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微型詩的一點看法

 

學良詩友:

 

謝謝來信。很同意你對微型詩的看法。標簽對詩人來說是沒必要也是無用的。一個人不能靠貼標簽來成為詩人,更不用說是好詩人。

 

我一向堅持,詩的內容與形式必須合一。如果幾行便能完美地表達詩思,當然好;反之,我們沒理由要去削足適履。

 

附上兩篇讀後感之類的短文,談我對微型詩(以及一般的詩)的一點看法,也許可供參考。

 

《畫家畫話》文章部分校對太差錯字太多,是美中不足。

 

祝愉快

 

非馬,2007414於芝加哥

 

 

我對微型詩的一點看法

 

──《滴水藏海》讀後感

 

非馬

 

寒山石先生幾天前寄來他的《滴水藏海》文集稿件,要我寫點評論。看到他旁徵博引,為那麼短小的微型詩竟寫出了那麼宏大的篇幅來,可見他對這一詩型的鍾情與用心。感佩之餘,本該好好為他寫寫評論,但近來實在太忙,而且他的書已在排版中,時間不允許我做詳盡深入的閱讀與探討。我想與其寫些浮泛的評論及讚語,不如說說我對微型詩的一點看法吧。

 

聽到微型詩這個名詞是最近幾年的事,還聽說重慶有一個專門出版微型詩的刊物。但身在海外,而且我一向不喜歡寫固定類型的詩,所以也沒太去注意接觸,直到最近偶然在一個叫<澳洲長風論壇>的網站上看到了<微型詩>的欄目,一時好玩,便進去張貼了一首多年前寫的題目叫<楓葉>的短詩:

 

從一大片綠裡
現身說法
——————
——

 

不料卻聽到有人在大叫:“違規了!”趕緊跑去看規則,原來是不許超過三行。幸好有一位見義勇為的詩友跑過來替我解圍,把我的詩改動了一下,變成:

從一大片綠裡
現身說法
—————— ——

 

說:“這樣就不違規了,行嗎?” 後來我又陸續去貼了幾首,其中的〈磚〉:

 

疊羅漢
看牆外面
是什麼

 

與〈鐘錶店〉:

 

什麼時候了?

還各走

 

還有〈雞〉:

 

聞鬧鐘起舞
一隻早起的雞

在雞欄裡

 

算是保持了它們的原來面目 (雖然我不太敢確定,行數包不包括空行),而另一首叫 〈喜〉 的詩:

 

氣泡

      追吻

             氣泡

百事可樂

 

却不得不委曲求全地改成了:

 

氣泡   追吻   氣泡

百事可樂

 

失掉了不少立體的動感。我舉這些例主要是想說明,我覺得用行數來界定微型詩(或任何詩)不是個好辦法。許多年前台灣詩人向陽熱衷於寫作並提倡“十行詩”,我便提過這樣的問題﹕「如果九行便能表達詩思,是否要湊成十行?反之,如果非十一行不可,是否要削足適履去遷就?」對於我,詩是藝術,多餘或不足都是缺陷,都會損害到藝術的完整。我們只要看看那些為了不違反行數的限制而把詩行拖得像纏腳布那樣長的所謂微型詩便明白了。在這方面,我想我較同意白靈提出的小詩規格與行數無關而與字數有關,並以100(當然這數目可商榷)為限的建議。用字數來界定還有一個好處,是不必為散文微型詩或微型散文詩另起爐灶。

 

現代詩的一個特徵是形式與內容的緊密結合。寒山石先生在書中探討詩的形式時,對詩句排列的方式以及斷句的運用便有相當精闢的見解,像下面這首〈雲〉:

 

流浪的

何處是歸巢

 

把“鳥”單列一行,不但突出了“鳥”的存在,更顯出了它的孤獨無依。而下面這首〈綠葉〉裡的“墮落”,更讓讀者如身臨其境,眼看葉子冉冉飄墜的情景:

 

起飛  就是

                 

 

許多人也許讀過我的一首叫〈鳥籠〉的詩:

 

打開

鳥籠的

讓鳥飛

 

