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摯真切的懷鄉曲

 

——讀非馬的詩《醉漢》

作者:呂志達(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02級本科生)

 

 

把短短的巷子

走成

一條曲折

迴蕩

愁腸

 

 

左一腳

十年

右一腳

十年

母親呵

我正努力向您

 

197725

 

    我們對於詩的審美並不要求非得全面深入地把現實呈現到文本中來,但是,詩人在抒情時不能夠不把包涵有豐富思想容量的生活片段在深沉中全面地、深刻地反映出來。在生活的大千世界裡,或許可以說生活就是一個大大的海洋,不僅僅有海面上那些奔湧飛濺的歡樂的浪花,還有一些是潛藏在層層浪花底下的暗流和險礁。非馬的《醉漢》似乎是在漂泊的浪花尖上擦亮浪花底下的暗流,折射出一個心靈明朗的思想火花,折射出一股震撼人心的強大的思想力量。在《醉漢》這一首平易的詩中,深刻的思想、深厚的情感在“醉漢”平常的舉止行為這樣富有生活情趣的片段描繪中表現出來了。詩,具有繪畫的美,但這種繪畫的美必須是用心靈去注視而非只用眼睛作簡單的觀賞,對《醉漢》一詩,我便是帶著心靈的“權杖”來關注和解讀。

 

    很多詩人為了擴大思想性的容量壓縮意象的筆墨,省去情理發展的平面敘述,在時空上追求跳躍,使詩的總體效果遠離現實描摹,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色調。這樣的詩話可以避免讀者對詩歌文本簡單純粹地作線性的理解,同時能夠擴大思想包容性。如果對詩歌的意象一概地作一種確定性闡釋恐怕也會使詩的具體內涵受到壓抑,而拉開近語言和遠意象之間距離對一些詩的形態呈現來說卻有一定的好處,可以避免讀者讀詩時過份具體的解釋意象所指稱的而限制了詩的內涵,對於《醉漢》中的“醉漢”,我們姑且可以把他說成是詩人抒發自己內心情感所借助的情感觸發物。抒情詩往往也只是截取生活中某一個閃光的片段,一個能夠在心靈、靈魂深處引起波動的場景,並以此展現人物的內心情感世界,同時也寄托了創作者本身的內心情感世界,《醉漢》一詩中,詩人所擷取的是“醉漢”在巷子中行走的一個舉止行為。

 

    詩人非馬是台灣著名的詩人,是表現鄉土、關懷人生、批判現實的《笠》詩社的同仁,比較推崇“現實至上論”,而在《醉漢》一詩中,我們可以發現已吸收了現代派的象徵手法,對所要表現的東西進行了變形,意義顯露性不至於為較明顯平白的敘述,可以說這是一首言近而旨遠的朦朧詩。在詩話之外所呈現的遊子的鄉情離愁不言自明,直叫人一讀難忘。“朦朧”一詞來看待詩之文本在我看來也是朦朧的,大概的說是一種趨於夢的氛圍,然朦朧的詩之文本並不是單純地構造一個純夢境供讀者欣賞富於夢幻的藝術魅力,而更多的是要讓讀者在朦朧中窺見真實的經驗情感世界,詩人不過是在如夢如幻的意境中把真實的經驗情感世界含蓄地隱藏。像《醉漢》這一首詩便帶有一種幽玄、空靈的情調,很有一種朦朧美的審美感受。詩中把主客體之間的距離疏遠了,從其中的意象構成我們仍然可以清晰而不混沌地感受到事物情境的準確性。表現懷鄉之情的詩作像這般含蓄的台灣作品還有不少,如鄭愁予的《邊界酒店》,蓉子的《晚秋的鄉愁》,等等。

 

     我對非馬在創作《醉漢》時的社會語境作了一個簡單的聯想和想像,“醉漢”是通過視覺感受進入詩人感性世界的,“醉漢”的舉止行為在詩人的聯想和想像中不斷撞擊到心靈深處的某一個痛點,在瞬間頓悟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蒼涼凄楚的感慨。詩人並不是說“我在美國的街頭/就像一個喝醉酒的流浪漢/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在某一巷口/徘徊了一夜”,是以朦朧的寄寓,用“醉漢”這一形象來附加詩人自己所思所想的情感,也寫得很別緻富有生活情趣。朦朧詩在思想情感的流露中,很強調詩人主觀上對外界現實的理性驅使力,把某一感覺視點作為塑造一美的世界的即時映像,然後通過邏輯思維在主體的感觀世界中對客體進行重新整合,而在詩的情節性和明朗化方面並不給予太多的重視。沒有進行理性的表白和袒露,在很多情況下只是追求意象的直接感受所產生的美感體驗,這是通過相應的某種側面描寫,而沒有直接從正面表明自己的態度和思想情感,所帶給讀者的是更多的聯想。《醉漢》在表達上的獨特所帶來的聯想之深之遠也是很獨特的。

