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時淡亦濃 2022.06.08
✦詩人秋原的散文詩《雲、煙和雪》讀後
這個五月初在風笛詩社南加專頁第
690
期讀到詩人秋原的散文詩《雲、煙和雪》，描述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名叫白雪，她美麗、高貴、善良、熱情奔放，敢為愛情作出無悔的奉獻，以至終其一生，她都輾轉在對男主角的斷腸相思中。白雪的癡情令人惋嘆，她高尚的情操更令人敬佩。這故事以輕盈的筆墨描述，娓娓動人，餘波盪漾
。故事以男主角作為第一人稱來講述，對男主角的形象描寫不多，給人最顯著的印象是當白雪倉促準備與家人離開越南，懇求他一同離去，他卻選擇了留下，是什麼原因呢？文中只提供了模棱兩可的理由：男主角說「我想留下來……看看共產黨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而白雪說「因為我是越南人，你一直沒有決定會跟我結婚」。白雪毫無疑問是深深愛著男主角的，而男主角呢？為何與白雪一夜纏綿後仍然選擇了留下？我曾一度為白雪憤憤不平
，覺得這男主角根本配不上白雪對他的愛。可是如果他不曾與白雪相愛，白雪怎會對他這麼癡心？而且文中有一個句子透露了端倪：「我發覺她不僅抽煙，而且抽得好像比我還多
。」
如果說白雪酗酒、抽煙是由於想念男主角而形成的習慣，而男主角頻頻抽煙不是也由於在想念她嗎？一個問號在我心中迴旋：「男主角既然愛白雪，為什麼忍心讓她離去
？」
前幾天讀了黎啟鏗(白雲飄)笛兄的《地老天荒情何物——詩人秋原的散文詩「雲、煙和雪」讀後》，看到他在文中提出了一個見解，認為這對戀人的愛情最終成了悲劇，男主角的「優柔寡斷」是這悲劇的潛因。我心中的疑問豁然明朗，確實就是因為男主角優柔寡斷的抉擇，辜負了白雪的深情，令她鬱鬱而終。當日他斷斷續續的語氣「我想留下來
……看看共產黨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反映了他當時的躊躇猶豫。後來我又想到，故事中白雪也有多次需要作出抉擇，她是如何應對的？是一旦抉擇了便一心毅然以赴？或是也曾陷入了優柔寡斷，情不自禁之中？畢竟「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是千古以來人們難以鬆綁的心結。
再次品讀，細細感受這個淒美的故事和女主角動人的舉止。當讀到白雪重重打了男主角一記耳光，說:「你就是這樣，沒有主意又自私的男人！」，我突然感覺到她其實也在打醒她自己。順著這個思路，我重溫整個故事；故事開始不久，白雪告知男主角她與家人準備離開越南，問他會否一同離去，男主角對白雪說想要留下來，不願與她一起離開，她就毅然決定：「我要你永遠記得我。」便與男主角進了旅館，一夕纒綿獻出她的初夜，可見她對男主角的愛是那麼深刻。儘管如此，男主角依然沒有改變主意來隨她遠去國外，這時候，她內心肯定要面對一個抉擇，留下來繼續與深愛的人在一起？或是跟隨父母離去？可能當時的環境實在不容許她留下，她便像一朵孤獨的「雲」飄浮遠去了。
抵達美國後，當她知道自己懷孕之際，也是她必需抉擇之時；她當時選擇了做一個單親媽媽，可是兩年後卻改變主意，她結婚了，她為何作此抉擇？是新郎的愛感動了她，兩人擦出了愛的火花？為了報答他對自己和家人的幫助？為了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作者提供了一條線索：她丈夫是一個好人。她婚後卻不能忘記男主角，依然深深愛著他，在相思的苦悶中她失眠、吃藥、酗酒、抽煙，痛苦得近乎自暴自棄。如此看來，她豈不也是優柔寡斷？既然當初毅然獻身予男主角，要他永遠記得她，為何不堅持守著這份愛，期待日後有機會與他重聚？何況又有了他的孩子，這是一個能令她堅持下去的動力。反過來說，既然男主角並未因她的愛而改變初衷跟隨她出國，她又認為男主角因她是越南人而從未決定與她結婚，她一個弱女子在陌生的異域中，雖然有家人陪伴，做單親媽媽也很不容易，眼前的追求者又那麼好，為了讓女兒有一個幸福的成長環境，她決定結婚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可是既然選擇結婚，為何不毅然決然拋掉往事，與愛自己的人過上新的生活？卻在相思的痛苦中酗酒抽煙，讓同床異夢的生活摧殘了自己，也傷害了那個無辜的好丈夫和女兒。