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懷師恩2021.10.15 西雅圖迴聲湖
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麥劍雄(越秀)學校大門內的報名處，各種學科的招生告示板一列排開，有英語班、華語班、會計班、繪畫班、書法班……。我在國畫班招生的海報前躊躇著。回頭看到有兩位姐姐，也在看著海報，低聲評論著，好像對這位老師有所了解，我心念一動，上前搭訕：
「請問您們，可知道這位老師教得好嗎？」
「想要知道？很容易，交一次學費不就知道了嗎？」其中一位身材高挑苗條的姐姐回答。
我一聽，分明話中有話，弦外有音。
「哦，那我還是再考慮一下才報名了，這位老師的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
「那妳聽說過那些畫家的名字？」
我一時脫口而出，把平日聽到爸爸提起的畫家名字都一一說出，如數家珍：「何嬾熊，張炯初，梁少航，左白濤，趙秋農……。」
「那妳為什麼不跟這些畫家學，跑到這裡來報名？」
「我只聽說過這些畫家們的大名，不知道他們的住處，現在更無從打聽，而且也無人引薦。」
「那麼，妳想跟張炯初老師學習嗎？」
我一聽，喜出望外，連聲說：「當然想！」
「明天中午十二時，妳在賽瓊林酒樓門口等我，我帶妳去見張老師。」
「好，謝謝姐姐！我明天等妳。」我連聲道謝。
回家後，告訴媽媽。媽媽說：「妳爸爸保佑妳遇到貴人了，明天早些下課，預早半小時去賽瓊林等，千萬不能遲到。」
爸爸辭世將近一年了，我一直鬱鬱寡歡，前幾天夢到爸爸帶我去買毛筆和畫紙，說要帶我去學國畫。今早起來，拿出以前爸爸從宗親會拿回來的何嬾熊畫家送贈的畫冊和何嬾熊夫人的金魚畫冊，看了又看，想到夢中情景，趁著今晚不用上課，我來到越秀學校，打算報名學國畫，想不到竟然遇上貴人。當時連兩位姐姐的姓名也忘了問，後來才知道那位帶我去拜見張老師的姐姐芳名朱惠瓊 (和我名字一樣也有個惠字，有緣啊！)，另外那一位是朱雲嵐畫家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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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一時半，我騎著腳踏車在賽瓊林酒樓門前的路邊等候。十二時剛過，便看到昨晚那位姐姐騎車而來。
「妳真的來等我？」
「當然來！約好了啊！」
「好，我現在帶妳去見張老師，但是張老師收不收妳，我不敢保證，張老師收學生很嚴格的。」
「我知道，您肯帶我去，我非常高興了，謝謝您。」
「來，跟著我走，張老師的家就在計鵝橋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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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張炯初老師的客廳裡，我心情有些緊張和忐忑，不知道老師肯不肯收我作學生？一會兒，老師出來了，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如修竹般的身材風度、溫文爾雅。我趕忙起身作揖行禮。老師慈祥的笑容、親切的言談，令我一時消除了緊張心情，如沐春風。
知道我們來意之後，老師約略問了我之前有沒有學過國畫，又問了我的職業，聽到我說正在教英文和中文，老師說：「好，教書好！」接著對我說：「明天開始妳可以來上課
，每週一次，星期一到星期五，那一天來都可以。」我連聲道謝，心頭歡欣莫名，決定要好好地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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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交上習作，老師一邊修改我的敗筆，一邊指導：
「寫畫要像寫字一樣，一筆過，不能塗塗抹抹……」
