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戰火與星華競豔2021.9.8寄自洛杉磯                                                                                                  

溫柔的春夜

 

南國暮春之夜星顆在天穹編排一行又一行詩章,梔子花在人間拆封一瓣又一瓣夢境,從冰箱取出涼爽的果露,我把自己投入厚軟的沙發。

 

嬉笑怒駡喜劇過後,五光十色電視幕轉為一片晦暗,靜默了幾秒,一記悶滯沈重鐘磬響起。正準備査閱電視週刊,看看是什麼故弄玄虛的節目,幾個墨黑大字,乍然侵入眼簾:

 

戰爭的最後形象

 

我把蜷曲椅中身軀坐直,調大音量。戰爭,好一個嚴重肅殺大題目,與這溫柔春夜實在不搭調。但是,早已被那裝瘋賣傻鬧劇,與充斥著廉價溫情笑劇折騰得翻胃的我,正期待換換口味,調劑一番呢。

 

歲月不驚

 

從小到大,總有人如是叮嚀,更常在書冊中讀到這樣的句子: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人,是一批活在太平盛世的幸運傢伙,從不識生離死別戰亂滋味!耳提面命次數多了,真叫我們以為過的是歲月不驚的春秋佳日。

 

確實,對於我們這批,剛超過不惑之年或還不到的靑壯才俊之士,兵燹離亂,無非是些檔案版中零紙散頁,歷史書裡殘篇斷簡,也或許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和某個炎熱午後,令人有點兒消化不良的遙遠夢魔……

 

什麼是 ---- 戰爭的最後形象?

 

血肉淋漓人問世

 

窗上仍然映照繁星點點,梔子花香仍在隨風飄送。但是,厚軟的沙發逐漸令我坐立不安:冰冷的果汁,無法平息心底翻湧而上的灼燙。才開始看這部影片, 整個人就為烽火漫天、狼煙彌地的景象,止不住血脈幩張起來!

 

關於戰爭,我們當然早已見過許多靜止圖片,讀過許多描述文字,也看過好幾齣戲劇化電影,但眞正叫人驚魂夢碎的,是這類將事件活生生、赤裸裸披露的紀錄片!由於這些實錄,我們終於明白:戰爭,絕非無關痛癢調劑品,而是血肉淋漓人間世!

 

反諷的是有多少人為攝取這些鏡頭殉身?

 

不如年少化芳塵

 

「戰爭的最後形象」紀錄短片,以主角獨白的方式,敘述四名攝影記者,自己選擇去前線戰地報導的歷程。獨白者並非記者本人,因為…….

 

因為來自不同背景及國度的四名記者最終都同樣以鮮血寫下生命的完結篇。

 

四個年輕人,從美國,從歐洲,從日本,來到陌生荒遠的土地-----亞阿富汗與蘇聯交戰的沙場。

 

歷時將近十年的阿蘇之戰,正如地球之上其他長長短短的戰禍,曾經斷斷續續在報章中岀現。我們並不明白其前因後果,也未想深究。甚至,在讀了幾段語焉不詳報導後,再見時興味索然跳過不看了。

 

那些戰役,聽來神話般迢遠不實。交戰的地方與兵士,幾乎可以肯定說,是我們永不會去到或見到的。覺察自己的無法參與,我們不由更為好奇:是什麼驅使這些年軽人熱血沸騰投入 ----- 投入一場原來不屬於他們的戰爭?

 

他們都是戰爭初期就殉職了的。如果不曾早夭,眼見自己相識的人一個個陣 亡,眼見自己關懐的土地一寸寸淪落,他們或者寧願:不如年少化芳塵千載娥眉尙如新!

           

嗜血的炮彈

 

他們死於一九七九年。彼時,不識戰亂滋味的我們,都在做些什麼?設法贏取一場愛情?用心求取一紙文憑?抑是,賣力爭取一份職業?

