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去處

 

每棵樹,都有一個去處

高背椅是去處,寺廟的廊柱是去處

讓鐵輪壓在肩上的枕木是去處

讓筆尖在臉上刺字的白紙是去處

 

有時,人們還搭起戲台來炫耀――

搭得再好的木台,也是樹切切割割的疼痛

木魚,已含著樹木難以瞑目的餘音

古琴奏出的《平沙落雁》,已含著斧子難以入眠的不安

 

人們新婚時摟著樹的白骨

我們的一切幸福都是這樣開始——

我們忘掉了樹死去的情意。那一聲不吭的死

已被我們變成生活中的各種排場!

 

                   2009.

 

悲 哀

  

悲哀就像月光

照耀著崗亭,也照耀著胸無城府的人

照耀著新婚的紅綢,也照耀著一詠三嘆的戲子

告訴世界,悲哀也可以身輕如燕

  

一個人認出悲哀,需要許多年

當你打完幸福的電話,要看見悲哀落了一地

當你回歸故里,要看見一地枯葉才是思念

見著波濤,要看見它正懷著悲哀的身孕

  

或來聽一折昆曲吧,悲哀會在舞台和你之間往返

一不小心,老生會踩傷你的神氣

他只會用一座廢棄的桃園,來答覆你——

什麼是悲哀?悲哀在哪裡?

 

                      2010.

 

繁體與簡體

 

繁體適合返鄉,簡體更適合遺忘

繁體葬著我們的祖先,簡體已被酒宴埋葬

繁體像江山,連細小的灰塵也要收集

簡體像書包,不願收留課本以外的東西

繁體扇動著無數的翅膀,但不發出一點噪聲

簡體卻像脫韁之馬,只顧馳騁在濫發文件的平原

當繁體攙扶著所有走得慢的名詞和形容詞

簡體只顧建造動詞專用的高鐵

 

簡體會說,繁體長得像半死不活的碑文

會譏諷,繁體還穿著旗袍、蹬著三寸金蓮、戴著民國的假睫毛

會把繁體的安靜、低調,說成是不善言辭

會把自己臉上的色斑,說成是福痣

當繁體把話題交給上半身

簡體的夢已卡在下半身,無法拔出

忙碌中,簡體像霧氣,從不想排隊

繁體相信,排隊的耐心能造一把好斧子,能寫一本好哲學

 

簡體已砍去多少枝條,就已留下多少傷口

繁體每多一道彎,就多一條路

就多了前世和來世,不像簡體,只能把自己捐給今生

瞧,簡體把最重的擔子已卸給繁體,生怕被快樂拋棄

但簡體不知,繁體身上的鏽跡,也是奪目的鱗片

繁體身上的寂靜,也是動人的歌聲

當我,被夾在繁體和簡體之間

我就像最後一個知情者,日夜承受著秘密的負重

 

              2011.10.26

 

 

筆孤獨地飲下墨水,就是孤獨地飲下黑暗

就是在深淵裡紮花燈,在喧囂裡吐呢喃

沒有人確知,它有沒有白寫

被它徵用的白紙,總是有太多空白

被它書寫的江山,總是有更多遺憾

 

有時,它累了,試圖甩開責任的手

充當一只酒瓶,充當催命的棍子

充當攆走農民工的城市盛會……

 

只因不能寫的事太多

更多時候,它是連灰塵也敬重的沉默

是屋裡最靜的一根時針,不知除了數數

還能如何打發自己的一生?

 

每天深夜,它和手的交談

就像窗外知了、青蛙的詠嘆調,不會輕易讓我入睡

 

                       2011.