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千秋只銘史實

輕颯的椰風拂來沁人的清涼，午後的滂濞大雨似乎在傾訴人間無盡的悲歡離合，茅亭內飄浮著濃澀的咖啡香，柔和中微帶愀愴的歌曲迴旋在懶慵的氤氳裡。近四十年的時間彷彿沒有改變南越西堤那種悠閒吞吐歲月滄桑的容顏，但今時再也嗅不到那段漫長戰爭的硝煙焦枯味，街衢流梭著姿展的紅男綠女，他們無從知曉與體會曾歷經艱辛歲月所帶來當時眾生靈肉的衝擊與竭慮。

有些事蹟是被張揚而成為歌頌或褒貶的歷史，其中或有誇大渲染的傳遞，但都能深刻鐫鑿在青冊裡，讓世世代代流芳著祖先的輝煌，而且為了一些逢迎的引喻膨脹著，但亦有一些悲壯昂首的流風遺烈卻莫名地被湮沒在時光的沙塵裡，年代愈久遠則被覆蓋得愈深邃，直到無人知曉。

簸盪的年代總有傳世的赫赫文采供人感觸，但誰會聯想到在南國一隅的海外華裔青年，竟能用生動嫻熟的文筆，以從未根附的祖國語言，寫下一篇篇無意被捲入也無從拒抗的越南內戰之震撼文章，但這群愛好文藝的狂熱青年之事蹟，包括他們如何在屠戮的戰事下凋殘苟延地存活，包括他們的青春夢碎，情愛天涯，親子遙喚之各種人性明滅交集，正逐漸被改朝換代的慶典所湮沒，而在華文文學史上也為這一頁闕如的遺漏而憾恨。

遠在台灣，有時下午一場急雨，瀟瀟淅淅地敲打框滿秋息的窗外，或踽行在大安森林公園內嗅到雨後菓葉的氣味，彷彿略帶幾分西貢雨後的感覺，也似乎在時光的隧道裡甦醒著那段充滿駭心而又悸動的往事，一股無形的神秘力量促使我必須紀錄這段依稀已遠卻又負載童年成長的緬懷與時代的蒼涼之呼喚。

雨水飄搖過的南國午後是豐腴的，是一種渴望愛情逍遙的感覺，陣陣清爽的涼風送來，思維也是豐腴又多愁善感的，但這時在前線泥濘的壕溝或峻峭的岩谷裡，雨響風鳴是令人毛骨悚懼的，這是戰爭的輓歌在霉腐的叢林裡號哮著，未經世故的青年成了被孤困在整座變色山河裡的死神臠肉，難怪當時詩人的筆觸總是沾濡著濃郁的虛無與生命的險惡，連戀愛也是寥落的熱情滲入過多的離愁聲息。

那是一個天崩地坼的年代，多少曾父曾夫曾子的骨骸被秋葉寒雨鞭腐了，但瑟瑟的蕭殺卻抖擻出一頁頁戰爭詩歌的奇葩，試看朵朵燦笑在天際的彩雲如何在酸楚的戰爭中被祭奠成嘩啦的黑雨，試看徬徨幼嫩的青年如何被輾磨成萬古彪炳的軍魂。而掇拾這些詩篇讓它停泊在後人的胸懷裡，不是為了賺取簌簌熱淚，不是為了多一盞瑰麗文采的明燈，在浩瀚的文學史上點綴一撮光暈，而是為沉寂悲壯文化留下篇篇蘸著血淚寫成的生命脈動。

每當台北瀉下厚重的驟雨，夾帶腐葉氣味的涼風，我總憶起西貢那段懵懂卻帶著硝煙味驚嚇成長的童年，也為那些同齡卻顚殞在戰爭裡的青年之乖舛命運，深深長嘆。

　　雨季，戰爭，童年，惘然成長是畢生相連的臍帶。

                            二○一一年九月十一日中秋節前夕完稿

本文成冊，必須感謝風笛詩社總編輯詩人荷野的資料提供，

使更多的舊事真相實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