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瘦的天空與文明的怪獸

 

-- 小議非馬詩的「新」

 

安晨

 

 

詩人艾青一九七九年訪問西德漢堡時寫了一首「漢堡的早晨」。他在詩中寫道,「前天晚上」他在北京院子裡看見笑瞇瞇、默不作聲的月亮,而「今天早上」在漢堡又看見這個笑瞇瞇、默不作聲的月亮,但是

             

                不知她是怎麼來的

                她卻瘦了

 

這個「瘦」字用得真妙。作者在三天內兩次見到月亮,一次在東半球,一次在西半球。時間只隔三、四十小時,空間卻相距千萬里。這個「瘦」字既表達出一種天下又大又小、時間又長又短的時空感,又體現出作者的幽默、機智和怡然自得的心情。

 

無獨有偶,詩人非馬在他一九七八年寫的「風景」一詩中也用了「瘦」字,也一樣令我拍案叫好。這首詩寫的是在現代化大都市高樓大廈越蓋越高、越蓋越密,以致使人們可見的天空越來越少、越來越窄。加上許多建築的窗戶都裝上了粗粗的鐵條,所以

 

                怪不得天空

                一天比一天

                消瘦

 

這「消瘦」一詞用得多麼新鮮而形象,把作者對大城市畸形發展的感歎含蓄而又風趣地表達出來了。古人用「紅肥綠瘦」來表達憐惜花朵遭受風雨摧殘的心情,而非馬和艾青不約而同地推陳出新,使「瘦」字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意境。

 

讀非馬的詩,我常常佩服他語言的新鮮感。這種新鮮感是他善於運用新鮮而生動的意象、新鮮而確切的比喻、新鮮而活潑的詞語的結果。這方面的例子在他的詩作中俯拾即是。

 

他把通貨膨脹比作內有一顆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的「肚皮」;

 

他把吃角子老虎比作「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而對唐人街來的廚師來說,它們又是他「留在鄉下一群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他把雨季的假期說成是「被雨水泡腫了的假期」,「喘著氣在窄小的客舍裡艱難地轉身」;

 

他把不晴也不雨的天空說成是「保持中立」,實際是感歎世界上有太多的戰亂紛爭;

 

他由「上帝」衍變出「下帝」、「不上不下帝」。由「白人」衍變出「黑人」、「不黑不白人」,表現他對宗教迷和種族歧視的態度,等等。

 

非馬詩的語言沒有陳詞濫調,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專注地尋找屬於他自己的意象、比喻,富有他個性的詞彙、短語,因而給讀者以清新之感。古人說:「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後行。」非馬所追求的現代詩的四個特徵之一的「新」(其它三個特徵是「社會性」、「象徵性」和「濃縮」)正是出自他自己胸中的東西,而不是他人的牙慧。

 

詩歌的新鮮感固然要靠詩人在語言上刻意求新,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有賴于詩人對生活的獨特感受和發現。人們往往從相同的角度來看待生活,而詩人則應從新穎的角度來認識生活。這也即如非馬所說,要「從平凡的日常事物裡找出不平凡的意義」,要「喚起事物被蒙蔽的意義」,令讀者發現其本質,而產生「驚訝」。這就是「新」。

 

我很喜歡非馬的「車群」一詩,就是他對當代社會物質世界的不同於他人的感受。因而所使用的意象、詞語也令人耳目一新。被認為是現代化文明象徵而成為人們羨慕、追逐對象的汽車在非馬的筆下成了「文明的怪獸」:

 

     吞噬了

一雙雙閑適的腳

吞噬了

人類有限的一點空間

這群文明怪獸

終於飽暖思淫慾

污天染日之下

竟對放異臭的同類

春情發動

嗥嗥尾隨不捨

 

 

由「怪獸」這一意象出發,便自然產生了「吞噬」、「思淫慾」、「放異臭」、「春情發動」、「嗥嗥」、「尾隨不捨」這些貼切而生動的詞語,既形象地揭示了大量汽車所造成的道路堵塞、空氣污染、噪音不息等一系列公害,又辛辣地諷刺了現代人追求物質享受、忽視環境保護的弊端。讀著這首詩,我這個對汽車一向敬而遠之的人不禁發出了得意的微笑。

 

從「消瘦」的天空到「文明的怪獸」,我感受到非馬詩的「新」。

 

一九八五年四月七日于紐約

 

原載《華僑日報》海洋副刊,1985.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