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非馬的《凡心動了》

 

南亭

 

 

能擁有一本非馬的散文集《凡心動了》的朋友實在是一個真正幸福的人。非馬先生在這冊194頁的集子裡將其詩歌、散文、繪畫、雕塑的藝術精華濃縮其中,可以說是大大地解決了很多喜愛非馬,而口袋羞澀的朋友的一大難題。可以說,非馬出版這個集子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自己本身首先是一個弄畫畫的人的緣故,當我一拿到這本書時,第一驚嘆的卻是他附於書中的那些極有份量的繪畫與雕塑。

 

我一直都認為,大凡有著高度審美的人,不管其從事何種藝術創作,其不出手則已,一出手自當不凡。所以,當我讀過非馬的詩,讀過非馬的雕塑後,其文章不用讀就知道該是怎麼一回事了。一個能將詩寫得那麼好的人,其文章只會更好而不會差的;一個能將畫畫得那麼好,雕塑弄得那麼好的藝術家其文章是不會差的。果然,其散文一如其詩般精彩,一如其詩般隨和、親切、含蓄、幽默、深刻,一如其詩般充滿令人潛移默化的哲理。

 

“今天早上喂飼那些優哉遊哉的強盜魚時,我忽然有一個古怪的感覺。在們有恃無恐的眼裡,我或許竟成了們乖順的寵物也說不定。”《寵物》。在不同的眼光中,在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下,每一個人都在不同地轉換著角色。故佛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支撐幾百尺高的巨杉,一定需要很深的根吧?我問旁邊一位公園管理員。她說很淺很淺,因為優山美地到處是花崗石,泥土的厚度只有薄薄幾寸。我說這樣淺的根怎能維持巨杉於不倒。她說它的根雖不深卻極廣。這樣一棵樹,它的根鬚蔓延的範圍可容納好幾個足球場。而且所有的根鬚都同周圍其它樹木的根鬚交纏盤錯在一起,再強勁的風也休想撼動它分毫。”《山·水·火》。一種文化亦如一棵巨杉,不管其曾經怎麼輝煌優秀過,曾經怎麼的歷史悠久,一旦封閉了起來,沒有了走出去、走進來,沒有與其他優秀之文化交纏盤錯,那它就會被淘汰,亦必然會被淘汰。即使會由於某一個人或某些集團或許會因為某些利益而使其消亡放緩一些速度,但卻是無法改變其最終的命運。世界上的無數已消失了的和正在消失著的文化都說明著這一點。只有那些優秀的、不斷地吸收著先進成果來補充自己的,或者是進行自身基因改造的文化才能流傳至千世萬世。

 

錢賓四言:中國文學之偉大有其內在的真實性,所教訓我們的,全是些最平常而真實的,倘我們對這些不能有所欣賞,我們做人,可能做不通。又言:中國文學之理想最高境界,乃必由此作家,對於其本人之當身生活,有一番親切之体味。而此種体味,又必先懸有一種理想上之崇高標準的嚮往,而在其內心,經驗了長期的陶冶與修養,所謂有‘鑽之彌堅,仰之彌高’之一境。必具有此種心靈感映,然後其所体味,其所抒寫,雖若短篇薄物,旁見側出,而能使讀者亦隨其一鱗片爪而隱約窺見理想人生之大体與全真。非馬在《凡心動了》中正是以其當身生活之草木蟲魚、平常事故,告訴我們最平常而真實的東西。

 

“我不可能以高明的園丁自居,把伸向天空的枝椏小手統統剪齊修整。我最多只能幫他們做一點分析,出一點主意,讓他們自己去做選擇與決定。畢竟,他們都是獨立的生命個体,不是我的附庸。”《邊學邊做》。沒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沒有獨立之人格,那我們就只有奴才。而千百年以來,我們都一直在培養奴才。

 

“人際關係越複雜越冷漠,我們便越需要微笑,也越不能低估微笑的力量。一朵卑微小花的綻開,往往預報萬紫千紅日子的到來。”《微笑》。春天是由一朵朵小花、一根根小草組成,和諧與幸福是由一個個微笑組成,如果我們能奉獻出自己的微笑,將微笑帶給別人,那我們的世界是多麼美好。

 

“等真的看到銅像,並非‘一點點大’,而是有他本人兩倍大的龐然大物,我們的英雄卻也像歷史上的許多‘大人物’一樣,忍不住膨脹發燒大感(動)特感(激)起來再也捨不得‘敲了就算了’!這是多麼新鮮而又熟悉的歷史反諷。”《銅像》。大凡一個人被抬上神台之後,於是,他便也自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成為了神。

 

中國文學自古有文以載道,詩以言志之說法。所謂文以載道,其實在要作者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自己的人生。賓四先生認為,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裡,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過多少年修養。吾曰,不單是文學,所有藝術都需要其作為藝術家者將其人生加進其中。余認為,文學之最高境界在能表達人內心之真實情感。如果你能表達到細致深處則為最最高境界,人生即文學,文學即人生,二者融為一体,則成為文學中最上乘佳作。余於此強調的是必須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而非虛偽的、作狀的。非馬不僅是有著這種認識,其更是這樣的實踐著。正如其於《人不如其文》所言:“假如有一個作家,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充滿了最純樸、淡泊與謙虛的字眼,而在日常生活裡,我們卻發現他是那麼自負,那麼汲汲於名利。這樣的作家,至少我個人無法在他“精神分裂”的作品裡放心遨遊。”

