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王子

 

  強

 

“白馬王子”是年輕的非馬,也是不年輕的非馬。

 

近些年來,海內外出現了“非馬熱”。繼中國作協在北京舉辦非馬詩研討會之後,美國芝加哥作協以及海南、南京等省市,也相繼舉辦了非馬詩研討會。非馬先生的詩集接連在內地出版,作家出版社出版《非馬詩歌藝術》,花城出版社出版《非馬的詩》,長征出版社出版《非馬飛嗎》等。2013年11月初,非馬還赴北京宋莊藝術村,參加朋友們為他舉辦的《你寫過的詩我都記得——非馬詩畫邀請展》,開展那天有非馬詩的朗誦及演唱會,異常熱鬧。

 

非馬先生本名馬為義,祖籍廣東潮州,台北工專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核工博士,能源及環境研究專家。而我所認識的非馬,卻是一位出版漢、英詩集二十餘種的著名旅美華文詩人,還是一位抽象畫派畫家,多次舉辦廣受歡迎的非馬畫展。非馬僑居美國第三大城市芝加哥,這座城市位於密西根湖畔,乃世界著名“風城”,飛馬畫展“譽滿風城”。

 

“白馬非馬”,是訓詁學上的典故,非馬以此為筆名涵義甚深。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云:“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非馬者,非“凡馬”也,旅美詩論家宗鷹稱非馬“一洗詩國凡馬空”。“任塵沙滾滾/強勁的/馬蹄/永遠邁在前頭//一個馬年/總要扎扎實實/踹它三百六十五個/篤篤”——我在拙著《非馬詩創造》(中國文聯出版社)的開篇,引出非馬詩《馬年》,自然也是非馬一幅“傳神寫意的自畫像”。又到馬年,自然也要寫點非馬的文章。

 

我第一次見非馬是在北京。2001年9月,中國作協舉辦非馬詩研討會,我和非馬同住中國作協賓館,有兩個晚上一同談詩,會後散步一同壓馬路,在街邊花叢前照相留念。非馬身材高挑,略顯單瘦卻精神了得,雖然帶著眼鏡,但臉色紅潤,笑容可掬。他那時就有六十好幾了,人還沒有一絲兒老態。

    

詩研討會上,有人朗讀非馬寫於七十年代末期的名詩《醉漢》,使會場鴉雀無聲,人們寂靜的心房產生震蕩:

 

    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條/曲折/回蕩的/萬里愁腸//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

  

改革開放伊始,這首詩在海內外反響特別大。海峽那邊和海外華人,那種與祖國別離和流落的痛苦,被詩人“左一腳”、“右一腳”踹得很深、很沉,一腳一腳踹在讀者心坎上,把讀者的心都踹碎了;那種萬里尋親的悲壯情懷,也令人廻腸斷氣。濃鬱的“中國情結”撼人魂魄,一顆赤子之心將炎黃子孫們牢牢相繫。非馬說:“那時,內地和台灣、中國和美國尚處於封閉、禁錮狀態,骨肉分離三十年,我見不著留在故鄉潮州的母親,那種尋找母親——萬里尋親的愁緒,長期壓抑心頭,所謂‘千鈞鄉愁’,的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知道自己成天猶如一醉漢在走。”

 

北京非馬詩會,對非馬詩的創造藝術充分肯定。誠如有的詩人在傳統基礎上創新一樣,非馬則在創新中涵養傳統。非馬懸掛一面現代詩美藝術旗幟:“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這種現代“兩比”藝術的目標,是要實現兩個超越:既超越現實又超越現代。既具開放的現實主義精神,又具“現代”藝術美色,實現二者統一。

 

非馬一首《鳥籠》詩,也引起詩壇強烈反響: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

 

此詩藝術構思不同於一般,超越物觀進入虛觀。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這是以實觀物,物我兩實。非馬觀物方式不同,所謂“把自由/還給/鳥/籠”,取的是一種“虛觀”超越。一般人只見鳥被鳥籠關的不自由,不見鳥籠關鳥的更不自由。非馬則來了一個大跳脫,由“物觀”跳向“虛觀”,眼界因此豁然開闊,進入一種高層次“非實非虛,大實大虛”的自由之境,方見無限自由,一個無拘無束的廣闊天地。

