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
城
足
印
●安平追想曲
「伊是荷蘭船醫,想那船何在,音訊全無通,相思寄看海邊風……。」
返臺班機上,我帶上耳機。低柔哀怨的歌聲於耳際縈繞,細訴一段難忘但難追的情愛。
看看空中雜誌刊載的曲目。竟是《安平追想曲》。我心一動,難道預知我蓬萊此去目的地是臺南,先讓我體會些許古都情味?
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落腳南臺灣。某種命運的轉折卻使我在去國二十年之後,重新橫渡太平洋,飛向一個似熟悉其實生份得可以的所在。我在空中俯視島嶼綠黃交錯的土地,明知不可能,仍企圖分辨那鑲著白浪的一隅是否就是安平港?
「南部民風較保守,多半講臺語,人很善良。你只要別因為從美國回來表現得洋裡洋氣的,應當很容易和他們打成一片。」朋友曾久居高雄,也住過臺南,如此對我面授機宜。我心忖慘了,我的臺語連上市場討價還價都成問題,對哭腔哭調臺語歌的接受力則近乎零,如何和南部人打成一片呢?
而一曲安平追想,悲歌卻意外不是聲嘶力竭的哭喊。淡淡的幽怨、無告的傷楚令人低迴不已。揣想安平港古意沛然的畫面,不禁對即將登臨的府城心生嚮往。
臺灣的歷史肇源於臺南。「一府二鹿三艋舺」的府即指臺南。十七世紀初,荷蘭人來此建城,稱之熱蘭遮城(Zeeland},鄭成功收復後改名安平,現今則俗稱安平古堡。故臺南的歷史也可說始自安平。
由於對安平充滿遐想,抵臺南第一個週末便去造訪古堡。驅車駛過臺南運河之後,入眼盡是鄉野風光。魚塭、廟宇、檳榔攤,還有綠油油的稻田,道旁不時出現錯落墳塚
─人死仍不願離開生前鍾愛養家活口的農地──當人煙漸密,便進入了安平區。越近古堡,越多食肆小攤,許多店主站立路邊吆暍:
「安平蝦卷俗俗賣啦!」「蚵仔麵線好新鮮喲!」
說是古堡,但已全面修葺過,十分新穎整潔,是一規劃良好的史蹟公園。幾尊大砲放置園內不同角落,徜徉漫步間,不時可停駐懷古一番。熱蘭遮城至今僅殘存一面高牆,屹立在公園後半邊。牆垣建材為糖水、糯米汁、貝殼灰與磚石,聽來有趣其實非常堅固,直到日本據臺才遭損毀。如今斷垣殘壁上攀纏著古榕根葉,益增一份風雨蒼涼的歲月之美。
歸途中去到安平港。狹窄港灣內泊著零星漁船,海水盡處一輪紅日正緩緩西沉。聽說「安平夕照」是臺灣八景之一,恰巧遇上。霞彩染滿天際,迴映盈盈水光中,是這樣的背景,才譜寫出番仔與漁家女的悲情故事吧?
放眼望去,不見來自荷蘭的船隻,亦無船醫的身影。日升日落、海天悠悠,終難道盡人世漂流沉浮……。
●面對民間信仰
翻開臺南縣市地圖,欲初步瞭解府城地理及可茲遊訪之處。
「哇塞!廟宇宗祠可真不少!」
一長列名勝古蹟一覽表令人驚嘆,光臺南市就有大大小小的廟堂近百,其稱謂包括寺、廟、宮、殿、廳、亭、壇、府、坊、園、庵、祠;名號各異,供奉的神衹也多得叫人目不暇給。例如三山國王、三官大帝、嶽地爺、觀音大士、清水袓師、玄天上帝等等。多是國定古蹟級建築,其中國定一級的就有孔子廟、祀典武廟、大天后宮、五妃廟四處。
既是至今未衰的古蹟級建築,可見數百年來香火不斷,民間信仰在此想必已根深蒂固。我的臺南之行顯然也將跡近宗廟之旅。
那天遊畢安平古堡,由於大天后宮就在旁側,便就近參見了一番。果真氣勢不凡。近年來佛教等民間信仰大盛,信徒極眾,所以許多寺院均重新修養,在府城街道走一遭,不時可見仍在整建中的廟殿。
大天后宮建築繁富縟麗,金碧輝煌,高高的龍柱上鏤刻著長長的對聯,優美的楷體書寫著平安祈福的字句。我用欣賞民間藝術的眼光觀看廟頂的雕塑,綵帶翻飛的霓裳仙女、色相鮮明的異果奇花、目光炯然的神禽靈獸……工匠用精細的手藝,信眾用大筆的金錢,表達一種對九天諸神的敬畏與虔誠。
