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的《梅花開》讀後
2023.3.29
西雅圖
《梅花開》余秀華
第三杯酒喝完，他又看了看窗外
它們砰砰砰
這一下午的時光比戰爭平穩多了
濺出的血大部分來自讚頌
剛剛離席的那個人，踉蹌地
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
他喝了兩杯悶酒
一句話不說
他心頭有一座墳，墳裡有衣
沒有骨頭
然後他開始唱歌
他唱他替一個人吃了許多年的飯
而那個人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唱他替一個人走了許多路
而那個人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又喝了兩杯
窗外就沒有聲音了
樹上的那些紅點兒
形同塗上去的
幸虧無風
偶然在網上讀到中國詩人余秀華的《梅花開》，細讀之下，心中澎湃起了一些感想
，一些意趣。在這個遲來的早春時節，正好寫一篇讀詩札記，在茶香和花香中，作一次詩心靈的巡禮。
這首詩的詩題是《梅花開》，除了第三段一個「紅」字和梅花的顏色有關連，第一段「它們砰砰砰」和「濺出的血」可以聯想為梅花綻放的聲音和形狀，此外，全詩似乎沒有其他的字、詞或句與梅花有明顯的關連，彷彿整首詩都只在寫一個正在喝酒的賞花人和他的心路歷程。
窗外的景色似乎也和梅花無關，沒有雪，沒有蕭瑟的冷，沒有春的訊息，卻有砰砰的響聲，是梅花綻放的歡呼
? 或是蓓蕾過早凋零的嘆息?
或者梅花的紅讓看花人聯想到戰場上的血和槍聲? 畢竟凌霜傲雪的梅花，亦需要與冬天來一場掙扎甚至劇鬥才能迎來春天。當然，梅花的奮鬥比人類的戰爭來得平穩多了，它不會傷及無辜。
《第三杯酒喝完，他又看了看窗外/它們砰砰砰/這一下午的時光比戰爭平穩多了》
戰爭，無論是自衛之戰或是侵略之戰，都會有傷亡和生離死別，都會是生靈塗炭的悲劇，讚頌或詛咒都只是好戰者的粉飾和藉口罷了。梅花迎寒綻放的堅毅精神值得讚頌，不過，很多時候讚頌會被好戰者用來激發人們的好勝心，掩蓋戰爭的醜惡。
《濺出的血大部分來自讚頌》
賞花人把目光從窗外轉回屋裡，有人踉蹌離席，並撿起掉下的衣服，這純粹是描寫一個喝著酒的賞花人周遭的人群和景象嗎?
或是和梅花有關? 或是和戰爭有關?
若是在戰亂時期，離席象徵著什麼?
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又隱喻什麼? 接著他又想起什麼以至沉默無言地喝起悶酒呢?
或許他想起了戰友們中彈倒下時像一件掉在地上的衣服，想起戰場上的墳，屍骨無存的衣冠塚；可能他是一名軍人，衝鋒陷陣在殺戮的戰場上，他已在心頭預先為自己築起一座墳，知道自己和戰友們正如梅花一樣，穿越冷酷的冬，免不了有一些被寒風吹落的早夭蓓蕾，一朵朵落花就像是一座座的墳，點綴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淒美的勝利。也可能他在憑弔一場轟烈的生離死別的愛情?
詩句中泛起的淡淡淒愴，牽引著讀者的聯想：
《剛剛離席的那個人，踉蹌地
/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 /他喝了兩杯悶酒
/一句話不說 /他心頭有一座墳，墳裡有衣/沒有骨頭》
如果他真的是一位軍人，他的戰鬥生涯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嗎?
他是否有另一種生活的憧憬，例如和平、愛情、藝術? 他的心靈是否住著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一個無法真實活出來的自我形象?
或許他心中有一個永遠磨滅不掉的影子，行住坐卧都在跟隨。無論如何，他悲憤的、失落的心情躍然於詩句之中：
《然後他開始唱歌/他唱他替一個人吃了許多年的飯/而那個人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唱他替一個人走了許多路/而那個人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繼續喝酒，繼續沉思，在醉意中，剛才窗外砰砰的聲音已不再聽到，樹上的點點紅梅在醉眼中是那麼虛幻，像是塗抹上去的滴滴鮮血。梅花盛開之時，也是春風吹拂大地的幸福時節，詩中卻說幸虧無風，是否賞花人害怕，不知道隨風飄來的是梅花凌寒的香氣?
槍擊之後的硝煙? 或是風過後的凋零落花?
《他又喝了兩杯/窗外就沒有聲音了/樹上的那些紅點兒/形同塗上去的/幸虧無風》
通常寫梅花的詩都是以梅花的堅強來勵志，以春暖花開的喜悅來讚頌，這首詩卻用了很多沉重而傷感的字眼:
戰爭、濺出的血、離席、踉蹌、悶酒、墳、骨頭……與其說這首詩是對早春的讚頌，不如說是對寒冬的無奈;
與其說是戰勝寒冬的歡呼，不如說是對塵埃落定、人面全非的慨嘆。
這首詩很朦朧，對梅花凌寒綻放的轟烈和傲骨的描寫，好像不著痕跡，又好像有聲有色，也藉著對賞花人的描述帶出了隱藏得很深的一層意念或一個故事。我從詩句中，隱約看到一個戰士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和不少死亡的畫面，只為了一個淒慘的勝利;
又似乎看到一個失去愛人的孤獨者，在一個梅花開放的下午，喝著悶酒，撿拾著逝去的過往，他吃飯、走路，每天都為她而活，而回憶只是一座空墳，最後也不過是一場虛幻的等待，心上人就像在寒風中堅持開放卻又無奈地飄落的梅花，沒聲沒息了。
一首好詩不但能令讀者在閱讀中感受到一份詩意的美感，也能激發讀者無限的聯想，
余秀華這首《梅花開》就是這樣的詩。在因人而異的許多讀者的聯想中，可能有些解讀未必與作者原意相符，但畢竟是讀詩人透過詩意而生發的遐思。一石激起千層浪，我這篇讀詩札記只是千層浪中的一朵小水花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