 

把自由

還給

 

老詩人紀弦先生曾針對這首詩說過下面這段有關詩句排列的話:

 

我認為,此詩之排列法,其本身就是“詩的”而非“散文的”。如果把它排列成﹕

 

                        打開鳥籠的門,

                        讓鳥飛走,

                        把自由還給

                        鳥,籠。

 

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此一來,就“詩味”全失了。一定要把“鳥”和“籠”二字分開來,各佔一行,這才是“詩”。這才是新詩!這才是現代詩!(紀弦:讀非馬的〈鳥籠〉)

 

我常說現代詩是演出的詩。詩人提供的是一座舞台,一個場景,讓讀者的想像隨著詩中的人物及事件去發展,去飛翔。警句或名詞的詮釋不是詩,修飾語及形容詞一大堆也很難成其為詩,因為它們只是些軟弱無力令人郁悶的氣團,無法承載讀者的想像力,更不要說鼓動了。

 

我最近為了編一本選集,檢視了自己所有的詩作,竟發現越是短小的詩,越能激盪我自己的心靈。這其中的道理,我猜是由於文字空間的減少,相對地增加了想像的空間,因而增加了詩的多種可能性。我因此相信,短之又短、小之又小的微型詩,它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200641日,愚人節,於芝加哥

 

樹一樣瘋長

 

──蔡培國微型詩抄讀後感  

          

非馬

 

知道中國有微型詩已經有好幾年了,但我到最近才開始注意它。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一向對所有貼上標簽或定了型的東西都不太感興趣。還有,好不容易才從舊詩形式的纏腳布裡掙脫了出來,我們何苦又把自由自在的天足套進硬繃繃一個尺寸的新鞋裡呢?不管這些鞋子有多精美誘人。

 

但過度的自由也多少造成了詩界的混亂,特別在網絡發達之後。到處是詩人,到處充斥著沒有血肉、缺乏詩意的東西。很少能讀到深入內心、震撼靈魂的作品,因為很少有人願意流汗甚至流血,把寫詩當成藝術的事業認真地加以經營。而我相信只有藝術有這樣的力量。

 

人們的精神裡不能沒有詩,卻找不到幾首可讀的當代詩。在這個背景下,微型詩的興起是可以理解的。要在短短的三行(或百字)內完成一首詩,詩人便不能不全神貫注,去蕪存菁。而對讀者來說,即使讀到的是一首壞詩,甚至偽詩,所花的時間與精力也很有限。

 

但我所讀到的微型詩,仍有不少無法讓我感動。有的把詩寫成了警句,有的只是名詞的詮釋或形容詞的堆砌,更有人用古代的詞來抒現代的情。讀蔡培國這本微型詩抄,卻意外地讓我得到了驚喜。他知道新鮮有趣的語言與意象對一首成功的詩的重要性,如<草原一瞥 >

 

鳥兒飛走了

滴落的鳥鳴

長成了一望無際的草

 

嘩然一聲,我們的眼前頓時便展開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草原。而<春雨 (一) >

 

細細地舒軟著沉積一冬的軀體    讓我

樹一樣瘋長

颯颯的葉子漲滿太陽的瞳孔

 

則在我們心頭蕩起了壓抑不住的春的激情。詩中 “瘋長”與 “漲滿”都是活潑且彈性十足的語言。 <輕叩愛情>輯裡的<復仇 >

 

冷夜裡

把她的名字喚出心坎   使她

在思念的海上整夜流浪

 

讀來也令人莞爾。而閃爍的思想火花,更到處可見,如<迷惘>

 

一只鳥

跳出樊籠    

找不到天空

 

以及“千里馬死了 /是被它的名字累死的”,還有 “真理像大海 /沒有片刻的寧靜” 等等,都顯示了詩人的睿智 以及對宇宙人生的認真思考。而這些都是成為一個好詩人的不可或缺的素質與條件。只要他不削足適履,把一切題材與詩思都限制在固定的形式(三行或百字)內,而是讓想像飛揚,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我相信他的詩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

 

                                                                         2006420日於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