 

北京一別,沒想到不久我就有芝加哥之行,去拜訪非馬。2002年農歷正月初二,我乘坐的飛機抵臨“風城”時,非馬在機場出口迎我。我向他揮手,快到面前時,他才睜大眼睛認出我來。“去年你留的長髮瀟灑,如今卻剃的光頭。”他的話是從眼鏡後面說出來的。

 

由他駕車,半小時抵達馬府,與馬夫人相見忙道拜年:馬年訪馬府,吉祥如意。

當晚,非馬領我參加了“芝加哥詩人工作坊”的聚會活動,讓我感受西方文化氛圍。

 

非馬很好客,次日又領我參觀規模宏大的芝加哥美術館,欣賞文藝復興以來古典與現代繪畫和雕塑,我的心靈受到一次洗禮和震撼。這是世界收藏原畫最多、藏畫最豐富的美術館,一個收藏全人類精神財富的地方。我們觀賞了倫勃郎、米開朗基羅及沙金特等世界級大師的畫,還在文學大師巴爾扎克塑像前照像留念。

 

我在非馬家小住幾天,感覺他家詩書溫馨四溢。

 

客廳、起居室、電腦房、書房、健身房乃至廚房和過道,到處都掛著畫和置放雕塑。

 

非馬家有四多:書多、畫多、雕塑多、樹木花草多。夫人劉之群喜歡養花木,隆冬時節居室裡樹木蓊蔥,鮮花盛開。榕樹、玉樹、非卡斯樹,枝葉都伸向了天花板。

 

非馬讓我領略他和夫人的畫及雕塑。馬太太以畫畫涵養身體,非馬則是調節詩的創作。非馬的油畫《森林裡》和《都市》廣泛受人稱頌。他用抽象線條和色塊組合,表現現代都市陰鬱、壓抑的氛圍和變形、扭曲的情調,讓人震驚和感嘆。而森林裡的樹木、湖泊、人和動物,色調和諧、平淡、冷澈,以自然界朦朧氤氳氣氛,寫出一種物我兩忘、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

 

那時候,非馬已經完成近200幅油畫,雕塑也達80余尊,在畫廊和公共圖書館舉辦過三次個人畫展,還與友人在大學裡合辦過一次畫展。我對非馬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只說對一半,畫中可以有詩意,但詩中不能有畫,“詩中有畫”則落於“實”,成圖畫詩了。非馬則對我說,詩中有畫的話那就是抽象畫。“抽象畫”的確與詩相呼應,這是非馬作為詩人畫家的體會,詩人崇尚抽象意蘊。

 

特別一提的是,非馬書房裡懸有一畫,是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在和非馬交往中,特意為其寫的一幅《白馬圖》:一匹白馬在混沌宇宙中奔馳,舉著一支尾巴,四周若有“篤篤”馬蹄之聲振蕩。黃永玉先生的畫,在法國、意大利等西歐國家售價出奇地高,此畫當然不能以金錢相權衡。在黃永玉先生眼裡,非馬就是“白馬王子”。由此,非馬便得了一個綽號,也是雅號。當然,從黃老先生的畫裡,我也讀出非馬是詩壇“白馬王子”之意,詩壇也是一混沌宇宙,非馬——飛馬的奔馳振奮宇宙。

 

馬太太是非馬赴美攻讀碩士時的大學同學,夫妻倆數十年相敬相愛,如友如賓。

 

非馬有數十首詩如《秋窗》、《晨霧》、《雪仗》、《傘 》、《吻》等,朋友們都知道他是為馬太太寫的,記錄了彼此愛的歷程。非馬說過,之群(馬夫人與我是“家門”)純樸、溫柔的天性,聰明才智以及苦幹、實幹精神,給了他安定的力量,是他這麼多年來能鍥而不捨地在詩路上奮力前進的主要原因。非馬在詩集《白馬集》後記裡寫著:“感謝這位與我同甘共苦的伴侶,為我築了個溫暖舒適的窩。”

 

《秋窗》是中年以後非馬向妻子的示愛,在另一層次上。

 