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對男主角用情極深，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優柔寡斷之中。她因男主角的自私和沒主意而悲憤發出的責備是不是也是她丈夫埋在心底裡對她的責備呢？或許她的丈夫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絲毫不會有這種想法，她本人也難免有這樣的愧疚。我相信，善良的她，會認為離婚可以結束她對丈夫的傷害，雖然這是一個無奈的抉擇，她已別無他途。她自此一直沒有再婚，她已經深深地明白她永遠不能忘記男主角——她惟一的愛人，曾經滄海難為水，無論和誰結婚都只會是一個錯誤的抉擇，善良的她不想再重蹈覆轍。
最後看來，男主角和白雪優柔寡斷的抉擇，只是百步與五十步之差。但令人震撼的是這五十步的差別卻顯示出白雪的形象與男主角有天淵之別，令人在對她悵然的惋惜中滲入了肅然的敬佩。她與男主角在十年後重逢，在男主角的提議下，兩人像當初分手時一樣的踏進了旅館，但這次她卻在男主角的驚愕中一記耳光打醒了男主角的意亂情迷，提醒他已是有妻兒的人，勸他不要再自私和毫無主見了，還叫他無論如何要把留在故地的妻兒接出來團聚。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轉折，令整個故事達到高潮，令讀者感受到在她與男主角重逢擁抱的那一刻起，直到她在旅館掌摑他那一刻，這段短短的時間中，她內心的波瀾是多麼的洶湧，命運令她再次捲入了抉擇的旋渦中；不顧一切與思念多年的愛人復合？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妻兒的痛苦之上？或者再一次讓他「永遠記得自己」，妄顧他日後與妻子團聚時，也像自己和前夫一樣深受同床異夢的折磨？不，都不可以，這一次，她毅然選擇了敲醒男主角自私的優柔寡斷，也止步了自己之前痛苦的優柔寡斷。她對男主角的愛情，在此時達到了最大的高度，是一種保護對方，成人之美的愛。而她的美，也在此刻達到了極致，是一種從外貌，心靈以至品德上的美。她如「煙」一般地在愛情中昇華了自己。男主角自此不再見到白雪，只偶爾電話聯絡。白雪三十年後因肺癌逝世，臨終前囑咐大女兒一定要把她的死訊告知男主角，也說出了一個秘密；大女兒是她到達美國第二年出生的，現時的父親並非生父。這一個情節又掀起另一幕高潮，像是一場「雪」，鋪天蓋地，向男主角撲面而來，極其寒冷卻極其美麗。這場雪冷峻地沖著男主角感情遲鈍的心，敲撃他如夢初醒，原來白雪為他犧牲了那麼多，他終於徹底體會到白雪對他那高尚的至死不渝的愛
，他頓時感到在他眼中和心中，「除了雪，什麼也看不到」，裝不下了。這場雪也冷峻地提問了男主角在面對與女兒相認的問題上如何抉擇？他如何去珍惜白雪為他留下的這淒美的愛的延續？
在這悲劇中受傷的不只是白雪、男主角，還有白雪的前夫和女兒，當然，受傷最深的還是用情最深的白雪，最後也是白雪用她毅然的抉擇結束了悲劇的延伸，把一切痛苦終結在她自己身上，獨自默默承擔，她高尚的情操已然超越出世俗的情愛之上。與其說這是由於男女主角的優柔寡斷而引起的悲劇，不如說這是時代的悲劇，與其說這是時代的悲劇，不如說這是人生的悲劇。人的一生中都會遇上抉擇的十字路口，優柔寡斷也好，毅然決斷也好，東南西北之中，終須要定斷出一個方向來。這心念一動的抉擇，最終帶來的是痛苦
、幸福、或是苦樂交集，會因當時的情感和理智如何交織而有所差異。無論如何，其間總難免會落入優柔寡斷情不自禁的境況而令人遺憾終生，陷於自責的痛苦中。等到有一天，能夠像女主角白雪那樣把愛和美提昇到極致了，縱使命運迫使要作出一個有傷害性的抉擇
，也只選擇傷害的是自己，不是別人，那時候人們才會坦然地面對抉擇帶來的結果，無論是快樂或痛苦。
這篇散文詩的另一動人之處，就是很多情節沒有清晰的描繪，留給讀者很多聯想的空間，引人入勝，從而對故事中的人物有更深刻的思考和更多方面的解讀。再加上如詩如畫的意象，用雲、煙和雪來隱喻女主角白雪清高純潔的美麗形象，讓這淒美的故事又多了一份扣人心弦的朦朧美。故事像雲、煙、雪那樣輕盈地娓娓展開，但就是這樣輕輕的描述，已足以令讀者內心翻騰起沉重的思潮。故事結尾時是大風雪之後，白雪的墓地厚厚的積雪
，彷彿剛剛席捲過一波又一波對人生和愛情的感觸，白茫茫的一片，似是惘然，悽然，又似是豁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