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年 留 香

                            

幾只水晶小瓶在我的妝台上,隱隱輝閃著澄澈的幽光,飄逸出不同的芳澤,原來那是來自尼羅河畔的埃及香精。

 

每次開啟小瓶,便不禁在裊裊盤桓的香息中,懷想這法老王的國度,以及專屬這國度的暗香浮動的歷史,還有那畢業於埃及大學的賣香精的小伙子,在為時已兩年的動亂中,他仍有機會仔細用心地拈花調香嗎?

 

訪埃及於2010年末,「茉莉花革命」爆發前一個月。

 

彼時當然未曾預期,埃及會繼這場源於突尼西亞的革命,在其後三十天不到,也爆發了一系列街頭示威遊行罷工等抗議活動,強烈表達對政府的不滿。由於2011一月廿五日為埃及法定警察假日,故一個名為「四月六日青年運動」的組織,選定該日開始發動示威,因而也稱之為「埃及125革命」,總統穆巴拉克被罷黜。沒想到兩年來革命越演越烈,死傷無數的血腥暴亂,不知幾時方休 ?

 

行旅於這擁有璀璨古文明的國度時,途中常會出其不意經過空置的連棟建築,無論是在開羅市內或是紅海沿岸度假區,都曾見到大批看來似是廢棄已久的樓舍,鋼筋水泥醜陋地暴露於外,空洞的門窗如無助大眼,奇的是有的樓底居然還是住了人,不禁納悶何以會有此怪現象,但我們的導遊似乎不欲置喙,只以含糊聲調回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寥寥數語隱含些許無奈,些許怨憤,我們不再打破砂鍋,畢竟他的工作是推銷他的國家,但我們也意識到,文明古國如今必然存在著難解的社會問題。

 

採購香水是此行最後一個項目。之前十天遊程中,埃及豐富壯美的文化遺產,讓慣看秋月春風的旅人,依然一再感到視覺衝擊與心靈震盪。儘管從小就讀過金字塔及法老墓的懸疑故事,在偵探小說和科幻影片中熟知了木乃伊,而後著迷於電視「發現者」頻道的埃及系列,其中詳述金字塔的建造、帝國的興衰、木乃伊製作過程等,特別是一九二零年代尋找圖唐卡門陵墓的報導,簡直比小說還要精彩曲折;但是,踏在灼燙的黃沙上參見已巍然聳立數千載的實景時,那種彷彿穿梭於神話與夢境的初體驗,以及千年一瞬、時空交錯的歷史感,猶然使自己全心折服於古國的磅礡氣勢與超卓智慧。

 

從尼羅河五天四夜的遊船下來,我們搭乘夜快車返回開羅。抵達時是清晨,大家倦容滿面下了車,驚喜的是埃及地陪居然安排我們到附近一家旅館休息,說是當晚入住的飯店在靠近機場的市郊,為節省往返時間,便讓我們就近先清洗梳妝,休憩午膳後開始採買香水或其他紀念品的購物行程。

 

豐盛的訪古之行宛似一席華宴,尋香探秘則如一碟清心小食,讓連日的舟車勞頓得到舒緩。卸下草帽、水壺、墨鏡、防晒外套等全副武裝,換上涼鞋薄衫,大家期待著午後的香氛之旅。

 

 

輕步漫走於距尼羅河不遠的觀光街道上,路中央植有高大的棕櫚樹,油綠的葉瓣濾去了來自沙漠的溽熱,夕陽餘暉將整個街景渲染出流金光影,簡直就像一幅精美的紙莎草畫。兩旁的香水店散溢出幽渺的香息,其中是否有著茉莉、檀香、沒藥、印度薄荷、蓮花等等古埃及人愛用的原料?許多店家都以帝王命名—圖唐卡門、拉姆西斯、哈齊帕蘇、克麗奧佩特拉……,逐香而去,彷彿便可走回法老王的時代。

 

埃及人提煉香精的歷史可追溯到四千年前。其香精之所以著名,是因它不含酒精或油脂,不會揮發。有些古埃及的神廟遺址中,還保存著香精製作室。例如我們去過的伊德夫,是一座尼羅河西岸的重要神廟,建於托勒密六世時期,供奉鷹頭神霍拉斯,據說壁牆上的文字說明了製作香水的原料及方法等,但還沒有誰能完全讀懂這些古文。有人戲言:若能解碼,說不定這配方會成為一款流行品牌,名字不妨就叫做「沙漠的秘密」,那時滿街仕女都可自封為埃及豔后了  

 

在幾處香水舖觀賞駐足後,見有家店門口置放了一盆看似新採的蓮花,淨白的花尖上盈著清亮的水滴,這是我最喜愛的花類之一。笑容可掬的小伙子看我在賞蓮,從店內走出來問道:「歡迎!妳是華人嗎?」我說是,現住美國。他說以前唸大學時去當過一年交換學生,美國是好地方,至少是個自由的國家。

 

他將我迎入店內,端來一盅桔茶,如接待友人般與我閒聊,他說:「香精要用點的,不能像香水一樣噴洒,輕輕點在耳後、手肘内側、手腕、指尖等。而且香精是油性,有些品種是帶顏色的,不要直接抹在衣服上……

 

他遞給我一紙說明,其上羅列著近百種香精的寓意,小伙子顯然早已熟讀,諉諉敘道:「夏日水生蓮花的清新氣息,予人生命的柔和和熨貼;玫瑰濃郁純正的香味,足可提神醒腦;茉莉或百合的味道優雅淡遠,讓人神清氣爽;還有一款名為Hathor,哈索爾是古時代表愛與豐饒的女神,掌管愛情、音樂、藝術,這個配方蘊含醇美的果香,在埃及很出名,人們也相信它會把溫暖與和諧帶來世間……

 

他沒有強迫推銷,反不厭其煩地細心講解,我忖思著,他在埃及大學大約是主修歷史,要不就是化學或植物學吧?出人意料的是他修讀政治,但他說根本找不到這方面的工作,即使找到,大約也無法發揮才學,只會在獨裁的制度與貪瀆的體系之中腐化,再也聞不到理想的香氣,幸好他還有家傳的小店能棲身餬口,至少可以不同流合污,多數人是畢業即失業……

     

我順口問及那些空置的大量樓宇,國家怎有經費大興土木而又半途而廢呢?他斂去原先的笑

容,臉色變得憂悒而黯淡:「建商籌了資金落跑,或者故意拖延不完工就不用繳稅,政府官

員撈了一票也就視若無睹……

 

我想打消逐漸僵凝的氣氛,便說:「你剛才推薦的那幾種香精我都要!」他的濃眉似乎又舒展了,打趣說:「有了這些,男士們一定聞香而來!」

   

他走入櫃台後開始為我調配香精,有時鑽進看似重簾深鎖的後屋取原料,彷彿有種薰香自拓印著水蓮圖案的帷幕滲出—不知是千朵萬瓣的花草香,還是各種植物的樹脂香,也或許,那正是一種懷抱理想的心靈香澤……

 

此時此刻,斯情斯景,在法老王的疆土上,相距千年,遙隔萬里,一闕來自古中國的詞章乍然浮現:

「香霧薄,透重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尼羅河畔的香霧,透過時光的重幕,在行走於世的旅者心頭留下氤氳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