 

而那金髮藍眼的美國男孩,他拋棄了愛情與文憑,拋棄了名利與高薪,離開父慈子孝的親密家庭,離開盛產陽光的加州故鄉,把白種人的臉用顏料抹黑,頭髮漬染成墨色,並蓄了一嘴當地人模樣的大鬍子,當然也染過了。但是,在修改得酷似南亞人的臉上,一雙月亮淸稚的眼睛,依舊海般澄碧,似在表明心跡:「我不願變更我的理想與方向。再一次回到這裡,深入戰地生活,完成我的工作 ……」

 

於是,懷抱昂揚鬥志,扛載笨重攝影器材,男孩回國述職後,決定再度前往阿富汗,他與身著灰髒長袍的同伴,穿越乾旱莽原,來到最前線,棲身簡陋布篷。

 

他未曾想到,或即使想到也未曾擔憂-------一枚嗜血的炮彈已在搜尋下一個目標……

 

絕美的容顏

 

笑容燦爛日籍女孩,一身素淡白衣牛仔褲,像暑期出國觀光的大學生。但是,她的旅行袋裡,只有無數底片,與一台多功能長距離相機。她也沒有冷氣飲料一應俱全的豪華巴士可搭。走向偏遠的疆場,她仰靠最多的是自己的雙足,其次是驢子和軍用卡車。

 

自幼展現樸實、堅毅和悲天憫人等等特質的女孩,選擇了用相機捕捉眞實人性,用膠捲探測生命核心。背負珍愛相機,把一份羞澀藏在厚厚眼鏡片後,跟隨阿富汗嚮導,來到阿蘇激戰的鄉鎮。

 

東京的繁麗,大都會的歌舞昇平,家鄉櫻花盛開的春天,都被遠遠拋在身後。她的焦距,凝定在滿是劫灰屍屑的異國枯土上。她的鏡頭,瞄向那失去了一切的老婦,也追蹤那僅餘一腿的稚子……

 

然後,她的新聞成為家鄉報刊的頭條,她攝得的照片被輯為専書,但是,她並未讓岀版商為她四面八方宣傳,或大街小巷簽字。她原也有機會,發一筆戰爭財。可她不想。書前被催成墨未濃時,她,再次來到煙薰火燎的戰地。

 

她說,錦上添花的事,已有太多人搶著做了。她要去接近受苦的心靈,受難的土地。

 

正如許多受苦受難的布衣小民,她不慎踩到地雷。咽氣前,她唯一請求是為她照一張相,同伴驚愕之餘,忍淚答應了,用女孩珍愛的相機。

一幀與死亡短兵相接的照片------ 有著江海胸襟的女孩,以自己最終形象詮釋戰爭,也為黎民百姓的無辜死去,向戰爭做最後抗議。

 

電視幕上,特寫的照片多麼令人不忍卒看!然而,從容赴死的絕美容顏,又何等令人不舍忘懷!

羞澀的眼睛已然合上。眼鏡滑落了,似乎再也無需用它掩飾什麼。一行淸淚滲入鬢角。雙頰因失血而變得慘白,嘴唇因痛楚而扭曲,但彷佛仍努力呢喃一些什麼------

少年時代最心愛的一首詩?

魂夢深處切切思念的年邁雙親?

抑是,老家後院那一株,她曾刻過無數靑春心事的櫻花樹?

 

落櫻如雪

 

也許,我們曾贏取了一埸愛情,也曾求取了一紙文憑,更曾爭取了一份職業,但是,啊,但是,我們,真真正正活過嗎?

 

影片在落櫻如雪的孤絕景象中結束。潔白的櫻瓣,令人覺得,逝者或許仍是 幸福的。他們被紀念,被昇華。

 

我想起另外一些人。他們,在壯士十年歸的凱歌聲中,在冠蓋滿京華的歡迎式裡,默默撿拾不為人知的憔悴憂傷,退隱到不為人知的海隅天涯,與草木同枯,與靑天共老 ------

 

他們,又是誰?