 

    詩歌是一種既定的文本形態,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也是。如果把《醉漢》一詩轉換為非詩的形態,那種在一瞬間產生一種時間和空間彷彿一時之間都凝固了的感覺,一種在腳步行走間的空靈的感覺,還會存在嗎,能夠給讀者朋友帶來震撼嗎?更不能夠體現詩人對當時時代氛圍的一種真切的感念。對時代生活的千萬種感受,詩人總是能夠以最敏感的視角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醉漢》一詩,總體上來說比較穩實、明澈,富有思想深度和活力。深刻的思想、深厚的情感在該詩中便是通過“醉漢”這一形象來呈現的。詩人只是藉助“醉漢”的形象來說說自己的內心世界,從中道出了一個海外遊子對故土的思念和探望母親的渴念。可以說在表達鄉愁中,用“醉漢”這樣的形象來顯露是極富獨創性的,詩話中也沒有摻進知性分析的語言,只是很自然地在描寫一個“醉漢”在行走間的舉止和心理,形象而生動。在這裡,“醉漢”是使詩人這一主體產生思想觸動的現實基礎,也就是他在瞬間把鬱積在詩人心底的鄉愁激活,喚起了詩人心靈深處的遊子懷鄉情懷。

 

     對《醉漢》的細細品讀可以感受到詩人是在用心靈寫作。在描述這一場景時,詩人不是冷漠的,而是傾注了極大的熱誠和真情,是詩人以抒情的調子唱出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同時也是在表露自己的心聲。詩是抒情性的,在最小的時空裡表達最大程度上的情感,一首缺乏感情的詩,哪怕在結構建築、音樂美感上有多高明的造詣或是思想是如何的深刻,也不能產生光輝的亮點。“醉漢”儘管是一個審美客體,是詩人寫作這一首詩所感奮的終極接觸點,是情感必需流露表達的發端,在瞬間的感覺中卻引發了詩人本身鬱積的情感——對家的深沉懷念。“醉漢”的歸宿也許僅僅是一個家,溫暖幸福的家,而詩人所寄托的並不僅僅是停留在對家的眷念,他還把一個赤子的愛國情懷在“醉漢”的腳步聲裡深沉掩埋。

 

    在酒精的國度裡,時間並不能消融一切,人更不可能從中得到暫時或永久的解脫,只是進行一種掩人耳目的隔離,只是在增加一種人生的空寂感。“醉漢”的空寂感,是不是也是詩人本身在那時瞬間所感到的呢?兩隻腳“一步”的距離竟然使得詩人用了“十年”又“十年”,人生苦短,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多少個“左一腳”、“右一腳”?不經意的腳步聲裡歲月悄悄已遠走了多少年,生活的忙忙碌碌讓我們忘卻了光陰易逝,詩人用“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形象而生動地寫出了時間的急促、匆匆,也確切地表達出了客居他鄉的詩人濃濃的思鄉懷國的熱切。“醉漢”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原來只需不多時間就可以輕鬆走過的巷子卻要“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在很平緩的抒寫中淋漓盡緻地傾訴了“醉漢”實則是詩人本身愛國懷鄉的九曲迴腸,深摯、深沉而真切。

 

   在“短短”和“萬里”之間,似乎有什麼在無形地阻隔著詩人與祖國、母親的聯繫,也是詩人難以逾越的空間,“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之時間的綿延悠長,我們也大概可看出是一個海外遊子回國路程之遙遠,旅途之艱難。“母親呵/我正努力向您//來”,在承受對故國相思之深之苦的同時,“醉漢”一形象並不是在煎熬中讓時間無謂地漂流,在苦苦思念中沉溺,他正以努力的姿態把腳步奮力地向彼岸邁出,極力地繞開潛在的“暗流”和“險礁”向母親的懷抱走來,強化了詩人對祖國母親的極度渴念,讓心中的愛國熱情燃燒到了頂點。

 

    非馬的《醉漢》在藝術表現形式上並不引人注目,但他在表達一種深摯熱烈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時卻能夠做到自由地表現,不過份彰顯情感,這也是詩人自己的個性呈現狀態。詩歌文本的構造形式,是詩人本身的一種瞬間的主體性的思維結構、精神結構,是一種瞬間的狀態。《醉漢》不是詩人對經驗世界的重構,是對他本身的經歷世界的再現,有較深刻的生活實感。《醉漢》是一首言近而意旨遠的好詩,在拉近了語言距離感受之後把思想的高度橫向拉遠,但它所要表達的思想之深度也顯然可感受得到。時間悄悄又過了多少年,非馬的詩《醉漢》仍然會產生強烈的感染力和深遠的影響,依然能在平易中突顯獨特的藝術魅力。

 

               2004-12-28於福建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