「這裡太輕飄了，收筆要慢，不可以一直撇開去……」
「用墨要慎重，要有深淺……」
「用色要矜貴，不可像塗脂抹粉那樣…… 」
「畫要寫得好，無他，多些練習，寫多了自然就好……」
「要胸有成竹……」
「這幾筆要拙一些……」
第一次聽到老師說「拙」的時候，我即時的理解是「慢」，因為我一向寫字很快，一方面我也感到很詫異，因為之前只知道「拙」是「笨拙」的意思，是負面的，但現在老師說的「拙」分明是正面的、很重要的寫畫方法。以後每一次聽到老師提到「拙」字，我都會特別留心；在臨摹習作時想到這個「拙」字，我都嘗試去思考它的意思，往往有新的領悟。
當老師說：「這一筆火氣太大了。」我心中想收斂鋒芒就是拙吧。
「這顏色太鮮艷了」我便想到拙就是樸實淡雅。
後來在一些場合中也時常聽到老師提到「古拙」、「樸拙」這些詞，我對「拙」字的興趣更大了，時常去揣測「拙」在國畫中的意義。直至今天，每次寫畫，心中浮現的「拙
」字都會有不同的解讀，每一次我都把心中的感覺寫下：
拙是厚重，不輕佻。
拙是紮實，每一筆都要到位。
拙是沒有火氣，不鋒芒畢露。
拙是樸素，不花俏。
拙是慎用顏色，惜墨如金。
拙是沉穩有力，不浮誇。
後來甚至在平常生活上，我都時刻想起這個「拙」字:
拙是收斂，內省，不向外求。
拙是平心靜氣。
拙是虛心，不張揚。
拙是老老實實，不取巧。
每次老師修改我的習作，所說的評語，雖然簡短，但每一句話都有豐富的內涵和指導性，令我在習畫中有了正確的方向，得益不淺。就只這一個「拙」字，就給了我高度的啟示，讓我琢磨終日而領悟深刻。
學習初期，看到同學們畫牡丹，非常羨慕，也向老師請求學畫牡丹，但老師總說：「遲一些吧，先把梅蘭菊竹打好基礎，才畫其他花卉。四君子寫得好，其他的就很容易
。」
我一向是聽話的學生，覺得老師說的一定有道理。所以頭一年幾乎每天的習作都是四君子。現在才知道，老師教我打下了紮實的基礎，令我在學習了三年，緊接著輟筆三十年才重拾畫筆的情況下，能夠在短期間重新踏上寫畫路途，當年的苦練四君子是一個重要因素。
張炯初老師年青時畢業於上海美專學院，是海派的傳統國畫導師，一九七五年之前在南國堤岸知用學校任職美術老師。老師在一九八五年移居加拿大，在加拿大開過畫展。一九九一年老師回南國探望兒孫，我和同學去拜訪老師，那時老師依然精神矍鑠。之後我便一直沒有機會再見老師了。二零一三年，我間接聽到老師已經辭世的消息。
張炯初老師擅長寫意花鳥，筆墨生動，意蘊優雅。老師藝術修養高深，一生獻身藝術創作，默默耕耘，春風化雨，栽培了不少愛好藝術的學生。現時南國有幾位畫藝精湛的知名畫家都是張老師的高足。
我自一九九零年已不再教書，轉到外資公司工作，工作繁忙，又要進修電腦、會計和商業管理等課程，忙上加忙，便把畫筆放下了。我心中時常想，等工作沒那麼忙，一定再重拾畫筆，結果一等就是三十多年。
張炯初老師是我的國畫啟蒙老師，當年得到老師悉心教導，讓我在國畫藝術上有了深刻的認識和紮實的基礎，也讓我現在再次練習寫畫的過程中得到很大的啟發和領悟。
老師的教誨，我永遠銘感於心，其中一個「拙」字，已足以讓我參悟一生。如今領悟到老師教導的「拙」應該就是《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五章中的「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中的「大巧若拙」吧。
二零一三年的十二月，踏上飛往美國的旅程，我的手提行李中最珍貴的物件是張炯初老師替我雕刻的三枚印章，閒置了三十年之後，它陪著我起飛了！
今天在這秋高氣爽的重陽節，緬懷先輩，仰望雲天，想起尊敬的張炯初老師和藹可親的音容，有句話從心底汨汨湧流：「老師，謝謝您！」
加拿大徐正儉2021.10.18箋注：
分享逸梅編委散文，「永懷師恩」所述的張炯初老師，也重撩起了我對這位張老師的懷念！記起一九五八年我在國民中學求學，張老師教美術科，他教的是水彩畫，每當有美術堂，同學們都特別興奮！因為老師一邊講解，一邊即席揮毫，同學們自由圍繞著觀看，然後各自回坐位臨摹。
一切看似昨天，歲月卻溜得飛快！在我退休後這段日子，閒來就愛繪畫來打發時間，寄託精神，我對繪畫特別感到興趣，全是在學生年代得張老師深遠的影響。
謝謝徐笛長分享對張老師的懷念。惠梅敬筆2021.1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