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珍貴的遺產
我的爺爺出生於動盪不安的1917年，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是一個典型的準文盲。然而，卻因為機緣巧合，與《人民日報》結下了不解之緣，零距離接觸和見證了它誕生的過程，使他這個普通農民有了不普通的際遇和經歷，成為了一生的驕傲與自豪。
我小時候，是聽著“爺爺與《人民日報》的故事”長大的。在我的印象裡，這個故事聽了不知多少遍，然而卻百聽不厭、常講常新。我清楚地記得，每次說起這個事情，爺爺因年邁而渾濁的目光便馬上清澈起來，變得炯炯有神，像是希望之光一樣照亮了他年輕時的一段歷程。
我的家鄉河北省邯鄲市曲周縣劉大寨村，是冀南平原的一個普通小村，也是一個農耕氣氛濃厚的村落。然而，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戰亂頻仍，華夏大地千瘡百孔，民不聊生，賴以土地為生的農民更是無以為繼。在這種情況下，爺爺到市裡的一個旅店去做“伙夫”，掙個微薄的收入，用以養家糊口。
可是，在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哪裡有需要住旅館的客人呢！生意蕭條，馬上要關門大吉之際，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一天，旅館老闆把店裡夥計都召集起來說，旅館暫時停業，要租賃出去了，人員就地解散，唯有伙夫可以選擇留下繼續工作。就這樣，爺爺留了下來，卻不知無意中參與了黨和國家的一項重大工作建設，成為了一位歷史見證者。
就在旅館老闆給爺爺談話的第二天，他們所在的火磨街東口的這幢二層小樓的外牆上，有人用水泥塑成了兩行大字：“人民日報館”、“新華通訊社”。並且還塗上了紅色油漆，在灰暗的樓房上顯得格外醒目。原來，1945年10月，華北重鎮邯鄲作為全國解放最早的城市，晉冀魯豫中央局、邊區政府、軍區等黨政機關相繼遷至此地。一時間，邯鄲市成為晉冀魯豫邊區的首府及解放區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中心。為了進一步解放全中國，宣傳號召和團結動員全國各族人民，晉冀魯豫中央局機關決定辦一張報紙，這就是即將誕生的《人民日報》。
爺爺沒有文化，也不知道報紙的作用和價值，更沒有意識到這項工作的歷史重要性。爺爺只是個伙夫，他的任務就是為大家做飯。據爺爺講，當時的工作人員並不多，做飯任務也不繁重，所以閒暇時就看著報社工作人員忙碌。小樓是個獨門獨院，它的用途是旅館，所以結構是開放的，也就是說，站在一個地方，可以看到另外任何地方。爺爺每天看到的都是緊張有序，穿梭不停的身影，有人伏案疾書，有人編輯校對，還有人在院子裡一刀一刀地搞木刻，聽說是製作報頭、標題、題詞、畫像等用的。
爺爺說，自己雖然是個“外人”，但因為人不多，地方也不大，所以很多人都認識，很多事也都知道。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的是張副部長（張磐石），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說話特別和氣，據說是日本留學回來的；有個叫小安（安崗）的年輕小夥子，風風火火，雷厲風行，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勁；還有一個老袁（袁勃），年齡看著大一些，成熟穩重，不多說話，像是總有心事似的……每當說起這些，爺爺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似乎在講述著一個並不遙遠的故事。可見這段經歷已經深深鐫刻在了他的內心深處。
然而，美好的記憶是短暫的。令爺爺感到新鮮、興奮和激動的這項工作，只進行了一個多月。因為1946年6月，蔣介石發動全面內戰，中原戰事十分緊張，國民黨又多次派飛機轟炸邯鄲，考慮到戰略需要，《人民日報》隨晉冀魯豫中央局遷至武安縣河西村，而爺爺與《人民日報》的緣分也至此結束了。但爺爺心中卻如星星之火一樣，播下了深厚的感情種子和摯烈的心結，那就是他曾經為黨做過“大事”的傳奇經歷。也許，歷史不會記得那個無足輕重的木訥伙夫，但爺爺不苟言笑的心中，卻已經把《人民日報》當成他生命中休戚與共的一部分了。
從那以後，爺爺回到村裏，讓三個兒子全部去學堂讀書。這在炮火隆隆的戰爭年代，對於並不富裕，且世代以農耕傳家的家庭來說，不僅難能可貴，而且還是一種震撼和轟動。村裡很多人都不理解，不知爺爺葫蘆裏賣的是啥藥！然而，他們怎麼知道，爺爺與《人民日報》的短暫邂逅，已在心裏播下了巨大希望和憧憬，因為他窺見了知識的重要和文化的神聖！也正是得益於《人民日報》對爺爺的影響和啟迪，一個地道的農民下定決心讓孩子都接受到了教育，進而培養出了醫生、教師和鐵路幹部，而且蔭及孫一代，更是專家、教授、公務員輩出，成為了一方受人讚譽的文化家庭。
爺爺1996年去世後，我們打開他珍藏的一隻棗木箱子，發現竟然是一遝子各個時期的《人民日報》。很多人都百思不解，因為爺爺沒有文化，《人民日報》傳播的理論他不可能懂，文章他也讀不下來，他留這些報紙究竟幹什麼呢？我想，他珍藏的應該是對《人民日報》的一份樸素的情感。這份情感凝聚著他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凝聚著他對一段情緣的懷戀，凝聚著他對人生的感悟。而那白紙黑字的印刷品，絕不是簡單的報紙，而是一份珍貴的遺產。