 

“在我的人生天枰上,一個清道夫的重量,不會理所當然地比一個科學家或一個政治人物輕。在專業範圍內以及經濟或社會地位上,清道夫當然不能同科學家或政治人物相比,但這並不表示在做為一個人的價值上,清道夫非比他們低下不可。他可能是個較好或較有愛心的兒子、丈夫、父親、朋友及同事,或一個較有操守、不投機取巧、不爭權奪利、不損人利己的好公民。只要他正直、誠實、認真並對社會做出貢獻,不管他從事的是何種職業,都值得我的尊重與平等待遇。我永遠無法忘記,多年前回台灣,一位做生意賺大錢的作家請我在一個大飯店裡吃飯。陪同的有當地的幾位作家朋友。才坐定不久,這位經常在文章裡標榜自己多麼關懷平民,如何為普羅大眾說話的作家,竟以一副大老板的姿態,大聲地斥責侍者,只因他茶水遞送得慢了些。我當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後來聽說他挾巨資到大陸去辦什麼文學獎之類的,有朋友來信談起,說不少人在罵他財大氣粗。”《勞動者的坐姿》。上帝說,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兒子,清道夫是,科學家是,政治人物也是。佛曰,眾生皆佛,眾生平等。然而,真正的平等大概只有在那個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世界裡吧。只是我們那些自詡為人類靈魂締造者的人們在極力倡導著民主、平等、自由的主義的同時, 是否能身体力行一下呢?

 

“我常想,這世上能真正讓我們留戀的,恐怕只有那使我們身心舒暢的習習清風、和煦的陽光以及堅實的土地,這些我們感官能觸能摸能感的東西。金錢成就與名位,有當然很好,但畢竟不是能讓我們確知我們還好好活著的直接證據。”《虛擬現實》。名利之心常使人們忘卻了根本。

 

“我曾為此寫過一首叫《狗一般》的詩,表達我的無奈與憤慨:有罪!/一個白人手裡的球棒大叫/黃色有罪!/就這樣/一個黃人被狗一般活活打死//無罪!/一個白人手裡的法槌大叫/白色無罪!就這樣/一個白人被狗一般活活開釋”《膚色的原罪》。這就是發自內心的吶喊,儘管沒有歇斯底裡,卻是震撼心靈的。

 

非馬沒有把文字故意寫得很艱深、晦澀難懂,或者說教般論述而故作高深。正如他自己所言其詩一樣“我也不相信,新的現代詩語言,非艱深晦澀或分崩離析不可。一個有創意的詩人,必可從日常生活裡提煉出人人能懂、卻也能使每個人都有所得有所感的時代語言。用歇斯底裡、支離破碎的語言來表達一個理想破滅或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的人的心境,當然未嘗不可。但對一個純真的微笑或一朵晨光下含露脈脈的鮮花,我們也有必要照樣地施以無情的折磨與宰割嗎?”《為誰而寫》。他只是平易的去寫,彷彿知己朋友般與你談說。自然地流露著一種清幽玄妙靈通的美,文字的乾淨流利和漂亮,使你在不知不覺便得到了昇華。

 

非馬在《凡心動了》中的散文有一個特點,就是幾乎每一篇都融會有一兩首詩在一起,而不是簡單地或不關聯地放在一起,其於文中所融會的詩往往便是該文章之文眼所在,而且融會得極其自然而不露痕跡。

 

“‘這位名正言順的王者/卻忸怩不安/側著身子危坐/怕滴落的汗水/沾污/潔淨的椅面。’但我對勞動者的感情確是真實而深切的。只是覺得既然勞動是每個人應有的習慣,實在沒必要把它單獨提出來標榜,或把它劃成某一階級的專利。”《勞動者的坐姿》。

 

“十多年前,我曾為一位因沒錢吃喝的山地同胞,把未成年的親生女兒,賣到當時台北著名的華西街紅燈區去當妓女這樁人間慘事,寫了下面這首叫《冬令進補》的短詩:想吃雛雞/沒事幹/便把女兒/送去華西街/當雛妓//吃了雛雞/沒事幹/便把自己/送去華西街/找雛妓”《雛雞與雛妓》。

 

非馬的詩與散文隨筆有著隨和、親切、含蓄、幽默、深刻的特色,非馬的詩與散文隨筆都帶有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他理想中的美只有在一顆真摯的心中和明媚的春天裡才能得以充分体現。這也是其詩文吸引讀者的原因。

 

20050924日凌晨於天心齋

 

載於<美華文學論壇>2005924;《美華文學季刊》,90期,2009年夏季號

 

《凡心動了》,非馬著,花城出版社,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