木科,但法國梧桐果實較小,葉片較大,也更適合做為遮蔭路樹。
1873年,法國傳教士在石鼓路種下第一棵法國梧桐。1928年為迎接孫中山奉安大典,修建了一條從下關碼頭至中山陵的梧桐大道。它們也曾憂傷目睹南京的烽火與戰爭的慘痛,但驕傲的軀幹從未仆倒,終於盼到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日子,重新成為一株幸福尋常的行道樹,被南京人深深愛寵,認為它們不只是樹木,也是隸籍南京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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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十月,我如期與友人小顧一同從上海開車來到南京。令人驚喜的是,下榻的酒
店前就有一長排氣宇軒昂的梧桐樹,秋意染黃了葉片,正是杜甫筆下「繁枝容易紛紛落」的景緻。但仍能揣想炎炎夏日,樹幹高擎巨大翠傘,婆娑綠蔭為行人捎來多少清涼意,而梧桐在晴美春光中的青蔥畫境,更是活色生香。
酒店旁有一名為「悠仙美地」的茶館,小顧先行為我悉心安排,點好數種佳茗,龍井、普洱、鐵觀音等,俱是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的上品秋茶,佐以瓜果輕食。我到時南京詩家皆已入座,他們想必是踏著秋梧落葉前來,果然各位均詩采盎然,謙和文雅,頗具唐宋儒者風範。眾人有緣千里,江湖初見談笑自若。隱然覺得,千百年前的風雲際會,無論是詩仙歡聚對飲,詩聖雅敘品茗,詩豪談書論劍,光景氣韻亦如是吧?
春風秋雨多年以後,若有人讀到我們為此次詩會書寫的文字,是否也能捕拾幾許當日的剎那芳華與瞬間靜好?
來自長江頭的小顧畢業於南京大學,熟門熟路的他建議我前往明孝陵一遊,對於熱愛歷史古蹟的我,此議絕佳。於是在參訪了初遊金陵未去的明城牆及棲霞山之後,我們來到位於鍾山南麓,十四世紀始建的明孝陵。
孝陵不是旅行團必經處,遊人不算多。孝陵神道是中國皇陵中,唯一不呈直線而是環繞梅花山走向蜿蜒建成,西北向的一段現名「石象路」,長618米,沿途依次矗立著獅、獬豸、駱駝、象、麒麟、馬六種石獸共24只。沿石象路漫步,欣賞著造型生動的神獸。六百餘年來,這些石獸風雨無悔地守著皇天后土的帝陵,守著地老天荒的歲月,也把自己守成千秋萬世的藝術絕品!
仲秋季候雲淡風清,一襲線衫透入恰到好處的爽適,閒走間突見左邊岔路出現一條步道,兩側羅列的是梧桐!未料再度不期而遇,我真是欣喜欲狂了!酒店旁的黃埔路梧桐美則美矣,畢竟鬧市車馬喧,此地我可零距離親近它、撫觸它,高挺蒼勁的梧桐也美在它的整齊劃一,每株都在同一處分叉,恰似一把刀剪,足以裁幾束流光浪漫,折幾段華年風采……
此際,一瓣黃葉在我眼前旋舞飄墜
-- 一瓣注定要隨我飄洋過海的落英,脈絡間恍惚寫滿前生的記憶,我不禁思忖,這一剪古城微涼時光,是否亦潛藏某種永世的約定?
繞回石獸護衛下的孝陵神道,秋水長天白雲舒捲,金風傳送著梧桐枝葉間的款語溫言,簡直覺得韶華未老,歲月不驚!
乙未金陵之旅,知友香茗常相隨,晴秋好景君須記,處處是朗照心靈、燃亮眸光的感動,只因
--只因夢想與我溫柔偕行………
評出的51(前50名)篇優秀作品
已交由廣州花城出版社
將於2016年10月下旬結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