    進入中年的妻/這些日子/總愛站在窗前梳妝/有如它是一面鏡子//洗淨鉛華的臉/淡雲薄施/卻雍容大方/如鏡中/成熟的風景

 

從意象營造藝術看,這首詩“妻臉”和“秋窗”意象疊加。“秋窗”是妻臉,妻臉也是“秋窗”。妻進入中年正是秋的季節。妻站在窗前梳妝,窗成為一面鏡子亮出妻的臉。詩人眼前便有兩個意象更替出現。而無論秋窗還是妻臉,都構成“成熟的風景”,讓詩人欣賞和愉悅。詩人這種“示愛”便有了更深層的涵義,已非停留於夫妻恩愛上,而是啟人以敏慧哲思,出一種明淨、澄澈的精神面貌。妻這張臉滌除脂粉妝飾,名心利慾都洗淨了,透出平淡、質樸本色,能看到世界原有的美好靜謐和彼此間的真誠。這也是非馬為太太“寫真”。

我是應芝加哥華文作協邀請,參加他們舉辦非馬詩研討會的。儘管離春天到來不遠了,芝加哥仍然冰雪未融,朔風凜冽,寒氣不退。

 

中國農歷初五傍晚,華燈初上時份,非馬家裡熱鬧異常,燈火透亮,芬芳四溢,其樂融融。芝加哥華文作協把非馬詩研討會辦在非馬家裡,華人朋友集體拜年,研討會是以“拜年會”即詩餐會形式(與會者每人自帶一兩個菜來),美妙而歡欣地進行著。

 

與會者20余人,血脈、族種卻都是華人,彼此用漢語交流,以品嘗美食促研討,充分肯定非馬詩的高層次藝術造詣和創作成就。大家一致認為,非馬對中國新詩現代藝術有新的更深入的拓展。

非馬談了自己的創作體會和感受:“在人際關係日趨冷漠的今天,文學藝術有如清風甘露,滋潤並激蕩人們的心靈,引發生活的情趣,調劑並豐富人們的生活。作為文學精華的詩更是如此。”他接連朗誦了20餘首自己的詩,並就此談了他的創作動機和所獲得的靈感及創作過程。如他的一首《學鳥叫的人》寫:

 

    臨出門的時候/尖著嘴的妻子/在他臉頰上/那麼輕輕地/啄了一下/竟使這個已不年輕的/年輕人/一路尖著嘴/學鳥叫//惹得許多早衰的/翅膀/撲撲欲振

 

非馬風趣地說,這首詩的創作,並非他妻子在他臉上啄了一下,而是在一個可愉悅的早晨,秋高氣爽,陽光亮麗,不遠的林子裡有此起彼伏的鳥鳴,他被近處的一聲口哨喚起了靈感,也感受到了對“早衰”的驅除,像鳥一樣張開翅膀撲撲欲飛,他便寫下了這首詩。

 

在和馬太太交談中,我問:非馬作為一名科技工作者,為什麼能寫出如此傑出的詩來?

 

我這位嫂夫人回答說:“非馬從小喜歡寫詩,他有這方面的天賦,一直寫著,科技工作只是他的職業,職業和愛好不一樣。”

 

馬太太還說,“我喜歡他寫的社會題材的詩,如《醉漢》等,他的大部分詩我都喜歡。他的愛情詩《傘》和《秋窗》我也喜歡。”

 

針對“瘋狂時代讓人發瘋,科學家便成了詩人”的說法,劉之群作了否定,“非馬的詩社會內涵都比較深,不是發瘋能發得出來的。”

 

科技讓社會進步,詩使人更精神。

 

作者簡介 劉強,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今古傳奇傳媒集團傳奇學院導師。主要著作有詩學專著《詩的靈性》、《中國詩的流派》、《孔孚論》、《非馬詩創造》、《天堂對話》和長篇小說《香腮雪》、《男兒亮色》、《孽變》、《紅街黑巷》、《闖蕩商海的女人》及散文集《走山走水》等十數部,獲世界華文詩歌理論獎,第二、三屆中國法制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一等獎,《今古傳奇》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中華文學》2015年年度詩人獎等二十餘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