2018.5.21披刊於《人民日報》24版“大地”副刊
2018.6.3 寄自河北
●穿越歷史的「大鳥」
在邯鄲生活了幾十年，每天與這座城朝夕相處，晨昏與共，完全融為了一體。然而，也許是太過熟稔了，我竟然無睹了它的大美與壯碩，忽略了它的厚重與古樸，以及風姿與卓越。直到有一天，經幾位國際友人點撥，我的心才倏忽一下，重新又聚焦到了它的身上。
2016年五月，繁花似錦，燦若霓賞。總部設在澳大利亞的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的十六位會員，從四大洲的九個國家逶迤而至，蒞臨邯鄲進行為期一周的采風。期間，他們對邯鄲這個現代化都市充滿了強烈的好奇與新鮮，每到一處，都興致勃勃，拍照留念。對邯鄲的風土人情、市容市貌、建築風格、歷史脈絡和淵源、文化典故與名人等等都讚譽有加，津津樂道，特別欣賞。
我作為本土會員和東道主，按說應當為遠道而來的華僑作家們提供周到的服務，包括為大家介紹邯鄲的歷史。然而，我錯了！當我做足了功課準備顯擺一下時，卻沒想到各位老師對邯鄲的瞭解絲毫不比我少，他們對於邯鄲學步、圍魏救趙等典故皆能信口拈來；對於大名籍的世界最受歡迎女歌星鄧麗君、魏縣籍的世界克隆牛之父楊向中等文化名人也都熟爛於心；而對於趙文化、磁山文化等歷史更是熟稔有加；尤其對於“三曹”和建安文化更是神傾心往、津津樂道，根本不用任何人講解。
那一刻，我深深地震撼了。沒想到在我們眼中平淡無奇的邯鄲，竟然鵲聲在外，聞名於世，深受歡迎和青睞。很多國際友人知道它、瞭解它、嚮往它、甚至還是它的粉絲、它的擁躉，這讓我不由得大發感慨！我們常常嚷著去外面看世界，卻沒有想到美麗的世界，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的腳下，就是我們垂手可得的家園。於是，我不得不重新認識和審視邯鄲，重新定位邯鄲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也重新回到並不久遠的改革開放之初，回到我第一印象中的邯鄲。
我十五歲那一年，第一次乘坐長途汽車一路顛簸著來到邯鄲時，眼前的它，有點讓我失望。既沒有寬闊的街道，也沒有林立的大廈，更鮮有多彩的霓虹，整個城市，雖然古樸，卻沒有活力，和那個時代一樣，滿眼都是灰藍黑，滿街都是老土帽，全然沒有都市的影子和風姿，我心中不禁失望地自問：這是傳說中的那個千年都城嗎？
它究竟是城鎮還是城市呢？我心中疑惑！因為那時的邯鄲確實很小。我清楚地記得，現在高速北口的耒馬台村，已經淹沒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中，然而八十年代時，它還是一個孤零零的小村莊，我每次來邯鄲，經過耒馬台時，售票員都會提醒大家：“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再有廿分鐘就到邯鄲了”。意思是耒馬台並不是邯鄲，而是邯鄲縣的一個村莊，它離邯鄲市還有廿分鐘車程。太震撼了！須知那時候的公路上人少、車少，在沒有障礙的情況下還需要廿分鐘，可見邯鄲的中心在哪裡，城際線在哪裡！
也許大家想不到，如今人車鼎沸的市行政大廳的西側，在並不久遠的八十年代，竟然就是邯鄲的邊緣，它東面的滏陽河基本上就是城市的分水嶺，而繁華如錦的廣安、廣廈、廣泰地帶，在僅僅不久的廿年前，竟然還是一片空曠的田野，去那裡需要在泥濘的土路上蹣跚而行。九十年代地市合併後，我分配到中心醫院參加工作，每天晚上都要到郊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在今天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這麼大的城市出去一次太不容易了！然而，那時候渚和路以南就是郊區，礦院路就是外環，去一趟郊區太稀鬆平常了。直到2002年，中心醫院西區的住院大樓蓋好後，與現在東環附近的郵政大樓，還在遙遙相望，如一對情人一般。因為那時候的邯鄲，超過九十米的建築物只有這兩幢大樓。
然而，邯鄲這個在中國歷史上唯一沒有改過名字的城市，如沉睡中的巨人一般，在酣眠了3100多年後，如春雷一樣驚醒了，它積蓄的無窮能量也勃發了。從改革開放開始，它睜開了睡眼朦朧的雙睛，慢慢地站起來，起步、加油、飛奔，像一支離弦之箭，越來越快，找到了自己的步伐和節奏，飛速發展起來。現在的邯鄲，高樓林立，大廈櫛比，霓虹閃爍，熙來攘往，一個現代化的都市矗立在面前，任誰都不得不豎起你的大拇指。
如今的邯鄲，大家有目共睹，不用贅述。不僅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且還充滿了蓬勃朝氣，就像西漢的司馬遷在《史記·滑稽列傳》中說的“國中大鳥”的真實寫照一樣：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2018.4.30寫於河北
2018.6.3 脱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