 

喟歎,抖落在風裡

 

曾看過幾部相當出色的越戰影片,內容也相當怵目驚心,有個鏡頭尤為難忘。

 

一名年輕美軍,與同僚在叢林巡邏。幽深,潮熱的密林,是一場永難醒轉的夢魘,也如同永難突破的魔繭。儘管步步為營,他仍觸動了邪惡的機關,立即,全身就被削尖的竹子剌穿,高高吊起------

 

記得我們一排高中女生,有的尖聲喊叫,有的壓抑著,在喉頭發出一聲悶響我掩臉,為血腥慘烈的死感到五內如沸。那些年輕美國兵,不比我們大幾歲,卻已必須面對生死大限。而我們,總以為人生尙未眞正開始------

 

其後我們逐漸明白,事實上有更多的人,在更年輕的時候,就更加悲慘死去了。他們很早就被剝奪了開始的權利!

 

看那電影多年之後,電視上又曾播放另一部美國人拍攝的紀錄片。其中有關越戰美軍的報導,是以前未曾聽聞,也未曾逆料的。

 

許多由越戰返鄉的年輕人,解甲歸田,卻再也不願面對人間,進入社會。因為,他們無法平衡自己------ 相對於戰爭之中脆弱輕賤的人命,世上種種汲汲求生,苦苦打拚的勾當,極其荒謬,而又極度無趣。

 

他們的思路,更陷進死巷:錦衣華服政要們,選擇溫暖的地中海國家,或是豪奢的法蘭西宮殿,在所謂的高峰會議上,舒適倚著絲絨軟椅,優雅啜飮著金黃色的酒液,高談闊論關於政治體制,經濟策略,武器軍售,民族使命等等重大問題------ 而與他們兒子一般大的年輕人,卻在沒有陽光也沒有酒的地方,一個一個死去-----

 

於是,這些過早閱歷干戈紅塵,過早勘破生死大限的戰士兵卒,便向人生的戰場開小差了。逃逸到深山野地,是為自己流亡的心靈與遁世的行為,找尋一個出路吧?也或許,在那一片與亞洲沼澤叢林近似的莽土荒鄉,他們意圖再一次,追索逝去友伴的蹤跡?

 

病態心理學家曾試圖,以他們為對象做些硏究。但是,他們幾乎個個不肯說話,只把長長的喟歎,抖落在風裡-----

 

影片結尾,有段小小補白:軍事檔案的散亂資料中,査證出一些他們的名字,以及少許他們靑春年少的照片。但二十餘年人事變遷,已找不到他們親朋故舊的線索。加上他們去意已堅,不欲再與任何人有所瓜葛,所以,究竟他們是誰,有過怎樣的遭遇,至今仍然不為人知。

 

雖生,猶死。

 

幸福

 

星顆朗亮的夜,預示一個晴好的明天。而晴陽,將使院落裡的梔子花開放得 更茂盛。明晚,我們預期更芳馥的香息,浴在香息中的我們,也將繼續啜飮沁涼 果露,並且致績咒駡儈俗的喜劇,與輕薄的鬧劇。

 

曾經,我不耐於如此單調重複可以預言的日子。現在我明白,我們實在是,一批夠幸福的傢伙。對於活在戰火與星華競豔土地上的人們,有一個可以預期花香與電視的明天,便是至高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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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2021.9.8箋注:

芝加哥荷野隱題悼詩: 秋夢從此走出八月江南■敬悼秋夢創社笛兄

http://www.fengtipoeticclub.com/wvinh/wvinh-a109.html

榮總這闋悼詩寫得太感人了!故友深情絲絲入扣!

這兩年來太多傷逝的消息加以世局紛亂,未來的不確定性倍增悼亡的惘然之感!

看到以前寫的一篇文章,突然覺得歷史總是一再重複

請指教拙作今夜,戰火與星華競豔"

願大家在疫情亂世中善自珍重!一切安好無恙!

蓬丹

 

後學惠倫衷謝  蓬丹老師謬讚 詩心激勵鼓舞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