這日大天后宮前有張紅紙標示:「歡迎湄洲進香團來訪」。心想真巧,去年十月我曾因著參加文學研討會而被安排參觀福建湄洲媽袓廟,可見寺廟也有著某種文化交流的功能。湄洲是媽祖故鄉,那兒有一尊黑面媽袓,乍看頗覺詭異可怖。導遊說是由於香火鼎盛,把媽袓的臉面都薰黑了。後來有的媽祖廟為表示信徒眾多,乾脆就將媽祖臉漆得烏青。大天后宮的媽袓也是黑臉,希望不是人工的。
在大天后宮的廊柱殿閣間穿梭,見不少善男信女都十分年輕。他們焚香跪叩,神色恭謹。後來去鹿耳門天后宮、麻豆代天府,一批批頂禮膜拜的信眾中亦不乏青少年。我想他們能接受信仰的洗禮與宗教的教化也是好的。至少心中會有一種尺度與規範。
以往曾認為寺廟的存在代表愚昧和迷信,而偶像崇拜更是民智未開的象徵。但百無禁忌並未給人平安喜樂;反而常有失落的慨嘆,無所適從的焦憂,缺乏安全感的惶惑,盲目追求解放的盡頭往往只發覺心靈無所依歸。因此現時西方青少年紛紛又走進教堂。
隨著時代進步,此地寺廟有的也開始突破古老的窠臼,積極發揮社教的作用。鹿耳門是當年鄭成功抵臺登陸之地,那兒的天后宮也稱得上富麗堂皇,主辦「文化季」已好幾年,帶領社區人士及青少年瞭解先民傳承、人文變遷與鄉土風情。向來以為陰森詭秘的古廟院,至此似乎也煥發了一種鮮活靈動的人間氣息。
●夜
市
大二那年曾和同班好友慧瑜結伴,前往嘉義、臺南、高雄等地「自助旅行」。那也是今年遠赴府城前我唯一的一次南臺灣之旅。
彼時尚無「自助旅行」一詞。記得是南部同學熱情相邀,我們便爽快地背上行囊,跳上火車,自命瀟灑地下鄉走一回。
一直是個城市長大的孩子,追逐流行,崇拜西方。對本國本土事物接觸不多,卻常武斷以為那不過是些古板傳統的玩意。因此在草根味濃的南部,行程匆促而視野膚淺。對臺南印象僅止於赤崁樓那一列矗立於龜背的石碑,以及莎加里巴夜市。
赤嵌樓是歷史課本中早已耳熟能詳的古蹟,遂不覺有何新意。夜市用了個日本名字,更讓我們這些自許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少年仔,深感郷下人果真不懂民族大義,被異邦壓制了那麼久,仍奴性十足沿用大和族的名字。炎炎夏日,揮汗走過油煙瀰漫的攤位,看蟑螂沿牆縫攀爬,甚至目睹一隻老鼠鬼鬼崇崇竄進桌底,想吃度小月擔仔麵的胃口立時消失,暗忖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了。
怎知二十餘年後,我會停駐在「海安路綜合商場」的標誌下,因看到「原莎加里巴夜市」的字樣而感親切無比,卻又有些失落,直對同行友伴說:「怎麼全變了?」原來這夜市終於改了名,但改的不光是名字,整個格局和氣氛都不一樣了。規劃一致的地盤,尺寸座位雷同,看來整齊多了,卻少了那一些亂哄哄的庶民野趣,不再見到蟑螂鼠輩橫行,人客也是稀稀落落地,七、八點已有不少店家打烊。後來去新設置的小北觀光夜市也是類似感覺。
或許夜市就該有點髒,有點亂,有點油膩,有點擁擠,而且──便宜。就像此地某些不知名的街頭巷尾,入夜即有大堆攤販聚集,亮起一盞昏紅燈籠或腥白日光橙,擺上一條長板櫈或塑膠桌椅,魚羹香和著臭豆腐的熱氣蒸騰,我在熙攘人潮中跟著亦步亦趨、探頭探腦,排隊等十五元一碗的肉燥飯或十元一粒造型小巧的肉圓。往日那種因心存成見而滋生的厭惡之情已消弭不見,反覺這才是真真實實的市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